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煉甩了門簾出來,餘怒未消,覺得還該多說幾句,不過……留白很重要,說得短小精悍沒關係,關鍵是得有力度。
他步子邁得既重又急,幾步上了坡,才走了一段,忽然看到,前頭的夜色裡,有個更暗沉些的、熟悉的人影。
江煉放慢腳步:「千姿?」
孟千姿低低應了一聲。
江煉走近她:「你在這幹嘛?」
「睡不著,練練走路。」
大半夜的還出來練走路,江煉失笑,伸手虛握住她一側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孟千姿嗯了一聲,卻沒走的意思,過了會,撒了手裡的登山杖,身子一傾,就伏進江煉懷裡,還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夜晚就是好,該怎麼笑就怎麼笑,不用裝矜持,江煉覺得,自己彎起的唇角怕是能勾住二斤土豆了。
他回摟住她,順勢拿下巴蹭了蹭她發頂:「怎麼了啊?」
孟千姿不說話,江煉於是也不說話,只輕擁住她,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挺莫名的比喻,覺得她像一聲巨大的歎息,歎一聲就會沒了。
他抬起頭,高原地帶空氣清冽,看星分外清楚,有條淺淺的銀河自天頂拖過——離人間那麼遠,人間還是編排了它的故事。
頓了會,孟千姿輕聲說了句:「不用氣,過去好久了,我早就忘了。」
江煉心裡咯登了一聲,說實在的,他寧願孟千姿不知道內裡。
他試探著問了句:「你知道?」
孟千姿把一側臉龐貼在他胸口,靜靜聽他心臟的有力搏動:「不知道,猜的。我也不蠢,姑婆們突然就有點怕我,我發脾氣,她們會陪笑,好像虧欠了我似的,我猜來猜去,就猜著了幾分。」
「沒去找她們對質?」
「沒有,那是很久以後了,不值得的人,無聊的事,我不想提,再說了,永不原諒和痛快原諒,對我來說都挺難的,就這樣好了。」
就這樣好了,大部分時間忘記,偶爾想起來,心裡窩著一團不舒服,於是拉一堆人陪她不舒服,作個妖,發洩一下,再掀過去——像另類而頑固的生理期。
不知就裡的人反覺得正常:孟小姐是大小姐嘛,脾氣就是有點驕縱乖戾的。
「那現在……還委屈嗎?」
孟千姿說:「我現在有最好最好的,幹嘛要委屈自己很久之前吃過一口爛蘋果?」
江煉笑:「我就說麼,咱們千姿,從來也不是鑽牛角尖的人。」
孟千姿也笑,頓了會,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啊,誓約的事,應該一早就跟你說的。」
江煉嗯了一聲:「那幹嘛一直不說呢?」
孟千姿說:「首先……」
江煉差點笑出來:「還『首先』?你是寫論文嗎,還列了主次?」
孟千姿不理會他的揶揄:「首先,我也不確定你是怎麼想的,是交往著玩呢,還是有長遠考慮。如果你壓根沒想過娶,我幹嘛急急跑去通知你我不能嫁呢,到時候你回一句『孟小姐,你想多了,我沒考慮過這事』,那我不是自討沒趣。」
江煉說:「有道理,其次呢?」
孟千姿沉默了好一會兒:「其次,你從小有那麼多不愉快的……經歷,我覺得,你一定是很渴望完整的家的人,我說了,你會很失望,所以,不想說,也不敢說。」
江煉笑,眼眶有微微發燙,視線裡,夜色融進銀河,銀河也隱進夜色。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千姿,其實你想錯了。」
「我確實從小沒爸沒媽,也沒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美滿家庭,但我並不覺得,我缺了什麼愛,我媽媽很愛我,我爸爸,我雖然沒見過,但我相信,他也差不到哪去——尤其是長大之後,我更能理解並且感激這種愛。」
母親完全可以給他播下仇恨的種子,也可以讓他背負復仇的責任,把自己的不甘塗抹進下一代的生命,但她沒有,她把一切都乾脆利落地結束在自己手上,一把火滌盡情仇,只告訴他:不用管,不用恨,不用打聽,媽媽把一切了結,你只管往前跑,你得有個乾淨的人生。
「我有完整的家,只是這家,不是你們想的那種形式而已。所以對我來說,形式是最不重要的,你嫁給我,沒有你愛我重要。再說了……」
他語氣忽然鬆快起來:「咱們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講究實際。名份嘛我可以不要……」
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但是千姿,實際的好處,你多補償我點就可以了。」
孟千姿耳根瞬間發燙,低低說了句:「你這人……真不要臉。」
江煉奇道:「我怎麼了?」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想歪了?千姿,我說的好處,是山鬼在各地都有酒店客棧,以後我出去玩兒,讓我免費入住,可以省不少錢……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今天可算看清你了,想不到你思想這麼不純潔……」
他往外推她:「我發現我對你不太瞭解,我得重新審視一下我們的關係了。」
孟千姿笑得說不出話,只是不屈不撓,被他推開,又腆著臉皮去抱,再被推開,又再去抱,幾次三番之後,江煉擁她入懷,問她:「沒事了吧?」
沒事了,她有最好最好的了,老天即便從前對她有虧欠,她也不計較了。
江煉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兜裡掏了張卡片塞給她,她還以為是什麼重要的,接了攥進手心。
他邀功一般:「神棍的朋友,我已經撬動一個了,曹嚴華說,到了西寧,請我們吃飯,到時候,我們再接再厲,保一爭二再望三……」
孟千姿笑倒在江煉懷裡,江煉低頭看她,也止不住笑,笑著笑著,也不知道是誰上彎的唇角碰到了另一個的,那笑,便悄悄在兩人唇齒間藏起來了。
孟千姿闔上眼睛,攀住江煉背心的手微微發汗,偶爾輕輕一痙。
她的指腹挨著布面起起伏伏的纖維紋理,越來越多未明的感覺,湧灌進眉梢、髮絲、指甲的甲端——那些人體上她原本以為沒知覺的地方,都活轉過來、蠢蠢欲動,像無數極細的草芽擠挨,爭相破土露頭。
……
辛辭一晚上坐立不安,怕穿幫、怕倒霉、怕橫生變故。
孟千姿還不回來,他只能溜出來找。
時過夜半,營地裡靜悄悄的,只零落昏暗的懸燈,他才爬上半坡,忽然愣住了。
那對人影,是在……擁吻嗎?
也說不清什麼原因,辛辭心裡甜絲絲的,他欣慰地向著那頭笑,笑著笑著,忽然反應過來。
我靠,他在這傻笑啥呢?萬一倒扣三倍工資……
愛情是別人的,愛咋咋的,錢可是自己的!
他掉頭就往下奔,步子跨急了,一腳踩滑,差點劈了叉,辛辭忍住痛,一溜小跑,還是墊腳尖跑的。
他什麼都沒看到。
***
神棍跟著景茹司和冼瓊花走進氈房。
他打著呵欠,睡眼惺忪,一頭卷髮睡得一側豎起,棉服半攏,塞在鞋裡的腳還是光著的,天冷,他露一截腳脖子,讓人看了,更覺得冷了。
他這明顯,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
高荊鴻愕然,先看冼瓊花:「怎麼你沒約過嗎?神先生都睡了,就別硬喊了……」
神棍趕緊解釋:「不是不是,冼家妹子跟我說過,我忘了。這兩天可能太累了,腦子裡不記事,顛三倒四的。」
這樣啊。
高荊鴻看著神棍在帆布椅上落座,這才開了口:「神先生,都這麼老半夜的了,我呢,也不說客套話,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或者說,上個心。」
大半夜的,幾個姑婆都在,登這三寶殿必然是有要緊事,神棍坐直身子:「大姑婆,你直說吧。」
「神先生有聽說過打卦看命的……葛大先生嗎?」
神棍來精神了:「有,有,我偶像,葛大先生……那是很厲害的。」
聽說過就好,用不著她贅述了,高荊鴻遲疑了一下:「那你覺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嗎?會不會哪次有失誤呢?人嘛,做事總是很難保證百分百……」
神棍沒給她這機會自欺欺人:「不不不,葛大先生,那一定是准的。他說的,都是看到的,看不到,是不會說的。」
他又把自己關於「打卦看命」的推理介紹了一遍,然後總結:「總體說來,這就是個維度的問題,葛大先生應該是超越了維度,看到,或者感應到了人一生中的某個片段,當然了,他是旁觀者,只能看表象,但是,表象也是一種真實啊。」
幾位姑婆都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不至於不理解這話,高荊鴻端起咖啡杯,低頭呷了一口,又放回碟中。
神棍聽到杯底和碟身相磕的顫音,這大姑婆,不應該連放個杯子都手抖,她心裡一定很亂。
高荊鴻定了定神:「是這樣的神先生,接下來我說的,希望你保密,別傳出去,尤其不想讓姿寶兒知道。」
「我們山鬼,跟葛大先生是有交情的,當年,姿寶兒三歲,抓山周的時候,我們請過葛大先生看命,你可能不知道,葛大先生的眼睛,就是那個時候瞎的。」
「葛大先生那時候正當壯年,人也傲氣,本來我說,看不出來就算了,他非不認輸,一夜看過去,眼睛看瞎了,連頭髮都花白了不少,我聽人回報,趕緊過去瞧他,誰知道他已經走了——葛大先生這個人,居無定所,很難找,而且算起來,他今年也該八十多了,人還在不在,都很難說。」
是難說,神棍前些天見過葛大,但這個年紀的老人,這麼顛沛流離風餐露宿,有今天也未必有明天。
「我在葛大先生住的客房裡,找到幾張紙,上頭寫了些話,你看一下。」
她朝冼瓊花使了個眼色,冼瓊花拿了個ipad過來,調到圖片模式,然後遞給神棍:「都拍下來了,翻頁就行。」
第一張已經打開了,神棍低頭看,這好像是首偈子。
「前是榮華後空茫,斷線離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歲枯。」
神棍渾身一個激靈,如被蜂蟄,脫口說了句:「大荒?」
居然會在這兒看到「大荒」兩個字,這不是他們猜測的天梯入口嗎?忘記了是他還是小煉煉,還說大荒可能是指「宇宙」呢。
高荊鴻誤會了他的意思:「是啊,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咱們這年紀的人,最熟悉的應該是『北大荒』,但總覺得,不應該是指那兒……你再往下看。」
第二張上的字很簡單,四個字,寫得很潦草,往上斜飛,顯然葛大先生寫的時候,自己也很迷亂。
——無情保命。
神棍有點懵,又點下一張,這次,是七個字。
——絕情斷愛保此身。
再往後,就沒有了,神棍又往前翻,把三張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中才慢慢有了點大致的概念。
高荊鴻知道他看完了:「葛大先生是個老派人,接受私塾教育長大的,所以他寫東西,有點文縐縐的,看著有點誇張,意思你明白就行。」
「我把幾個姐妹召集起來,研究了很久,最後覺得,姿寶兒可能就是這個命,她這輩子,不適合談什麼感情,就獨個兒過,能安安穩穩,過得了這一生。」
「神先生,我不怕跟你直說,年輕的大姑娘小伙子常為了感情要死要活,但五六十的大爺大媽,很少見這樣的吧?我是希望兒女有幸福的姻緣,但命最重要,她獨個兒過也行,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們也就滿足了。」
神棍忽然想起江煉:「你們是不是,不想讓她和江煉往來?找我是……讓我當說客?」
高荊鴻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聽我說啊,姿寶兒小時候,我們是想把她往冷漠這條道兒引的,可是這孩子,從小感情就豐富,聽個故事都能抹眼淚,她心腸哪硬得起來啊。轉眼到了年紀,談情說愛是免不了的,我當時覺得吧,不狠心成不了事,長痛不如短痛,讓她狠狠傷一回,灰了心,也許就一勞永逸了。」
一旁一直默然而坐的倪秋惠歎了口氣,說了句:「後來想明白了,人想尋情找愛,是本性,像要喝水吃飯一樣自然,咱們這麼做,違天道,也背人理啊。」
高荊鴻笑了笑:「老三,你不用內疚,我出的主意,我擔責,我也活不了幾年了,下去之後,有什麼報應,我也受著,該認都認。」
說完了,長吁一口氣,又看神棍:「那次之後,安穩了好幾年,說真的,這幾年,喜歡姿寶兒的人也不少,都讓她給回了,誰知道,讓她遇到江煉。當時老五在湘西,她說她看到江煉,就覺得這次可能不大一樣,明裡暗裡想作梗來著,不過後來她也跟我說,江煉是救了姿寶兒的命的,沒江煉,姿寶兒就死了。」
「後來,老七、老四也這麼說,事再大大不過命,人對你有恩,你不能負義,我這趟來,也見了江煉,順便探他口風,他真是認真的,那我也沒話說。」
神棍鬆了一口氣:「那你們找我……」
「老早之前就想找你了,後來出的事太多,也沒顧得上,我聽說,你知道許多事兒,也經歷過許多,很多事兒,你能追根究底,給出個究竟來。姿寶兒這事,我想拜託你上個心,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給破了,或者解了,不然,始終是塊心病。」
神棍低下頭,又滑動著看那幾張圖片,驀地想到了什麼,問高荊鴻:「我聽說,你們這兩天,都要去西寧?」
高荊鴻點了點頭:「準備在西寧給段孃孃治喪,是大事,估計未來半個月,都會在那。」
神棍把ipad擱下:「我暫時也沒什麼頭緒,不過,有個建議,讓孟小姐早點離開這兒吧,明天就讓她撤回西寧,以後,崑崙這個地方,也別叫她來了。」
他說得含糊:「我也不是很確定,但這個地方,可能對她……不是很好。」
高荊鴻有點奇怪,但這種時候,有建議好過沒建議,尤其是從神棍嘴裡說出來,她還是覺得可信的,當下點了點頭。
聊到這兒也差不多了,神棍起身回房,快走到門口時,又想到了什麼:「對了,山膽還在我這兒,這東西……應該不是你們的,我可以代為處理,你們的意思呢?」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高荊鴻也略有耳聞,而且冼瓊花曾通知過她,說什麼山膽不能留在山桂齋,怕有隱患——不過神棍忽然這麼提,還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說得婉轉:「說起來,你也是山鬼的人,姿寶兒的三重蓮瓣嘛,東西暫時放在你這裡保管,我沒什麼意見。」
她著重強調了「暫時」和「保管」。
神棍點了點頭,掀簾出去了。
這一晚上,可真是心力交瘁,高荊鴻又呷了一口咖啡,呆怔了半晌,忽然嗅了嗅鼻子,說了句:「有點腥腥臭臭的,聞到了嗎?」
冼瓊花笑:「大姐,你是太精緻了,這種野外的氈房,什麼惡臊味兒沒有,我們呢,是糙慣了,你是睡豌豆的公主,太講究啦。」
也是,說好聽點是講究,難聽點,估計就是矯情了。
高荊鴻失笑:「都七老八十了,還公主呢,可別埋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