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08】

孟千姿打著手電,小心地探頭朝「門」外看了看。

真的就是個巨大的無底洞,洞壁並不光滑,起伏坑窪,手電光只下去幾十米,就被吞沒了,再往下是什麼樣,根本看不到,不過……也許能一路攀爬下去。

山鬼叩門,門在哪呢?不會是這個門形的截面吧?還是說,這兒本來是有門的,但早被段太婆給叩開、一腳踹進無底洞裡了?

還有,金鈴有一道符紋,就叫「叩門」,但和「啟天梯」一樣,早就失傳了,所以,即便立個門在這兒,她也不會叩。

這黑暗太過空洞和巨大,孟千姿看著看著,不寒而慄,又勸說自己:這趟進來,主要的目的不是搜救嗎?現在身單影只的,身邊連個能倚仗的人都沒有,叩什麼門呢?

不叩,門送到跟前她都不叩,萬一把自己叩出個三長兩短來,豈不是虧大了。

她正想收回身子,手電被身體的動作一帶,照到了斜下方五六米處。

光柱的盡頭,棲著一片巴掌大、邊緣不齊、灰褐色的……紙?

孟千姿覺得奇怪,蹲下去細看。

看著看著,心中一動。

不是紙,是牛皮殘片,就斜搭在一塊斜凸的山石上,這無底洞裡,雖然有空氣,但對流極其微弱,所以殘片,就靜置在那兒,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孟千姿一下子想起了山蜃樓裡,騎在犛牛背上的閻羅高舉地圖:那地圖,就是牛皮硝制的。

這塊殘片,不會是閻羅……失落的吧?

她心跳得厲害,手電更仔細地往那一處來回照看,果不其然,在第一片下方七八米處,又發現了兩片,形狀都不規則,一片更小些,一片更狹長。

感覺上,像是閻羅曾站在這兒,撕破了手中的牛皮卷,然後往下拋灑——有那麼幾片,被嶙峋突出的石壁掛住了。

孟千姿回頭看了眼史小海。

他似乎是有點怕黑,也恐高,頭是探在了門內,但身子全部縮在了外頭。

孟千姿問他:「放哨還會嗎?」

史小海說:「就是站崗。」

一邊說,還一邊睜大眼睛,做了個警惕地觀望四周的姿勢。

孟千姿歎氣,怎麼就這麼點背,讓她攤上這麼個「搭檔」,說句真心話,她一個人行事,方便多了。

她說:「你在這放哨,放機靈點,有壞人來你就喊。我下去拿個東西,很快。」

不等史小海回答,她已經把身子挪下了山壁。

山鬼本來就擅於攀爬,孟千姿又有壁虎游牆的功夫打底,這種石壁,還是難不倒她的,只不過總要注意不在傷腿上借力,頗費了一些時間,才把三片都拿到了手——她懷疑更下頭的地方還有,但手電沒照到,加上人在山壁上,總會疑神疑鬼,怕下頭出現怪物,又怕上頭有人暗算,所以很快就上來了。

史小海好奇道:「東西呢?」

他的想法裡,「東西」必然有形有狀也很大。

孟千姿懶得理他,往週遭看了看,確信沒異樣,才吁了口氣倚住石壁,看手裡的殘片。

先看最狹長的那張。

——山腸九口,七死二走,進不空手,走不全走。

孟千姿並不擅長去解謎,但這幾句還算淺顯:九曲迴腸盤踞在這山裡,估計對外有九個出入口,七死二走,應該類似於古代機關裡的「生門」、「死門」,可見有七個是死路,兩個是能走出去的。

她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山鬼進腸的那兩個口,到底是生門還是死門。

「進不空手」,大概是說進來得準備一些東西。

「走不全走」,這意思是……

孟千姿想起被石蟲子啃噬而死的山戶還有何生知,不覺打了個寒噤:這是在暗示進來的人一定會留下幾個當祭品嗎?

當年只有閻羅和段太婆進來了,走不全走,閻羅走了,段太婆……留下了?

她看第二張。

——備人六,牛羊六者亦可。吸髓吮肉,無祭不得過,不過不臨門……

孟千姿忍不住又看向何生知的屍體。

這說的,應該就是這一段路了,原來最初是要「備人六」,自己這趟還算運氣好:這種地方,應該很難進食,而進食一趟,能抵不少年,七十年代它們剛進過食,還不至於餓得發慌,所以六處梗枝中,只有羊屍已經掉了的那一處有活動跡象……

「不過不臨門」,門指的八成就是山鬼叩門的「門」了,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些梗枝,真像是守門的。

第三張殘片。

——晨昏相割,門內見門,九曲迴腸,一日三轉腸,欲出腸口,門左尋手。

這幾句話,信息量太大了,孟千姿頭遍都沒讀懂,她更理解況家後人為什麼不把況祖留下的話當回事了,她這種知道前因內情的人都看得一頭霧水,更何況是他們。

她背倚著石壁坐下,史小海也跟著蹲下,他沒興趣看那些殘片,又拿起感光巖筆在石壁上畫畫。

孟千姿把這幾句話默念了好幾遍。

頭兩句好像是說在特定的時候,門內還會出現一個門,孟千姿隱約覺得,這第二個門,才是山鬼要叩的,也是關鍵的那個。

但晨昏相割又是什麼時候?她惦記起神棍的好來:有他在,自己就不用為了這些涉古的說法犯難了。

不過管它呢,不是子夜,就是黎明。

重要的是後幾句。

「九曲迴腸,一日三轉腸」,這話大大不妙,聽上去,這山腸像是活的——她之前在腸道裡繞來繞去時,曾想著要是有個路線圖就好了,現在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這山腸「一日三轉」,平均八小時一轉,九根腸,得有多少上下穿插的接口啊,只要稍稍挪轉幾個、換搭幾個,路線就會截然不同。

她們之前留下的什麼箭頭、指向,居然是有時效性的,再多的人摸來繞去都沒意義,找不到法門,只會困死在這裡。

「欲出腸口,門左尋手」,看來無論如何,她都該在這兒守著,守到「晨昏相割」時,等著見門內的門,好去門左尋手。

***

反正是要蹲守,閒著也是閒著,孟千姿在那段羊屍掛畫的兩頭都寫了警示——她當年塗抹過馬桶,恐嚇過孟勁松,寫這種奪人眼球的內容,很有天賦。

史小海跟個跟屁蟲似的,亦步亦趨追看,追到後來,呵欠一個接著一個,嘟嚷著說:「孟小姐,你該睡覺了。」

是該睡覺了,她身上本來就有傷,這一天又是「山風引」又是「避山獸」,早累到筋酸骨軟,尤其史小海還在她邊上打呵欠,勾得她上下眼皮直往一塊粘。

但目下這種情形,她哪敢睡啊?

她敷衍史小海:「你想睡就睡好了。」

史小海居然還挺有責任感:「按照規定,應該你睡,我放哨,因為你官大。」

什麼叫「因為你官大」?孟千姿懶得搭話了。

一行字寫完,再回頭看,史小海四仰八叉倚靠在一處,嘴巴半張,已經睡著了。

這睡得……可真香啊。

孟千姿從山鬼籮筐裡掏出一小捆塑料線,在兩人休息的外圍佈防,這種塑料線是特製的,極細且透明,很容易繞縛在山壁的凹凸處,這樣,看似兩人是在角落裡小憩、周圍無遮無護,但其實靠近的那一段,都是或橫拉、或斜擋的細線——有東西過來的話,多少能擋一下,也是個預警。

做完這些,孟千姿才在史小海斜對面坐下,長長吁一口氣,還是不敢闔眼,看史小海那睡相,嫉妒得心裡直泛酸水。

她想起江煉。

之前,也有過數次絕地遇險,每一次江煉都堅持值夜,盡量把睡的機會讓給她。

那時候,她睡得可真安心啊,沒操心過,也沒惴惴不安過,享受得還挺心安理得的——如今也要打起精神守護別人了,怎麼反守護的是史小海呢?

不過……江煉現在,應該也是在熟睡著的,他難得能這麼睡著,沒心事,也不用為她擔心。

孟千姿笑,就當,她現在也同時看護著江煉好了。

她打了個呵欠,兩手撐住上下眼皮,努力不讓自己睡著,然後默默計算著江煉那頭的時間。

七媽說,已經讓人去取那個盛家女兒的血了,取血很快,飛到青海也很快,慢的是進山這一路,靠人走、靠犛牛馱,怎麼樣也得……兩天吧?

她有點發怔。

兩天後,自己在哪呢?是出山了呢,還是繼續困在這呢?應該還……活著吧。

還有四媽七媽她們,不知道轉到哪一根山腸去了,往好處想,也許再等等,她們就會從某一邊繞過來了。

……

想睡卻不得睡時,時間總會過得特別慢,這山有強磁,連防磁材料的機械表都癱瘓了,孟千姿只能數數字計時,但她太累了,數著數著,會腦子裡一片空白、突然卡殼,還有些時候,會明明睜著眼睛,但忽然驚恐地發覺自己剛剛在打盹。

又一次數數字數到發怔時,邊上的史小海翻了個身,然後坐起來:「孟小姐,我要上廁所。」

這什麼日子啊,還得管人家屎尿屁。

孟千姿站起身,把通道一邊拉設的幾根塑料線解下,指了指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就在那,轉過身,別朝著我就行。」

史小海居然臉紅了,侷促地攥著褲邊:「那樣……不好吧。」

孟千姿沒好氣:「我都不嫌棄你,你矯情什麼勁兒?」

史小海臉更紅了:「脫……脫褲子那種。」

我靠,這特麼是給她找事兒嗎?孟千姿瞪了史小海足有五秒鐘,壓下火來,吼了句:「走!」

最好是找到一條死路,把他扔裡頭,她在就近的岔道裡等,然而這兒沒死路,孟千姿沒辦法,只好找了一條相對長的岔道,讓史小海去中央處方便,她在道口盯著:謝天謝地,史小海撿了閻羅的皮袍子,愛蹲蹲,愛脫褲子脫褲子,有皮袍子罩著,反正她看不著。

史小海卻尷尬到幾乎哭出來:「孟小姐,你能不能別看著我啊?你看著我,我上不出來。」

孟千姿只好轉過身。

史小海還是不行,他現在傻歸傻,羞恥心還在:上廁所會臭的啊,萬一再放個屁,會很響的……

他半蹲著,一點點往遠處挪。

孟千姿抱著胳膊站著,為了保險,還得跟他說話:「你每隔一段時間吭個聲,讓我知道你在那,不然你被人擄走了我都不知道。」

史小海嗯了一聲,繼續往遠處挪,快到盡頭處時,他也是實在憋不住了,起身就往岔道裡跑。

孟千姿聽到動靜,迅速回身,見到這情形,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還不得不追,剛追過盡頭,想罵他兩句,一眼瞧見史小海已經蹲下了,同時聞到一股吃壞了肚子的臭味兒,又不得不退回來。

再退後兩句。

想想也是憋屈,她居然要做這種事兒,但凡她身邊有個能辦事的在,她哪需要做這個!

孟千姿摀住鼻子走開幾步,又吼他:「你能不能出個聲?」

過了會,她聽到史小海在那頭扔石子兒,還挺有節律的。

行吧,扔石子就扔石子吧,反正有她的避山獸在,也不會是石頭蟲子。

那單調的扔石子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史小海才慢吞吞從岔道裡出來,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低著頭不敢看她。

這一身的出恭味兒,孟千姿摀住鼻子,懶得廢話:「走,趕緊回去。」

史小海含糊應了一聲。

***

回到休息的地方,孟千姿重新把塑料線拉好,回頭看時,史小海又縮在一邊,低著頭睡著了,大毛氈帽壓得低低的,皮袍子攏住了半張臉。

孟千姿完全沒了睡意。

不知道為什麼,史小海現在給她的感覺怪怪的。

她盯著史小海看了會,叫他:「史小海?」

史小海眼睛都沒睜,含糊而又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她找話說:「你上了廁所,怎麼不拿濕紙巾擦手呢?」

史小海連嗯都不嗯了,看那情形,是真快睡著了。

孟千姿盯著史小海看,她聞到了血腥味,還有詭異的臭味。

她心頭漸漸發涼,伸手摸握住了槍,卻還抱著一線希望:「史小海,你站起來一下。」

又提高聲音:「別裝聽不見,馬上,你給我起來!」

史小海不耐煩地嗯了一聲,挪了挪身子,慢慢站了起來。

孟千姿看了他一會,猛然抬起槍口對準了他:「抬頭,別低著頭。還有,睜眼。」

史小海慢慢抬起了頭。

他還是沒睜眼,嘴唇慘白,面色詭異到了極點。

孟千姿也站起了身:「你是誰?」

話音未落,皮袍子底下突然竄出什麼東西來,與此同時,史小海的頭,骨碌碌滾落地上。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