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出了洞穴,盡量遠離洞口,讓過往山風洗滌盈滿腥臭的鼻子,省得影響接下來的追蹤,又撥了個電話給冼瓊花。
冼瓊花還沒睡,當然了,哪能睡得著啊,這消息她還捂著呢:孟千姿不出事還好,一旦出事,她就是第一責任人。
難怪大多數人都不願擔責任,沒塵埃落定之前,太煎熬了。
她飛快接起電話:「姿姐兒,是要後援嗎?」
孟千姿說:「不用,進山了,他們跟不上我。」
跟不上……
冼瓊花立刻反應過來了:「你是用了山風引?你那腿,真不想要了?」
用山風引的人逐味而動,速度相當快,普通人壓根追不上,冼瓊花就是擔心她那腿,劇烈運動,肌肉撕裂,這可怎麼得了。
孟千姿低頭看自己的腿:「沒關係,現在科技那麼發達,以後裝條多功能腿,說不定比原裝的強……七媽,你聯繫一下那個宗杭。」
這是事來了,冼瓊花不覺坐直身子。
「問問他,那個最後的營地,失蹤的水鬼,一共多少人。我懷疑其中有一部分,已經被……」
她停頓了一下,都不知道用什麼詞好:「已經被『它們』給奪舍控制了,襲擊江煉他們的,就是這些人——它們攻擊營地的可能性不大,但你也得加強戒備。從現在開始,我每隔半個小時,給你發一次經緯定位,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再聯繫你。」
冼瓊花還沒來得及應聲,電話已經掛斷了。
***
孟千姿先把當前的定位給發出去了,長吁一口氣,活動了一下肩頸之後,重新循味而去。
那股味道很淡,好在如一脈柔韌游絲,儘管有時會突然失掉了,但原地站定,四面嗅查之後,又能很快接上,方向還是那個方向,看來崑崙山這個目的地,是不會錯的了。
孟千姿心念微動:這幾個前水鬼,明顯是從漂移地窟出來的,按照神棍的設想,漂移地窟不漂移之後,很可能蟄居崑崙——現在這幾個怪物,又在往崑崙行進,而四媽在崑崙那頭的搜山,突然見血要命……
兩者之間,會有關聯嗎?
她只覺得匪夷所思:兩地相隔好幾百公里啊,開車沒一天都到不了。
……
正待翻過一個山頭時,孟千姿驀地停下,過了會,側身向南,又嗅了嗅。
有血腥味,味挺重,不涼,沒有動物的那種臊臭,應該是人。
孟千姿猶豫了一下,還是先折向,循著那血腥味過去。
走了一公里左右,亂石漸多,偶爾下腳去踩,會有滑石嘩啦啦滾落,孟千姿不得不取出手電照明——燈光裡,她看到自己呼出的團團白氣:越來越冷了,巴顏喀拉是一連串褶皺山脈,越高處越冷,一山有四季那是慣常事兒,山腳下還牛羊漫步、綠草如茵的,上頭處卻雨雪交加。
很快,她照見了一處蜿蜒的山間裂縫,有二十來米長,寬度不定,最窄處十多厘米,最寬處也不到半米,如一張微微啟開的山石巨嘴。
這種裂縫屬於山體開裂,成因複雜,有時是因為地震,有時是因為炸山,還有些只是因為時間太久了,山的紋理自然開裂——畢竟山也如人,儘管跟人的計命維度不同,總有老朽塌衰的一天。
她打著手電照向裂隙,這裂隙還挺深的,一時間居然照不到底,電光在下頭逡巡了一回,陡然定住。
手電盡頭處,恰籠住一張滿是血污、雙目圓瞪的臉。
孟千姿頭皮一麻,旋即就發現,那人居然是韋彪。
這是……死了嗎?她嘴唇發乾,身子僵了有一兩秒。
好在,她很快發現,韋彪還沒死,他一隻手臂正虛弱地往半空探抓,似乎是在求人救他。
孟千姿深嗅一口氣,確定方圓二三里內沒有什麼大型活物靠近,迅速從包裡取出綴繩,一頭結在一塊穩妥的大石上,另一頭過肩綰腰,把手電插在肩扣裡,然後從裂口處一步步下去。
越是靠近,越是心驚。
很顯然,韋彪是被人從裂隙口扔下來的,倘若一落到底,勢必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但萬幸的是,韋彪人高馬大、腰圓背厚,那碼子,比一般人大了一兩號不止,於那裂縫的收窄處,居然卡住了,不上不下,一直懸吊。
這要是換個瘦子,早見閻王去了。
但這樣一來,痛楚也加劇,任誰用胸腹處的擠壓去架全身的重量,都不可能好受的,而且,韋彪還受了傷,孟千姿注意到,他嘴裡只能發出沙啞的嘶聲,就沒個成句的話,小腹上應該是有大創口,就差開膛露腸了,一隻手死死捂了兜住,兩條空懸的腿痙攣著,似是想找方位來踩,但腳下偏偏就沒有能踏的立點。
這特麼,簡直比下地獄受活剮還慘啊。
孟千姿鼻子一酸,她迅速從包裡掏出一管葡萄糖,掏出匕首,橫刀削了管頭,先喂到韋彪嘴裡,吩咐他:「先別說話,保持體力。」
然後又降了一米多,用匕首在相對的山壁上鑿了兩個上下的凹窩——給她配的匕首,雖然不至於削鐵如泥那麼誇張,但鑿石劈砍什麼的,足夠應付了。
鑿好之後,她兩手抓抬韋彪的腿,幫他把腳踏定。
雙腳終於能夠踏到實處,稍稍分擔些胸腹處的壓力,於此時的韋彪來說,簡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兒了,他啜咬著瓶身,長長呼出一口氣。
孟千姿又取了裹帶有藥粉的繃帶,先給他大致包紮了傷口,這才又順著繩子爬高到與韋彪身位平齊,右腿蹬踏山壁,把身子給穩住。
腿上有些發虛,好像是知覺在漸漸恢復,伸手去摸,大腿的褲面上洇了一層血,孟千姿吁了口氣,摸到腿彎處的拉鏈,把褲管拉開——幸好穿的衣服都是方便拆卸的,否則裹個傷還要脫褲子,忒麻煩了。
她抹掉腿上的血,自己給自己纏繃帶,韋彪在邊上看她,嘴唇微微翕動,那管還剩了些的葡萄糖,就墜入了裂縫深處,連個響都沒聽著。
韋彪的聲音乾澀、微弱、瘖啞,從喉嚨口硬擠出來:「美盈……」
況美盈?
孟千姿動作一滯,瞬間抬頭,連傷都忘了裹。
「孟小姐,你救……救美盈……」
他說話太費勁,孟千姿盡量把話問全:「美盈被那些人帶走了?」
韋彪嗯了一聲:「她……她發病……」
孟千姿只覺一股涼氣從心頭升起:「發病了?那種皮膚會自行裂開、還會流血的病?」
韋彪又含糊應聲。
這病發的,還真會挑時候,孟千姿沉吟了會,垂下眼簾,繼續裹傷:「不用擔心,要殺她的話,早殺了,現在不殺,說明一時半會的,還不會殺。」
而且,追根究底,況家跟「它們」,在古早的時候,曾經是一頭的:也許正是看在這層情分上,況美盈暫時能得周全。
包紮完畢,她接上褲管,又拿出備用的針劑,給自己做二次注射:「況家女人那種病,從病發到死,還得有段時間呢,想做些什麼,還來得及。」
她給自己做肌注,針頭入肉的瞬間,有一縷尖細的痛,一路循行,像是正拽著心口,微微扯了一下。
孟千姿聲音忽然帶了顫,她盡量保持正常:「我問你啊,江煉……」
不問還好,這一問,韋彪居然紅了眼圈,顫抖著說了句:「太……突然了,我想回去救他的,他一開始就……」
孟千姿哦了一聲,低頭慢慢去推推柄,耳邊兀自聽到韋彪的喃喃:「我們一起長大的,干爺說,三個人要相依為命,是我太沒用,干爺這才走了多久,沒能救回他,也沒保護好美盈……」
推柄推到了底,孟千姿視線也漸漸模糊,她猛閉了下眼,又睜開,拔出注射器,扔掉用過的針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人生,有人死,看開點吧。」
「我沒法救你上去,我會把定位發給山戶,在頂上做個顯眼的記號,你盡量保存體力,等救援。有一些情況,跟你確認一下——方便說話,你就說,不方便,點頭搖頭,嗯一聲,或者給個眼神也行,我看得懂。」
從韋彪口中,孟千姿大致知道了翻車後發生的事。
當時,車上的人四散奔逃,依著神棍的建議,各跑各的、盡量分散,沒人知道那個司機孫耀藏著沒動。
況美盈暈死過去了,自然是由韋彪背著,他慌不擇路,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大晚上的,又沒有燈光照亮,壓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到了後來,身週一片死寂,反不敢跑了,怕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引來什麼東西。
韋彪覺得山上會比曠野安全,畢竟山上有遮有擋的,所以他一路往山裡走,想找個山洞或者避風的地方湊合一晚——等到天亮了,事情或許會好辦些。
他在半山腰處找了個避風的所在,抱緊況美盈,自己不敢闔眼,警惕地環視週遭。
因為一直沒異樣,他心理上有些放鬆,後半夜打起了盹,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打盹醒來時,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的山樑上,立了條詭異的影子。
是那個螳螂人,當時,它的四肢都是翻折開的,又細又長,手腳著地,頭顱又奇大,看起來極其瘆人。
韋彪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暗自慶幸自己的藏身之處還算隱蔽,那個螳螂人在距離兩人很近的地方走過一兩回,好在沒發現什麼,又漸漸走遠。
況美盈就是這時候發病的。
皮膚的撕裂,那可相當難忍,況美盈在昏睡中胳膊一抽,呻-吟出聲,儘管韋彪當即摀住了她的嘴,那個螳螂人還是又被招回來了。
韋彪撿了塊石頭在手上,看著那黑影背對著他停於身前,心說一不做二不休,砸暈最好,砸死活該,哪知剛一抬手,那螳螂人就撲到了他身上,一條細長的胳膊牢牢鉗住了他的脖子,然後雙腿騰躍,帶著他不斷奔竄——這螳螂人若停下,韋彪或許還能跟他廝鬥一番,但它一直不停,誰能架得住自己脖子如被套上了韁繩般一直拉著跑呢?
他不斷掙扎,雙腿踢踏,很快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就是在孟千姿到過的那個洞穴裡了,當時天已大亮,整個人手腳被綁,況美盈躺在他身邊,身邊蘊積了一小灘血——頭遭發病,症狀還算輕微。
神棍也在,頹然坐在一邊,他倒是沒被捆,可能那點戰鬥力,根本不入對方的眼,不過,不知道他是不是挨過打,眼鏡的一邊鏡片裂了,鼻血長流。
洞穴裡,沒有那個螳螂人,只有一個包著頭臉、只露眼睛,敞著衣服的男人。
這男人的身體很可怕,白茬茬的顏色,像在水裡泡久了,又腫又爛,乳下有個大的創口,但沒有血,只翻著肉,手裡頭拽著根繩,繩頭上結了個網兜,裡頭兜了塊石頭。
見韋彪醒了,神棍低聲吩咐他:千萬別有異動,那個投石男的準頭很可怕,剛剛,他像尋個機會去套個話,那人一個抬手,那塊網兜裡的石頭蕩過來,破了他的鏡片,還讓他流了鼻血。
又說,這種結繩投石,是古早的時候才流行的。
韋彪不關心這些,他只奇怪,那個螳螂人哪去了,還有,大家都被拘拿在這,少了司機,少了陶恬,那兩個,是逃出去了呢,還是仍在被獵殺?
就這樣,硬生生捱到了半夜,又有個高大的男人進來,同樣包頭遮臉,身形比韋彪還要粗壯,拎一根木棍。
木棍男停在投石男跟前,明明沒發出聲音,但很奇怪,韋彪覺得這兩人在交談,那個投石男似乎很憤怒,整個人歇斯底里,還不斷去指身上的創口。
過了會,木棍男也坐到一邊。
況美盈已經醒了,嚇暈過一次之後,多少有了點耐受力,這次沒暈,只挨著韋彪瑟瑟發抖,有時候哭,半是為了自己開始發病,半是為了江煉。
就這樣,三個人擠成一團,粒米未進,又過了一夜,這一次,韋彪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又是一個白天,那個螳螂人已經回來了,和兩個同伴湊在一處,依然是那種無聲的交談,螳螂人還一直拿手去指神棍和況美盈,這樣韋彪心底生出不詳的感覺來:為什麼單單不指自己呢?
看得出來,投石男仍然惱怒,但似乎是被說服了,沒過多久,就過來拽拉三人。
況美盈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被推著走,神棍倒是大大折騰了一番,還跌落了眼鏡,不過韋彪懷疑,神棍是故意的,他大概想給搜救的人留下點線索。
三人就這麼被驅趕著,開始了在山裡的跋涉,況美盈是累不得的,這也是好事,她一個人拖慢了整個進度,再後來,就到了這個山頭,那個螳螂人像是早知道這兒附近有山裂縫,拖著韋彪便走。
情形一片亂,況美盈失聲哭叫,神棍也試圖過來幫忙,韋彪奮力反抗,混亂中,被螳螂人尖利的趾爪剖了腹,又被半拖半拽著帶走,扔了下來。
被扔時,太陽還沒落山,也就是說,那差不多是七到八個小時之前的事了。
***
孟千姿給冼瓊花打了第二個電話,通知她三件事。
帶人救助韋彪,山戶陶恬下落不明,以及提防箭手。
那個射死司機和江煉的箭手,至今沒有出現,也沒有和自己的同伴匯合。
做完這些,她也喝了管葡萄糖。
七八個小時前。
以況美盈和神棍的速度,七八個小時也走不了多遠,說不定它們還會停下休息或者睡覺,也就是說,快了,這一次,她就快趕上它們了。
孟千姿發足奔跑,偶爾猿縱挪躍,濃重的夜色就在她的奔跑間漸轉稀淡,天邊迸出第一線亮時,她突然脊背一緊,瞬間止步。
這一次,不是因為味道。
是因為聲音,那種重箭破空的聲音,而且,她也看到了,有一桿長箭,從前方遠處射出,不知道是要射誰,居然斜上中天——總不會是后羿射日,多半是失了準頭,射偏了。
孟千姿笑起來,她撫了把額頭的汗,將濡濕的頭髮拂到耳後,又抽了槍在手上,牙關一咬,也不去管什麼味道了,向著那箭射出的方位直奔而去。
媽的,跑了一夜,跑廢了她一條腿的人,在這呢。
才跑至中途,就聽那一處尖叫聲和嘶吼聲並起,尖叫聲是女人的,也許是況美盈,她和她不熟,不大能分辨得出聲音,但嘶吼聲像是神棍——怎麼著,這兩人忽然奮起反抗了?
她腳下不停,事發地位置較低,得不斷往下,很快,場內情形明晰,孟千姿咒罵了一句。
媽的,不能用槍了。
簡單說起來,下頭是打成一團的,神棍咆哮著,和一個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再沒戰鬥力,拚命也有三分力,一時間難分高下,但孟千姿那射擊技術,打動的東西都夠嗆,何況是這樣扭股糖樣、滾在一起的?
而另一處,就更危急了,一個身形極粗壯高大的男人,正俯身跪掐住一個人,有個嘶聲嚎哭的女人,正拚命想去扒扯開那人,場內沒看到別人,卻另有一個女人趴伏在地。
這還瞄準個屁啊。
形勢危急,腳下路盡,算是個低矮懸崖,從邊上的斜坡繞下去已經來不及了,孟千姿吼了句:「你給我起來!」
她自己都說不清,是吼那女人,還是吼那男人。
但效果是達到了,那男人悚然回身,孟千姿覷準方位,如一隻大鳥直撲下去,瞬間騎抱住了那男人肩頸,然後身子順勢一擰。
她自己的力量不夠,想借這整個身體的飛撲擰轉之力,把那男人脖頸給擰折了。
但萬萬沒想到,那男人頭頸如此堅實,這麼大力道,居然沒奏效,兩個人只在地上滾了一滾,孟千姿槍械落地,不及去抓,她聽韋彪描述過,知道這人力氣極大,不能跟他鬥久,只能以快打快。
她藉著坐起之勢,小腿一屈,迅速拔出腿邊插著的匕首,向著那男人咽喉便刺,那男人動作極快,居然劈手來抓,他手掌也極大,繭硬掌厚,硬生生把刃尖給抓住了。
這一下正中下懷,孟千姿笑了一下,說了句:「你去死。」
這本就把套層匕首。
她虎口輕蹭暗扣,手起橫撩,在那人喉前劃過,那人還沒反應過來,手中仍抓著匕首的殼,孟千姿回手抓起地上的槍,抵住那人下頜,毫不猶豫補了一槍。
槍聲裡,就聽神棍大叫:「孟小姐,快救救我啊。」
原來神棍雖然打鬥不行,腦子卻很靈,知道救兵來了,也知道自己打那人不過,是以趁著那人沒回過味來之際,撒開他就跑,那人反應也快,哪容他走脫,發足就追。
孟千姿喘得厲害,還是立馬端槍,神棍看到槍口朝向這頭,立馬往邊上跑。
孟千姿開了第一槍。
沒中。
又開第二槍,還是沒中,自己這打靶準頭,果然不行。
那人原先被這兩槍驚到,略有遲疑,待見她總瞄不準,心下也就沒那麼緊張了,只是這麼一來,很難把人帶走了,他心下一橫,甩起兜石繩。
孟千姿細細瞄準,開了第三槍。
這一槍,中了,那塊還未及兜拋出的石頭失了準頭,高高揚上半天,而天邊,晨曦正四下漫起。
可見,開槍不能著急,還是應該瞄準的。
身後有人叫她:「千姿。」
又說:「你為什麼能站起來了?」
孟千姿猝不及防,下意識應了一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