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終於不再糾結那只美過國家解放的鳥了,他迷迷瞪瞪地抬頭看天,彷彿能透過帳篷頂看到什麼似的:「起霧了,好大的霧啊。」
也沒錯,這湘西山裡,經常會起霧:山林澤地,水汽太充沛了,難免的。
但是神棍接下來的喃喃又讓江煉覺得莫名:「一團一團的,像翻滾的灰浪似的,把半邊天都給遮住了……」
說到這兒,他身子打了個激靈,渙散的眼神終於回收,眸子裡重又有了光:「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終於想起來,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口箱子是被人偷走的了。
因為當濃霧漫天之際,那些個原本站在火堆邊或者箱子堆邊的人,都有些騷動,他們大聲呵斥著,有往這邊跑的、有爬上箱堆高處想看個究竟的。
然後,從濃霧中探出一雙手,只有手,且顯然是人的手,瘦骨嶙峋,猛然扒住最外圍一口箱子的邊沿,嘩啦一聲,就把那口箱子拖入了濃霧之中。
這麼鬼祟,不是偷是什麼呢?
江煉覺得神棍的描述有些誇大和失真,湘西是多霧,不過說到「一團一團,像翻滾的灰浪似的」,未免有點太妄誕了,轉念一想,夢境嘛,是會有著超出現實的扭曲和怪誕的。
一群人vs.一群土匪。
一堆箱子vs.況家逃難時攜帶的一堆箱子。
差不多能對得上,十有八-九,兩人要找的是同一隻箱子了,更確切地說,兩人要找的東西,都出自於況家那堆箱籠。
神棍嚥了口唾沫,繼續給江煉描述夢裡的場景:「然後,就追。耳邊全是追跑時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那種感覺很奇怪,我的視角也很奇怪,夢裡,我並不是個旁觀者,好像也在追跑的人裡,拚命地追,但是……」
說到這兒,神棍有點茫然。
追著追著,霧就散了,散得乾乾淨淨,露出被映照得如同白地似的荒野,抬頭看,月亮很大、很白、很亮,很慈悲,也很溫柔,巨大的山影佇立在天際,沉寂而又厚重。
這就是那個夢的全部,其實相較之前,也沒多出太多有用的信息:關於箱子,依然沒看到式樣,只知道大致的長寬,以及其實聚攏成堆、不止一隻;有很多人,但只看到人影,穿著如何乃至性別如何,全無概念;有一隻巨大而扭曲的鳥影,但那是火光的映射效果,真身如何,無從得知,也許是竹篾條編扎出來的呢;還看到了一隻從濃霧中探出的、扒走箱子的手,但這也只更進一步佐證了,那只箱子是被人偷走的罷了。
江煉沒漏過最關鍵的那個詞:「荒野?」
神棍說:「嗯吶。」
江煉覺得這個用詞相當玩味:就湘西這地形地貌,九山半水半分田的,還能出個荒野?
他試探性地問:「你覺得……夢裡的地方,是在湘西嗎?」
神棍斷然否認:「不是,當然不是。」
他比劃著形容夢裡的所見:「哪怕是晚上,你都能感覺到天的那種通透和遼遠,地的那種廣袤無邊,山是那種大氣磅礡連綿不絕的……我不是說南方的山就不大氣哈,完全兩種風格。」
末了,他下結論:「西北!百分百是西北的山,我有經驗,那種萬山之宗、天之中柱的感覺……」
說到這兒,他似是想起了什麼,不由得自言自語:「萬山之宗……難道是崑崙山?哎,你別說,我去過崑崙山,那氣質還真有點像……」
崑崙山啊,江煉一顆心落回實地:雖然都是箱子,但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湘西,相隔何止萬里之遙,看來不是一回事了。
那就各憑本事,各找各箱吧。
……
他端起空餐盤,一路找至搭灶的地方,這頓飯本就吃得晚,再加上被神棍絆了半天,這當兒,夜都已經深了,不少帳篷已黑了燈,灶房那也散了,一片昏黑中,只有洗乾淨的鍋碗瓢盆擺得齊整。
江煉擱下餐盤,又覺得就這麼甩手走了不好,頓了頓,自己找到洗潔液和抹布,舀了點水,蹲在低窪處清洗餐盤。
值夜的山鬼倒是很警醒,看到搭灶的地方有人影晃動,馬上過來查看究竟,待看到江煉在洗碗碟,鬆了口氣的同時又莫名其妙,還怕他是要搞什麼破壞,索性不走,就站在不遠處盯著他洗。
江煉心生促狹,故意洗得慢慢吞吞,末了還拿干抹布把餐盤都給擦乾了,這才轉身離開。
走了沒多遠,驀地停下步子,看向不遠處、一間被好多小帳篷圍在中央的大帳。
那頭值夜的人手明顯多些,不用猜就知道是孟千姿的帳篷,四圍的小帳篷多已黑下去了,大帳卻還亮著燈,江煉直覺,那燈不會那麼快就熄。
既是山鬼的頭,在其位,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得謀其事,這些日子那麼多變故,孟勁松只是助理,再能幹也不能越過她去,大事小事,大概都要她最後定奪吧。
也是……挺累的。
***
孟千姿這些日子的確是累狠了,加上身上有傷,很想一頭躺倒直入黑甜。
然而不行,一堆的事要敲定議定,好在孟勁松是自己人,怎麼沒儀態都無所謂,她鑽進睡袋,腰後連墊了三個充氣枕,只睜著眼、豎著耳朵、醒著腦子,其它部位,都歇了工。
但孟勁松那一通關於「洞神」的言論讓她來了精神:「神?她背後還是『神』?」
孟勁松失笑:「你別激動,這只是湘西民間的說法,那個神棍說了,湘西神鬼不分的——就我看,有可能是一種能夠影響人的心智和言行的力量。」
孟千姿心中一動:「就好像水鬼家的……祖牌?」
幾個月前,水鬼家一老一少兩代掌事者求告上門,曾給她講過一件複雜且撲朔迷離的事兒,語中提及,水鬼家族有三個祖宗牌位,簡稱祖牌,水鬼下水之後,將祖牌貼上額頭,整個人就會如被先靈附身,形同傀儡,在水下游東走西,忙個不停,但清醒過來之後,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水鬼的人想方設法,嘗試過讓人下水跟蹤、進行水下攝像攝錄,均告失敗。
孟勁松搖頭:「我也想到祖牌了,有點類似,但其實不太像:水鬼家那種情形,像短暫的腦侵佔,或者乾脆就說是附身;白水瀟更像是被洗腦——不止白水瀟,我向神棍打聽過關於落花洞女的情況。」
與其說是瘋,更像是被洗腦般的癡:落花洞女並不瘋癲,她們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只不過堅信著洞神的存在,也堅信著自己與洞神之間的愛情盟誓。
又是神棍,孟千姿皺眉:「這人還真成專家了?他的話可信嗎?」
孟勁松早有準備:「這兩天我沒閒著,讓人查了神棍的底,重慶的山戶特地去拜會了萬烽火,姓萬的拍胸脯給神棍做了擔保。」
「說這個人,無家無親、無門無派,不圖名不圖利,一世輾轉,從風華正茂到年過半百,半生漂泊,真就是為了他的研究。」
對著現在的神棍,實在沒法想像他「風華正茂」的樣子,孟千姿笑起來:「你這用詞,還一串串的。」
孟勁松糾正她:「轉述而已,都是萬烽火的說辭,看得出他挺欣賞這個神棍。我和七姑婆也聯繫過,七姑婆可不是聽了什麼就當真的人,她早就讓雲嶺一帶的山戶探過了有霧鎮。」
「鎮上確實有棟明清大宅,原先是個坐輪椅的老太婆住的,後來成了神棍的住處。據說房間裡不是書就是打印資料,還有無數上了年頭、按年份編號的筆記本,根據紙張泛黃的程度、筆跡比對等等來看,確實是二三十年間積累下來的,他還有個同住的人,好像是個畸形,臉長得很嚇人,基本不出門,也沒什麼特別的。」
「一言以蔽之,這個人基本乾淨,可以放心,肚子裡也確實有點貨,所以我也把他帶上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要是他真有斤兩,不妨好好結交一下,多個能人多條路,別像水鬼家似的……」
她是有點看不上水鬼的,水鬼有個全稱叫「水鬼三姓」,據說古早時候,只三個姓氏,然而這都上千年下來了,居然還是三大姓,守著自己那點小秘密,視外姓人等如洪水猛獸,足見防人之深,忒小家子氣了——這世界,不對外交流兼容並蓄哪行啊,看看山鬼,早活成百家姓了。
孟勁松笑著點頭,忽然又想到什麼:「你知道嗎,神棍有個女朋友。」
大抵人的天性,就愛家長裡短,孟千姿也不能免俗,她莫名興奮,索性坐起身子,腦子裡把神棍的形容相貌過了一圈,又嫌棄似地「噫」了一聲:「他……還有女朋友?現在這些女人,也太不挑了吧?」
孟勁松也覺得好笑:「話還沒聽全呢,你先別著急發表議論,『女朋友』這三個字,得打上引號。那個女人……在他出生前就已經死了。」
這話可真拗口,孟千姿的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指腹為婚?女方先出生,剛出生就夭折了?」
也不對啊,神棍不是被人丟在那什麼小村村村口的嗎?
孟勁松也不賣關子:「據說他有一次去尋訪懸異怪事,應該是去河南的什麼封門村吧,在一戶農家看到一張民國時的老照片,照片上有個抱小孩的女人,漂亮是挺漂亮,但解放前就已經死了。」
「他居然就能對著這張照片一見傾心,山戶去探他的家時,還看到那張照片了,說是被鑲在相框裡、珍而重之地擺在書桌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上三代的長輩呢。」
孟千姿起初覺得荒誕,幾度發笑,及至聽到後來,反不覺得好笑了。
她身子慢慢倚回去:「其實,你換個角度想,這個人,還挺至情至性的。」
孟勁松啼笑皆非:「至情至性,還能用在他身上?」
孟千姿垂下眼簾,沒再說什麼:這世上有多少人,會和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不追名逐利,不置田造屋,僅僅為了「感興趣」的事兒,就饑一頓飽一頓,輾轉萬里、奔走半生呢?又有多少人,能在「情愛」這件事上,不摻雜各種考量計較,不在意冷嘲熱諷,甚至連對方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發乎情發乎心,對著一張照片就敢言愛呢?
這愛雖然來得輕率、惹人發笑,但誰敢說不是來得赤誠呢?
這神棍,還挺有意思的。
門口似是有動靜,見孟千姿兀自出神,孟勁松也就不忙打擾她,先去門口與人說話。
孟千姿正心不在焉,忽然聽到「江煉」兩個字,循向看時,是孟勁松在門邊和人低語,她覺得奇怪,身子往那側傾了一下,又聽不到。
好在,孟勁松很快過來了,臉色有點不好看,不待她發問,先說了出來:「千姿,那個江煉……要麼明早,調個車送他走吧。」
孟千姿沒吭聲,等他下文:他總不會沒頭沒腦這麼說的。
「這人來歷不明,放在營地,總歸讓人不放心。剛值夜的人來報,說那個江煉大半夜的,在灶房那鬼鬼祟祟……」
孟千姿第一個反應就是:江煉可能還沒吃飽。
「怕不是想在吃食裡做什麼手腳,值夜的人趕過去一看,居然蹲在那洗碗。你說這怎麼可能?這裝腔作勢的把戲,也太低劣了。但又抓不到什麼實在的把柄,我看還是把他送走……」
話還沒完,孟千姿噗嗤一聲,又笑了。
孟勁松莫名其妙。
孟千姿也意識到笑得不太合適,咳嗽了兩聲坐起:「這個,你就別管了,他就喜歡洗碗,由得他吧。」
孟勁松還想說什麼,孟千姿示意他聽著就行:「江煉現在有求於我,巴不得我們順利把事辦完,留在這只會幫忙,不會添亂。再說了,他是什麼重要人物嗎,你還專門調輛車送他走?拔營的時候把他當籮筐一樣裝上車不就行了嗎。」
她打了個呵欠,給這次夜談收尾:「行了,不管白水瀟背後是真神還是假佛,如今都到了懸膽峰林,一切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那女人自從昨晚失了蹤跡,到現在毫無動靜,不太像她的風格,指不定在暗處謀算著什麼,咱們在明,上中下三號營地,務必警戒;還有,把段太婆的日記拿給我,臨睡前,我再翻翻。」
***
終於可以一人獨處了。
孟千姿窩進凌亂的充氣枕間,隨手翻開了日記本,段文希的那張經典小照又掉了出來,孟千姿拈起來看了會,覺得那個墜機而死的英國佬真是好福氣,又真是沒福氣。
他如果不死,段太婆應該也不至於孤獨一生吧,那個年代的情感,總有些堅貞孤守到近乎夢幻,不像這個時代,喧囂攪嚷,聚散隨性,誰也不是誰的歸宿,宿了也指不定何時就散——現代人沒有歸宿,只有天涯,歸宿縹緲,天涯永固。
她把照片重新塞回去,不住撥翻紙頁,然後停在一張鋼筆畫的頁幅上,又將日記本豎了過來。
這是段文希畫的下崖示意圖,單張的頁幅太小,兩頁拼為一大張,得調轉方向看。
段文希的畫工很好,黑色墨水因著年代久遠,略略有些洇開,紙頁也陳舊泛黃,卻反而給這幅手繪畫增添了些許曠遠和迷濛,透過這薄脆紙頁,萬仞崖山漸漸清晰可見。
……
段文希當年的下崖歷來為山鬼稱道,她幾乎沒動用湘西的山戶人力,主要依靠三件寶:牛軛、一群猴、一袋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