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然後,事情就過去了,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黑石城並沒有悍然反撲,江斬覺得,青芝也許是多慮了。

龍芝繼續在他身邊做事,接連打了幾個漂亮仗,成績擺到檯面上,青芝都沒法說什麼,更何況,她派人去查了龍芝的過往,來龍去脈都嚴絲合縫,找不出丁點破綻。

龍芝的人緣也越來越好,閒暇時做些小點心,送到金蠍會的長老那裡,人人讚不絕口,他們也喜歡把青芝和龍芝放在一起做比較:同是漂亮的姑娘,年紀也差不多,怎麼性子就差那麼大呢。

江斬聽到了大發脾氣:「青芝是你們的主子,是讓你們追隨的,不需要討你們的喜歡!」

那些人訥訥地不作聲了。

不過,對主子說三道四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當著青芝的面,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只能在背後放鬆一下了。

青芝回來得更少了,偶爾回來,也是伏案看各種賬冊、規劃、報備,或者叫上他和金蠍會的人一起商談重要事項,幾乎不再和他獨處,久而久之,江斬對青芝,幾乎有些生疏了。

那些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日子,到底是怎麼溜走的?

與之相反的,是他和龍芝的日趨親近:畢竟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金蠍會的長老們又慣會拿他們插科打諢。

龍芝也對他愈發體貼入微,江斬自舉家獲罪以來,實在是沒得到過什麼溫暖:青芝固然對他很好,但她的好不外露也不溫柔,多的是硬邦邦的嚴詞厲色,江斬很多時候,甚至有點怕她。

龍芝就不同了,像和風細雨,又像微醺的酒,他不自覺地就陷進去了。

他和龍芝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告訴青芝的,她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看來蠍眼要有喜事了。

江斬尷尬,說:「暫時不考慮這事吧,等幫你打下了黑石城再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背叛的愧疚,覺得對不起青芝,他覺得,為她打下黑石城,她會高興的。

青芝就想要黑石城不是嗎。

但生活總是讓人咋舌,事情的變化也往往猝不及防,在人人都認為他該和龍芝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偏偏生出裂痕來。

那次,是兩人在房裡用餐,原本言笑晏晏,龍芝斟酌了一下他的臉色,忽然說了句:「斬爺,其實你有沒有想過……」

她欲言又止。

江斬說:「你說。」

龍芝說:「我也就是剛想到的,你可不准生氣。」

江斬笑著攬住她:「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啊。」

龍芝字斟句酌:「現在,蠍眼裡都沒什麼人認識青主,她出來進去的,見過的人都以為她是你的特使。她負責的只是運貨而已,蠍眼能有今天,功勞其實有一大半是你的……」

聽到一半,江斬的臉色已經變了。

龍芝沒察覺到,還在給他夾菜:「我覺得有些事,不用事事請示青主……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分家自立,也不算對不起她……」

江斬怒不可遏,一把掀翻了桌子。

龍芝嚇住了。

江斬聲色俱厲:「下次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就給我滾出胡楊城,從此別在我面前出現!哪怕我背叛我自己,都不可能背叛青芝,蠍眼是青芝的,誰想分它一絲一毫,先問我同不同意!」

龍芝流下眼淚,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但凡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更好……」

江斬沒聽她說完,拂袖而去。

這場冷戰持續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金蠍會的長老是不是受了龍芝的委託,一個一個地來當說客,跑得最勤的是閆長老,說他:「哎呀,小情人吵架,一兩天就消氣了,你看你這強頭,人家流西這兩天都瘦了……」

江斬心軟了,終於又去見了龍芝。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有點陷,眼神深得見不到底,江斬有點後悔,寬慰她說:「好了,這一頁掀過去了,咱們以後誰都不提了。」

龍芝卻不依,抬頭看了他很久,才說:「斬爺,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啊?我都沒對青主怎麼樣,就說了點閒言碎語,你就掀了桌子,還這麼久沒理我,哪天,我要是拿刀子捅了她,你是不是得剮了我啊?」

江斬失笑,說:「你別說氣話了。」

龍芝一反常態的固執:「你回答我啊,真有那麼一天,我跟她對起來了,你幫誰啊。」

江斬沒吭聲。

龍芝笑笑說:「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會,到底是心有不甘:「斬爺,你為什麼就分不清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呢,我才是……」

江斬打斷她的話:「就算是我的女人,敢傷害青芝,我照樣剮了她。」

他覺得,得把話說死,才能絕了龍芝試圖去攀去比的念頭。

沒有人比青芝更重要。

龍芝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說了句奇怪的話:「以後你就會知道,兩朵靈芝,誰是雜草誰是仙了。」

這一頁就此翻過。

博古妖架的開啟出了些波折,玉門關出現了罕見的大範圍身魂分離,一行人也被拋去了灰色交界地帶,好在有驚無險:從妖架上頗收納了一些妖種,譬如萋娘草、影隨行、雙生子等等,都交由方士馴服去了。

回程的路上,青芝去了趟屍堆雅丹,利用在灰色地帶發現的死屍暫時封住了活墳,引金蠍殺死了眼塚,這仇她記了多年,也隱忍了多年,終於在最合適的時機,一擊而中。

但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報了屠村的仇,金蠍也奄奄一息。

青芝似乎早就料到金蠍會有這場不幸,事先準備好了陪葬品,又讓人為金蠍挖了墳,最後掩埋的那道工序,她支走了所有人,說是自己來。

江斬理解她的心情:說到和青芝相依為命,沒人及得上這隻小金蠍,青芝只十多歲時,就帶著金蠍流浪了,聽說起初,小金蠍趴在水缸上,只巴掌大,戰死的時候,身量都有兩米來長了。

他帶著其它人離開活墳,給青芝留一片清靜地,走出很遠之後,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那是青芝炸開了土台,引坍塌的土堆埋葬了金蠍。

有金蠍才有蠍眼,蠍眼自金蠍而生,江斬覺得,金蠍的「死亡」是個不祥的徵兆。

果然,黑石城開始行動了,像一條套在人脖子上的繩索,慢慢內收,雖然還沒有奪命,但一次比一次讓人呼吸困難。

山雨欲來,青芝出關的次數明顯減少,面對來勢洶洶的黑石城,她的策略一直是「避其鋒芒,保存有生力量」,甚至將蠍眼的很多部眾調離了胡楊城。用她的話說,她現在還捨不得拿蠍眼去跟黑石城硬拚,只能打以一敵十的聰明仗。

艱難地支撐了數月之後,胡楊城迎來了羽林衛規模最大的一次圍剿。

兩邊數量不對等,正面迎擊是以卵擊石,青芝想了很久,調了一半的兵力出城,準備屆時先以一半的兵力據城死守拖延時間,待到對方鬆懈時,匯合出城的那一半里外夾擊,又傳令各地的蠍眼迅速集結,在指定的時間內趕到胡楊城,大造聲勢,讓對方摸不清援軍實力,趁亂打一場收尾戰。

原本,該是一場反敗為勝的漂亮仗的。

可惜出了點意外。

所有人都在按計劃據城死守的時候,有人打開了西城門。

龍芝。

當時,手下來報說西城門破了,江斬還以為是龍芝殉職,不顧勸阻,拚死往西城去,趕到近處時,看到龍芝站在城樓上對著他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那一刻,江斬覺得,有人把強酸倒進他心裡,熔出深不見底的黑洞。

是他瞎了眼,付錯情,引狼入室,辜負了青芝。

那一夜,妖鬼肆虐,火光熊熊,週遭到處是慘呼和哀嚎,江斬拼了命沖在近身戰的第一線,砍翻一個,又一個,雙眸被血和火撐滿。

天色微明時,滿城焦黑,死屍遍地。

敗局已定,城門被重重封死,無路可逃,羽林衛開始了掘地三尺的清剿。

江斬受了傷,又和青芝失散,被近衛保護著藏進隱秘的地窖,他設法打聽青芝的下落,但傳進來的,都是壞消息:

——蠍眼藏身的據點接連暴露。

——有些人喬裝成百姓想矇混過去,但龍芝會出面指認。

——聽說金蠍會的長老全盤落網,羽林衛抓住了蠍眼精銳百十號人,要吊死示眾以儆傚尤……

江斬擔心青芝的安危,不顧近衛的勸說,決定去刑場。

行刑是在晚上,胡楊城裡沒死的百姓幾乎都被驅趕來了,來觀摩學習叛亂者會是什麼下場,江斬混在擁擠的人群中,看那些被押上場的蠍眼部眾被吊上慘白色胡楊木做成的吊樁,口吐白沫,雙腿在半空抽搐,甚至失禁。

龍芝也在,端坐在看台上,像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邊上坐著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聽說叫趙觀壽,是黑石城羽林衛的頭目。

龍芝的地位一定不低,居然能和趙觀壽平起平坐。

第二批被拖上來的是金蠍會的長老,人人叫罵不絕,江斬看到龍芝低頭對著台下的羽林衛說了幾句什麼之後,有人手執著鐵尺衝了過去,狠狠抽向長老們的嘴巴。

有人嘴角被抽裂、頜骨被打碎、斷裂的牙齒落到地上,依然罵個不停,罵得最凶的是閆長老,激憤處,忽然拚命向台前衝,一口血混著落齒噴向龍芝。

龍芝抬袖去遮,還是被濺到了稍許,她臉色大變,長身站起,繞過一臉愕然的趙觀壽,向台下走去。

江斬看到,她順手拿過一根麻繩,走到閆長老身邊時,繩子猛地套上他脖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手卻扯住繩頭,往兩邊狠拽。

閆長老先還在她的挾制中拚命掙扎,兩隻腳在地上劃出踏痕,後來,就只剩下了抽搐。

江斬慢慢退後,覺得自己像是見到了傳說中的畫皮鬼:一個人怎麼可以偽裝到這種地步?她曾經的那些溫柔、微笑、體貼、細緻,全都是在做戲嗎?

恍惚中,他覺得龍芝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在這嗎?不,不可能,如果知道的話,早亮刀招呼他了。

最後被推跌到場上的,居然是青芝。

她披頭散髮,血肉模糊,被打瘸了一條腿,江斬一見到她,腦子就炸了,他想起近衛是如何地勸他不要來刑場:「斬爺,你是蠍眼的頭領,只要你不出事,咱們還可以東山再起。這明顯的行刑是假,誘捕你是真啊……」

就算是真的又怎麼樣,他不想獨活,和青芝死在一起好了,到了地下,再向她賠罪。

他腦子一熱,撥開人群就往前走,身後忽然傳來壓得極低的熟悉聲音:「站住……別回頭。」

遲了,他辨認出青芝聲音的那一刻,已經回頭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聽到龍芝大吼:「在那,抓住她們!」

電光石火間,江斬明白了一切。

青芝和他一樣,都沒有落網,她來刑場,是抱著和他一樣的目的。

龍芝確實一早就鎖定他了,但她沒有立刻行動,她知道青芝才是真正的蠍主,要留著他釣大魚。

她用刑場上的假青芝引得他輕舉妄動,再利用他,去引青芝。

真正的青芝發現了他,情急之下想把他給叫住,讓他別露端倪……

但一切都太遲了。

行刑場上驀地大亂,守株待兔了很久的羽林衛揮舞著套索將兩人圍得水洩不通,混亂中,江斬看到青芝的脖子上同時中了兩根套索,羽林衛迅速將套鎖的繩頭扔向高處的掛輪,接應的人抓住繩頭,狠狠往下跳拽……

青芝的身體被吊上了半空。

江斬拚命想往前爬,卻被越來越多的羽林衛摁倒在地,他掙扎著抬頭,看到青芝的身體從劇烈掙扎到漸漸不動……

恨意從心頭噴薄而出,湧成烈火,燒焦他的心肺肝腸。

青芝死了,他要全世界給她陪葬。

但他動彈不了,不遠處橫著帶血的鐵尺和被拋落地上的勒繩,再然後,腦後忽然挨了重重一擊,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昏迷的最初,江斬腦子裡總能清晰地浮現出青芝臨死前的臉,後來,這張臉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暴,像薑黃色的巨舌,裹住了胡楊城。

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胡楊城了,在城外一家紅花樹的地下旅館裡,旅館生意很好,每天都人來人往。

聽說胡楊城毀於戰火和隨之而來的恐怖沙暴,那場沙暴來時,鬼哭神嚎,很多人喪命,更多的人受傷、精神紊亂,乃至失憶。

他還好,雖然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和斷層,但重要的事,他都沒忘。

他記得是自己信錯了人,開門揖盜,青芝曾想趕龍芝走,是他一時意氣把人留下的。

他記得刑場上被吊死的蠍眼部眾、被活活勒死的閆長老,還記得在刑場找到了青芝,但也同時露了行藏——雙方惡鬥了起來,再然後,有些記不清了,好像龍芝被吊上了吊樁,眼看大仇得報,沙暴卻來了……

「青芝」也住這旅館,在他隔壁,因著沙暴的緣故,受傷不輕。

江斬被人扶著去見「青芝」,在她的床前長跪不起,甚至親手舉刀過頭,請她給他一個了斷,「青芝」打落他的刀,說:「算了,殺了你,也不能再拿回胡楊城了,將功補過吧。」

「青芝」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但江斬知道,事情沒法「算了」,也永遠不可能「算了」。

有時候,失去遠比得到更能磨礪一個人,他的心態和性格都起了巨大的變化。

明明「青芝」還在,但他總覺得,心裡有個巨大的空洞,像是失去了遠比胡楊城還重要的東西,那個空洞裡,常年湧動著痛苦和巨大的恨意,直指黑石城、直指羽林衛,還有那個把他耍弄得團團轉的賤女人。

更讓他難受的是,「青芝」也變了。

這場慘敗折損了她的銳氣,她整個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因為受傷,也因為在激戰中丟了獸首瑪瑙,她不再提出關的事——獸首瑪瑙又稱「百里門洞」,有了它,可以在博古妖架就近的百里範圍內、任意一個點,進出玉門關,並不一定必須走那扇「門」,所以羽林衛在博古妖架處囤積重兵,並不能真的對她構成威脅,但現在丟了獸首瑪瑙,出關勢必比從前更增險惡。不過不出關也好,他從來都不想讓她出關,兩個人的生分,不就是從出關開始的嗎?

不止出關,青芝對很多事情都不那麼積極了,江斬偶爾跟她談起反攻黑石城,她都語焉不詳,要麼回答「再說吧」,要麼回答「你看著辦吧」。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豁出這條命不要,他也要彌補,成倍地彌補。

江斬,真正成了一把劈波斬浪,神擋殺神的復仇之刃。

他不想讓「青芝」再隱形,努力把她推向台前,讓所有人都知道,要對青芝小姐畢恭畢敬。

他事必躬親,像從前的青芝一樣,聚攏蠍眼的有生力量,迅速恢復秩序、壯大、再壯大,你拿走了我的胡楊城,我就滲進你的黑石城——他計劃著在黑石城蟄伏下來,來日直捅羽林衛和方士的心臟腹地。

他也一直沒放棄去搜捕龍芝,很多人都說,她在那場沙暴中死了,他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的死了,也要找到屍骨,挖出來挫骨揚灰……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幾張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是葉流西,和她的一些同伴,在西市閒逛。

他攥著照片看了很久。

這個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惶恐、驚怖和愧疚,挽著身邊的男人,笑靨如花。

憑什麼她還沒下地獄,還能過這樣的安樂日子?

江斬將照片團成了一團,只可惜手上的力量碾碎不了紙張。

死這種懲罰實在是太輕飄了,她應該受更多的活罪,但江斬還是想盡快了結了她,他覺得,龍芝是橫亙在自己和青芝之間的一個結,只有把她抹了消了,自己和青芝,才能完完全全回到從前。

他懷念從前。

他記得,那時候礦上放飯,有熱乎乎的肉餅,他怕涼了,拿乾淨布包了焐在懷裡,等啊等,等到熄燈睡覺,然後飛快地給她送去。

那時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躍的,飛奔的腳步也是輕快的。

……

金爺洞裡,圖窮匕現。

龍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卻處處壓他一頭,她倒掛上鎖鏈時,他甚至覺得有一絲久別的熟悉和親切……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甄別,生死對搏之際,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只能被往前推湧,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見到了明亮日光:歷歷前塵,大雪樣漫天灑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賓門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大湖,湖水在這一刻乾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來,他和青芝早就走遠了。

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他也從來沒有跪地贖罪的機會,從他賭氣不去送她的那一天開始,從她頻頻回望卻沒有等到他開始,兩個人,就越走越遠了。

跌入金池的剎那,江斬淚流滿面。

九個月了。

江斬坐在小花園裡,單手拿剪刀,卡嚓卡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處打結,像掛了個疙瘩。

龍芝對他不賴,即便是囚禁,也給他找了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院子裡假山錦鯉,流水潺潺,又有一個小花圃,長滿奇花異草。

但江斬知道,這裡是在地下,因為每次有人來,半空中都會響起鐵鏈被解開的聲音,又有足音,一級級自上而下,響在白雲和日光之間。

還因為每天的天氣都是一樣晴好,從不陰晦,也無驚雷,龍芝是龍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見不得光的地下佈置成鳥語花香的桃源。

不過江斬不關心這個。

九個月了,他從不開口說話。

龍芝經常來看他,但他從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沒有,只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有時吃飯,有時給池水清髒,有時拿著小剪刀,卡嚓卡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氣沉沉,沒有愛恨,徒耗年月。

龍芝在他面前無計可施。

她有時軟語和他商量:「江斬,我讓人給你續上鋼筋鐵骨好不好?續上了之後,找黑石城最好的皮匠人幫你做表皮,衣服一遮,什麼都看不出來了。你不知道,羽林衛裡,有人主動捨去肢體,就想接一截鋼筋鐵骨。」

江斬仔細拿剪刀剪去面前花草的雜莖,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有時,她又突然狂躁,掀翻他的飯桌,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肯這麼待你,你該跪下來給我磕頭,換了別人,我早一刀砍了。」

江斬從滿地的菜飯中爬起來,好像覺得飯撒了很浪費,伸手撮起來,一把一把地往嘴裡送。

龍芝嘴唇囁嚅著,眼圈慢慢泛紅,轉身就走。

江斬坐在原地,嚼一口帶沙土的飯,邊嚼邊笑。

愛過的人,知道怎麼樣才最能刺痛和折辱對方,他已經不愛了,所以下手百無禁忌。

還有一些時候,龍芝覺得自己委屈:「這事哪有什麼對錯?大家不過是各為其主,換了她葉流西在我的位置上,她做的說不定比我更狠。」

是啊,是各為其主,所以他永遠站在青芝的這頭,沒興趣去換位思考或者將心比心。

偶爾夜裡睡不著,想到這完全看不到頭的囚禁生涯,他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

也許是為了青芝吧,他還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欠她那麼多,得想辦法還。

……

半空中再次傳來熟悉的足音。

江斬放下手中的剪刀,轉身回房,在龍芝進屋之前躺上床,蓋上了被子,背對著門。

眼不見為淨,如果一定要聽她歇斯底里或者喋喋不休,躺著當然比坐著站著舒服。

有腳步聲進來,俄頃,身後響起龍芝的聲音:「江斬,不用裝了,收拾收拾,我可以送你回蠍眼了。」

江斬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芝笑起來:「你還不知道,蠍眼已經兵臨黑石城下了吧?葉流西開出了條件,要換你回去……恭喜你了。」

葉流西?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他還是喜歡叫她青芝。

他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龍芝看了一會,問她:「什麼條件?」

九個月沒有說過話了,舌頭都不知道該怎麼動,聲音都像是粘結著還沒化開,陌生而又沙啞。

龍芝冷笑:「昌東,高深,還有你,各自換1/3黑石城的平安。說起來,江斬,你也並沒有更金貴嘛,不過也合理,畢竟時過境遷,你早就不是她最倚仗的人了。」

哦,昌東,他記得那個人,照片上,青芝親密挽著的男人。

江斬心頭升起複雜的況味,他想起在金爺洞裡,昌東曾冒著生命危險來救青芝,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普通朋友吧?一定不是,他從沒見過青芝可以這麼信任和依賴一個人。

他欣慰處又有失落,頓了頓重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齊到胸前:「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龍芝冷笑:「這種時候,假話還有什麼意義嗎?你不信,去城樓上看一看啊。」

站到城樓的那一刻,看著遠處望不到邊的營地和獵獵旌旗,江斬的眼前一片模糊。

青芝的確是東山再起了。

這場面,盛大而又繁華,這披荊斬棘的九個月,跟他江斬,卻沒有半分關係。

他拖垮了胡楊城,害青芝關外流離,如今她好不容易翻身,他哪有臉再去分她的羹?他說要為她打下黑石城,如今,卻反要她拿1/3個黑石城來換?

太陽還沒落山,葉流西已經等在了營地外,蠍眼的大小頭目也都在,或翹首以待,或交頭接耳。

風有點大,阿禾折回大帳幫她取了外套,逼著她披上:「西姐,你現在身體不好,一定不能凍著了,凍著的話,今晚就不許你跟斬爺喝接風酒。」

她流產之後,身體一直就不大好,吹半夜冷風都沒事人一樣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葉流西笑著披上外套,再一次看向黑石城的方向。

趙觀壽早些時候跟阿禾通過話,說是最遲入暮時分,一定會把江斬送到。

夕陽紅得有些灼目了,遠處終於出現了車輛,像背景那抹紅上蠕動著的小黑點,越駛越近。

身後立時興奮起來,有人大叫:「快快快,放萬響炮,給咱斬爺去去晦氣!」

辟里啪啦,無數掛鞭炮齊響,刺鼻的硫磺味帶起大團白色的煙氣,像是大霧平地而起,鎮山河和鎮四海被鞭炮聲驚地四處亂跑,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向外圍避開了些,拿手掃開眼前的煙氣……

透過隱約的煙氣,她忽然看到,那幾輛車就快到跟前時,驀地中途停下,有人驚慌失措地下車,然後是更多人衝下車,往其中一輛車邊簇擁,還有人朝這頭比劃著手勢,大聲叫著什麼,但鞭炮聲太響了,耳膜處嗡嗡的,她聽不到。

怎麼了?

葉流西攥緊外套,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越走越慢,像是冥冥中有什麼預感,不想走到那個再也無法挽回的終點,阿禾超過她衝了過去,然後,蠍眼的人也越過了她,蜂擁著圍了過去……

等到葉流西走到跟前的時候,那裡已經像墳地一樣安靜。

圍著的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

阿禾站在打開的車門口,嘴唇煞白,她腳邊的地上,蘊了一灘血,還不斷有血從車沿邊滴下。

葉流西輕聲問了句:「怎麼了啊?」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