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10】

孟千姿生怕一旦耽擱、日頭高起,那扇「光門」以及光斑都會消失,是以下得很快,好在那無底洞的洞壁凹凸不平,爬起來並不很難。

她也沒招呼那雪雞,但那雪雞似乎自覺吃了她的食、就是她的雞了,也一溜煙小碎步跟下,爬得還沒她好,經常失足跌跟頭,然後驚慌失措瞎撲騰。

孟千姿之前撿牛皮碎片時,只下到十幾米深處,太深處手電照不著,便推測是個無底洞,及至晨昏相割,在百米深處看到光斑,又覺得自己是想錯了:這洞也許深百餘米左右,那一列光斑是打在洞底的。

百米深度,換算成樓層,也有三十多層了,身上又沒安全繩,不是三兩分鐘就能下的事兒,孟千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下到半途時,覺得空氣對流比之前要明顯,不像是要到洞底的樣子。

她心頭泛起了嘀咕,再下了一段,終於看清楚了,腿肚子也開始打顫了。

臥槽,什麼光斑,壓根不是,分明是幾根搖曳的繩,從山壁這頭拉到那頭,長度大概在三十米左右,如同半空架設的繩橋,其中有兩列繩,繩身上粘連著巴掌大的、鏡片一樣的東西,鏡片能反光,所以高處看去,跟光斑似的。

而孟千姿下來的方位,恰在那扇「光門」的對面,也就是說,她想到達那扇門口,得先過這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橋」。

她心頭火起:這特麼都誰想出來的坑人玩意兒?

下到橋頭處,看得更清楚了,一共四根繩,高的兩根應該是扶手用的,低的兩根是踩腳的,那些「鏡片」,就錯落分佈在低的兩根上,兩片間相隔的距離跟人的步子差不多——不言而喻,就是讓人踩著過的。

孟千姿伸手撼了撼那繩橋,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居然沒朽,感覺上還挺結實,但說真的,這種地方,讓她孤身走懸橋,她還真是犯怵。

誰知道這橋有沒有什麼蛾子?

她的目光落在身側的雪雞身上,雪雞雖然飛行距離不長,但飛個幾十米應該是沒問題的,早知道,把一群都趕進來,一隻帶不動她,一群總可以吧?

孟千姿蹲下身子,跟那雪雞說話:「我覺得,還是得過去,才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你覺得呢?」

她想念江煉和神棍,不習慣身邊沒人、有事都沒法商量,所以她一定要說點話,哪怕是跟雞說。

說完這話,她拿手摩挲雪雞的小細脖子,她跟別人不同,「伏山獸」是真正能讓山獸知曉她的用意的,就好比在湘西時,支使小白猴那樣。

她示意了一下那道繩橋:「要不然,你先過去走一趟,讓我看看是個什麼情況,反正你能飛,大不了撲騰回來。」

雪雞一定是大驚失色了,因為它小眼瞬間溜圓,孟千姿作勢把它身子往橋頭推,它兩條腿拚死不動,妄圖憑借腳爪和山石的摩擦力賴定在這兒。

孟千姿說它:「行吧,你也就剩點小雞膽子了。」

然後拿手指點它腦袋:「在這放哨,不管是上頭來東西還是下頭來東西,有動靜你就叫,懂嗎?」

說著起身,活動了一下雙手指節,又甩了甩胳膊,這才抓住繩子上橋。

才剛走了兩步,手心就已經一片水濕,她是山鬼王座沒錯,也接受過嚴苛的訓練,但她畢竟不是耍馬戲的,這繩子一上人,就晃個不停,還有那鏡片,鞋底踏上去直打滑。

孟千姿咬緊牙關,找話給自己打氣:閻羅顯然是過去了,閻羅都能過去,你不能?

這打氣挺管用:絕大多數人,可以接受自己做不到某件事,但不能接受自己瞧不上的人做到了、自己卻做不到。

念及閻羅,孟千姿忽然想起一件事兒。

那個況祖的留書裡說「箱為牙錯,山鬼叩門」,理論上說,應該按照前後順序,先有箱、再叩門。

但現在,箱子一直都沒影兒,她還叩得了門嗎?

她心裡一動:會不會是因為,閻羅沒把箱子帶出去,一直留在了這兒?所以她們進來時,「箱為牙錯」這一道關卡,被略過了?

很有可能。

神棍給她解釋時,曾說「牙錯」是最古老的鑰匙模型,最初是用來解繁複的結扣的——現在想來,九道山腸,九曲迴腸,山鬼不是沒來崑崙探過山,但從來都沒發現這麼詭異的山腸,難道是因為,古早時候,這些山腸是像死結那樣,盤纏裹繞在一起的?壓根就沒打開?

閻羅來了之後,「箱為牙錯」,如同鑰匙解開纏結,這些山腸才舒展身軀、在這山腹內緩慢蠕動?寄生於山腸內的那些石蟲也好、梗枝也好,也就隨之復活?

一定是這樣的,孟千姿激動得一顆心直跳,這麼些年來頭一次,她發現自己偶爾也可以……聰明極了。

但可惜了,難得聰明一回,沒觀眾,只能聰明給自己看。

……

孟千姿就這麼晃晃悠悠、一步一小心,終於踩上了最後一塊鏡片。

這兒,距離那扇高大的「光門」,還有一兩米的距離,以她的能力,足可以跨跳過去,但她不敢輕舉妄動——有些機關,挪錯一步都是要人命的,沒確認之前,她寧願原地杵著。

她抬頭看向那扇光門,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這一路走來,她知道自己的影子打在了光門上,但因為一直在走動,身影巨大而又搖晃,兼之注意力都在手腳之上,所以無暇細看。

現在終於站定,才發現那上頭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影子。

那分明就是具骷髏影!

孟千姿一驚之下,向後急傾,驀地又發現了什麼,微微一怔,重新站定身子。

看出來了,這具骷髏影,是隨著她的動作而動的,她急傾,它也急傾,她站定,它也不動。

這確實是她的影子,然而跟一般的人影又不一樣,像是x光打出來的,每一根骨頭、骨頭的接合處、脊椎、骨盆的形狀都清清楚楚,看久了,會很不舒服,覺得自己像個怪物,又覺得,自己確乎像個山「鬼」了。

接下來呢,是不是該「叩門」了?孟千姿抬起手,做了個敲門的姿勢,卻不知道該往哪邊敲,看「光門」上那個骷髏肘關節抬起,五根尖長的手指揚在半空,如同古時候的骷髏幻戲,止不住一陣惡寒,又忙不迭縮回來。

到底該怎麼叩呢,還是說,這門上有什麼玄虛?

孟千姿不敢抬腳,生怕離了腳下的鏡片會出狀況,她抓緊扶手繩,身子盡量向光門的方位傾去,又擰亮手電,對著那扇門照個不停。

這一下,終於讓她看出端倪來。

那門上,有極淺的人形凹紋,以怪異的姿勢伏趴在地,但這怪異,於她來說算不得什麼,因為山鬼的符紋身法裡,姿勢大多是古怪的。

而且,那人形凹紋的膝蓋以下部分,與她的小腿輪廓是幾乎重合的,也就是說,她的位置站對了。

孟千姿恍然大悟。

原來「叩門」不是敲門的意思,這兒的「叩」,指的是叩拜。

金鈴九用,前七個符紋「動山獸」、「伏山獸」、「避山獸」、「剖山」、「斷膽」、「看樓」、「山風引」,她都知道操作的手法,唯獨最後兩個「叩門」和「啟天梯」不知道,但其實沒關係,她一路從繩橋上走來,就是步法,她在指定的位置處依照圖例下拜,就是身法,只要一步一步、銜接得當,她所做的,就是一整套早已失傳的「山鬼叩門」。

孟千姿長吁了一口氣,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以紮穩下盤,然後比照著圖上那人的身形,鬆開扶繩,倒頭下拜。

***

神棍沒想到,山鬼的第二批後援來得這麼快。

當時,他剛用完午餐、守在江煉身邊攥著那份字紙發呆,偶爾抬起腳,踢一下懸掛路鈴的搖桿——老石說,鈴要一直搖,這樣才能保證小煉煉的意識不會越走越遠,但一直拎著鈴鐺晃來晃去多傻啊,所以他讓人做了個帶環圈的搖桿,把鈴懸在江煉的舖位邊,想起來時就踢一腳。

也不知道是踢到第幾回時,外頭忽然人聲鼎沸,他聽到有人興奮地大叫:「三姑婆來啦。」

哦,老三又來了,神棍也探頭出去看,他覺得山鬼這七個姑婆,跟葫蘆娃似的,這個娃出事了,那個娃又來救。

他對三姑婆是什麼樣的人沒什麼興趣,只是有點好奇:怎麼會來這麼快呢,難道是用飛的?

從邊上人的議論聲中,神棍才知道,還真是用飛的:這兩年,向國外取經,雪域高原的直升機旅遊已經發展起來了,在某些路線上,只要獲得中國民航許可及空域使用批復,就可以投入飛行,比如西藏,以前從拉薩到羊湖,越野車往返至少要一天,但現在,只要出得起價錢,兩個小時就能飛個來回兼觀光——崑崙山一帶也在試行,雖然沒有深入到這裡,但只要借飛一段,足可節省大量時間了。

約莫一刻來鍾之後,陶恬提了個18寸的密碼拉桿箱匆匆過來,神棍只瞅了一眼,心就止不住狂跳了。

那箱子上方,氤氳著七色的流光,這裡頭,是裝著鳳凰翎吧。

遠遠不止,旋入密碼之後,打開箱門,裡頭還有好幾個大小盒子,都用氣泡膜包裹得很嚴實,陶恬催他:「你快點點,說是你要的、七姑婆點了名的,都在裡頭了,確認沒問題,我好去回三姑婆。」

神棍手忙腳亂,忙不迭開盒探看。

鳳凰翎,在;山膽,在;還有氣泡膜包著的大鏡片,真是好東西,實用。

小棠子的一管血,居然是用最大的盒子裝的,因為裡頭還塞了七七八八帶給他的東西,大多是零食,其中一袋鍋巴上別了張便簽紙,上頭歪歪扭扭寫著「11叔,這是我ai吃的,送給你吃」。

神棍心裡頭那個甜啊,這必然是岳峰家的小傢伙給他寄的,「1」就是一根棍子,「11叔」就是「棍棍叔」,小傢伙太貼心了,比他爹有前途。

他猛點頭:「是,是,都沒問題。」

本該順手送一袋給陶恬的,沒捨得,不住拿手往自己邊上扒拉。

***

江煉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漫長、也最累的一個夢。

夢裡,他有兩次去到了詭異的霧團邊,而人一到那裡,就會分外暴躁,不住衝撞,如瘋似魔,好在,後來都響起了鈴聲,又把他帶回營地附近。

第二次回到營地,他逡巡了好久,起先還能看到孟千姿、神棍以及那些山戶,後來,人就都不見了,只剩了他孤零零一個人,伴著黑得化不開的夜、以及那些空蕩蕩的帳篷,有幾次,他止不住想離開,覺得這兒已經沒了意義,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鈴聲響起,他的心緒就會平靜下來。

最後,他靜靜坐在那裡,一下一下地數那些鈴聲到底響了多少次,腦子裡盤桓著一個模糊的念頭:這一切都會結束的,在某一次鈴聲響過之後。

這一刻終於來臨,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夜色間,出現了一圈血紅色。

他站起身,走近去看,血紅色圓圈的那一頭朦朦朧朧,壓根什麼都看不到,他正在那左右探看,忽覺一股大力拉拽,整個人就向著那個圈內栽了進去。

……

江煉終於睜開了眼睛。

總算是醒了,這一覺,睡得可真漫長啊,連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了。

他閉眼,又睜開,然後再閉,反覆幾次之後,視線裡,慢慢清晰出了神棍亂蓬蓬的中東式卷髮,以及卷髮下的那張大臉。

神棍又驚又喜:「小煉煉,你終於醒啦?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睡了三個月了?」

我靠,三個月?

江煉頭皮一麻,往邊上看了看,整個人又鬆弛下來:「三個月,你不說給我換個好點的環境,還把我扔這破帳篷裡?」

神棍激動:「智商還在,小煉煉,你沒睡傻!」

他在自己的那堆零食間挑揀,一狠心,拿了袋最小的蝦條,給他遞了過去:「三個月是沒有,三十六個小時是有的,都怕你睡過去了,喏,送給你,恭喜你又回來了。」

三十六個小時?

江煉一怔,慢慢撐著身子坐起來:「我怎麼睡這麼久……千姿呢?」

神棍歎氣:「變天了小煉煉,你睡得四仰八叉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我一件件給你理哈。」

他掰著手指頭:「首先,失蹤了二十五個人,包括孟小姐、四姑婆、冼家妹子、孟助理。」

頭一件就給他理了個這麼重磅的,江煉沒反應過來,只是笑,拈著手中那袋蝦條,塑料紙皮嘩啦作響:「你開什麼玩笑。」

神棍瞅了他一眼,繼續往下說:「失蹤到現在,差不多也快二十四小時了。營地目前是三姑婆倪秋惠當家,我還沒見過她,但是聽說,位次很高,她跟當初的段小姐一樣,是山髻。」

江煉的笑漸漸隱去了:「你說真的?」

神棍抬起手,給他看手上的綁繩:「你老哥哥我……的祖上,當年應該是個叛徒。還有啊,況祖的那個口述,好像是我……寫的,因為我把那些字紙上沒出現的話,都給順下去了,『山鬼叩門、其穴自現』之後,就是下九階,祭鳳翎,焚龍骨……」

臥槽,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江煉腦子裡一團亂,說他:「慢著慢著,你一件件說,千姿發生什麼事了,她怎麼失蹤的?」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