第98章

昌東足足昏睡了三天才醒過來。

他傷處在後背,昏迷時曾經咯血,由於被砸和被踩,大夫懷疑是強烈撞擊導致肺損傷,引發毛細血管和支氣管破裂,是否要開胸檢查待定,所以眼下做的主要是鎮痛、藥物治療、幫助呼吸等。

高深情況還不穩定。

他比昌東傷得要重,坍塌發生的時候,他把丁柳護在身下,好在砸向他的都是比較碎的石塊,沒有太受壓,但人被扒拉出來的時候,血流滿地,身體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是腹部進了兩根彎折的鐵片,礦場的人認出來,說應該是「摜炮」爆炸的時候,從裡頭飛出來的廢鐵。

傷得這麼重,怎麼還有力氣爬高進了金爺臉呢?肥唐去問丁柳的時候,她哭得眼都腫了,說是根本不知道高深受傷——只知道「摜炮」炸開的時候,高深抱著她滾翻在地,順勢抓過邊上的屍體來罩護,然後就推她起來,護著她上金爺臉,進了祭祀坑。

阿禾也被砸傷了,還好是輕傷,不過給她包紮的時候,她突然吐血,嘴裡吐出一截類似舌頭的東西來,肥唐死都不信砸傷居然會殃及人的舌頭,問了丁柳,才知道代舌這件事。

聽說代舌是一對的,分主輔,主舌可以生出很多輔舌,所以某一條輔舌被丟棄了也無所謂,但是,主舌不在了的話,所有的輔舌都會脫落枯萎。

江斬在穹洞裡用過主舌,可見是隨身帶的,後來受了重傷,又跌進金池,主舌大概是毀了,隨之而來的,就是阿禾沒了舌頭,不能講話了。

肥唐都不知道怎麼安慰阿禾,憋了半天,指著一具沒救了被人抬出的屍體,對阿禾說:「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好歹咱還活著呢。」

阿禾含著淚點頭,怪讓人心疼的。

葉流西也躺下養傷了,就算有一身流西骨,受傷畢竟是受傷,要是能立馬活蹦亂跳,那真不是人類了。

……

所以這幾天,最忙的反而是肥唐和丁柳,各個病榻前奔走、打聽病情、送湯送飯、溫言安慰,乃至找人做臨時用的枴杖——做夢也沒想到,這五人同行的舟楫,有一天居然要靠他們兩個划槳。

肥唐有一次挺感慨,對丁柳說:「柳兒,你說啊,咱們幾個人,就我們倆最弱雞,凡事要人護著罩著,結果吧,現在有能耐的都躺下了,我們反而連皮都沒蹭破幾處。」

丁柳回答:「不是說天塌下來,個子高的人頂著嗎?能耐大的人,比咱們風光,也比咱們受罪吧。」

肥唐愣愣的,覺得自己只想風光,不想受罪。

……

昌東醒過來的時候,肥唐正守在他床邊吭哧吭哧地啃饅頭,忽然聽到聲響,驚得立馬噎了,憋紅了臉喘不上氣,水杯摸起了連灌幾口,才連珠炮一樣對著昌東說話:「東哥,你現在別用氣啊,不能動感情,也不能大口呼吸,得緩著來,可以微笑,但不能大笑……」

他說得語無倫次,整個人跟急腳雞似的,昌東忍不住就笑了,果然沒能笑到最後——才笑到一半就胸口脹痛,他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把這痛給壓伏下去。

然後問肥唐:「流西她們還好嗎?」

肥唐不樂意了,雖然剛剛是他讓昌東別動感情別用氣的,但畢竟之前經歷的是大陣仗啊,同伴包括情人都生死未卜呢,不該漲紅了臉?不該心急如焚?不該歇斯底里?

居然不按他腦補的劇本來,怪沒勁的。

肥唐說:「東哥,我怎麼瞅你說話這麼穩呢?你就不著急啊,萬一我們這死了一個兩個的……啊呸呸呸。」

他趕緊朝自己臉上抽了一記。

昌東說:「看你剛吃飯的樣子,就知道大的紕漏應該沒有。別跟我打哈哈了,我說話一多,就有點喘不上氣。」

肥唐趕緊端正態度,把各人的情況一一說了,特別強調葉流西都能拄著拐下地走了,又給他普及了一下蠍眼當日的攻擊——

如何用雙生子假扮龍申叩開山門,戰況是如何激烈,蠍眼驅妖前行,黃金礦山的方士水平都有點寒磣,眼見羽林衛節節敗退,忽然之間,好像是有龍家人助陣,引地火,結出龍家絕殺技,也就是龍騰虎嘯的符印,最終將局勢扭轉,蠍眼的亂黨望風而逃……

又說到趙觀壽,當夜就回黑石城了,這兩天傳回消息,果然蠍眼在攻擊黃金礦山的同時,也在黑石城生了亂,不過黑石城是方士和羽林衛的大本營,人禍倒沒造成太大損失,主要是天災——聽說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震級,饒是有個半球形不倒翁的地基,還是塌了不少房子,連城牆都裂出個大縫……

昌東打斷他:「江斬他們呢?」

肥唐說:「江斬掉進金池裡去了啊……對了,金羽衛清了金爺洞,原來那巨蛇就是被封住的金爺,金爺臉是它神廟的門面,跟你們一起進洞的猛禽衛,死了好幾個,不過除了掉進金池的,其它人的屍體都找到了,還找到了四具蠍眼的屍體,都燒了。」

昌東一愣:「四具?我記得,江斬帶進洞的手下,不止四個啊,其它人呢,抓起來了?」

印象中,有十幾個人那麼多。

肥唐說:「沒,就找到四具屍體。」

昌東想了想:「是不是金爺洞另外有密道,他們從那跑了?」

肥唐否認:「絕對不是,我都現場看過了,金羽衛也怕有密道,整個穹洞,都敲打過一遍了,百分百保證沒有……估計是趁亂逃出去了吧,青芝那娘們也沒抓到,不知道跑哪去了。」

昌東沉吟。

趁亂逃出去了嗎,他怎麼印象裡,昏迷的那一剎,看到金羽衛已經殺進金爺洞了呢?

按說當時既然戰局扭轉,敵弱我強,想堵截洞裡的蠍眼餘孽,甕中捉鱉一樣輕易,不可能讓人逃脫了啊。

他看向肥唐,欲言又止。

肥唐心領神會,嘿嘿笑起來:「你是想見我西姐吧?等著啊,我給你叫去。」

葉流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肥唐喊她,又聽到「東哥」兩個字,心裡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

她說是腿上受傷,但其實跟江斬近身搏鬥的時候,身上挨過不少拳腳,元氣傷得厲害,精神一直很差,這兩天,除了去看昌東和高深,大多數時間,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睡著的,而且一睡就是很久,像是要把那一場激戰耗費的所有力氣都給睡回來。

爬起來之後,意識還有些昏沉,肥唐把枴杖遞來給她,重複了一遍:「我東哥醒了,要見你呢。」

葉流西趕緊拄起枴杖走了,步子很急——這兩天,她用拐已經順了,杖頭隨著她步伐,蹬蹬敲擊地面,像小鼓點,她一路聽著,自己都覺得好笑。

到了帳門口,先掀開簾子往裡看。

都來過十幾次了,每次一掀簾,就看到昌東躺在那,不蹭不挪,呼吸都省空氣——暈倒了都有老藝術家不給人民添麻煩的風範。

今次終於不一樣了,昌東正偏頭看她。

葉流西吁了口氣,靠著門邊看著他:人長眼睛真好,眼睛一睜,整張臉都有活氣了。

昌東說:「你站那幹嘛?還要我去請嗎?」

葉流西笑,撩開簾子,一瘸一拐地進來,昌東看著她在床邊坐下:「你這人這麼不講究,上門探病,都沒給我拎兩斤蘋果。」

葉流西抓起枴杖,在地上頓了頓:「給你兩拐要不要?」

昌東說:「你是不是嫌我被打得少了?」

葉流西想笑,又有點心疼,兩臂交疊著趴伏到床邊,昌東拿手拂開她頭髮,眉心一擰,說了句:「留疤了?」

是留了,江斬的那一記鐵尺,從她耳邊掠到下頜,劃得有點深,大夫說,就算用最好的疤痕藥,也沒法恢復到從前了。

也沒什麼好遮掩的,葉流西側了臉,好讓他看得清楚:「我覺得也沒什麼,大家都說,這疤還挺好看的。」

昌東:「……這大家都是指誰?」

葉流西說:「主要……指我。」

還沒說完就埋下臉笑了,昌東伸手摸她頭頂,慢慢又蹭磨到她臉,掌心寬厚溫熱,帶一點點粗,葉流西拿臉貼住了,眼眶慢慢泛紅,一動也不想動。

昌東說:「你心情不好。」

葉流西沒看他,目光落在臉側的床單布上,那布紋理粗,但雪白,不知道洗過多少次了,有點起毛。

她說:「你這都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你不高興的時候,身體周圍氣壓都不太一樣,我稍微靠近點就感覺到了……不準備跟我說說嗎?我呼吸是有點困難,但腦子不困難。」

他說話是有點接不上氣,葉流西抬起頭,幫他把被子捲開些,省得壓在胸口沉得慌:「這兩天,我老是想起江斬死的時候……」

她一五一十把當時的情況給他說了,包括江斬奇怪的眼神,那句沒說完的「你要小心」,還有他沒入池中的剎那,她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

昌東靜靜聽她說完:「然後呢,你的懷疑是什麼?」

葉流西說:「他死的時候,跟前一秒判若兩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的時候想起了什麼,他之前那麼恨我,想殺我,是不是也被人蒙蔽了。」

「昌東,很多時候,身體的記憶比腦子的記憶頑固。就好像我不記得為什麼,但我的手可以流暢地在眼角畫出蠍子——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哭,但我當時,確實是流淚了……」

葉流西有點恍惚。

印象中,逢場作戲除外,她好像從來沒哭過,如果江斬對她不重要,她應該不會哭吧?

但如果他對她重要,她這算是……親手殺了他嗎?

她對自己那一半空白的,尚無任何恢復跡象的記憶,忽然生出畏懼之心來。

昌東說:「你是怕殺錯了至交,將來追悔莫及吧?」

葉流西沒說話。

昌東沉默了很久,才說:「是有這種可能。」

葉流西心頭一沉。

她找昌東說這事,其實不是想聽到附和,而是想聽到他否認,條理清晰地指出她想錯了,江斬就是敵人,從頭至尾都是敵人。

昌東說下去:「但是流西,首先,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哪怕將來真相大白,你痛不欲生,這件事也已經發生了。」

葉流西點頭。

「其次,不知道這麼說,能不能讓你心裡好受點——我拼盡全力爬過去抱住他的腿,是因為我覺得他要殺你。」

「我沒抱住他的話,肥唐沒有從中攪和的話,你沒有恰好拿到刀的話,結果可能是兩樣了——當時那種情形,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不止是你,我和肥唐,可能都躲不過。」

葉流西默然。

這倒是真的,江斬根本不是來和她換人的,他就是來殺她的,哪怕最後一秒他轉了念頭,在那之前,他確實每一記下的都是狠手。

「第三就是,你真殺了他嗎?你的刀,有刺進他心臟嗎?」

葉流西說:「但是,當時他跌進金池裡……」

昌東打斷她:「你知不知道肥唐說,蠍眼的屍體只找到了四具?」

葉流西愣了一下:「知道啊。」

「不覺得奇怪嗎?穹洞裡沒找到密道,當時金羽衛又封住了出口,那些蠍眼,到底是從哪走的?」

葉流西倒沒細想過這個問題:「要麼是趁亂?我也沒太注意別人是怎麼打架的。或者,他們既然能夠御妖,也許……」

「也許能夠徹地穿牆是嗎?」昌東搖頭,「你別把妖鬼想得太神通廣大了,我們在小揚州遇到的萋娘草,敵不過越野車的拉力,蠍眼要是真能徹地穿牆,犯得上用雙生子假扮龍申進山門?直接穿山進來不好嗎?」

他話說得多了,胸口滯悶得要命,停下來頓了好一會兒,葉流西不敢亂碰他胸口,只能握緊他的手。

昌東把聲音放輕,以便能多說些話:「他們從金池走的。」

「趙觀壽的話,有時是可以相信的,他對黃金礦山的安保很有自信,阿禾也說,地上只有山門一個入口,高空又有地火當防護,鳥都飛不過去,金爺臉裡有巨蛇,普通人見到,怕是嚇得腿都軟了,所以從來沒人想到過,那裡會有通道。」

「你回憶一下,金爺有多遲鈍?雖然我不明白它最後為什麼發狂,但是那之前,它確實是溫順得不像話,弩箭入肉,都沒太大反應。」

葉流西喃喃:「所以,蠍眼的人是從金池出入的?也不對啊,那裡的水是有腐蝕性的……」

昌東提醒她:「我們只看到有猛禽衛摔進去,被腐蝕掉一半,但你有親眼見過有任何一個蠍眼的人摔進去嗎?他們既然能從金池進,採取一些防護的措施,也不難吧?」

葉流西不說話了。

這個猜測是合理的,當時,穹洞裡煙塵四起,池面上又被碎石巨石遮得高低不平,蠍眼餘孽只要稍一矮身,尋隙入池,的確並不引人注目。

她鬆了口氣:「也就是說,江斬沒死?」

昌東搖頭:「斷臂入池,情形還是很凶險。我只是想說,他還有活命的希望,但有時候,人想活著,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入池之後又發生了什麼,那我就猜不到了。」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