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次日午間才漸漸甦醒過來,身體虛弱,瞧出人去,只是模糊的影子,吃力的喃喃低問:「是誰?」那宮女曲膝請了個安,輕聲道:「回主子話,奴才叫碧落,原是太皇太后宮裡的人。」一面說,一面軟語溫言的問:「這會子都過了晌午了,主子進些細粥吧?佟貴妃專門差人送來的,還說,主子若是想吃什麼,只管打發人問她的小廚房要去。」琳琅微微的搖一搖頭,掙扎的想要坐起來,另一名宮女忙上前來幫忙,琳琅這才認出是乾清宮的錦秋,錦秋取過大迎枕,讓斜倚在那枕上,又替她掖好被子。琳琅失血甚多,唇上發白,只是微微哆嗦,問:「你怎麼來了?」
錦秋道:「萬歲爺打發奴才過來,說這裡人少,怕失了照應。」琳琅聽見她提及皇帝,身子不由微微一顫,問:「萬歲爺回來了?」錦秋道:「萬歲爺昨兒晚上回來的,一回來就來瞧主子,在外頭院子裡站了好一陣功夫呢。」說到這裡,想起一事,便走到門口處,雙掌輕輕一擊,喚進小太監來,道:「去回稟萬歲爺,就說主子已經醒了。」碧落又將佛珠取了過來:「主子您瞧,這是太皇太后賞的。太皇太后說了,要主子您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主子您呢。」
琳琅手上無力,碧落便將佛珠輕輕捧了擱在枕邊,外面小宮女低低叫了聲:「姑姑。」錦秋便走出去,那小宮女道:「端主子宮裡的棲霞姐姐來了。」那棲霞見著碧落,悄聲道:「這樣東西,是我們主子送給衛主子的。」碧落打開匣子,見是一柄紫玉嵌八寶的如意,華光流彩,寶光照人。不由噯喲了一聲,道:「端主子怎麼這樣客氣。」棲霞道:「我們主子原打算親身過來瞧衛主子,只聽御醫說,衛主子這幾日要靜靜養著,倒不好來了。我們主子說,出了這樣的事,想著衛主子心裡定然難過,必是不能安枕。這柄如意給衛主子壓枕用的。」又往錦秋手中塞了一樣事物,道:「煩姐姐轉呈給衛主子,我就不上去煩擾主子了。」
錦秋不由微微一笑,道:「主子這會子正吃藥,我就去回主子。」棲霞忙道:「有勞姐姐了,姐姐忙著,我就先回去了。」
碧落侍候琳琅吃完了藥,錦秋便源源本本將棲霞的話向琳琅說了,琳琅本就氣促,說話吃力,只斷斷續續道:「難為……她惦記。」錦秋笑道:「這會子惦記主子的,多了去了,誰讓萬歲爺惦記著主子您呢。」她聽了這句話,怔怔的唯有兩行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碧落忙道:「主子別哭,這會子斷然不能哭,不然再過幾十年,會落下迎風流淚毛病的。」琳琅中氣虛弱,喃喃如自語:「再過幾十年……」碧落一面替她拭淚,一面溫言相勸:「主子還這樣年輕,心要放寬些,這日後長遠著呢。」又將些旁的話來說著開解著她。
過了片刻,李德全卻來了。一進來先請了安,道:「萬歲爺聽說主子醒了,打發奴才過來。」便將一緘芙蓉箋雙手呈上,琳琅手上無力,碧落忙替她接了,打開給她瞧。那箋上乃是皇帝御筆,只寫了廖廖數字,正是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墨色凝重,襯著那清逸俊采的董香光體,她怔怔的瞧著,大大的一顆眼淚便落在那箋上,墨跡頓時洇開了來,緊接著那第二顆眼淚又濺落在那淚痕之上。
碧落不識字,還道箋上說了什麼不好的話,只得向李德全使個眼色。李德全本來一肚子話,見了這情形,倒也悶在了那裡,過了半晌,方才道:「萬歲爺實實惦著主子,只礙著宮裡的規矩,不能來瞧主子。昨兒是奴才當值,奴才聽著萬歲爺翻來覆去,竟是一夜沒睡安生,今天早上起來,眼睛都摳僂了。」見她淚光泫然,不敢再說,只勸道:「主子是大福大貴之人,且別為眼下再傷心了。」
碧落也勸道:「主子這樣子若讓萬歲爺知道,只怕心裡愈發難過。就為著萬歲爺,主子也要愛惜自己才是。」
琳琅慢慢抬手捋過長髮,終究是無力,只得輕輕喘了口氣,方順著那披散的頭髮摸索下來,揉成輕輕小小的一團,夾在那箋中。低聲道:「李諳達,煩你將這箋拿回去。」伏在枕上,身子只是顫抖不止。
李德全回到乾清宮,將那芙蓉箋呈給皇帝。皇帝打開來,但見淚痕宛然,中間夾著一小小一團秀髮,憶起南苑那一夜的「結髮」,心如刀絞,痛楚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問:「還說了什麼?」
李德全想了想,答:「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身子虛弱,奴才瞧她倒有許多話想交待奴才,只是沒有說出來。」
那軟軟的一團黑髮,輕輕的浮在掌心裡,彷彿一點黑色的光,投到心裡去,泛著無聲無息黑的影。他將手又攥得緊些,只是髮絲輕軟,依舊恍若無物。
晚上皇帝去向太皇太后請安,正巧太后亦在慈寧宮裡。見著皇帝,太后不免有些不自在,皇帝倒仍是行禮如儀:「給太后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額娘正惦記著你呢,聽說你今兒晚膳進的不香,我說必是昨兒打馬跑回來累著了,所以懶怠吃飯。」皇帝道:「謝太后惦記。」太皇太后又道:「快坐下來,咱們祖孫三個,好好說會子話。」
皇帝謝了恩,方才在下首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適才太后說,琳琅那孩子,可憐見兒的。」太后這才道:「是啊,總要抬舉抬舉那孩子才是。」皇帝淡淡的道:「宮裡的規矩,宮女封主位,不能逾制。」太皇太后笑道:「不逾制就不逾制,她現在不是答應嗎,就晉常在好了。位份雖還是低,好在過兩個月就是萬壽節了,到時再另外給個恩典就是了。」皇帝這才道:「謝皇祖母。」太后此時方笑道:「可見這小兩口恩愛,晉她的位份,倒是你替她謝恩。」
太皇太后當下便對蘇茉爾道:「你去瞧瞧琳琅,就說是太后的恩旨,晉她為常在。叫她好生養著,等大好了,再向太后謝恩吧。」
琳琅本睡著了,碧落與錦秋聽見說蘇茉爾來了,忙都迎出來,錦秋悄聲笑道:「怎麼還勞您老人家過來。主子這會子睡了,奴才這就去叫。」蘇茉爾忙道:「她是病虛的人,既睡了,我且等一等就是了。」錦秋道:「那請嬤嬤裡面坐吧,裡面暖和。」說話便打起簾子,蘇茉爾進了屋子,屋裡只遠遠點著燈,朦朧暈黃的光映著那湖水色的帳幔,蘇茉爾猛然有些失神,碧落低聲問:「蘇嬤嬤,怎麼了?」蘇茉爾這才回過神來,道:「沒事。」便在南面炕上坐了,見炕桌上放著細粥小菜,都只是略動了一動的樣子,不由問:「衛主子沒進晚膳麼?」
錦秋道:「主子只是沒胃口,這些個都是萬歲爺打發人送來的,才勉強用了兩口粥,這一整日功夫,除了吃藥,竟沒有吃下旁的東西去。」
蘇茉爾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真真作孽。」又歎了口氣:「當日董鄂皇貴妃,就是傷心榮親王……」自察失言,又輕輕歎了一聲,轉臉去瞧桌上灩灩的燭光。
她回到慈寧宮中,夜已深了。一面打發太皇太后卸妝,一面將琳琅的情形講了,道:「我瞧那孩子是傷心過度,這樣下去只怕熬不住。」太皇太后道:「如今咱們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麼樣呢?」蘇茉爾道:「今兒我一進去,只打了個寒噤,就想起那年榮親王夭折,您打發我去瞧董鄂皇貴妃時的情形來。」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你是說——」蘇茉爾道:「像與不像都不打緊,只是董鄂皇貴妃當年,可就為著榮親王的事傷心過度,先帝爺又是為著董鄂皇貴妃……您瞧瞧如今萬歲爺那樣子,若是這琳琅有個三長兩短……」
太皇太后歎了口氣,道:「晉她的位份,給她臉面,賞她東西,能抬舉的我都抬舉了。只是這件事情,也怨不得她傷心。」蘇茉爾道:「總得叫人勸勸她才好,再不然,索性讓萬歲爺去瞧瞧她。」太皇太后又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玄燁想見她,誰攔得住?」蘇茉爾道:「奴才可不懂了。」太皇太后道:「玄燁這孩子是你瞧著長大的,他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將她一撂這麼些日子,聽見出事,才發狂一樣趕回來,這中間必然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不管這緣故是什麼,他如今是『近鄉情怯』,只怕輕易不會去見她。」
蘇茉爾想了想,道:「奴才倒有個主意,不如太皇太后賞個恩典,叫她娘家的女眷進宮來見上一面,說不定可以勸勸她。」太皇太后道:「也罷。想她進宮數年,見著家裡人,必然會高興些。」又笑道:「你替她打算的倒是周到。」蘇茉爾道:「奴才瞧著她委實是傷心,而且奴才大半也是為了萬歲爺。」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就是這句話。他們漢人書本上說,前車之鑒,又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納蘭容若《浣溪紗》: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余常是怯梳頭。一徑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簾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