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鬼中,段文希屬於傳奇人物,相片什麼的一直有流傳,再加上這趟進崑崙的人都是為了搜找她的遺體的,對她的相貌很熟,是以立馬就認了出來。
景茹司也呆了,段文希失蹤時,她才十幾歲,跟這位段孃孃壓根連面都沒照過,也談不上有感情,之前搜找屍體,照辦是照辦,私下裡很不以為然,覺得人都死了四十多年了,塵歸塵土歸土,天收地葬就好,何必非得勞師動眾去找這麼多此一舉……
而今看到這場景,才發覺自己想得淺薄了:不一樣的,這是山鬼一脈、仰止前輩,同宗同族,同根同蔓。
她眼圈發熱,下意識說了句:「快,這個要拍下來,給大姐看……」
冼瓊花倒還淡定,提醒她:「四姐,山蜃樓沒法拍的,只能肉眼看。」
這當兒,那犛牛馱隊已然全部出了溝口,孟千姿看得分明,一共有四頭犛牛,兩頭馱貨,兩頭騎乘,沒嚮導,也沒人牽引犛牛——這倒也正常,犛牛是高山牛種,屬於「山獸」,有段文希在,可以驅駕自如。
至於馱的貨物……
目光所及處,孟千姿一顆心跳得厲害:其中一頭牛背上,麻布包覆著的,分明就是個箱子形狀。
那口箱子,閻羅果然帶進了崑崙山!
她屏住呼吸,垂於腿側的手不覺攥起:她已經不關心什麼上古場景了,只想知道當年段太婆發生了什麼事,這顆蜃珠成色不好,顯像還在擾動,說不準什麼時候,這一幕就會跳掉……
馱隊還在行進,段文希舉起相機,四下取景,意態頗為悠閒,前頭的閻羅卻展開一張牛皮卷,望望週遭,又看看卷圖,好像是在找路。
閻羅手裡果然有路線圖,八成就是從況家那些黑三爺認為不值錢、裝卷軸書冊的箱子裡找到的,孟千姿口唇發乾,大叫:「江煉!」
就聽江煉遠遠答了句:「知道了。」
探身看時,江煉已經向著那一處飛身衝奔下去。
景茹司不明所以:「他……他幹什麼?」
孟千姿緊張得手心冒汗,暗暗祈禱這顯像能持久些、別那麼快跳掉:「江煉會貼神眼,只要他能看到一眼,我們就能知道牛皮卷是什麼內容。」
景茹司有點驚訝,重又看向場內,喃喃了句:「這能耐少見,這小伙兒……不錯啊。」
孟千姿沒吭聲,心下怪受用的:四媽背後從來都是損人,難得能誇上兩句。
很快,江煉就衝到了跟前,高原地帶,疾奔快跑容易引發高反,一停下來,果然胸口發悶顱腦發脹,他用力摁住心窩處,大口吸氣,然後抬眼去看。
眼前這顯像,比湘西那次可差多了,閻羅甚至會忽然豎向搓移成兩半,更讓他叫苦的是,閻羅是騎在犛牛上的,再加上舉著個圖,比他的個頭高多了,想窺到卷圖內容很不容易。
他知道得抓緊時間,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攆著牛屁股又蹦又跳,一會繞到左邊,一會繞到右邊,有兩次心下一急,忘了這是蜃景,居然伸手去掰牛角,想把它阻停,結果差點把自己絆了個趔趄。
原本蜃珠顯像、段文希出現,情勢相當緊張,人人都是摒了一口氣的,但忽然來了這麼一出,於旁觀者看來,又實在笨拙滑稽……
孟千姿聽到四下傳來壓得很低的笑聲,老大不高興,嘟嚷了句:「你行你上啊,還笑!」
景茹司原本想笑的,聽她這麼說,盡量忍住,輕咳兩聲,把那笑意化解了去,正待說些什麼,眼前突然一空,定睛一看,只剩平展展一片地和空地上的江煉。
什麼犛牛、閻羅、段太婆,都沒了。
她脫口說了句:「這就沒了?」
孟千姿顧不上回答,只是盯緊了江煉。
空地上,江煉左右看了看,然後朝向孟千姿的所在,比劃了個「ok」的手勢。
這是看見了,孟千姿長吁了一口氣。
***
場景回歸現實,但江煉直覺,這趟山蜃樓,可能還沒結束。
不過四周都是人,他可不想大剌剌站在空地中央、聚光燈下,跟個模特似的接受那麼多雙眼睛的洗禮。
他裹緊羽絨衣,向著邊上走。
才剛走了一半不到,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預感,與此同時,頭皮略麻,面上有點乾燥拉拽,像是靜電牽力……
果然,下一秒,眼前一花,顯像又出現了,這一次,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乍一看,還以為是成群的黑鴉四處飛散。
江煉還未及細看,四周已經傳來山戶經受不住的驚呼聲,有帳篷被撞歪、支架被絆倒,甚至有人猝不及防、拔腿就跑,骨碌滾下谷地。
還有人失聲大叫:「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
……
江煉終於看清四周的情形時,明知是假的,還是心下一激,全身的血都湧上了頭。
他身前身後,整個谷地,乃至外圍的營地裡,居然高高低低、四下錯落,漂浮著無數頭顱以及殘肢塊軀!
這一頭,孟千姿也是頭皮發炸:她是坐在帳篷裡的,而就在她腳邊,晃動著半顆頭顱,正對著她的半張臉堪稱醜陋,五官極不協調,居然還是活動著的,頃刻間已從她的腳邊擦過,「飄」到了另一側。
幸好她對山蜃樓很熟,很快想清楚原委:「可能是出現的人物太多、場面太龐雜了,這顆蜃珠本來就不好,支撐不住,所以出的都是碎片。」
冼瓊花嗯了一聲,探出身子,厲聲向著外頭大喝:「亂吵什麼!假的也能嚇到?丟不丟人!」
這一吼果然有用,整個營地和山谷頃刻間鴉雀無聲,冼瓊花吼完了,恰瞥到不遠處的窪地裡,有半條腿正一步一步開邁,心頭一陣不適。
孟千姿也探身出來看,說了句:「上千年下來,這裡的地形多少會變一點,古早時候,我們坐的這一塊,地勢應該也是低的,現在高了。」
說著,抬手指向腳邊的那半顆人頭:「原本那應該是個人,有頭有身子,後來地面慢慢變高,身子的部分都沒入地下,就只能看到頭了。」
……
場內,江煉也漸漸冷靜下來,猜到了應該不是殘肢塊軀。
因為那些不完整的肢體,都是在正常「走動」著的,有轉頭的,有手臂托舉的,有長短不一的腿腳匆匆而行的,如果給他一支筆,把那些殘缺的輪廓給補全,可以想見,這確實該是個人來人往、嘈雜沸騰的大場面。
江煉定下心來,忍住胸腔中那一陣陣的反胃感,細看身周的場面,漸漸的,他看出端倪來了。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神棍夢中的、大群人點算箱子的場景。
因為,他看到了殘缺的、不止一處的篝火,也看到了不止一隻箱子,有的置於地上、只顯出開蓋的一角,有的浮於半空、不斷前移:那應該是被人托著往前走、但人未能顯像而已。
他還看到了不下幾十個人頭,有的是半個,有的只是一隻眼睛連著額頭,還有的是頭連住一側肩膀。
讓江煉心驚的是,這些頭顱中,有半數是正常的人頭,但另一半,完完全全是可怕而又畸形的!
換句話說,另一半的頭顱,可以歸入到螳螂人同屬,臉如牛的、下頜尖如鼠的、頭上另有頭的,甚至脖子上詭異地長出觸手的……
它們和那些「人」擦肩而過,甚至並肩作業,彼此都很自然,似乎早已習慣、壓根就不在乎這種形體上的巨大差異。
江煉腦子裡脹突得厲害,感覺自己就快抓到什麼線頭了,卻又屢抓屢失,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踉蹌步聲,抬頭一看,是抱著氧氣瓶的神棍過來了。
神棍似乎很激動,走幾步就湊到氧氣瓶的吸嘴裡吸一口氧,但他目標很明確,目不斜視,甚至顧不上避開那些無實體的人,粗暴地從那些蜃景間衝撞過去,逕直朝著一個方向。
江煉循向看去。
他明白神棍是向著誰去的了。
是那個假神棍,那人還算顯像完好,頭是完整的,只不過身子只有一半,正和對面的一個「怪物」合力抬起一口箱子,看那架勢,是要搬去什麼地方。
江煉目視著神棍和這個假神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同框對比,才能看到更多的不同,比如臉是高度相似的,但髮型不一樣,假的那個頭髮披散,還擷取了部分結辮,再比如衣著也不一樣,崑崙自古苦寒,假神棍穿的是獸皮衣……
就在這兩人即將隔空會師的時候,一切歸於虛無。
什麼顯像都沒了,連塊殘片都沒留下,只餘幾十道白慘慘的射燈光,把闊大的谷地中央處照得更加空曠,空曠裡站著還未回過神來、滿臉木訥的神棍。
江煉向著神棍走過去,在他面前三兩步處停下,問他:「你做過那麼多次關於這裡的夢,為什麼一次都沒有提到過,裡頭有一半的人,其實不是人的樣子?」
神棍足足過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真是冤枉:「這怎麼能怪我,小煉煉,你忘啦,我每次都沒有看到那些人的長相和穿著啊。」
想起來了。
神棍第一次說起這個夢時,說的是「還有人影,也看不清,就知道有人,也挺多的」。
上一次,在巨鱷的洞穴裡做夢,說的是「那些人,只是憧憧的影子,但能看出,他們手上拿著不同的東西」。
神棍由始至終,都沒能看清那些點算箱子的人,到底是什麼樣貌。
江煉笑笑,說:「我直到剛剛,才想明白一些事。」
「美盈的老家是婁底,我為了查況家的事,去過那好多次,婁底有蚩尤塑像,那個塑像,蚩尤的頭上,是長了兩隻角的。」
「神話裡,蚩尤長不同的樣子,有時候是牛首、背生雙翅,有時候是三頭六臂、銅頭鐵額,又說他有兄弟八十一人,長相跟他一個路數。」
「在湘西,我住在老嘎家,老嘎是個儺面師,會做各種各樣的巫儺面具,他說,人不能直接跟神溝通,得帶上巫儺面具,以神的樣子出現——這種面具你一定看過,雖然也有耳目口鼻,但是都形容扭曲、很可怕。」
「我又想起,傳說裡,女媧是人首蛇身,刑天是沒有頭,以乳為目,以臍為口……你說,『它們』會不會就是長這樣的?」
神棍聽到一半時,就已經明白了江煉的意思,只是一直沒打斷他,直到此時才開口:「有可能。」
水鬼的視頻裡,把九六年出事的那批人說成是「畸形」、「變成了怪物」,懷疑是轉化不成功的殘次品。
他們這一趟,看到螳螂人,也是張口就稱「怪物」,怕引起恐慌,還會委婉地以「那東西」作為指代。
但所謂的畸形、怪物,完全是以「人本位」的審美為出發點的,也許在「它們」看來,它們才是完美,人反是奇怪醜陋、畸形的那一類。
就好比,如果這世界的審美是「雞本位」,大小公雞母雞,見到人時該多嫌棄啊:天哪,人真是好醜,沒有尖尖的可愛小嘴,身上光溜溜沒毛,還多長了一對胳膊,畸形!
……
江煉心跳加快:「也就是說,九六年水鬼出事的那批人,其實在外形上,反而是成功的?」
神棍說了句:「何止是成功啊,他們完美地回到了古早的體形樣貌,最符合『它們』的預期。反而是易颯那種樣子沒變的,在『它們』眼裡,是最失敗的,長成異端、救不回來了。」
江煉忽然想到了什麼:「宗杭和閻羅,也沒有變。他們不是水鬼,是外人,也就是說,水鬼的確體質特殊,他們是最完美的轉化載體,唯有水鬼的重生,才能恢復它們古早的樣貌?」
水鬼們曾對祖師爺的話深信不疑:自家的老祖宗啊,怎麼會坑後代子孫呢?照做就對了。
孟千姿也曾嘀咕:都是一家人啊,祖宗奶奶有什麼事,傳下話來讓我們做就是了,何必神神秘秘不盡不實,還編出瞎話來,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現在明白了,為什麼祖師爺要拿自己的後代下手,把他們引去漂移地窟。
因為在它們眼裡,什麼後代啊,早已不是同一陣營了,只適合利用,不能相信,也不能倚仗。
還有,這不叫下手,這些子子孫孫早已長歪,也走得太遠了,唯一的作用,就是拿來回收、改造、再利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