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葉流西甩手就進了帳篷。

李金鰲攥著裝皮影小咬的布袋,正縮在角落裡等她,葉流西把事先用塑殼捲好的燈罩罩到燈泡上,調亮燈光,然後拗轉燈光的打向——正照著側幅帳篷布的中高位置。

外頭原本生了篝火堆,被人架子這麼一鬧騰,差不多散得沒光了,帳篷裡的光卻越發明亮,葉流西的身形清晰地映在了這一側的布面上。

眼見差不多了,她蹲下身子,作勢去扣鞋帶,卻沒再起身——李金鰲適時放出小咬,小咬貼地低飛,順著她身形一路而上,葉流西注意看李金鰲手勢,迅速貼地,滾到帳篷昏暗的那一面。

小咬代她起身,從帳篷裡看,感覺有些怪,但投出的影子,應該是另一個效果。

帳篷外,羽林衛的頭目瞥了眼葉流西明顯煩躁不安的身影,暗暗鬆了口氣,又向昌東賠笑:「上頭交代的事,我們也只能照辦,得罪了。」

昌東笑了笑,說:「我進去跟她說說。」

進帳前,他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九點三刻。

羽林衛的頭目目送著昌東進帳,招手讓距離最近的那個值哨的過來,示意了一下帳篷的位置:「盯住點,其它人無所謂,但葉流西和那個領頭的男的,可不能出一點差池。」

值哨的向著帳篷的方向看了看,恰看到昌東和葉流西的身影,兩人對站著,好像在說話,說著說著,葉流西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推了昌東一把。

值哨的說:「呦,吵起來了。」

羽林衛頭目也向那瞥了一眼,看熱鬧不嫌事大:「可不,剛才那女人就不高興了,還摔了車門,脾氣挺大的。」

他拍拍值哨的肩膀:「我去火線罩網出事的地方看看,這裡交給你了。」

值哨的嗯了一聲,站回原地,起先還警惕地四面去看,過了會,目光幾乎都要粘在那面帳篷上了。

這女人身材可真不錯,前凸後翹的,腰肢那叫一個纖細,不過,兩人還真不害臊,都上手摟上了……

值哨的笑得意味深長,興奮得兩眼放光,心說要是親一個就更好了,剛剛人架子搗亂,戲沒看過癮,居然在這找補上了。

……

帳篷裡,李金鰲小聲地指揮昌東:「抬手,頭再低一點……哎呀我耍好多年皮影了,出來的效果我門兒清,聽我的準沒錯。」

昌東窘得額頭都出汗了,距離太近,他也看不出這些小咬排組的是個什麼形狀,只覺得跟嗡嗡亂飛的蟲子沒兩樣,被李金鰲吩咐著移來挪去,又感覺自己像耍戲的皮影人,可能動作之拙劣,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角落裡,葉流西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見到她笑,昌東忽然欣慰。

如果這是最後的記憶,至少,她是在笑的。

哧拉一聲,是葉流西身邊的帳篷貼地處被外頭的刀子割開,很快,阿禾緊張地探頭進來,比了個「ok」的手勢。

這表示,外頭沒固定的崗哨,流動崗哨也過去了,暫時安全,可以出發。

葉流西回頭,對昌東說了句:「昌東,我先走了啊。」

她伸手去撐拉帳篷被割破的那道口子。

昌東身子一僵,血忽然上湧,也忘了自己正在演戲,想也不想,大踏步過去,跪下身子,從後頭緊擁住她。

葉流西一愣。

阿禾正接應她,見狀一窘,不過她反應也快,趕緊把帳篷的破口拉合,轉了個身盤腿坐下了擋住——這樣萬一有人過來,不至於露餡。

李金鰲急了:「哎哎,你怎麼……」

顧不上怪昌東了,救場如救火,好在他是耍戲的老手,知道隨機應變,立馬調整手勢。

帳篷外,值哨的看得津津有味:剛才還是柔情蜜意,昌東忽然撇下葉流西走了,他心說這女人一定要炸毛,果然,看那歇斯底里的樣兒,待會得開打了吧。

……

昌東的身體微微發顫。

他知道她聰明,所以這兩天在她面前尤為克制,說話做事,盡量一如往常,不露半點情緒——但最後這一刻,還是沒能控制住。

很多話想說,但時間經不起耽誤,阿禾在等,肥唐和丁柳應該也在等,李金鰲還在耍戲,帳篷外有眼睛緊盯,十點快到了,十點,流光會給他帶路……

他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好好的。」

葉流西偏轉頭,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我很快就回來,沒事的,你別擔心。」

她隔著帳篷布推了推外頭的阿禾,昌東鬆開手,看她游魚樣從破口處鑽了出去。

帳篷距離罩網還有段路。

但沒關係,以葉流西的機警,借風沙和夜色的天時,還有阿禾的掩護,想突破罩網,應該不成問題。

他拿過邊上的鋪蓋,擋住那個破口,最後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那幾個數字,剛好從21:59跳到了22:00。

昌東站起身。

李金鰲還沉浸在自己的任務裡,眼睛緊盯著小咬,手勢不時變動:皮影小咬,有聲靠陶塤,啞劇憑手勢,都是技術活,想不被看客噓,技術一定得過關。

昌東叫他:「李金鰲。」

李金鰲嚇了一跳:「啊?」

昌東說:「我數過罩網外頭活動的人架子和被殺的人架子數量,對得上。現在這外頭,應該是相對安全的:接下來,我就顧不上你們了,你帶好乾糧,自己把握,一有機會,就和阿禾一起逃吧……謝謝你了。」

說完了,他掀開簾門出來。

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有隱約的流光,蜿蜒游動,走而復停,似乎是在等他。

阿禾迎面過來,手捂著肚子,一副吃壞了不得不頻跑廁所的模樣,和昌東擦肩而過時,她拿肘輕輕碰了他一下。

昌東笑起來。

一切順利,流西已經走了。

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又看帳篷,那裡,葉流西的影子正慢慢坐下來,以手梳理頭髮,長髮微微散揚開。

李金鰲的皮影,耍得還真是惟妙惟肖,如果能搬到西安回民街去演,看客怕是要擠破門檻,小何夢裡都會笑醒的吧。

不過,他應該是回不去了。

……

流光帶路,直直通往角落裡的那間帳篷,大風裡,帳篷被撼得搖搖晃晃,裡頭沒亮燈,門外沒崗哨,愈發顯得安靜而詭異。

昌東記得,營地一片大亂鬥人架子的時候,這裡也是一派作壁上觀的局外人模樣。

龍芝她們,還真是很沉得住氣。

他掀開帳門。

流光先進,慢慢爬上帳布,爬向帳頂,最後簇擁成團,像頂上結出的小燈泡,一點點照亮帳篷的每一處。

帳篷裡,沒有人。

葉流西出了火線罩網之後,一直往屍堆雅丹深處奔跑,用力過猛,腿上的箭傷處隱隱作痛。

跑了一陣之後,她覷準一座高大的雅丹土台,猱身攀上,幾下竄至台頂,極目四下去望。

肥唐他們開車,不會跑遠的,按照約好的,會車燈大亮,不斷在附近繞圈,以便她能迅速定位、挨近、盡快上車,上車之後,馬上放出小咬,一路緊跟——羽林衛有車跟著也不怕,飆車速的話,關內應該沒有車能趕得上昌東的越野,更何況,只有她開的車能突破關口。

看到了,兩輛車,正在不遠處繞進繞出,風沙把車聲打得極散,連車光都朦朧,葉流西鬆了口氣,正要翻下土台,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葉流西。」

這聲音起得突然,葉流西心下一震,迅速回頭。

這台頂狹長,縱向約莫有十來米,有條人影正立在盡頭的台緣處,穿帶兜帽的長披風,披風被鼓蕩得飛起,可以看到披風下的身形纖瘦,顯然是個女人。

夜色濃重,風沙遮眼,除了身形,也看不到太多,葉流西伸手按住腰間刀柄,狐疑地向前走了兩步:「你是誰?」

話音剛落,那人左右兩側升起地火,風太大,赤紅色的火焰像是被拽拉撕扯,下一刻就會連根拔起。

青芝,不對,是龍芝。

葉流西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你怎麼會在這裡?」

話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多餘:龍芝會出現,而且是在這樣的時間地點,顯然是計劃敗露了。

龍芝笑起來:「昌東的腦子是很好使,但再周密的計劃,也抵不過自己人中間有內鬼啊。」

內鬼?

阿禾嗎?還是李金鰲?

葉流西的心跳得厲害,這兩個人,她可都留在昌東身邊了。

「誰?」

龍芝食指豎到唇邊,輕噓了一聲,目光轉向不遠處那兩輛沒頭蒼蠅般亂繞的車:「自己看。」

這已經是肥唐第三次把車大掉頭了。

後頭那輛車上的羽林衛忍無可忍,車子擦身時,有人探頭出來吼:「你這是瞎找,這都走了多少回頭路了!」

肥唐吼回去:「我這麼找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跟著就是!」

吼完了,心裡別提多爽了,腳下猛踩油門,轉頭看到丁柳眼淚還沒停:「小柳兒,你不是吧,還哭?」

丁柳說:「你懂個毛線,我這叫入戲太深,停不下來,哎呦我去,這眼淚流的,我鼻涕都要出來了……」

手邊沒找著面巾紙,丁柳只能不住吸鼻子,又伸手把眼淚抹了滿掌,忽然想到什麼:「哎,肥唐,車子開慢點,我去後頭看看高深,東哥說在他身上放了本冊子,要我拿給西姐看呢。」

肥唐油門略鬆:「趕緊去看看老高,可別悶死了。」

丁柳啐了他一口,搖搖晃晃起身,半走半爬翻進後車廂:人架子作亂的時候,她和東哥他們,抱頭抱腳,把高深送進了車子,肥唐杞人憂天,怕有人搜車,還拿毯子把高深遮了個嚴嚴實實,丁柳心裡不知道念叨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生怕這又挪又動的,把高深整出個三長兩短來。

她揭開毯子,車裡空間有限,高深又是手長腿長,為了將就湊合,胳膊腿這種沒受傷的部位,都是能疊就疊能蜷就蜷——她把高深交疊在胸口的手臂拿開,在他身上翻找了一回,納悶地不行:「沒有啊。」

肥唐說:「兜裡什麼的再翻翻,是不是漏了哪?」

丁柳沒好氣:「你是不是傻啊,那是冊子,又大又硬的,藏身上多明顯啊,又不是字條,我會漏?」

實在找不到,她只好又嘟嚷著爬回副駕:「我東哥是不是老了,記性不好啊,明明就沒有嘛,咦,我這手上什麼東西?」

她把手掌抬起來,湊近車裡的燈看。

紅紅的一抹,挺淡,顏色像梅花,估計是蹭到的顏色,聞了聞,有微鹹的味道,這不奇怪,她剛抹了滿手的眼淚呢……

她蹭哪了?她不就掀了毯子,拿手抓了高深的手臂,又去翻他身上……

丁柳心裡突然猛跳了一下。

她記得,高深的手臂上,紋了叢瘦伶伶的梅花,梅瓣的顏色,跟她手上蹭到的顏色是一模一樣的,但高深那紋身,都紋了很多年了,沒理由掉色啊,難道……

丁柳的嘴唇瞬間沒了血色,聲音都變了調:「肥……肥唐?」

肥唐正忙著瞎繞路:「哈?」

丁柳頭皮發炸,不敢驚動車後,聲音低得像耳語:「這個高……高深,是假,假的……」

外頭的風從破了的車窗裡灌進來,把車裡灌得鬧哄哄的,肥唐聽不見,扯著嗓子吼:「你說什麼?」

丁柳湊近他,正要開口,忽然尖叫起來。

她看到,車後座驀地伸出兩隻大手,狠狠掐住了肥唐的脖頸往上提,一隻手臂上,赫然是被抹花了的紋身!

肥唐猝不及防,掙扎著上下踢騰,車子驟然失了控制,急向側邊的土台撞過去……

葉流西眼睜睜看著越野車突然撞向土台,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掀了天靈蓋,風沙正往裡猛灌,森森的陰冷一路灌到胸腔。

她死死盯住龍芝。

龍芝咯咯笑:「你們幾個人,互相都很熟,混個假的進去,三兩句話、幾個動作,就會露破綻。但是重傷昏迷的人就不同了,外形面貌特徵做得像就可以,躺著就行,不用睜眼,不用說話,但該聽到的一樣也不漏,這樣的內鬼,是不是很讓人驚艷啊?」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