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李金鰲被噩夢驚醒。
夢見被羽林衛押去遊街,好不容易逃出去,又被蠍眼追殺,那麼多臉盆大的巨蠍,在他身後窮追不捨,他一路奔逃,拚命划船越過屍水沼澤,精疲力盡地上岸休息——哪知眼前突然有巨大的黑色暗影向他傾來,那是活墳,正彎腰要吞吃他……
李金鰲睜開眼睛,看到灰色的夜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屍堆太闊大,這裡的夜不算太黑,總像是被太多的空曠給稀釋了。
他抬手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又往上拉了拉蓋毯,這才發現鎮山河又拱到他懷裡了。
媽的,臨睡前,他分明是把鎮山河和鎮四海放在腳頭焐腳的,看人家鎮四海多老實,睡著了跟屍體似的,就鎮山河能竄,真想一巴掌……
算了,得罪不起,自從三天前,鎮山河叼著一根搭扣上有龍家印記的銀鏈子,邁著小碎步神奇般地找到這裡時,李金鰲就知道,鎮山河這一生,注定不再平凡。
媽的真是見了鬼了它到底是怎麼樣搞到銀蠶心弦並且一路精神抖擻地找到這兒的?
李金鰲現在看它,目光中都帶三分敬畏。
鎮山河一定是成精了!
但若果真成了精,能不能幫他們把眼前的困局……給破一破啊。
李金鰲歎氣,不遠處的怪影下,幽碧色的磷火飄飄忽忽。
這裡是十八活墳,土台的形狀比任何地方都猙獰恐怖,周圍零散著無數白骨。
流西小姐說,眼塚、活墳和人架子是息息相關的,眼塚被殺之後,十八活墳也很快陸續死亡,死時像人一樣拚死掙扎,所以姿態都很瘆人——最後一批投喂,並沒有完全孵化,他數過了,至少有三座活墳沒成功,因為那三座活墳的土質半透,能隱約看到裡頭被包著的人。
慘啊,胎死腹中,不過再一想,那些孵化出來的,也幸運不到哪兒去。
他的目光轉向越野車。
葉流西和阿禾都睡在車裡,昌東的車上還剩了些吃的喝的,這兩天,他們就是靠那些度日的,但坐吃山都空,何況那些物資並不充足,斷糧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這兩天,跟葉流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話,他差不多搞明白她是什麼人,也瞭解發生了什麼事了。
真是又喜又愁。
喜的是,流西骨望東魂,上千年才出一個啊,他居然能認識這樣的名人,實在是三生有幸。
愁的是,她是叛黨,處境如此糟糕,他還跟她繫在了一根繩上——當初背井離鄉,信誓旦旦說要出來闖蕩一番,博個名利,看來注定要悲劇收場了。
李金鰲憂心忡忡,這兩天,外頭沒什麼大動靜,也沒見有人攻進來,他瞅著,羽林衛大概是想把他們餓死在這兒。
古代打仗都這樣,攻不了城就困,困個一年兩年,糧草斷絕,多硬氣的頸骨也要彎。
也不知道流西小姐怎麼想的,那晚上非要往這開,典型的飲鴆止渴,就算多活了兩三天,又有什麼實質意義呢?
……
外頭好像不太安寧,李金鰲聽了會,心裡實在納悶,他掀開被子,拿上昌東的望遠鏡,手腳並用著爬上最高的那座活墳。
這活墳形如碉堡,凹缺的豁口很多,方便踩攀,他一路爬到頂,身子盡量趴低,然後端起望遠鏡。
天還黑著,看不大清,李金鰲瞇縫著眼睛努力了又努力,終於看出是有人在動,不止一個人,憧憧人影,充斥視野,都在緩慢向這裡推進。
李金鰲驚得心臟亂跳,手忙腳亂往下爬:「流西小姐,流西小姐……」
最後那一腳踏空了,撲通一聲栽了下來。
幾秒鐘之後,車裡開了燈,葉流西坐起身,有些睡眼惺忪:「怎麼了?」
阿禾也坐起來,裹著毯子看他。
李金鰲結巴:「人,人……有人,很多人,攻進來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遲早的事嗎,他們之前不進來,是因為被屍水沼澤耽擱了,現在估計探好路了吧。」
她打了個哈欠,睡得正熟被人吵醒,難免有點疲倦。
她居然還有心情打呵欠,李金鰲兩條腿都抖成篩子了:「那……流西小姐,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我再睡會,你留心看一下,來的是羽林衛還是別人。」
李金鰲奇道:「當然是羽林衛,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葉流西笑笑:「那可不一定,我當初探路,花了很長時間,他們只用了幾天,進的人多,推進得又這麼快,傷亡絕不是一兩個——依照趙觀壽和龍芝的性子,應該不捨得讓羽林衛冒險的,你再去看看吧。」
她伸手旋滅了燈,對阿禾說了句:「再睡會吧。」
李金鰲又往活墳上爬,爬了一半,低頭往下看。
車裡黑漆漆的,緊挨土台的角落裡,兩隻雞在蓋毯下頭睡得呼哈呼哈。
怪淒涼的,像在打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又像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一個被無辜連累的局外人,心都操碎了,到底有他什麼事兒啊!
他嘟嘟嚷嚷著再次爬上墳頂,風大,凍得人縮手縮腳,李金鰲端了會望遠鏡,就擱下了搓手捂耳朵,然後再端起,如此反覆了幾回之後,天色漸漸不那麼暗了,他忽然發現,不只是人在走,貼地的地方,還有什麼東西在動……
李金鰲屏住呼吸。
再離得近些,李金鰲看清楚了,那是蠍子!還不止一隻,是蠍群!
跟噩夢裡的一模一樣,有大有小,大的堪比車輪,小的也有臉盆大小,潮水般向這裡湧動。
李金鰲嚇得喊都喊不出來了,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來的,一開口,上下牙關格格響個不停:「流……流西小姐,是蠍眼,蠍眼啊!」
車裡半晌沒動靜。
過了會,葉流西終於起身,不去操心蠍眼,居然有精力先數落他:「你這膽子,真是跟從前的肥唐差不多,李金鰲,你怎麼說也是有方士牌的李家人,也孤身出外闖蕩過,這麼慌裡慌張的,像什麼話。」
反正天也快亮了,她不再睡了,揉了揉眼睛坐起,銀蠶心弦纏在右手腕上,泛銀亮的光。
她吩咐阿禾:「我要洗漱,你幫個忙。」
阿禾嗯了一聲,一隻手畢竟不方便,這兩天葉流西洗漱什麼的,都是她在幫忙——阿禾倒了些礦泉水在口杯裡,牙膏擠上了刷頭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刷牙,李金鰲圍著她團團轉——
「流西小姐,是蠍眼啊,他……他們殺人不眨眼的。」
「都說你殺了江斬,他們這是報仇來了啊。」
葉流西刷得差不多了,從阿禾手裡接過口杯,咕嚕漱口,然後吐掉:「是啊。」
李金鰲真是恨不得能代她著急:「流西小姐,火燒眉毛了!」
葉流西嫣然一笑:「火燒眉毛,就洗把臉啊。」
李金鰲解不了風情,急地跺腳:「我現在哪有心情去洗臉啊,流西小姐,我們就要死啦!」
阿禾不吭聲,擰了毛巾遞給葉流西,葉流西抹了臉,抬眼看李金鰲:「想保命,還有個法子。」
李金鰲雙目放光:「什麼法子?」
這些天,他擔驚受怕歸擔驚受怕,但每次看到葉流西,心裡總還是揣了一線希望的: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樣子啊,興許還藏了沒亮的底牌呢?
葉流西問他:「你耍皮影戲,有沒有耍過《醉打金枝》這一出啊,駙馬郭曖打了公主,按律例,郭子儀這個當爹的脫不了干係,他怎麼做的?」
李金鰲說:「綁……綁子上殿。」
葉流西說:「是啊,關係撇清,罪也撇清——你們也可以有樣學樣,陣前反戈,把我綁出去吧。這叫認清形勢,棄暗投明,說不定蠍眼的人一高興,對你們厚待有加呢。」
李金鰲不敢說話。
葉流西拎出昌東的洗漱包,把他的男用爽膚噴霧翻出來,略抬起下巴闔上眼,輕輕摁下噴頭。
細細涼涼的霧化液滴,頃刻間罩了滿臉,皮膚得了片刻舒緩——這樣的處境中,能有這樣的享受,堪稱奢侈了。
她唇角彎起,露一抹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笑。
昌東現在到哪了呢?
依時間推算,肥唐應該已經把他和丁柳轉移到就近的大醫院了,想來是睡得安穩,躺得愜意,飯有人送到嘴邊,閒暇還有漂亮的小護士養眼……
想想有點嫉妒,於是多摁了兩下噴頭。
然後催李金鰲和阿禾:「考慮的怎麼樣了?我認真的,機會只一次,錯過了可就沒了。」
阿禾咬著嘴唇搖頭。
葉流西看向李金鰲:「你呢?」
李金鰲蔫蔫的:「算了吧,我都這把年紀了,要臉,臨陣反叛這事,我做不出來。」
再說了,這流西小姐有點陰,還有點狠,別的不說,單說沒了手這事,多淒慘啊,是他都得掉兩滴眼淚呢,她卻跟沒事人似的,那晚上,阿禾給她重新包紮時,她居然還說了句:「要麼用火把傷口燎一下吧,那樣好得快。」
關內凶險,世道詭譎,沒誰真的不懷算計,李金鰲覺得,自己也在押寶:非得站隊的話,他也得站個狠的……
葉流西笑起來:「既然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們以後都跟著我吧,你再上去看看外頭的情勢怎麼樣了,阿禾,去把我的包拿來。」
阿禾從車後拎出一個半舊的黑色帆布挎包,這包一直扔在車上,很少見葉流西用——葉流西伸手探進去摸索了一回,拿出一支纖細的眼線筆來,送到嘴裡咬拽開蓋頭,筆尖在阿禾手背上掃了掃試色,說:「五塊錢買的,居然沒幹,還能用。」
阿禾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愣愣看她。
葉流西坐進車裡,把車內後視鏡往下拗了拗,眼線筆濃黑的蘸液筆頭慢慢掃向眼尾。
……
確定沒退路了,想到外頭千軍萬馬,李金鰲的心反踏實了:眾寡懸殊,戰死沙場也不丟人,還能凸顯出幾分悲壯。
他再次往上爬,才爬了兩步,四周忽然響起低沉且雄渾的號角聲,像滾滾濃雲,當頭罩壓,這一剎那,天震地顫,連胸腔裡的一顆心,都被帶得有了隱隱共振。
鎮山河茫然地睜開眼睛,而鎮四海一個鯉魚打挺,幾乎是立刻竄蹦起來。
要打仗了!是的,它感覺得到,它鎮四海,就是為激越且艱險的鏖戰而生的,不像某些雞……
它輕蔑地看了鎮山河一眼:相貌猥瑣、敗絮其中、只知道投人所好溜鬚拍馬——本來都被遺棄了,巴巴叼了根不值錢的銀鏈子來,又哄得李金鰲暫時回心轉意……
沒關係,雞是要靠實力說話的,戰場就是它的舞台!
鎮四海連撲騰帶飛地竄上活墳,比李金鰲還快了一步。
李金鰲隨後攀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片,相互間已經距離很近了,幾乎能看清對方的臉,蠍眼果然是烏合之眾,不像羽林衛那樣服飾統一——穿什麼的都有,有些人穿的還算得體,看上去不突兀,大部分人則像佔山為王的匪寇頭子,頭髮結辮的、滿嘴大鬍子的、這麼冷天還袒胸露背的,男女都有,臉上大多抹幾道油黑,腳邊無一例外,都伏著蠍子。
那些蠍子只只身形巨大,皮堅螯利,彎曲分節的尾巴如鐵塊焊連,觸肢張舉,螯刺上勾,隨時都像要撲將上來。
又一撥號角聲起,李金鰲這才注意到,遠處的土台上架著長長的獸角,角身是一節節銅包皮革,層層擴音,末端是虎頭,虎口大開,號聲就從這裡驟然成吼。
李金鰲聽人說過,蠍眼有重大戰事或是攻城時,用的都是虎頭號,所謂的風從虎,虎嘯時四方風從,更添凜冽肅殺氣。
不過這陣仗未免也太大了,這裡統共也就三個人,外加兩隻不著調的雞……
正想著,身側突然響起嘹亮的雞鳴聲——
喔喔喔!
李金鰲猝不及防,沒被號角嚇著,反被雞叫聲驚出一身冷汗,低頭看時,鎮四海馬步撐得差點劈叉,脖子伸得老長,雙翅上的雞毛都奓起來了,拼了老命在那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和蠍群打鳴,像是誓要和號角聲一爭高下……
很好,鎮四海身上,永遠都不欠缺蚍蜉撼樹的勇氣。
蠍眼陣內爆發出一陣哄笑,與此同時,不下數十人同時抬弓,嗖嗖聲裡,幾十支弩箭向著活墳方向急竄而來,李金鰲翻身向著墳下滾落,順手也抓住鎮四海腳上掛著的鐵鏈子,一人一雞,從活墳上狼狽砸下,帶下一陣土塵沙灰。
阿禾嗆地拿手摀住口鼻,葉流西轉頭看李金鰲,手上微勾,恰好將右眼角挑出的蠍尾收筆。
李金鰲愣愣看她。
她眼角的那只蠍子似乎是活的,蠍尾內勾,螯肢自兩側凶悍攫取,漆黑如墨的目珠恰如行將被撲的口中食,瞳孔處泛懾人的亮。
外頭傳來粗暴的呼喝:「葉流西呢?滾出來!害死我們斬爺,血債血償!」
無數人應聲附和:「殺了她!血債血償!」
李金鰲結巴:「流西小姐,外……外面……」
葉流西說:「好了,你們去車裡待著吧。」
李金鰲覺得她還不瞭解形勢險惡:「不是啊,流西小姐,你一露面他們就會射箭的……你,你可怎麼辦啊?」
葉流西仰頭看活墳墳頂,說了句:「放心吧,最難辦的事,龍芝已經幫我辦了。」
她屈起手指,送含到唇間。
有低細的哨聲逸出,如涓如流,聲音不大,但很有辨識度,只要稍一留心,絕不會錯過。
外頭的嘈雜聲漸漸平息。
葉流西垂下手,抖下衣袖,蓋住腕上的鏈子,很快猱身攀上活墳。
阿禾仰著頭,目送她登頂。
她知道葉流西剛剛吹的是蠍哨,據說蠍眼的人都會,外人卻怎麼都難以窺其玄機——蠍哨不複雜,用以代指常用的話,例如「危險」、「撤退」、「安全」、「自己人,別誤傷」等等。
流西小姐剛剛吹的,大概是說大家是自己人吧。
但怎麼破局呢,會吹蠍哨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葉流西站上活墳墳頂。
有風,但遠沒前兩天那麼大,風一小,就帶不起沙,沙子只能貼著地面拂動打旋。
蠍眼陣內有輕微的騷動,彼此距離很近,她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她怎麼會吹蠍哨?」
——「稀奇嗎?她是內鬼,叛徒!所以斬爺才會被她算計。」
——「看她眼睛,她畫了蠍尾長眉!」
——「這女人,裝腔作勢,東施效顰。」
葉流西微笑。
有人跨前一步,看樣子是個頭目,五大三粗,頭髮剃得只剩頂心一圈板寸,根根粗硬衝天,手中提的刀刀身闊重,像是掰了鍘刀刀片來用:「葉流西,你殺了我們斬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葉流西冷笑:「誰說的?你親眼看見了?」
她站得高,氣勢奪人,神情冷冽,渾無懼色,板寸吃這一嗆,一時間竟沒話來駁她,頓了頓說:「真是笑話,青芝小姐說的,還能有假嗎?」
葉流西展眼看向遠處,蠍眼此來,有幾百人之多,人頭攢動,密密麻麻:「青芝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要我說,是她殺了江斬才對,不然為江斬報仇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沒露面呢?」
板寸怒道:「青芝小姐有要事在身,派我們先來取你狗命。」
「是嗎?什麼了不得的要事,比為江斬報仇還重要呢?是怕兩相對峙露了破綻,所以不敢來吧……」
話未說完,蠍眼後陣忽然有人歡呼:「青芝小姐來啦!」
葉流西抬眼去看,龍芝身著戴兜帽的黑色披風,正在數十個近衛的簇擁上登上距離她最近的那個雅丹壟台,她身邊有人上前一步,指著葉流西吼:「賤人,你少在這挑撥離間,往青芝小姐身上潑污水,我看見了,就是你!在金爺洞裡,一刀砍斷斬爺的胳膊,你認不認?」
難怪龍芝對金爺洞裡的蠍眼手下留情,原來是留著指證她用的,葉流西一字一頓:「我認,江斬以下犯上,我砍了他的胳膊,小懲大誡,僅此而已,我可沒有取他性命。」
蠍陣中又是一陣輕微騷動。
板寸奇道:「以下犯上,你算哪門子狗屁的『上』?」
葉流西說:「蠍眼等級森嚴,蠍主最大。江斬犯我,就是犯了蠍主。」
龍芝大笑:「葉流西,你胃口可真不小啊,殺了江斬,還在這妖言惑眾,嘴唇一碰,你就成蠍主了,再一碰,是不是黑石城都是你的了?我看你這張嘴,可以造世界了……」
說到這,她面色一沉:「別跟她廢話了,給我殺了她!放箭!」
話音未落,弩弓齊抬,葉流西見勢不妙,迅速溜身滑倒在墳頂一側,密簇箭陣如同箭雨,但活墳墳頂的角度刁鑽,那些羽箭要麼是從上掠過,要麼是扎進墳身,根本傷不了她。
葉流西就在這箭飛箭落間大笑:「什麼青芝小姐,明明就是黑石城龍家的女兒龍芝,臥底潛入蠍眼,反咬一口說我是叛徒。」
龍芝厲聲喝了句:「死到臨頭,還滿嘴亂噴。來人啊,給我放蠍,讓她身中百千螯針,中毒而死!」
話音剛落,蠍哨四起,群蠍悍然而進,有的貼地而行,有的攀上土台,浩浩蕩蕩,密密麻麻,如潮水鋪湧,李金鰲從活墳後頭探頭看到,撒腿就往車上跑,大叫:「快!上車,關門關窗!」
他大步竄上車子,阿禾面如死灰,急拿蓋毯去堵車窗的破口,李金鰲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轉頭一看,急得跳腳:鎮山河暈倒在半路,而鎮四海,不知道又抽什麼瘋,正凶悍地迎著蠍群衝了過去……
葉流西站起身,死死盯住對面的龍芝,龍芝抬手抹下兜帽,不甘示弱地回視。
離得最近的蠍子已經到了活墳下,正張著螯肢上攀,四周的薑黃土台上,老早覆上一層湧動的蠍色,葉流西唇角挑起一抹冷笑,迎著龍芝的目光,屈指送到唇邊。
有尖利的哨聲響起,愈急愈高。
蠍群還在上攀。
地面似乎震顫了一下,但混亂中,幾乎沒人留意到。
龍芝舒了口氣,吩咐離得最近的一個侍衛:「待會再放一輪箭陣,要確保她……」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巨響,活墳堆深處,有土台轟然炸開,土塵如煙漫起,碎土塊四下亂飛,龍芝以手擋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百千蠍群如臨大敵,瞬間後退。
蠍陣裡有人聲嘶力竭大叫:「金蠍!是金蠍!」
朦朧的煙塵間,漸漸現出巨大的蠍影,全身赤金色,螯肢如鐵臂,蠍尾甩在半空,足有兩三米高,三兩下就爬上活墳墳頂,悍然伏在葉流西腳邊。
龍芝喉頭發緊,不自覺退後一步:不會的,金蠍斗眼塚的時候,不是死了嗎,怎麼會……
葉流西大笑:「龍芝,你知道為什麼我創立蠍眼的時候,要求一人一蠍嗎?人以御人,蠍以御蠍,蠍主養的蠍子,必須是眾蠍之王——過去我叫青主,而江斬只叫斬爺,就是因為他是我副手,對外不能稱主。你當然可以耍一些陰謀詭計蒙蔽人心,但蠍子不會作偽。蠍眼所養的蠍子之所以身形巨大,是因為都是我金蠍的徒子徒孫。」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被羽林衛追趕,不往外逃,反入屍堆了吧?眼塚沉睡之地,活墳肆虐之所,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金蠍重傷之後休養生息的好地方。我知道你一定捨不得讓猛禽衛探路,我就在這兒等,等著你把蠍眼的人給我送過來!」
蠍陣中一片死寂,隔了會,疑慮和不安如潮水樣氾濫開,猶疑的目光不斷投向龍芝:事情雖然還不十分明朗,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但金蠍是切實存在的,蠍群的敬畏也是明明白白的……
龍芝站著不動,手腳漸漸發涼,邊上扮作近衛的猛禽衛見勢不妙,壓低聲音:「龍大小姐,幸好我們已經在外頭做足了準備,隨時都可以動手,現在情況不大對,要麼……動手吧?」
龍芝嗯了一聲。
跟她進來的,一共六個猛禽衛,分工明確,有四個向四面撤開,趁人不備,驀地擲下摜炮,這摜炮挨地即炸,裡頭的碎鐵尖釘四下旋開,蠍陣裡瞬間混亂,另兩個趁亂護著龍芝逃走,其中一個抬手一記穿雲信號彈,蠍陣還沒反應過來,後方已然喊殺聲一片,不知道哪冒出的羽林衛,頃刻間翻上週遭的土台,弩箭如雨,四面傾注而下。
有亂箭向葉流西的方向射過來,金蠍刺尾急擺,將那些亂箭撥落了開去。
葉流西面沉如水,翻下活墳。
李金鰲從越野車裡迎出來,這形勢總是急轉即變,他這顆上了年紀的心臟實在有點受不了了:「流西小姐,龍芝這是……」
話還沒完,有人群狼狽避入,當頭的就是板寸,先前那個叱罵她的近衛也在其中,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人,看見她時,都有些尷尬陌生。
葉流西對著李金鰲點頭:「龍芝早就安排好這場屠殺了,她敢放蠍眼的人進來,一定對人數有過考量,外圍部署的羽林衛,應該有絕對優勢,足以圍剿蠍眼。金蠍是她始料未及,但金蠍不是神,多幾根鐵鏈多幾圈圍剿,金蠍照樣會被制服。」
板寸急道:「葉流……葉小姐,那該怎麼辦?」
葉流西冷笑:「問我幹什麼?我應該對你們的死活負責嗎?我負責的話,你們認主嗎?」
短暫的靜默。
外頭的喊殺聲一撥高過一撥,不斷有重傷的蠍眼避入活墳之間的路道,滿地血跡斑斑,刀劈刃砍聲近得清晰可聞,偶爾能看到蠍子被砍下的螯足螯肢……
驀地有人大聲吼了句:「認主!只要能逃出去,我們認主!」
這聲音很快連成一片。
「認主,請西主下令!」
「全聽西主安排!」
……
葉流西眸間掠過一絲笑意。
她指了指剛剛金蠍出現的地方:「有幾箱陪葬的東西,你們拖出來吧。」
板寸當頭,帶了十幾個人蜂擁而去,很快拖了幾個木箱過來,箱上有鎖,板寸劈手奪過邊上一人手裡的斧頭,當頭劈下,然後掀開箱蓋——
外頭的喊殺聲依舊,這裡卻驟然死寂。
那是槍,大小短長都有,黑色槍身泛冷冽珵亮的光,似乎能映出人的影子來。
葉流西唇角泛起溫柔淺笑,她垂下手,銀鏈子從腕上滑落,她屈指勾住,看那圈銀晃晃悠悠——
在白龍堆的時候,總有詭異的事發生,那時形勢還不明朗,一天晚上,昌東把她叫過去,給了她一把槍,問她會不會用。
她記得自己回答說,好像會用,但不是特別熟悉。
再然後,她就把槍插進後腰,動作自然且嫻熟。
後來,每次想起這事,她都覺得奇怪。
她既然會用槍,自然是接觸過,但關內好像沒槍,這麼實用的東西,她又不缺錢,為什麼運貨帶貨那麼多次,從來沒帶進來過呢?
砍斷了手之後,她找回了記憶,也找回了自己當時的考慮。
怕這個東西流散開之後,不好控制,反被用來傷及己身,索性秘而不宣,但還是藏了,因為對誰都不信任。
……
她把鏈子攥回手中。
她十七歲帶江斬逃出黃金礦山,從那時到創立蠍眼,再到蠍眼足以威脅黑石城,一共用了七年。
今天的困局已破,但不知道從走出屍堆雅丹到兵臨黑石城下,還需要多少個日夜。
手握籌碼的人,才有資格坐上談判桌,只有她真正威脅到了黑石城,趙觀壽才會考慮她「不犯黑石城」的提議,誠心拿高深和江斬來交換,龍申也才會坐下來,為了顧全大局,去答應她某些條件——龍芝她是不指望了,但龍家會撥心弦的人,不止龍芝一個,不是嗎?
她會盡快的,無分晝夜。
畢竟,昌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