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0】

一天後,西寧,機場。

午夜時分,機場也相對冷清,孟勁松推著行李車先出接機口,一眼就瞥到了那個扛著大牌子接人的山戶何生知。

懷中還誇張地抱了兩束大花。

孟勁鬆快步過去:「花扔掉,為什麼事來的不知道嗎,還搞這套?」

何生知起初都沒認出孟勁松,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奔到最近的垃圾筒,把花束往筒邊一扔,又一溜小跑地回來,忙不迭匯報情況。

「車子備好了,從司機到隨行,都是山戶裡精挑的。你們……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天亮了再出發?」

孟勁松搖頭:「直接上路。」

何生知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又有一行三人出來。

坐輪椅的孟千姿,推輪椅的辛辭,以及隨行的冼瓊花。

大姑婆沒來,看來山戶中紛傳的、大姑婆身體不好的消息是真的。

五姑婆也沒來,五姑婆這輩子,沒上過高原,可見她有嚴重高反的傳言非虛。

***

一行三輛車,疾馳著出了機場道,何生知給孟千姿、冼瓊花和孟勁松三人,各遞了一個電子平板,猶豫著要不要給辛辭遞時,辛辭衝他擺了擺手,示意不用。

這種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他從來沒好奇心,千姿現在行走不便,他這趟過來,就是照顧她兼專職推輪椅的。

孟千姿接過來,先點開了地圖看,上頭兩個瑩瑩紅點,一為山鬼搜山出事的地方,一為江煉等人的失蹤處,兩地相隔了有幾十公里。

那紅色有點刺眼,看得她胸口一悶。

何生知小心翼翼介紹情況:「我們現在有兩輛車,兩個小隊,共計十五人,已經在神先生他們失蹤的地方搜尋了。」

孟千姿沒吭聲,這些她都已經知道了:孟勁松確定最後一通電話的經緯度之後五個小時,搜尋人員就已經趕到了現場。

現場沒有屍體,也沒有人,但發現了幾處血跡。

還留下了兩輛車,一輛車爆胎、車窗被砸碎,另一輛車側翻,初步懷疑是為了躲避什麼,當時在作曲線行車,橫向加速度過大引起的。

孟千姿問了句:「神棍失蹤的地方……那一帶,真沒有什麼異常?」

何生知知道她想問什麼,趕緊搖頭:「沒有,去崑崙要經過那一帶,我們都去過,那裡真的沒人煙,只剩幾頂破帳篷了,當初四姑婆也在那看了好久,懷疑地下是不是有玄虛,還專門讓人用探測器測過呢。」

所以,只在江煉和神棍他們去的時候出了問題?

會是因為神棍嗎?

當初在鳳凰眼時,也是其它人都沒問題,只他出現時,下頭的小巨鱷發了瘋、一頭撞破了棺底。

孟千姿看了眼週遭,覺得實在沒人討論,只得又將話嚥回去,想了想,點擊了陶恬的資料來看。

先跳出來的那張正面免冠照把她的目光粘了有兩三秒,陶恬人挺漂亮的,甜美也恬靜。

她繼續看個人資料,沒看兩行,眉頭就皺起來了:「內部技能評定,格鬥才三分,怎麼會派她隨行?」

何生知一時語塞,冼瓊花打圓場:「她只是接待嘛,只負責把人從西寧送到崑崙,要那麼能耐幹什麼?四姐大概是覺得,好鋼用在刀刃上,有能耐的都派去搜山了,接人……就隨便派了一個,畢竟誰能想到路上會出事呢。」

倒也合理,孟千姿沒再就這個申發,她關掉資料頁,頓了頓才說:「我只是覺得,如果隨行的是個得力點的,江煉……多少也有個幫手。」

兩輛車,失蹤了六個人,六個人裡,只江煉和韋彪戰鬥力強點,但韋彪這人,她也知道,必然一心只顧況美盈,於大局上能出的力不多,受累出力,還得是江煉。

孟千姿沉默,直到何生知提醒她:「孟小姐,後面還有,是搜山那頭的圖片。」

搜山這頭的圖片就有些血腥了,儘管有心理準備,點開瞬間,孟千姿還是瞳孔收緊,邊上的冼瓊花只覺一股怒意直衝上腦,氣得持握平板的手都有些發抖,脫口問了句:「事前,就沒發現異常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何生知也實在:「七姑婆,那是在山上,山裡頭是山鬼的天下,大家進了山,都很放鬆,尤其是雪線之上,長年沒人的,登山隊都很少去,最多是遇到雪豹——但雪豹,不傷山鬼啊。」

孟千姿問了句:「那現在,有什麼說法沒有?或者,你們有什麼猜測嗎?」

何生知欲言又止。

孟千姿笑笑:「沒事,有話就說。」

何生知硬著頭皮開口:「大家都在說,一刀就能把人砍斷,能把人的脖子掐折,這力氣太大了。不像人,有點像……雪人。」

雪人?

雪人又叫雪怪、大腳怪,在高寒山區地帶傳說較多,據說身高接近三米,毛髮灰黃,通體惡臭。

關於雪人,科學界流傳著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雪人其實就是棕熊,另一種則認為,雪人是巨猿,是人類的近親,有認知,也能進行簡單的思考,只不過沒有語言能力罷了。

孟千姿看向孟勁松:「咱們西北西南一帶、靠近雪嶺的歸山築,巡山探山,有見過雪人的記載嗎?」

孟勁松點頭:「有倒是有,但一般都是相隔很遠,忽然聽見動靜或者瞧見身影的,沒有正面遭遇過——看不清,也不確切,只要體型類人或者龐大,都歸入到雪人裡了,大概有兩三則記載吧,沒什麼參考價值。」

孟千姿重新調出那張地圖,點向搜山出事的地方:「這座山頭及其附近,可能有問題。哪怕那兒真有雪人居住、被驚著了,要麼是被山戶嚇跑,要麼把山戶趕跑……掐死砍死,更像謀殺,我們的人,可能真的在那兒發現什麼東西了。要跟四媽說一聲,把人手往那調,以防萬一。」

……

沒有更新的進展,再著急也是於事無補,孟千姿放下車座椅背,和衣沉沉睡去。

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江煉陪著她說話,像那次在水下洞穴裡一樣,一直笑著,偶爾俯身吻她,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兩人說起要去放風箏,他還說,那是他的強項。

於是便放風箏,她咯咯笑著轉動線軸,看風箏越飄越高,只是突然間,感覺週遭寂寞,環視四周時,都是白茫茫一片,江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不見了。

她大驚失色,左顧右盼,這才發現,江煉在那個被她放高的風箏上,一直掙扎著向她招手,似是讓她趕緊把他放下來。

她慌裡慌張往回收線,哪知越慌越亂,一陣風吹來,那線從中繃斷,江煉被大風捲掀,瞬間就不見了。

……

醒來時天已大亮,晃動著的金色日光透過車窗玻璃,溫暖著她的一側臉龐,玻璃上,映出眼角掛著的一行淚,她動作極輕地伸出手,悄悄抹掉。

車子裡很安靜,除了司機,大多數人都在打盹,她聽到冼瓊花在講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在說她。

「姿姐兒還好,我看她說話做事,挺正常的,沒因為江煉的事受影響。」

「是,畢竟剛在一起,可能感情還不深,是我們想多了……」

孟千姿閉上眼睛。

江煉出事前,最後的電話是打給她的。

他想說什麼呢,不知道。

不過沒關係,下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問他好了。

會再見到的,她揪緊心口處的衣服,在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節間來回碾磨,又用力對自己強調了一次。

會再見到的。

***

江煉半夜時,痛醒了一回。

睜眼的時候,先看到天,黑色的天幕,星星很亮,人的眼眸裡,都被盛進了銀色的光。

緊接著,他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拖拽著走,那感覺,像拖一條死狗。

他向身側看去。

事實證明,他這感覺沒錯,他是被人拖著,有一圈繩,圈繞在他腋下,方便捆住了拖行。

被拖的不止他一個,還有另外兩個,他認出其中一個是那個最先死的司機,另一個看衣著服飾都陌生……

他猜可能是那個被車子碾壓過的人。

三個人,三道繩,繩頭攥成一股,牽在一個人手裡——只知道這人身材高大,一拖三,力氣也一定很大,剩下的,只是沉默的背影,和呼哧呼哧的用力聲。

之所以被痛醒,是因為肩頭的那根箭還沒拔,在與地面的摩擦中來回搓磨,血肉被不住牽扯,又把他給喚醒了。

神棍呢?美盈呢?

顧不了那麼多了,現在,先顧自己吧。

這人為什麼不殺他呢?

江煉想起昏迷前的那場殊死搏鬥,對方力氣很大,他又受了傷,半邊身子幾乎沒知覺,最後,他是被這人掐住了脖子,嘴巴張開,舌頭漸漸外吐,然後昏死過去的。

他心中一動。

會不會是,這人以為他死了,所以才把他當死人、也跟死人拴在了一起,一併……拖著?那現在,是要把他們這些「死人」拖去哪兒呢?

江煉決定裝死,以不變應萬變,同時也借助這點時間恢復體力——儘管傷口的不斷牽動,讓這「恢復」有點癡人說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在一處壘石後停下來。

高原上經常見到這樣拿牛糞和石頭堆就的壘石牆,應該是藏民遊牧時拿來圈牛羊的,因為每年都會在固定的季節經過,所以經常留下些常用的工具。

藉著月光,江煉看到,那人拿起一柄廢舊掀鏟,開始在牆根處挖坑,而牆根處,好像原本就有坑,如今只是拓大而已。

那人背後背著弓,還有箭囊,看不清臉,臉上好像是拿布纏了一條又一條,只露一雙眼睛,泛陰森而又詭譎的光。

這是在給他們掘屍坑吧,難得,居然管殺還管埋——江煉渾身使不上力,僥倖地覺得也許可以偷懶一把:先閉氣,被埋進去算了,等上頭沒動靜了,再刨開坑出來。

可惜的是,事與願違。

那人先把無名氏的屍體搬扔進了坑中,然後把司機的屍體拽到跟前,伸手握住箭身,狠命一拽,竟硬生生把那柄箭拔了出來,然後擱到身邊,又順手操起一塊石頭,向著司機後腦補了一記。

那沉悶的聲響,驚得江煉渾身一僵,連呼吸都暫停了。

這人看來足夠節儉,不肯讓自己的箭陪葬,臨埋前要回收;也足夠小心,其實拖行了這麼久了,還被拔了箭,怎麼都不可能還活著,居然還要補上一砸。

這種箭,前頭箭簇,後頭箭羽,不管從哪一頭拔,都如同活剮,江煉覺得,自己勢必會忍不住叫出聲的,既然這樣,還不如藉著這一痛的力道,搏上一把……

他瞥了眼那桿被拔出的箭擺擱的位置,看似垂耷的手慢慢挪摸過去,可惜了,差了一寸多,怎麼都夠不著,就在這時候,那人大手一伸,揪住江煉的衣領,把他拖到近前——江煉就藉著這一拖的便利,迅速將那桿箭握到了手中。

同一時間,那人也攥住了插在他左肩頭的那桿箭。

江煉在心中默念「一,二,三」,就在箭羽拔出血肉的瞬間,藉著這讓天靈蓋都泛涼氣的劇痛,他暴喝一聲,使盡全身的力氣坐起來,右手的箭猛然斜向上刺,就聽哧啦一聲入肉聲響,定睛看時,那箭竟斜穿了那人的脖子,箭尖鑽透頸皮,斜剌剌支稜在那人耳邊。

那人瞪著江煉,喉嚨裡發出斷續的聲響,雙眼暴突,目光中流露出驚恐和不可置信,手中還攥著那根剛自江煉身上拔出的箭。

江煉自從中箭受傷,因著箭身未拔,前後傷口都被封住了,所以雖有血滲出,多被衣服給吃進了,並沒有外流,直到此刻,溫熱的血才汩汩流出,傷口週遭被這熱流一浸,居然有種近乎變態的刺激。

江煉嘴角牽扯出一抹艱難的笑,對那人說:「你還不倒嗎?」

邊說邊伸手出去,在那人肩上推了一指,那人死前不倒,身子本就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中,哪還經得住外力,軟軟癱了下去。

隨著他這一倒,江煉也再支持不下去,後仰著砸躺下去,他大口喘氣,眼前眩暈,卻又拚命咬住牙根,吸氣呼氣,然後伸出一隻手,扯解開那司機脖子上的圍巾,送到嘴邊拿牙狠狠磨咬,末了哧啦一聲撕開。

他把半截團進嘴裡,用力咬住,手上也捏了半截,一點一點,塞進肩頭的傷口,每塞一點,身子就痙攣一下,痙攣過後,再往裡塞一些,他圓瞪著眼,眼角張裂般疼,腦子裡盡量想那些美好的事,比如和孟千姿擁吻、癡纏,以及更多。

及至塞完,滿手是血,嘴裡那塊布也幾乎咬爛了。

他又躺了會,這才用力坐起,伸手去扯那人臉上的布,扯得七零八落之後,喘息著伸手入懷,去摸手電。

原本,他懷裡收攏了一堆手電的,以作聲東擊西之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都滾落了,還好,還有最後一柄,因為末端插進了褲腰裡,反而留住了。

他把手電摸出來,撳亮了,照向那人的臉。

這是一張頭骨變形的臉,江煉這輩子,都沒見過比這再醜的人:他的一邊頜骨正常,另一邊卻歪斜頂出,像給臉拉出了一個尖角;一邊的顴骨是斜向上,另一邊的卻下耷,原本該平行的兩側顴骨,硬生生被歪扭成了一道斜線。

江煉想起了水鬼的那個視頻。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是哪個方向,似乎傳來女人的尖叫聲,不知道是美盈,還是陶恬,而且,他直覺,是往這個方向來的。

江煉身子一震,迅速回到了現實之中,他撳滅手電,一腳把司機以及那人的屍體踢入坑中,自己也順勢滑了進去,然後伸手快速兜抹,把刨開的土兜過來,盡數澆埋在自己和其它屍體身上。

他在這鬆軟的泥壤裡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向外頭,很快,視線裡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形。

她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嘴裡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向著這堵壘石後奔了過來。

藉著月色,江煉看清楚,這是陶恬。

他長吁一口氣,身子微欠,正想出來招呼她,目光所及處,心下一沉。

陶恬的身後遠處,還有人,而看那人粗壯的身形和穩妥的姿態,絕不是同伴。

江煉深埋在土下的手微微蜷起,忽然蹭到了什麼東西,那是剛剛死在他手上的人,背在背後的……弓。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