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發生?
冼瓊花頭大如斗:「你這是……什麼意思?況家的口述是假的?」
闔著況家祖上跟水鬼的祖師爺一個德性,都在欺騙後人?這祖宗和兒孫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了?
幸好江煉搖頭了:「這倒不是,閻羅根據這份口述,確實得到了麒麟晶,也確實完成過一次『閻羅生閻羅』——從這一點來看,口述不是假的。」
「我只是覺得,況家工匠探聽到的這則消息,真實性要打問號。」
「現在我們都知道,麒麟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是麒麟晶,而麒麟晶是自體繁殖的關鍵,往大了說,是整個神族能否延續的基礎。黃帝一族,如果不是十分確認、極其肯定麒麟晶再也不可能有了,怎麼會做出『神人跨代』、跟人融合這樣的決定呢?」
神棍咂摸出些意味來了。
是啊,只要有麒麟晶,就有希望,黃帝家大業大,人手也多,人家不知道要找麒麟嗎?
江煉字斟句酌:「我們用今人的觀點來看,麒麟晶這麼重要,麒麟都該是受保護動物、是被官方圈養的,滅絕不是一天發生的,是一個過程,麒麟是慢慢變少的,神族人應該早在最後一頭麒麟死去很久之前,就察覺到了這個不祥的徵兆。」
話說到這兒,相當直白了,景茹司點頭:「小江說得很有道理,這就好比對國計民生來說很重要的資源,在耗盡之前,國家要麼想方設法找新礦,要麼拚命開發可替代資源,不可能坐等到耗盡的那一天才知道著急。」
江煉說:「這是第一點:神族人拚命找了好多年,窮全員之力,都沒找到。蚩尤方派出一個精英小隊,居然就找到了。」
第一點就說到這兒,放諸人自行體會。
江煉繼續說第二點:「我看到口述裡提到伏羲後人、神眼看命,我才意識到,伏羲是八卦的創始人,而古早的時候,做重要的事習慣卜卦,要不要出征、要不要播種,打卦已經滲入到日常生活中了……」
孟千姿「啊」了一聲,脫口而出:「麒麟滅絕這件事,他們打卦確認過?」
江煉嗯了一聲:「這件事這麼大,老話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想讓全族死心、接受現實、尋求出路,必然要有個確鑿的結果擺到面前,一次打卦,族人都未必相信,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由不同的人操刀,都得出了同一個結果,大家才最終接受。這是第二點,伏羲後人打卦的結果是麒麟滅絕了,但蚩尤方派出一個小隊,找著了。」
聽到這兒,這對比的譏諷意味,已經很濃了。
景茹司喃喃:「所以,根本就沒有活麒麟這回事?它們對外放這假消息,何必呢,有什麼好處啊?」
孟千姿說她:「好處多了去了,四媽,我們手下是帶人的,我們沒放過假消息嗎?有時候,下頭的人無所謂消息是真是假,他們最歡迎好消息。」
冼瓊花歎了口氣:「是啊,那個時候,蚩尤方戰敗,還退進窮山惡水的地方,整體士氣應該都很低迷,你一下子找到了麒麟,簡直是為追隨者打了一劑強心針,是不是有種天命所歸的感覺?讓人覺得,又有指望了?」
這倒也是,景茹司轉過彎來,她一個快六十的人了,還要繞這種腦子,真是不容易。
哪知江煉就是不讓她消停:「不過,也不全是假的,還得往深裡看,裡頭有真的部分。」
我的天啊,景茹司手裡要是有錘子,真能把江煉拽過來,在他腦殼上捶七八個包:「到底真的假的,小江,你給我一次性把話說清楚,我這腦子,好不容易捋清,讓你這一句話說的,又變成漿糊了。」
冼瓊花失笑,覺得這四姐跟老小孩似的:「四姐,你讓江煉慢慢說嘛。」
江煉也笑:「之所以說不全是假的,是因為閻羅到這兒之後,確實找到了麒麟晶,所以這裡頭存在一個悖論——沒有活麒麟,就應該沒有麒麟晶,但現實是,沒有活麒麟,卻偏偏有麒麟晶。那麼問題來了,這麒麟晶,是從哪來的呢?」
就在這個時候,神棍忽然冷哼了一聲,說了句:「從哪來的,還不是把死了的那頭挖出來的。」
這話一出,帳篷裡瞬間安靜到了極點。
神棍渾然不覺,還在瞅冼瓊花她們看完了、擱下的那張字紙。
頓了頓,孟千姿問他:「你剛說什麼?」
神棍莫名其妙,抬頭時,一臉茫然:「我說什麼了?」
孟千姿只覺得事情詭異到了極點,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剛江煉問,這麒麟晶,是從哪來的,你答什麼了?」
神棍一怔:「我說話了嗎?我沒說啊……」
什麼情況?冼瓊花和景茹司對視兩眼,不約而同地坐遠了些。
神棍終於反應過來了,自己的臉色也白了,求救似地看江煉:「小煉煉,我是不是……又突然講自己不知道的話了?我說什麼了?」
江煉腦子裡突突的,先向孟千姿解釋:「神棍之前不是會做夢嗎,這一段日子,不做夢了,但會突然間說一些奇怪的話,他沒意識的……等一下,你們先別說話。」
神棍剛剛突如其來的那句,雖說簡短,但信息量好大,好像蓋口開了閘,有什麼東西,正源源不斷流入他腦子裡。
景茹司戒備似地看神棍,很是懷疑他被什麼給附身了,思謀著是不是該綁起來比較穩妥。
外頭的風又大了,從雪峰頂來,一路擦過帳頂,不知道其間是不是裹帶了雪粒,帳頂不斷發出沙沙的聲響,江煉抬起來,嘴唇發乾,說了句:「我知道了。」
***
最後一頭麒麟已經死了,金翅鳳凰也活到了盡頭。
這話是真的,沒有活麒麟,蚩尤族人派出的那列小隊,確實背負秘密任務,不是找活麒麟,而是挖死麒麟的屍。
江煉說:「我對這種上古神獸不太瞭解,不過,我聽說有一種樹叫胡楊,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麒麟既然能活兩千年,死後估計也沒那麼快腐朽。」
「那列小隊不知道挖了多少具,又或許,挖的只是那最後死的,這些不重要,總之,它們在某一頭的體內,找到了麒麟晶。」
孟千姿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江煉猜到了她的心意,很快補充:「沒長成的麒麟晶,如果長成,早就被取用了,所以,一定是沒長成的、在神族人眼裡沒價值的。」
神棍激動地一拍大腿,滿臉泛紅,江煉一看就知道,他也想到關鍵的了——只景茹司嚇了一跳,還以為這人又發病了,險些撲上去把他摁倒。
因著太過興奮,神棍說話的語調都走音了:「早就沒麒麟晶了,它們是走到絕路,兵行險招,想自己造啊。首先,麒麟晶是在麒麟體內孕育的,現在沒麒麟了,先得找一個代孕的。」
孟千姿脫口說了句:「太歲!」
說完了,才覺得哭笑不得:神棍居然把太歲叫作「代孕的」。
江煉接茬:「其次,一顆麒麟晶遠遠不夠,蚩尤這頭的人很多,需求量巨大。」
神棍搶答:「息壤,得有息壤,才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許許多多!」
江煉拿過空白的紙,又提筆在手:「還得有水精,安放它們的原始意識,否則意識消散,『復活』就談不上意義了。」
說著,他在紙上畫了個方框,又看孟千姿:「千姿,現在已知蚩尤方有了這麼個計劃,但是它們戰敗,一切神器也好,工具也好,都被黃帝給繳獲走了,黃帝還準備整合一切物件封箱,你想達成計劃,你都需要些什麼?」
這問題適合孟千姿來答,她是山鬼王座,考慮時,會從實用性和可操作性入手,而不是簡單答題。
果然,孟千姿沉吟了會,說:「我需要一個內應,直接參與封箱這件事,這樣,我才能明確我要的東西都在哪兒。」
江煉在紙上寫下了「內應」兩個字:「那個時候,想在黃帝一方找內應,應該不難,很多神族人順應他,是因為他打勝了,也是因為實在走投無路,而非心甘情願真想和人融合……你接著說,還需要拿到什麼東西?」
神棍的喉結滾了滾,看「內應」那兩個字,覺得怪刺眼的。
孟千姿仔細思量:「我需要水精,息壤,山膽……我也要,因為山膽是水精的天敵,把這東西留給敵人,對我來說,隱患太大了。」
江煉把這幾樣寫在那個方框裡,冼瓊花這才反應過來,小聲給景茹司解釋說,方框就代表那口箱子了。
再多的,孟千姿就想不出來了:「最主要的,就是這幾樣吧。」
很好,江煉轉向神棍:「你給我們講過不少次你的夢,通過你的夢,我對點算箱子時的場面有個大致的概念。」
「總體來說,都是神器,連女媧摶土的人偶、伏羲造就的八卦都有。水精也好,息壤也好,在那些物件中還真算不上金貴。而且,並沒有硬性要求說哪個物件必須裝在哪口箱子裡——大家自由配合,互相之間還可以幫忙,比如我這口箱子裝不下了,放到你那口去。」
神棍嚥了口唾沫,他想起某一次的夢裡,是有一個人抱了七塊獸骨,跟他說自己的箱子放不下了,而他很熱心地接了過來。
「也就是說,那個內應,其實是可以通過種種手段,偷換也好,明換也好,把蚩尤方要的東西,都裝進一口箱子裡——偷一口,總比偷幾口要方便吧。」
景茹司插了句:「那是,一次性搞定嘛,賊也要講效率的。」
看來這位四姑婆,已經不知不覺,很認可自己的話了,江煉怪有成就感的。
「還有一個問題,那口箱子,光裝這些東西,是不可能的,為了掩人耳目,總得裝點別的,最不濟也得裝滿吧,不然也不能封箱。現在我知道的,七塊獸骨、盛家九鈴,應該都是來自這口箱子。」
說到這兒,他瞥向孟千姿的腳踝:「千姿,你的金鈴,很可能也是。」
孟千姿猝不及防:「哈?」
不過她很快想明白了:確實,金鈴太不尋常了,應該也是本該封箱的古早物件。
江煉解釋:「盛家九鈴,金鈴九用,盛家的鈴是用來和逝去的人溝通,你的鈴是用來和山、山獸,甚至山上的風溝通,說白了,性質是一樣的,應該是一系列。我甚至懷疑,盛家的鈴也跟你的一樣,只是九種鈴片,只是後來,到了不同的支繫手裡,被拆分、包裹上了花哨的外殼而已。」
神棍冒出一句:「也有可能這金鈴也是蚩尤方指定要的,無利不起早,山鬼追隨蚩尤,總得有些獎勵吧,而且有了金鈴才能剖山藏膽啊。」
也許吧,江煉把這幾樣也寫進那方框裡,然後把紙張拈起來,朝向孟千姿:「現在,箱子已經齊備了,你怎麼偷?」
孟千姿想了想:「天時地利人和吧,我需要在對方防守鬆懈的時候下手,還需要知道這個箱子擺放的具體位置——不然一百口箱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根本認不出來。」
沒錯,江煉長吁了一口氣:「這些都需要那個內應從中活動,他在歸置箱子的時候,要看似不經意、但特意地,把箱子放在某個指定的位置,這樣,他的同夥才能目標明確,一擊得手,猶豫都不帶猶豫的。」
神棍想起自己最初的夢裡,那雙自濃霧中伸出的、偷箱的手,真是百感交集。
冼瓊花也有點唏噓,她的目光落在況家先祖的那頁記述上:「偷走了箱子,卻打不開,所以才根據印記,找到了最初的工匠,這也是為什麼,況家人會捲進來吧。」
孟千姿接過江煉手裡那張畫了簡易箱子的圖,看著看著,有些走神。
開箱之後,又是另一番安排了吧,水鬼得了水精,山鬼藏了山膽,山水不相逢;況家帶了口空箱子遠走,安分守己,不近江湖;盛家得了鈴,避居深山;七塊獸骨不知道扔去了哪,但七道戾氣顯然入了世,甚至驚動了聖人老子……
箱子裡還有別的嗎?也許有,但不那麼重要,沒準被蚩尤的追隨者瓜分了吧,也不知道這分配的標準是什麼,會不會因著分配不均頻起爭端……
無所謂了,大的框架輪廓已經形成了:漂移地窟、水鬼的傳承、金湯穴,以及神秘的「不羽而飛、不面而面」的預言,水鬼因著體質特殊,是最理想的轉化皿,但萬一人數不足,金湯穴裡還有次一等的後備。
她聽到江煉輕聲說了句:「我算是知道,水鬼家這幾十年來的禍事,源頭在哪了。」
為什麼那些復活的人,哪怕樣貌完美了,壽命卻始終不長,為什麼「閻羅生閻羅」只能一次,不能像上古時那樣,自體繁殖,一代又一代。
因為那顆麒麟晶,是從被挖出的、死了的麒麟身上得到的、還未生成的棄置品。
麒麟壽數兩千,止得一晶,足見麒麟晶的獲得有多艱難,這顆拿太歲當「孕母」、本就發育殘缺的麒麟晶,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漫長的歲月才育成,又經過了多久,才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許多……
她呢喃了句:「晶成之時,不羽而飛,不面而面,這打卦看命不是騙人嗎?明明就沒成功啊。」
江煉說:「也不能這麼說吧,我和神棍聊過這事。看命,本質上是超脫出了時間的維度,看到了未來的某些表相,看命不能回答問題,不能告訴你時長,不能指引你向東向西,只會給你一個畫面,你自己根據這畫面去揣摩。比如說,你看到未來的自己拿刀砍人,但你不知道前因後果,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自衛、蓄意傷人,還是無意為之。」
「它們的打卦,也許只是看到了有人以完美的樣貌重生,至於這人活了多久,後續怎樣,它們是不知道的,但這個畫面,足以讓它們不顧一切、投入所有,以為這條路可行。」
孟千姿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這麼說,水鬼是沒救了?」
她想起宗杭的笑,想起他的一再拜託。
江煉沉默。
水鬼這件事,本質上,像是一場事故,集體用錯了藥,藥已經吃進去了,吐不出來,有些人早早死去,有些人苟延殘喘,有人給這死亡開端,有人給這死亡結尾,時長時短,都是同一批受害者。
孟千姿沒再說話,像是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開始去收理地上的那些紙頁。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軟軟飄在耳際:「可是,誰去跟宗杭說呢?」
景茹司看出她心情不好:「千姿啊,你幫人,別幫得感情太投入了,水鬼家的事,我也知道。他們出事的那批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再死,也就只多死一兩個,不會再有大的損失了。他們其實心知肚明,找我們幫忙,只是想求一個明白。」
孟千姿抬眼看她:「什麼叫『也就只多死一兩個』啊,哪怕只有一兩個,愛她們、關心她們的人也會傷心啊。」
一朵花謝了,山不知道,山不在乎,但緊挨著花的那一朵,會在乎。
江煉伸手過來,似是想握住她的,孟千姿躲開了,笑了笑說:「我沒事。」
說話間,自己都沒留意到,有一行淚,自頰上滑過,啪嗒一聲,滴在整理好的紙面上。
她低頭去看。
原來最上頭的這張,是江煉畫的那幅路線圖,大家都沒來得及、也沒顧得上去看,眼淚滴在紙頁的上半部分,濡濕的淚痕間洇著幾個字。
崑崙天梯。
【第八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