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發生的時候,孟千姿的繩降約在二百多米,已經下到了黑蝙蝠群邊上。
有密集恐怖症的人,大概是見不得這場景的:簡直是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乍一看,像山壁上掛了無數的大黑折疊傘,其間夾雜數不清的尖頭鼠臉,偶有群體蠕動,像極了大風掠過水面,一陣皮毛翻浪。
而且,這玩意兒長期生活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中,又常吃腐蝕肉質,身上散發著極其噁心的氣味,這麼大群聚簇在一起,味道的殺傷力可想而知,即便孟千姿提前戴好了過濾口罩,還是被熏得幾欲嘔吐。
她別過頭去,省得眼睛受荼毒,同時伸手撥向下降器的制動手柄,想加快速度,盡早降離這片區域。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蓬」的一聲,下意識又把頭轉了回來。
這場景,真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她看到,在靠近自己的、密集的黑蝙蝠群中,有一塊幾乎有半面牆大小的區域,分外騷動起來,那感覺,頗似水面某處忽起漩渦,還沒等她看清楚,一道火龍噴薄而出,彷彿是原本孕於崖腹深處、而今硬生生撞將出來。
那不是龍,是數以萬計的、著了火的黑蝙蝠。
孟千姿腦子裡像是有道極亮閃電劃過:那是個洞!
居然從來沒人發現過,段太婆當年也走了眼:蝙蝠其實真的是生活在洞裡的,但是數量太多,以至於洞外也吊得密密麻麻、連洞口都堵得嚴嚴實實。
只瞬間功夫,如同置身於烈火煉獄,頭頂罩滿滾滾火云:想想看,數萬隻著了火的蝙蝠傾巢而出,痛極亂叫,四下橫衝直撞,勢若瘋魔,該是怎樣的場景?
這種時候,「避山獸」都不管用了,符咒是用來號令神志清明、或者說是正常的山獸的,這些蝙蝠身受火燒之苦,痛楚難當,哪還管什麼要避開誰?
有不少蝙蝠,索性就一頭撞死在崖壁上,然後帶著簇簇火焰跌入深淵,更多的則在空中狂舞,不斷撞到她身上、繩上,半空宛如落雨,大滴油火滴落不絕,空氣中充滿難聞的焦臭味以及皮肉被燒得滋滋作響的可怖聲響。
孟千姿左閃右避,幾乎控制不住繩子,饒是如此,衣服上已經多處燃起細小焰頭,頭髮都燎烤得乾燥了:她不斷拍打,又抬頭去看。
繩子上也已經有多個著火點了,不止她這根,近處的好幾根都著了火,有兩根火勢還不小,已經一路竄了上去,像半空垂下的纖細火線。
對比一般的繩索,靜力繩更耐火燒,光拿打火機去點,是很難燒著的,但你如果澆油去燒,那麼該燒斷燒斷、該燒燬燒燬,「耐火」一詞也沒個卵用。
繩上的火勢如此之烈,只有一個解釋。
有油!
黑蝙蝠也不可能自己燃燒成那樣,它們是被人潑了油,痛極外竄,成了空中舞動著的、成千上萬的帶油燃燒-彈,再兼身體被火一燒,又燒出油脂來,不斷往下滴落油火,碰到什麼就助燃什麼,漫天掩地的,根本避不開:任你天大本事,你能在大雨中行走、沒有任何雨具,而保證自己不濕一處嗎?
這特麼誰幹的?
孟千姿心中隱約浮現出一個名字,她看向那個洞口。
裡頭的蝙蝠似是飛盡了,洞口只餘一些僥倖未著火的,但顯然也是被驚著了,在那一處上下翻飛,黑色的紛亂掠影間現出一個女人的臉。
白水瀟。
白水瀟距離她並不很遠,以至於臉上的笑都清晰可見,這笑分外舒心,極其可憎。
媽的,孟千姿也顧不上漫天火雨了,她小腿外的綁帶上插了匕首,這個距離,完全可以投擲,管它是不是要背人命,廢了這個女人再說……
正如此想時,近前的一根繩索如死蛇般癱軟掉落,這是已經從中燒斷了,與此同時,她也感覺到自己的繩索微墜,心下登時一涼:行家都知道,這是繩子上方已經出現斷口了,這根繩,別說撐不住她的速降,連她的重量都快撐不住了。
關鍵時刻,保命要緊,她也顧不上去拔匕首了,覷準最近處的一片凸出崖壁,一咬牙撲了過去。
崖上有苔蘚,入手溜滑,腳下也沒踩穩,有數塊小石子因著這一踩簌簌墜脫,好在徒手攀壁是從小就打下的功底,身子晃了一晃,還是穩住了,但是如此一來,手臂和小腿要吃住整個身體的重量,行動困難,速度必然快不起來:她的下降深度已在兩百多米,現在,不管是往上攀還是往下爬,都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況,火雨還在滴落,火蝙蝠還在沒頭沒腦往她身上衝撞,而白水瀟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她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也不知是去拿什麼。
不管怎麼樣,她最好離這女人遠一點。
孟千姿咬著牙,預備向旁側移身,才剛一挪腳,不遠處忽然騰地一聲,自高處的滾滾火雲團團黑煙間,迅速綴下一個人來。
那是江煉。
***
江煉在看到崖下火光的那一刻,就迅速做了心算。
孟千姿已在兩百米開外,下降器繩降,有個通行的最大速度2米s,那下去的時間就要超過一分半,極限速度是3米s,差不多能控制在一分鐘,這個速度,已經有燒繩的風險了,但正如某些食品的保質期是三年、其實能保質三年半一樣,是為了確保安全而設置的,也就是說,還可以再快一點。
而突發事件,早到個二十秒、十秒,乃至五秒,結果都會天壤有別。
所以他搶了瓶礦泉水下繩,以超極限速度一路速進,不斷用水給下降器做物理降溫。
也是幸運,他和神棍被孟勁松攆在最偏遠的兩個固定點處,垂繩反而離火勢最烈的中心點最遠、繩子毀損率也就最低——而靠近中心的那幾條,要麼是燒斷墜落,要麼是火舌一路上行,上頭的人迫不得已、揮刀把繩子割斷。
穿越那片火蝙蝠群時,他就聞到了火油味,大致猜到是有人作怪,及至最終穿過擾動的火雲,只一眼,就把眼前形勢看了個分明。
孟千姿距離他大概十來米遠,身上的垂繩已經燒斷了,衣服上有零星的油滴火焰,正手腳並用、死死扒在一塊凸出的山壁上,她身後不遠處,有個無數蝙蝠亂飛遮掩下的洞,洞口站著白水瀟,正用力搬起一個背簍,看那情形,似乎是要潑向孟千姿,但孟千姿的注意力全被他這頭給吸引了,還沒有留意到身後的情形。
當地人編織背簍的技藝極高,可以做到密不滲水,所以背簍不止用來裝東西,也可以裝水,乃至裝任何液體。
白水瀟總不至於好心到幫她潑水滅火吧。
江煉大吼:「孟千姿,快跳過來!」
特麼的兩人隔了至少十多米,她是猴子也跳不過去啊,孟千姿也吼:「我怎麼跳!」
眼看白水瀟抬手欲潑,江煉厲聲說了句:「你不跳,就活不成了!」
孟千姿看到他眼神和臉色都不對了,也隱約猜到背後不大對,手心都出了汗,心下一橫,正準備起跳,忽聽到「啊啊啊啊啊」由遠及近慘烈長呼,緊接著,有個人亂蹬亂抓、轉個不停,麻袋般砸穿火雲,又砸將下去。
***
這是神棍。
說起來都是淚,他是在那八個山戶之後下來的,一般人繩降,都得控制下降器:鎖住時是止滑,略微鬆開些便可下滑並控制速度,倘若全敞,那就是飛流直下了。
神棍的下降器壓根沒鎖。
是以後發先至,瞬間超越了那幾個山戶,那幾人不明就裡,看到這人勢頭如此凌厲,都不由得心中暗讚:好剛猛!
這一摔,把神棍剛學來的、還不熱乎的s技術操作摔去了天外,腦子裡只盤桓著一件事:小煉煉說的,下滑的速度太高,超過3米s,會燒繩的。
再加上下頭火影亂舞,濃煙障目,他還以為繩子已經呼啦啦燒起來了,嚇得魂飛天外,雙手亂抓處,抓到什麼就摁什麼,某一個瞬間,還真讓他摁對了,身子頃刻間止滑停住。
感謝天地萬物!
神棍篩糠樣哆嗦,下意識想抬手擦汗,這一下又完了:這不是開關,不是摁下就完了的,鎖扣並沒鎖死,摁壓的力道一鬆,又把他給釋放下去了。
孟千姿和江煉看到的,就是神棍的第二落。
落就落吧,這種時候,自顧尚且不暇,也實在顧不上別人了,況且他落勢如此之猛,想幫忙也有心無力。
不過他這第二落,倒不是沒好處:白水瀟也愣了一下,手上那一潑略停。
江煉看得清楚,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大吼:「就現在,跳!」
語音未落,他右腳在崖壁上用力一個斜蹬,身子帶動長繩,向著孟千姿直蕩過來。
死生由命了,孟千姿不再猶疑,覷準江煉的來勢,同樣用力一蹬,身子飛了出去。
同一時間,白水瀟盛水背簍裡的火油,也蛟龍般探至:要知道,半空中全是火蝙蝠,而火油又遇火即爆,一道油浪橫亙半空,瞬間就是條洶湧火橋,如同一張獠牙巨嘴,一口咬住了孟千姿幾秒前還停留著的那一處、熊熊燃燒起來。
孟千姿感覺到了身後燎來的熱浪,但管它呢,哪怕是燒著了也顧不上了,她緊盯住江煉過來的方位,行將擦近時,心頭如被冰水,瞬間下沉。
江煉的這一蕩,是鐘擺運動,也就是說,他蕩過來的勢頭,是漸高的,但孟千姿這一蹬躍出,最終必是個下拋物線,一上一下,中間就會有差——孟千姿躍出時,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盡量上躍,但沒想到,還是差了有一條小臂的距離。
江煉也看到了,好在這情況並非沒法補救:他覷準方位,腰臀用力,身子猛然仰翻倒吊下去,雙臂探長,一把就抓住了孟千姿的手腕。
從孟千姿自覺無望到手腕被牢牢握住,連半秒的時間都不到,她的情緒都還沒調整過來,身子已經隨著江煉一起,繼續往這一側急蕩——反而更趨近白水瀟了。
白水瀟完全沒有料到眼前還能上演出一幕空人接人,氣得幾乎咬碎銀牙,忽見二人蕩近,情急之下,伸手就來抓,離得最近時,孟千姿幾乎能看清她臉上被獸爪抓撓的、頰肉翻起的可怖傷口——然而依然也只差了一條小臂的距離,這一擺勢頭蕩盡,瞬間折向,又向著另一側加速返去。
***
不過,事情還遠沒到可以樂觀的地步,必須盡量遠離白水瀟,萬一又蕩了回去、又挨一桶潑油,可就前功盡棄了。
江煉吩咐孟千姿:「我得用手,你抱住我的脖子,趕緊。」
說著,先鬆了一隻手。
孟千姿身體飛蕩,耳邊只餘呼呼風聲,還不斷被蝙蝠撞到,尤其是傷口,一撞之下,疼得身體都在發抽,但也知道生死攸關,嗯了一聲,抓住江煉的胳膊就往上爬,待到終於抱住他脖頸時,江煉手掌自她後背探下,緊摟住她的腰,一聲悶吭,腰腿用力,帶起她的身子,硬生生又把倒翻的身體給擰正過來。
這時候,這一側也差不多蕩到頭了。
江煉一手摟住孟千姿,另一手盡量探長,想去抓住崖壁,只恨胳膊不夠長,總差了距離,及至終於挨到,這繩擺的蕩勢又太強了,江煉一咬牙,後背向著崖壁撞了過去,手上緊抓,背上急蹭,接連拖行了五六米,終於硬生生靠著這血肉軀體的摩擦力,阻住了蕩繩的勢頭,把兩人給定住了。
這個位置,距離白水瀟那頭,足有三十來米,中間又時有凸起的崖石,暫時是不用怕她了。
由極動到靜止,片刻之間,恍如隔世,方纔的凶險萬狀,當時不覺得,現在只是想想,已然止不住後怕,兩人都喘得厲害,一時間,耳中聽不到別的聲音,只餘急促的喘氣聲和彭彭似欲脹破的心跳聲。
江煉蜷回扒在崖壁上的手,這才發現掌皮差不多都已經磨沒了,後背上火辣辣的一片,衣服肯定是磨爛了,就是不知道背上傷勢如何,只希望千萬別把骨頭都給磨出來。
他低下頭,想問問孟千姿怎麼樣,恰看到她緊抓在他一側肩胛的手。
她抓得很用力,纖長手指幾乎陷進他肩胛肉裡,指節處微微泛白,手臂還有些輕微發顫,顯是還沒緩過來。
江煉先不去打擾她,抬頭環視週遭。
火,又是火。
他抿了下嘴,眸色略顯昏沉,有生以來,關於火的記憶,從來不叫他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