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上去沒有捷徑,還得靠硬爬,而三個人中,也只有江煉有點勝算了。
江煉那肩傷,雖說好了有七八成,但謹慎起見,他還是朝孟千姿要了強效針劑,孟千姿還剩了三針的劑量,揀了一針給他,江煉注射完了,又把其它兩針也揣進了兜。
孟千姿急道:「哎,你倒是留一針給我啊,我也有傷。」
江煉凶她:「你那腿,還注射?注到最後,你就不怕那一塊的肉徹底壞死、再也吃不進藥了?」
好像也有理,殺蟲劑噴多了,蟲子還會產生抗藥性呢,她這藥注多了,多半也不太好,孟千姿嘟嚷:「那我也得往上爬呢。」
「我上去了之後,把你們拉上去。」
「那我出山腸,也得走路啊。」
江煉沒理她,自顧自解繩重縛,覷著神棍沒注意,忽地湊近她,輕聲說了句:「我背你。」
說完了,輕咳兩聲,支使神棍:「那根繩頭遞我一下,要接牢了。」
再看孟千姿時,她抬著下頜,垂了眼,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
***
先爬繩橋,再通過冰屍上鎖鏈,哪一步都不輕鬆,好在江煉有備而來,腰上肩上光安全繩就打了兩根,比孟千姿之前徒手懸吊,保險係數不知道要高多少倍了。
孟千姿目不轉睛看江煉行進,內行看門道,看著看著,心裡就有了底:艱難是艱難,但只是時間問題。
她往洞底瞧了瞧,低聲對神棍說了句:「聽說漂移地窟裡有息壤,你說會出來攻擊人嗎?」
神棍拍了拍腰間的噴火器:「所以我們每個人都配了這個,水鬼拿命換來的經驗教訓呢。」
水鬼入漂移地窟時,死在息壤手上的人不少:據說息壤無限生長、能裂分成無數根尖頭的長索,蛇一樣攻擊,瞬間就把人體貫穿。
有噴火器,的確是讓人安心不少,孟千姿想了想,聲音更低了:「還有水精呢。」
神棍哼了一聲:「水精如果沒人給它跑腿當傀儡,跟廢物也沒兩樣——洞神厲害嗎?跑前跑後的,不一直是白水瀟?再說了……」
他拍了拍背包:「我們可是有備而來的。就是可惜,沒帶鳳凰翎,我想著反正沒龍骨,帶著也沒用,還把自己搞一身七彩暈光……誰能想到居然能在這找到龍骨呢。」
孟千姿抬眼看江煉:他已經攀過繩橋,成功轉移、抱上了冰屍了。
也真是諷刺:倘若那只是一具普通懸屍,是絕對經受不住反覆的拽拉和登攀的,段太婆結成了冰屍,反而方便了後來人。
她不好把話說死,以免讓人空歡喜:「也不一定是龍骨,只是看上去像骨頭,我還沒看清楚,就失足掉下來了。」
神棍卻很有信心:「一條冰龍,把龍骨凍在裡頭,冰有了龍的骨架,可不就是『冰龍』了嗎?幾千年一層層結霜覆冰,肉眼根本瞧不出來,如果不是你碰巧噴火去燒,誰能發現得了?藏得太巧妙太自然了,我看八成就是。」
孟千姿皺起眉頭:「不對啊,我記得你做的夢,那個人不是說找不到龍骨嗎?只找到了鳳凰翎和龍骨灰燼。」
神棍不以為然:「孟小姐,人要用發展的目光看問題——我的夢只是片段,又不是全集,當時沒找著,說不定後來又找著了呢,然後,就藏到了這裡。」
好像有點道理,但孟千姿還是覺得怪怪的。
江煉開始攀鎖鏈了,鎖鏈在半空不住晃動,發出錚錚的撞聲,單調,也枯燥。
孟千姿說:「你老是說看事情要有全局眼光,你覺不覺得,從全局來看,這整件事,有點蹊蹺?」
神棍沒領會她的點:「何止蹊蹺,複雜得很哪,我們到現在還沒理出完整的頭緒來。」
孟千姿搖頭:「不是,況祖這條線太奇怪了。」
神棍心中一動:「你也覺得況祖不太對勁?小煉煉也說了,他說況祖作為一個叛徒,知道得太多了。」
孟千姿斟酌了一下用詞:「我們之前猜測,它們安排好了一切之後,把大家都拆散了,水鬼得了水精,山鬼得了山膽,盛家帶走了鈴,七道戾氣入了世,況家帶走了箱子——前幾個都合理,但『況家帶走了箱子』,我現在感覺,不像是它們安排的。」
神棍愣了一下,也無所謂當伸手黨:「為什麼?」
孟千姿說:「將心比心,換位思考,我坐王座,也算是個頭,以我的行事經驗來看,第一,一件事,我如果交給幾個人做,這幾個人,一定得是實力相當的——而況祖跟其它幾家比,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更何況還是個叛徒。」
「第二,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你有沒有發現,況家就是那個『蟻穴』。這整件事,做得極其隱秘,唯一的漏洞,就是況家。沒有況家,根本洩露不了。漂移地窟漂回崑崙山之後,理應是最穩妥、沒人找得到的,但況祖留下了路線圖。『箱為牙錯』,沒有那口箱子,誰能進得了山腸?沒有況祖口述的『祭鳳翎、焚龍骨、見天梯』,閻羅能找到這個釣台?」
她朝下方努了努嘴:「你說漂移地窟在釣台下頭,這麼隱秘的位置,被況祖的口述給洩露了——你自己說,況家這條線,像是『它們』安排的嗎?」
神棍聽得腦袋一陣熱一陣涼。
不像,這安排何止不妥,完全是敗筆。
況祖的這份口述,簡直像是帶出去的一份情報,把蚩尤方的佈置摸了個**不離十……
他喃喃了句:「所以況祖是……臥底?我就說,這麼久以來,就只見蚩尤方忙這忙那,又是安排水鬼,又是安排洞神——那黃帝方在幹什麼?他們明知道箱子被偷了,就沒點舉措?如果況祖是它們安排的,那就合理了……」
話未說完,聽到鎖鏈嘩啦作響,急抬頭看時,鏈身上已經沒人了,再然後,江煉的臉自洞口探下來:「我找到絞軸了,在冰龍背後,這鎖鏈是可以絞上來的。」
***
有絞軸操作,事情就方便多了,江煉分兩次,把孟千姿和神棍給拉了上來。
那只雪雞原本在下頭的洞口悠閒踱步的,後來見人都走了,也著了急,撲楞楞撲騰著翅膀,及時扒拉住了孟千姿的鞋子,也上了石蓋。
段文希的遺體已經被江煉放置在了角落處,頭臉還蓋了件衣服,孟千姿看得眼眶發熱:這麼多年了,段太婆終於安穩躺下了。
神棍本想過去鞠個躬的,哪知一抬眼,注意力就完全被冰龍給吸引了過去。
老實說,這龍塑得並不精細,但頗有上古時的雄渾氣韻,盤曲舞爪,昂首垂須,神棍看得呼吸都慢了下去,發癡般繞著這龍走來走去。
江煉把孟千姿扶坐在一邊:「行了,你就坐著看吧,事交給我們做,必要時給點意見就行。」
正說著話,雪雞也過來坐下,就蹲在孟千姿身邊,乖乖巧巧,安安靜靜,跟要生蛋抱窩似的。
江煉啼笑皆非,又有點感慨:人看似全能,有些時候,又無能到連只雪雞都不如——剛才,要不是有它飛過去架繩,他還真不知道怎麼救孟千姿。
他拿手指點了點雪雞的腦袋,雪雞懵懵的,被他點一下,腦袋就縮一下。
江煉問孟千姿:「這雪雞,是雄的還是雌的?」
孟千姿說不清楚:「不知道,是個小姑娘吧。」
江煉笑,對著雪雞說話:「你住在哪啊,成家了沒有啊?要是無牽無掛,要不要跟著我,去逛逛花花世界?」
孟千姿說他:「人家是雪雞,習慣了住高海拔區,你那花花世界,不適合它。」
江煉說:「懂,它是山生山養的,崑崙山才是它的家。這世上,中道相逢,太多喜歡的人和物了,有緣就行,記住就好……哎,我給你起個名吧。」
他想了想:「好了,你從此就跟我姓吧,就叫……」
他湊近雪雞的小腦袋邊,耳語般說了幾個字。
然後直起身子,一臉滿足:「好了,以後就叫這個名字。」
孟千姿莫名其妙:「叫什麼名啊?」
江煉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神棍在不遠處激動地大叫:「是龍骨,就是龍骨,這些龍骨是我凍的!」
***
臥槽,江煉轉頭看他,真是槽多無口。
他實在沒忍住:「彭祖是你,況祖也是你,石蟲子不動你,你還懷疑自己是山鬼,現在龍骨又成你凍的了,你是電,你是光,你是那唯一的神話啊?」
孟千姿噗嗤一聲,笑得肚子都疼了,連雪雞都連扇了好幾下翅膀湊熱鬧。
神棍委屈:「這又不賴我,我突然……就有了這感覺啊,哎,小煉煉,有刀嗎?刀借我用一下。」
江煉拔出匕首,神棍看了看,嫌小,搖了搖頭,自己解下背包,從裡頭抽出一柄折疊的馬刀來。
很顯然,是出發之前,從陶恬那兒領的,真不懂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領這麼多齊全的裝備幹嘛——因為免費,就往死裡領?
神棍操刀在龍身上用力刮擦,一處刮完了,又去到另一處,冰屑霜粒沿途撲簌簌落下,他沒什麼體力,幹了一會就喘得不行:「小煉煉,你別看著啊,你倒是過來幫忙啊。」
江煉應了一聲,正待起身,忽然想起了什麼,把背包拿過來,拉開拉鏈:「吃東西嗎?」
孟千姿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我有,不想吃,吃膩味了。」
江煉嗯了一聲,又把自己的包拉好:「那你別翻我的包啊,我的包裡,除了能量棒,絕對沒有別的。」
說完了,還把自己的包往遠處推了又推。
起身時,又鄭重強調了一次:「別翻啊,絕對沒東西。」
他攥了匕首在手,幫著神棍一起磋磨,他的動作就要快多了,砍瓜切菜般一陣卡嚓卡嚓,然後抬眼看孟千姿。
她已經抓過了他的背包,正伸手在裡頭翻揀。
江煉忍住笑,低頭繼續磋磨,過了會,聽到嘎吱嘎吱的咬嚼聲。
這嚼得,是不是也忒挑釁了點?江煉斜乜了眼看過去,孟千姿正等著這一刻,見他看過來,不緊不慢,拈了好幾片鍋巴,一起塞進嘴裡。
鍋巴掉屑,惹得邊上的雪雞一陣興奮,溜前跑後地在地上猛啄。
行吧,他辛苦攢下的口糧,給了她,還有剛隨他姓的江鵲橋,好歹沒便宜外人。
***
刮擦得差不多了,冰龍內的骨頭脈絡清晰可見。
大概有接近二十塊,形狀……很難描畫,反正誰也沒真正見過龍骨,不過排布得很有規律,是依著龍身盤曲的走向、每隔一段距離就列上一塊的。
神棍嚥了口唾沫:「拿……拿出來,小煉煉,把它們都弄出來。」
大部分龍骨都還凍在堅冰深處,最方便下手的是孟千姿拿噴火器噴燒過的那一處——拿捏得很巧,既燒去了大部分的覆冰,又沒有燒著龍骨。
清理完周邊之後,神棍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江煉喝止他:「這東西,你別亂摸吧?萬一上頭有上古的病毒、寄生蟲什麼的……」
一句話提醒了神棍,他趕緊縮回手。
兩人從背包裡取出膠皮手套戴上,還嫌不夠,又拿了馬刀和刀鞘當「鑷子」,這才屏住呼吸,把第一塊龍骨取了出來。
孟千姿反正是看客,取出的龍骨就交由她看管,她湊上去瞧了好一會,很想上手去摸,又忍住了,頓了頓,問忙著取第二塊的兩人:「我能留一塊做紀念嗎?」
江煉奇道:「你要這個幹什麼?」
很難理解嗎?孟千姿也奇怪:「紀念品啊,什麼黃金礦石呢我就不在乎,但龍骨,在家裡擺一塊很有面子的。二十多塊呢,只留下來焚一口箱子,肯定用不完,給我一塊怎麼了,還有鳳凰翎,也給我留一根,我帶回去供起來。」
說話間,第二塊龍骨也已經起了出來,江煉轉戰第三處,神棍則照舊以馬刀和刀鞘做鑷,夾著龍骨往這走,快到跟前時,雪雞礙事,也不知道忽然竄出去啄什麼,神棍眼前一花,還以為是自己落腳要踩著它,慌得一個趔趄,手上一晃,那塊龍骨就跌落下來。
孟千姿剛把一塊鍋巴送進嘴裡,忽見有東西跌落,想也不想,一把抄住。
抄住了之後,才發現是被懷疑粘帶了上古「病毒」和「寄生蟲」的龍骨。
身側一下子安靜下來,神棍臉色都白了:「孟小姐,你,你……摸它了?」
江煉也慌了,手扶住殘破的龍身,掌心一片冰涼,連雪雞都瞪大了眼睛、奓起了毛。
孟千姿促狹心起,很想現場表演個呼吸急促、雙目翻白,嚇兩人一把,但見他們已經是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了,又覺得好笑。
她抬起手:「沒什麼啊,什麼事都沒有,骨頭有什麼好怕的,還是凍在冰裡的——閻羅還摸過龍骨殘片呢,不也好端端的麼……咦……」
江煉聽她前半截說得在理,本來心已經放下了,又被她這一聲「咦」驚得頭皮發麻:「怎麼了?」
孟千姿低下頭,伸手過去,慢慢摸捻那骨面:「這上頭好像有字……又不像字,好奇怪啊,明明看著是平的,但是有凹陷。」
神棍的心劇烈跳起來,說話的聲音都抖了:「什……什麼字?孟小姐,你……你能寫下來嗎?」
孟千姿拿手反覆摩挲了幾次,從背包裡抽出感光巖筆,在身側的石面上原樣謄出。
神棍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
難怪她說好像是字,又不像字。
一短一長,兩條相交但不錯頭的怪異的線,那是個甲骨文的「刀」字。
巴梅法師的那句話,忽然又迴盪在耳邊。
——眼睛會受蒙蔽,但手會幫你認出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