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13】

如果不是有丁盤嶺這三個半字的留書,以水鬼之封閉,大概永不會踏入山鬼的門。

來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是個年近八旬的老太婆,叫姜太月,帶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樣貌是秀氣漂亮的那種,髮型還挺潮,鬢角剃得只剩一圈泛青發茬,腦後紮了個小揪揪,上插一朵穿花蝴蝶,名字也跟蝴蝶相關,叫丁玉蝶。

據說,丁玉蝶是繼任掌事者、丁盤嶺的接班人。

那次見面的場景,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詭異。

孟千姿說:「當時,是勁松陪我進的會客間,考慮到畢竟是雙方重要人物會面,就讓其它人迴避了。」

一進去,那個姜太月和丁玉蝶就都站了起來,只生硬地寒暄了兩句,很快雙雙低下頭去,忙著拆桌上的禮盒:「孟小姐,我們初次上門,帶了禮物來,你看喜不喜歡。」

禮盒拆開,一樣樣往外擺,只不過是些魚乾特產,孟千姿便有些不自在:她倒不在意禮物是什麼,但是初次見面,送她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是看不起她呢還是真不懂人情世故?

姜太月一樣樣給她點說特產:「這個呢是小銀魚,炒蛋最合適;這是金鉤海米,一等一的,比市面上那些強多了;還有這個,江瑤柱,口感很特別……」

她說起來沒完沒了,孟千姿正不耐煩,孟勁松忽然輕輕扯了她一下,示意她看那個丁玉蝶。

循向看去,那個幫姜太月拆理包裝的丁玉蝶,已經分了只手出來,正拿筆在白紙上寫字。

他寫的時候,眼睛並不看紙,仍盯著禮盒。

寫好之後,紙張調轉,朝向她這頭。

那行字是:不得已,有人監視聽。

懂了,有人在監視監聽,所以他們要顧左右而言他,紙上落下的,才是正題,但既在「監視」,他們搞這種小動作,還不是會盡被看了去嗎?

孟千姿和孟勁松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以為然:不管水鬼遇到了什麼麻煩、又正被怎樣的棘手人物跟蹤監視著,這兒可是山桂齋,任他通天本領,也沒法在這兒做手腳。

還沒來得及開口,丁玉蝶的第二行字已經寫好了,同樣推轉過來。

——對方不是人,在我們身體裡。

……

神棍連嚥了兩口唾沫,胳膊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經由孟千姿之前那一連串的鋪墊,他對水鬼的遭遇,止不住同情,也就止不住關切:「在他們身體裡,所以是用他們的『眼睛』在監視嗎?難怪他們總不看你,說話也盡撿無關緊要的說。他們身體裡,是……寄生了什麼東西嗎?」

孟千姿沉吟了會:「他們好像是認為,漂移地窟裡的那個怪東西,可以透過他們的眼睛和耳朵,看見和聽見一切。」

所以不得已,做出這些怪異的舉動來掩飾。

丁玉蝶最後寫下的,是一個地址,外加兩個字。

秘密。

地址並不在本市,不過沒關係,反正山戶遍佈各地,孟勁松派了一個山戶過去,那是一間老樓的辦公室,但一切都收拾得規規整整,書桌有好幾個抽屜,只有一個上了鎖,那山戶撬開了鎖,在裡頭找到一個u盤,上頭貼了膠紙,備註「秘密」。

u盤很快就遞送到了孟千姿手上,接入電腦之後,顯示裡頭有個視頻。

視頻的內容,就是幾個主要參與人員,分別講述二十多年來,水鬼兩次漂移地窟之行的遭遇和挫敗,孟千姿方纔所講的大部分內容,就是來自這個視頻。

末了,是姜太月做總結陳詞。

她看向鏡頭,說得很平靜:「我們把這些事,以這樣的方式記錄下來,做個資料留存,希望將來,能有機會解密吧。」

孟千姿能從那看似平靜的目光中,看出水鬼的求告。

……

江煉低聲說了句:「那個視頻,其實是拍給山鬼看的吧,他們故意說是『資料留存』,找了個地方鎖住,故意不派人看管,故意只鎖一個抽屜,費那麼多周折,只是為了指引你們找到。」

孟千姿點頭。

說實在的,她還挺同情他們的遭遇,雖說大家沒交情,但幫點忙,她還是願意的,畢竟山鬼喜歡交朋友,也常給朋友幫忙。

但問題在於,她並不知道怎麼去幫,更加不明白,丁盤嶺為什麼要水鬼來找她們。

她去問了高荊鴻,大孃孃也不明所以,不過給她支了個招:「姿寶兒,你要知道,但凡有『山水不相逢』這句話,那恰恰說明,在很久之前,山水是相逢過的,可能彼此間發生過什麼不愉快,這才越走越遠。要麼,你查查家譜、山譜、《山鬼志》什麼的。」

沒錯,水鬼在那個視頻裡提過,他們最初想查找祖牌的秘密時,第一步也是去翻揀家族譜志,希冀著從先人的一筆半筆、字裡行間,找出什麼端倪來。

這一查,就查了足有兩個月:山鬼跟水鬼不同,他們廣交朋友,又常吸納新人,這些譜志的體量相當驚人,想在浩繁卷帙間擇取到「水鬼」二字,談何容易。

孟勁松主持了這場大範圍的查找,採用的是倒敘,先從民國時查起,接著是清、明、元、宋,孟千姿記得,唐朝的部分翻完時,孟勁松曾洩氣似的喟歎了句:「估計是沒指望了。」

孟千姿也是這想法,不過,她慣會偷換概念:「繼續翻吧,這樣,年終總結的時候,還可以說,我組織大家進行了一次對山鬼前代歷史的徹底回顧。」

也多虧了這堅持,終於在《山鬼志》這條線上,有了突破。

《山鬼志》是山鬼用以記載歷代傑出人物的譜志,南北朝時的一本,記載過這麼一件事。

事情很小,巴掌大的章節,當時的文言修辭,務求精簡,所以相當拗口。

大意是當時坐王座的班素嬋,在洞庭湖一帶遊歷,信步走進一家酒樓吃飯時,隔壁桌的一群人正高談闊論,班素嬋聽了會之後,斷定這群人是水鬼,於是亮明身份,很大方地上前打招呼。

哪知那群人頓時變了臉色,你看我我看你,留了幾枚大幣在桌上,竟一聲不吭地走了。

這屬於相當沒禮貌了,班素嬋倒也不介意,一笑置之。

當晚回到客棧,一進屋,就發現桌上多了份大禮,邊上還有一張留條,上書:我執水精,君持山膽,山膽制水精,山水不相逢。

由這留書的口吻,班素嬋恍悟對方應該是水鬼的掌事者,因著山水不相逢,雙方素無來往,大佬會面,更是絕無僅有,所以這事雖小,也得以在《山鬼志》上留了一筆。

……

神棍若有所思:「所以,水鬼的祖牌,就是……水精?山水不相逢的源頭,並不是你們兩家有什麼過節,而是因為『山膽制水精』,你們的東西,可以克制他們的?」

孟千姿也是這想法:「我問過水鬼那頭,他們並不知道『水精』是什麼東西,家族中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物件和收藏,那這水精,很有可能指的就是祖牌。其實,仔細想想,水鬼家這百十年來出的事,樁樁件件,都跟祖牌有關。」

神棍豁然大悟:「所以你來湘西,下這片懸膽峰林,剖山取膽,究其源頭,是為了水鬼?」

腦袋在繩子上墊久了,難免有點不舒服,孟千姿欠起身子,抓過背包塞枕在頭下:「也不算『取膽』,我上頭七位姑婆,對這事始終猶豫不決,一來沒人知道山膽到底是什麼,二來山膽懸置,已經幾千年了,姑婆們不想也不敢去冒然動它,總覺得動之不祥。」

「我段太婆倒是來過,但她當時的記載,對沿路的艱險記述得很詳盡,關於山膽,反而著筆不多,只說『一塊蠢石,不過爾爾』,我段太婆這人,凡事隨心,喜歡的話,芝麻綠豆大的事也不吝嗇筆墨,不喜歡的話,再重要也一筆帶過。」

神棍不由得咧嘴傻笑,覺得段文希此舉真是深得他心:人生嘛,就該盡量鋪排在讓自己喜歡的事情上,比如輾轉萬里的「科學研究」,比如一時興起的隔空對酒。

專為探山膽而來,卻八個字以蔽之,真有個性。

但這個性,讓孟千姿不得不勞動這一趟了。

「所以最終商量的結果,是讓我先過來看個究竟,看看,總沒關係的。」

說到這兒,她自嘲似地笑:「只是沒想到,我剛到湘西就出師不利,殺出個莫名其妙的白水瀟。最初,我還搞不清楚她想幹什麼,但越到後來,我就越篤定事情跟山膽有關。」

她轉頭看江煉:「我想,從山鬼大發請帖開始,她應該就已經窺伺在側了。那一晚我去釣蜃珠,她沒準也偷偷跟著。」

江煉心中一動:「她看到了我們起衝突?」

孟千姿點頭:「第二天宴席,她也在,老噶在宴席上打聽圖樣,被我們叫走詢問,然後我們又跟著老噶出發,應該也落在了她眼裡。」

「她一路跟著,先一步進了老噶家,殺劉盛,又拿走金鈴,應該是想製造混亂、拖延時間,讓我們把重心轉移到兇案和對你的懷疑上,暫時擱置山膽這件事。也就是說,她從一開始,就在百般阻止我和山膽的接觸。」

「後來陰差陽錯,她被你救了,還被送去了雲夢峰,她就將計就計,想搞出更大的事來,那天晚上,她直奔三樓,估計不是想殺我,就是想綁我。」

江煉接過她的話頭:「其實真讓她到了三樓,殺你綁你都很難,畢竟她的高香,對你起不了什麼作用,但因為有了美盈那一出,加上我適當……表現了一下,你被綁走了。」

還敢提這事,孟千姿哼了一聲,好在他後來將功補過,她也就不斤斤計較了。

「成功綁走我,讓她喜出望外,開始考慮得更周全,要知道,山鬼中不止我一個人可以取山膽,殺了我,還會有第二第三個後來者,她會窮於應付,所以她先給我放蠱蟲,又給我燒高香,試圖控制我,讓我聽話。」

江煉插了句:「我又表現了一下。」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是,她沒想到,我居然逃出去了,而且那聲勢,一路直取懸膽峰林,她這下慌了,也顧不上什麼從長計議了,只想先把眼前的禍患了結。」

所以才有了那一晚破人嶺的傾巢而出,以及片刻之前的,數萬隻黑蝙蝠橫遭火焚。

神棍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對啊,山膽制水精,山膽又不制她,她這上趕著忙什麼勁兒……」

說到末了,喃喃自語:「她背後是洞神,難道洞神也怕山膽?但那個洞,又剛好在懸膽峰林的上頭,這位置,真是,跟看守監視似的……」

隨便吧,這些都留待後議,孟千姿暫時,也無暇顧及那麼多了,反正,白水瀟是下不來的,而越近山膽,他們就越安全。

江煉看向前路,遠處,隱約可見峰林的聳峙巨影。

他低聲說了句:「懸膽峰林,難道是懸在山上的?」

料他也猜不著,孟千姿偏不說:「快睡吧,我得養足精神,待會見膽,可得費大力氣,到時候,你們就見識到我的本事了。」

江煉頓了一兩秒才開口:「待會才算見識到你的本事,怎麼我們先前見到的,都不夠格算是本事嗎?」

他側頭看孟千姿。

為了驅趕蟲螽,頭燈的光沒有全關,只是調至最暗,在這微弱的光裡,江煉看到,她已經閉上了眼睛,長長的微翹睫毛,像是剛自光裡攪出,睫尖還粘帶了點光流,唇角微微挑起,彎出一個很美的弧度,回答:「是啊。」

還「是啊」,真是一點都不矜持,那驕傲勁兒,再不掖住,就得溢出來了。

江煉也閉上眼睛,還想著她剛剛那個笑,自己都沒發覺,那笑,也去到了他自己的臉上。

***

大概是這一日經歷的,還有聽到的,都太雜了,江煉入睡後不久,就開始做夢。

一個夢接著一個夢。

先是夢見地底深處,不斷攪動和行進著的巨大地窟,又夢見悄寂無人的營地裡,有具屍體尖刀插喉,血順著刀身,不斷往下滑落……

還夢見大火,無數火蝙蝠簇擁來,化作漫天火雲。

但突然之間,這一切都不見了。

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夜,山裡,蜿蜒得看不到頭的山路,還有啪嗒啪嗒,鞋底拍打山道的聲音;呼哧呼哧,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的聲音。

漸漸地,他看清楚,那是他在跑。

他很小,比被況同勝撿到時要小多了,只五六歲的樣子,穿著破棉襖,老棉鞋,右邊鞋子布納的鞋底已經脫落了一半,腳步起落,那鞋底也跟著起落,像腳下執拗地粘了半條舌頭,懷裡緊緊抱著個不大的、但是滿滿的布口袋。

拐過一條急彎時,腳下一絆,一下子摔了,那個布口袋跌落開,裡頭的東西撒了大半,有圓圓的大白饅頭,還有五顏六色、塑料糖紙的水果糖。

他趕緊爬起來,也不顧磕了一身泥,撅著屁股,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撿起來,重新塞進布口袋裡,抱起來繼續跑。

風聲呼呼,樹影搖動,雲團聚合,蟲音細碎,所有這一切,漸漸融作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聲音鋪天蓋地,嘈嘈切切,無孔不入,鑽進他的耳道,震磨著他的腦袋。

——阿崽,快跑。

——記住,你叫江煉。

——一直跑,別回頭,這輩子都別再回頭。

又過一個急彎時,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的步子遲疑了一下,停住了。

再然後,他回過頭看了一眼。

視線的盡頭,山坳深處,有一團躍動著的熊熊火光,風把火焰扯成長條,撒向各個方向,特別漂亮。

他看了會,一回身,抱緊那個布口袋,又瘋跑起來。

……

「江煉?」

江煉睜開眼睛。

周圍很靜,神棍還在睡,能聽到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孟千姿半伏在他繩床邊,正低頭看他:「你做噩夢了?」

嗯,是,江煉疲憊地坐起來,一手撐住樹椏,另一手下意識扶住額頭,拇指掌根忽然探到眼角的水濕。

他笑了笑:「是,做了噩夢,都是白水瀟放的那把火鬧的,夢裡都在被大火攆著燒,那煙熏得我……眼淚都下來了。」

說著,若無其事地拿手抹過眼角。

孟千姿也笑,沒有再追問。

剛剛,江煉魘在夢裡、還沒有醒時,她依稀聽到他低低的囈語。

好像是在叫……

媽媽。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