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刀割開的黑狗喉嚨,開始的時候出血很多,小細流一樣,打得洋鐵桶底噹噹響,聚了有小半桶左右時,血量逐漸變小,吳千有點著急,兩隻手從後頭擠推著黑狗的身體,像是在擠軟塌塌的牙膏,似乎這樣一推一擠,剩餘的血還可以湧出來。
正擠推的渾身燥熱,身後傳來葛二瞎子不悅的呵斥聲:「說了女人是不能來的,回去!」
這個阿甜,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吳千心裡也有點火,回過頭正想吼她兩句,忽然眼前一花,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人用手狠狠攥住了大半張臉,透過張開的五指,他看到了季棠棠充血的眼睛。
這個女人還沒死!
吳千的腦袋轟的一聲,掙扎著想擺脫她的手,但不管他如何掙扎,季棠棠的手就像生了根一樣長在他的臉上,吳千怒吼著後退,一腳絆倒了掛黑狗的架子,連人帶架子仰摔在地,落地的時候正壓在黑狗軟綿綿的屍體上,那桶狗血也被帶翻了,臭烘烘的狗騷味瀰漫開來。
即便是這樣,他都沒能擺脫季棠棠的鉗制,她幾乎是順勢把他摁倒在地,屈起的右膝狠狠抵住他的小腹,只稍微一用力,他就感覺被腹部保護著的那些臟器幾乎都要碎裂開來。
吳千發狂了,他拚命扭動著脖子——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他的腦袋仍然被死死摁在地上,後腦勺墊著的土地幾乎都被間接摁出了一個凹窩,季棠棠對他笑了笑,另一隻手慢慢舉了起來。
三枚泛著幽碧色的骨釘,在這麼濃重的夜色裡,看起來像三簇慘綠慘綠的鬼火。
巨大的絕望把吳千整個兒都擊垮了,他渾身的力氣像是忽然間就從身體裡剝離出去了,生平頭一次,眼神中透出深重的恐怖,帶著哭音嘶叫:「葛二,救命!葛二!」
回應他的,是三枚骨釘的一一刺入,骨釘很尖,入肉時並不費力,甚至沒有聲音,像是溫柔而又惡毒的蟲子,倏的一下就消失在皮肉深處,只留下表皮上三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葛二也有些慌了,他睜大長了一層白翳的眼睛,眼前卻只有模糊的影子晃動,他把自己的枴杖往發出聲音的方向探了又探:「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其中一次,他的枴杖頭碰到了季棠棠,季棠棠皺了皺眉頭,起身時,順便把那個盛狗血的洋鐵桶給拎了起來。
葛二還以為她是阿甜:「都說了女人不要來了,壞事!壞事!」
季棠棠冷笑一聲,直接就把鐵桶狠狠套到了葛二頭上,順勢抬腳蹬他肚子,把他踹倒在拴著另外幾條黑狗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同類的死還是同類的血腥味刺激了這些黑狗,躁狂之下,不由分說便向著葛二身上撕扯亂咬,葛二怪叫著拿手中的枴杖左擋右揮,也虧得有鐵桶護住他的頭和脖子,不然直接被咬開了喉嚨也說不定。
吳千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了,他驚恐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季棠棠,上下牙關開始格格作響。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五枚骨釘,已經都在他身體裡了。
但是,哪去了呢?
這次不像上次,上次那兩枚骨釘被岳峰摁進他的臉的時候,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從他的臉頰一直豁到下巴,痛的他死去活來,但是這次,三枚骨釘進去,像是小魚苗搖搖尾巴,順著他的血管筋絡游的無影無蹤。
同時消失的,還有前兩枚,原先一直梗在他的下巴上,像露出的兩顆猙獰的牙齒,拔不出也推不進,現在也不見了,難道是得了這三枚的召喚,聚集到一起去了?
吳千打了個寒噤。
五枚,人的手指骨節,聚齊了,就藏在他身體裡,用葛二的說法,那是一個鬼的爪子,能把骨頭都捏碎的。
他覺得自己像是中了蛇毒五步倒,僵立著一動也不敢動,萬一驚動了那五枚骨釘怎麼辦,萬一它們從內向外,把他撕的粉身碎骨怎麼辦?
葛二的慘呼聲、黑狗的狂吠聲、還有野貓四下逃竄的叫聲,都像是夜幕一樣的背景,遠的飄在天邊。
只有季棠棠的聲音能敲打到他的神經:「跟我進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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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屋,便看到阿甜趴在地上,像是一個了無生氣的破布娃娃,吳千看到她的身體似乎還有呼吸起伏,心裡略微寬了一下:如果她不殺阿甜,那應該也不會殺自己吧?
季棠棠走到陳來鳳的屍骨旁邊,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吳千:「你知道她是誰吧?」
吳千聲音開始發抖:「知……知道。」
「是你殺的她嗎?」
吳千猶豫了一下,心底滑過一絲垂死掙扎的念想和僥倖,季棠棠沒有漏過他的神色變化,平靜地提醒他:「她就在看著,你撒謊,或者狡辯,會讓她更憤怒。」
吳千身子一哆嗦,再看到骷髏頭骨眼眶處那兩個深深的黑洞,腿一下子軟了,直接癱坐在地上,耳畔傳來季棠棠的聲音:「跪下,多磕幾個頭,她滿意了,你也會少受點罪。」
從季棠棠的語氣之中,吳千隱約聽出了幾分希望,他想也不想,咚咚咚咚地對著陳來鳳開始磕頭,每一下都重重撞到地上,只恨不能第一下就把額頭磕的皮開肉綻,嘴裡不斷念叨著:「是我錯,大姐,我不是人,我下輩子托生成豬,大姐,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也不知道磕到第幾下時,擱在陳來鳳骨架上的風鈴開始有了磕碰的聲音,這聲音初聽還有些遠,再聽似乎已經在面前,吳千覺得奇怪,偷眼那麼一瞥,嚇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那串原本擱在陳來鳳腹腔處的風鈴,居然已經懸在他正對面的地方,明明沒有風,卻激烈地互相碰撞,撞柱互相變換留下的空間,從他這個角度看來,像極了一張憤怒的人臉!
季棠棠歎了口氣,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摩挲一下那串風鈴,到底還是縮了回來:「她問你說,當時她一直求你,說自己的兒子還小,你劫財就算了,為什麼還要人的命?」
吳千頭皮發麻,他拚命往地上磕頭:「大姐,我怕你去告我,我怕被抓起來,我昏了頭了,大姐,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你割了她喉嚨是嗎?她說她流了很多血。」
「混賬,我混賬,是我混賬。」吳千身子抖的跟篩子似的,開始扇自己耳光。
「她說,她在樹底下埋了三年,孤魂野鬼,連上柱香的人都沒有。」
「我上,我上,我給大姐修廟,塑金身,三年的香火都補上,加倍補。」
光噹一聲,懸在半空的風鈴硬生生墜地,棚子裡沒有聲音了,連外頭的黑狗都不再吠叫,葛二的斷斷續續的呻吟,更加襯得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吳千的心跳的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他覺得口乾,不住地舔嘴唇,他懷揣著巨大的恐怖看季棠棠,經過剛才,他已經知道季棠棠能聽到他聽不到的話,陳來鳳一定還有話要交待的,她最後說了什麼?
「她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死人的血肉滋養,那棵樹的根須長的很長、很快,蜷的一團一團的,穿透她的肚子,繞斷她的骨頭……」
吳千開始不斷地嚥口水,他的耳膜開始嗡嗡嗡地響,他盯著看季棠棠的嘴唇,她慢慢地說出最後一句話,聲音輕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進來的。
「她說,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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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千張大了嘴巴看季棠棠,似乎不明白她的話,季棠棠沒有再解釋,她慢慢轉身,走出了棚子。
經過尕奈那一次,她已經多少猜到了接下來的場景會很血腥,死人的報復罔顧人性,厲鬼的怨氣會造就最駭人的殺戮——那樣的場景超過她的心理承受,她不想再重複一次這樣的記憶了。
她穿過院子,走到山坡邊緣的小路上,往下看,一片黑魆魆的林木,往遠處看,濃重的夜幕正在慢慢稀薄,再過一個來小時就要天亮了。
她忽然就想起《亂世佳人》裡,主角斯嘉麗那句有名的話,tomorrowisanotherday。
對於她來講,明天是可以全新開始的一天嗎?還是只是週而復始掙脫不了的重複?
棚子裡忽然傳出的一聲慘叫把她恍惚的記憶拉回來,看來,陳來鳳的報復已經開始了,這就是她們盛家化解怨氣的方式,用嚴酷的慘死去慰藉橫死者的亡靈。
這樣的方式,真的合適嗎?
有支架被撞倒的聲音,黑狗重新變得狂躁的叫聲,野貓惶恐地竄叫,季棠棠下意識回頭,吳千已經從棚子裡衝了出來,他捧著腹部,在院子裡亂衝亂撞,最後踩倒圍住院子的木籬笆,向著季棠棠跌跌撞撞衝了過來。
沒有衝到面前就摔倒了,他摀住肚子,在地上蜷縮著亂滾,兩個眼珠子幾乎都要暴突出來,臉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原先被骨釘豁開的地方開始流血,他嘶啞著哀求季棠棠:「姑娘,幫幫我,她在我肚子裡,肚子裡!」
季棠棠的喉頭像是哽住了,她想趕緊離開,腳下卻好像是被釘死了,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吳千雙手胡亂撕扯著衣裳,他的肚皮袒露在外面,從季棠棠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肚皮下方,起伏著一隻手。
「她說,她要你知道,她有多疼。」
那是陳來鳳的怨氣,操縱著那五枚骨釘,可以扯斷他的腸子,捏碎他的胃,穿透他的肝膽,她不急著把他粉身碎骨,她的殺身之恨、深埋樹下三年所受的根須噬身之苦,都要叫他慢慢還回來。
吳千連嘶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他用盡渾身的力氣,慢慢地朝著季棠棠的方向挪動著身體,一寸一寸。
「姑娘,幫幫我,殺了我……」
他的兩隻手抓住季棠棠的登山鞋,拚命地仰起頭。
季棠棠的嘴唇囁嚅著,哆哆嗦嗦地想抽回腳,對吳千這樣惡毒的人,她本不應該起什麼惻隱之心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下來了,她看著吳千的眼睛,下意識就跟他道歉:「對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話還沒說完,兩枚骨釘忽然從內向外穿透吳千的眼睛,直直爆了出來。
季棠棠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吳千的手抱的太緊,她剛起步就栽倒了,順著山坡一路往下滾,不知道壓倒了多少枯枝,烙著多少塊山石,天、地和山石都在眼前打轉,後來終於停下來,天邊最後一顆星星眨巴眨巴的,一直印到她眼底深處。
季棠棠的上下眼瞼好像兩塊被無數人拚命拉扯著要湊到一起的大幕,慢慢闔上了。
她實在是太困太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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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做了很長很長,很雜很雜的夢。
夢到的都是小時候,穿白裙子,胸前用別針別著一塊花手絹,用好看的動物鉛筆刨刨鉛筆,刨下長長的木屑條,邊上波浪紋一樣卷的花紋,教室裡一個人一張小桌子,兩隻手背在身後背古詩,忘記了到底是誰的詩,只記得一個班級的同學都搖頭晃腦,「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然後上語文課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她咬著鉛筆頭,翻著書,翻到有名的人物就寫一條自己的理想。
——我要當優秀的運動員,為祖國贏得榮譽。
——我要做一名科學家,造出比飛機還快的汽車。
——我要當一名老師,春蟬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我要當一名勤勞的工人,為祖國的大廈添磚加瓦。
……
她寫著寫著就開小差,轉頭看窗外,媽媽到學校來接她了,隔著窗戶向她揮手:「小夏,小夏。」
媽媽接她去練琴,電子琴,她笨拙地彈著「twinkletwinklelittlestar」,老師在旁邊向著媽媽搖頭:「小姑娘不適合彈琴,不適合……」
彈著彈著,她突然就長大了,簡陋的琴房變成了巨大的空無一人的歌劇院,舞台上打著炫目的光,面前是一台光色可鑒的鋼琴,她彈得還是那首「twinkletwinklelittlestar」,彈著彈著,按著的白色琴鍵全部變成了一節節人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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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打了個激靈,慢慢醒過來。
夕陽西下,柔和的冷色調日光,透過山間的樹枝,慢慢拂在她身上,高處有鳥兒撲稜著翅膀飛過,映著日光,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剪影。
居然在山坡底下睡了這麼久嗎?
季棠棠坐起身來,腦袋沉沉的,一點都不清醒,她呆坐了一會,才想起要順著山坡往上爬。
爬到頂,有一群野貓被她的突然出現驚的四下奔逃,有一隻膽子大些的沒挪身子,後背微微拱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這群野貓待的位置,是一大塊被血泅的紫黑的泥地,星星點點的碎肉,白色的骨碴,不遠處滾著骨釘,季棠棠一陣噁心,偏過頭吐了起來,那只原本準備戰鬥的貓居然被她嚇著了,喵的一聲竄出去老遠。
她實在也沒什麼可吐的,吐了一陣子,用手背抹了抹嘴,伸手把五枚骨釘撿起來塞回兜裡。
葛二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小院子裡只剩下阿甜,她拎著季棠棠的那串風鈴,拚命搖了又搖,一邊搖一邊咯咯地笑:「不響的,鈴鐺不響的。」
又搖了一陣,似乎是發覺有人在看她,一轉頭看到季棠棠的臉,嚇的鈴鐺一扔,在院子裡亂竄:「鬼!鬼!」
她居然竄到那幾隻黑狗窩裡,抱著頭拚命往狗的身後鑽,幾隻狗汪汪叫著往不同的方向躲,阿甜回頭看到季棠棠還在,更害怕了,一瞥眼看到那只洋鐵桶,趕緊拿起來套在頭上。
阿甜居然被她給嚇瘋了。
季棠棠站在籬笆外看了她一陣,進到院子裡撿起那串風鈴,阿甜把鐵桶掀開了一條縫偷偷看她,見季棠棠又朝她看,趕緊又把鐵桶放下了。
所以,過去的一個晚上,她嚇瘋了阿甜,間接殺死了吳千?
季棠棠頭痛欲裂,她拎著風鈴,慢慢往山下走。
她還記得回古城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著走著眼前就發黑,只好停一陣歇一陣,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見了古城的城門,天還亮著,有些門面已經開始張燈了,大街上人來人往,多熱鬧的場景啊,這麼多人,有吃的、喝的、玩的,和山上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季棠棠忽然就覺得很幸福,那句話說的沒錯,tomorrowisanotherday,一切都太美好了。
她走進了人流之中,每個人都詫異地打量她,然後避開。
果然還是有點怪的,他們都知道她在山上做了什麼事?不然,為什麼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她呢?
季棠棠疑惑地繼續往前走,直到險些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棠棠。」
這聲音耳熟,季棠棠抬頭看了他一眼,跟他打招呼:「岳峰啊,你好。」
打了招呼之後她繼續往前走,岳峰從後面拉住她:「丫頭你怎麼了啊?」
「我怎麼了啊?」季棠棠比他還奇怪,「我不是挺好的嗎?」
岳峰不說話,只是從上到下地打量她,季棠棠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打量自己。
她的身上有血,很多很多的血,衣服前頭一個血洞,褲子上全是泥,還沾著草葉……
於是,所有的回憶瞬間回歸,一切已經發生的事情,一幀一格,過電影一樣,信息量大的幾乎要爆掉她的腦袋,有一邊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季棠棠抱著頭就蹲了下去。
岳峰脫下衣裳給她罩在身上:「棠棠,我們先回風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