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白水瀟才再次甦醒過來,睡覺養精神這話不是假的,睡前還面如金紙,現在那臉上總算是有點活氣了。
孟勁松怕她畫像中途氣力不濟,還吩咐人備了參片。
況美盈素來畏生,昨晚又受了驚嚇,一個人應付不來這場合,由江煉陪著進來,剛進屋,頭一眼看見孟千姿,居然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往江煉身後躲。
孟千姿很沒好氣,心說我又不是羅剎夜叉,你至於的麼。
接下來,她更沒耐性了:畫畫本就是個慢活,況美盈性子又慢,說話還柔聲細氣,只一個臉型,她為了給白水瀟直觀示範,畫了十來個不止,還耐心解釋「風字形臉」是咬肌大、腮闊,而「用字形臉」是上方下大、頜骨寬於顴骨——扯這麼多佶屈聱牙的幹嘛,直說一個臉長得像「風」字一個臉像「用」字不就結了?
白水瀟也不讓人省心,是風是用你倒是指一個啊,一會覺得這個像,一會又覺得那個也貼切……
煩得角落裡的孟千姿坐不安穩,一會左手托額,一會右手扶額,孟勁松素知她性子,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柳冠國那屋在給劉盛做影身,要麼你過去看看?」
也好,孟千姿示意了一下病床那頭:「出結果了給我送過去。」
見孟千姿起身要走,辛辭下意識也想跟上,孟勁鬆手一橫,攔了他的去路:「你就別跟著了。」
懂了,又是他這個外人「不宜」的,辛辭低頭刷手機,刷著刷著,目光不自覺地、又往病床的方向飄了過去。
他是化妝師出身,比普通人更關注「美」這個課題,也更早脫離皮相階段,換言之,長相好的人已經對他沒什麼吸引力了,他更關注風姿和情態:這個白水瀟,如果細究容貌,其實跟邊上的況美盈不相上下,都屬於清秀耐看一掛,但就是身上透著的那股出塵姿態,讓她瞬間與眾不同,直接就把況美盈秒得平凡普通、泯然眾人。
怪了,他原本沒什麼想法的,但讓孟千姿她們這麼一敲打,又覺得自己是有點對她過度關注。
他裝著渾不經意,拿胳膊肘碰了碰孟勁松,聲音細若蚊蚋:「哎老孟,你和千姿是都認識她麼,連人傢俬生活都知道。」
孟勁松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意味深長,直瞥得辛辭頭皮微麻,沒來由地一陣心虛,訥訥別開了臉。
孟勁松耳語般的細聲傳來:「山典,查落洞。」
***
孟千姿推門而入。
這原本是間雜物房,比客房小了很多,兩個化裝師正圍著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人忙活著,柳冠國立在邊上,不時給出意見,面前一條大長桌上,擺滿各色化裝用的瓶罐袋盒,什麼酒精膠延展油膚蠟脫脂棉,又有無數彩妝,其間突兀立了個相框,裡頭是劉盛放大的高清頭像,牆上有台壁掛的液晶屏電腦,正循環播放著劉盛的一些日常生活片段。
見孟千姿進來,幾人都有些侷促,尤其是那個臉上上了半妝,一邊眼型已經用膠改掉、另一隻眼還維持原樣的——他欠起一半身子,有點不敢坐。
孟千姿抬手下壓,示意他們忙自己的,不用管她。
本想走近了去看,但是房間本來就小,地上還亂攤了不少東西,下不去腳,索性倚住門邊看幾人忙活,電腦播放的小視頻多是歡樂片段,屏幕上還有相框裡,劉盛的臉都青春張揚,這讓孟千姿想起追悼會時常用的詞,「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有時候,生命走得太過突然,像急流水攔不住,只灑落幾滴影像在人間。
柳冠國過來,低聲給她介紹:「這個叫王朋,和劉盛本來就是互為影身,連夜趕過來的。」
影身,也就是身和影,山鬼內部身材、長相、面目相似的人,會被搭配著互為影身,就是為了應對如昨日般不適合報警的橫死兇殺:畢竟不是仗劍任俠的年代,死了人埋了就完——現代戶籍制度嚴密,絕大多數山戶都有社會職業,一旦出事,家裡想隱瞞都不行,單位、學校、組織,哪個都有權牽頭開找。
所以身走影上陣,把這驟然退場稀釋成有序謝幕:這個叫王朋的男人,會被化裝師塑化得幾可亂真,然後以劉盛的名義去辦理單位離職、發佈即將遠行或去外地發展的朋友圈消息,總之是和劉盛曾經的圈子漸作切割,最終借一場意外,完成徹底失聯。
按照規矩,身和影之間會定期溝通,向對方更新自己的情況,連私事都不避諱,可謂相當親密,但同時又極為疏遠,兩人大多異地,且不見面,畢竟一想到是互為對方做這個的,難免忌諱,私下裡,又總會有點宿命難測的失落感:將來是他做我的影呢,還是我做他的影?
柳冠國壓低聲音:「王朋頭裡還掉了淚,說沒想到,太突然了。他聽說白水瀟可能見過兇手,跟我提說這邊完事了想見見她,問問線索。」
孟千姿說:「我們早裡外問透徹了,他以為自己還能問出新的來?」
柳冠國忙點頭:「也是。」
哪知過了會,孟千姿又鬆了口:「想見就見吧。」
她沒有影身,畢竟坐山鬼王座的,獨一無二,但自打第一次聽到「影身」這種存在,她就覺得這種關係,既荒誕又堅實,既浪漫又淒涼。
***
日暮時分,一改再改的畫稿終於換來白水瀟的點頭。
想百分百還原是不可能的,但按白水瀟的說法,相似的程度,有八分多了。
孟勁松大喜,一瞥之下,來不及細看,先安排影印,他一走,辛辭也不便留下,又不好意思跟白水瀟說話,只朝她笑了笑,白水瀟怔了一下,回以一笑。
她雖然面色蒼白,盤起的苗式髮髻稍嫌散亂,但以笑作襯,別有一種柔弱風致。
這樣通透靈秀的女人,哪有半分被攝了魂、瘋癡癲傻的樣子?真要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山洞?
辛辭一陣恍惚,跟出門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
況美盈畫了這麼久,連午飯都是草草帶過的,江煉擔心她身子受不住,又怕她腿坐僵了站不穩,扶著她起身:「沒累著吧?」
況美盈面色有點茫然,一手揪捻著衣服上的扣子,喃喃了句:「我今天一直覺得,怪怪的,但說不上來怎麼回事。」
江煉臉色微變,湊近況美盈,壓低聲音:「是不是……身體有什麼不對的?」
況美盈趕緊搖頭:「不是不是,跟我自己沒關係,就是……」
她眉頭緊蹙,用力去想,但總抓不著頭緒,忽然又想到了別的什麼,噗嗤一笑:「你知道嗎,最後定稿那嘴型,還挺像你的。」
我靠,像誰不好,像個兇嫌,江煉一臉嫌棄:「不是吧?」
況美盈白了他一眼:「我當初畫人像,拿你、韋彪還有爺爺,練過多少次手了?我會搞錯?」
江煉正想說什麼,病床上的白水瀟忽然短促地低叫了一聲,似是受了驚嚇。
回頭一看,屋裡多了個年輕男人,江煉沒見過,不過這樓上樓下,他沒見過的太多了。
這男人臉有點僵硬,表情不太協調,江煉不知道那是王朋的臉比劉盛瘦削、貼了硅膠所致,就覺得這麼個人突兀出現,是挺嚇人的。
王朋窘迫得很,為了不影響面妝效果,還得繃著說話:「不好意思,沒打招呼就進來了,我是山戶,劉盛的朋友,想跟你聊聊。」
既是山戶的事,外人自當迴避,江煉帶況美盈回房,出門時,況美盈眉頭皺起,回頭看了眼屋內。
這屋裡,真的有什麼東西讓她不太舒服,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
孟千姿單手拈了張影印的畫像,先送到眼前,又慢慢移遠,還想瞇了只眼以便看得很清楚——然後意識到自己還是獨眼,再瞇就瞎了。
畫像是一式兩份,頭像加身形輪廓,綜合來說,這男人大概三四十歲年紀,身材矮小,偏瘦,平頭,有著粗硬的短茬發,梯形臉,兩側的下頜骨分外突出,不過眉眼倒長得有幾分周正。
她沉吟了會:「我應該是沒見過。」
孟勁松說:「是,我也確定沒見過這麼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熟悉的感覺,你有沒有?」
孟千姿點頭:「確實有那麼一點。」
是嗎?辛辭也拿起一張,上下左右地看,正看得沒頭緒,孟千姿似是看出了端倪,差點笑出聲來。
她拿手遮住那人的下半張臉,又示意孟勁松幫忙擋住那人額頭:「眉毛也遮上,光看眼梢,細細長長的,是不是有點像辛辭?」
辛辭萬萬沒想到自己能中這彩,氣急敗壞:「說什麼呢,怎麼可能!」
又瞪視那人雙眼,矢口否認:「一點都不像。」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緊張什麼,就算跟你長一樣,我也不會懷疑你,你的不在場證明很扎實。」
又問孟勁松:「電子版都發出去了?」
「發了,晚點我預計往各路好朋友那也發一份,人多力量大,要是順利,這一兩天也就該有眉目了。」
***
況美盈畫了一天,身子有點受不住,早早就睡了。
夜半時分,突然驚醒。
是被噩夢驚醒的,她夢見自己在叭夯寨的那座吊腳樓裡,幫著江煉貼神眼,周圍很安靜,鳥不鳴,風不動,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那種安靜。
然後門就響了,彭彭彭,夢裡的聲音很誇張,像掄杵擂鼓,吊腳樓如同紙糊,被鼓聲震得支架欲散,牆壁上簌簌落下積塵來。
她疑心是韋彪壞事,怕江煉被驚擾,又氣又急,小跑著去開門,門一開,一具渾身是血的屍體當頭砸下。
……
這夢太逼真,連血腥氣都如在鼻端,況美盈一顆心猛跳,她在黑暗中坐起來,拿手摁住心窩,不住呼氣吸氣,耳膜都被心跳鼓得發脹。
屋裡只她一個人,今晚江煉住了隔壁,韋彪挪去和他同住了。
況美盈坐了會,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待狂跳的胸口平復了些,才又疲憊地躺了下去。
伸手去拽毯子時,腦子裡驀地閃過一線什麼,身子陡然一僵。
她終於知道白天在醫務室時的那種怪異感是為了什麼了。
白水瀟身上有一種很淡的馨香氣,跟任何花香、粉香都不同,醫務室藥味大,參片又有特殊的苦腥氣,兩相一衝,更加淺淡,畫畫時,因為總要詢問確認,她幾次挨著白水瀟很近,才能聞到。
而每次聞到時,心頭總會泛起些許茫然,但想不通是為了什麼。
這個噩夢提醒她了。
當那具血屍向著她砸下時,她固然是嚇得眼前一黑,昏厥過去,連屍體的臉都沒看清,但她的嗅覺比起視覺、意識,多撐了幾秒。
她記得,那鋪天蓋地的血腥氣裡,似乎也混有類似的……淺淡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