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更加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我不知道。」皇帝聽她語氣淒涼無助,自己從來未曾見過她這樣子,心中愛憐,說:「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怕。」不由收緊了手臂,在她耳畔說:「不過是十天半月,我很快就回來了,你放心。」
皇帝換好了衣裳出來,見太皇太后已經命蘇茉爾帶人在檢點衣物,皇帝走近了看時,原來都是些簇新的民間織物,不由問:「太皇太后這會子在哪裡預備下這些來?」太皇太后道:「這些都是閒時慈寧的宮女們做的,原本預備命人拿出宮去散給貧苦人。你既然要出去,我叫她們挑了幾件時令衣裳,省得巴巴兒再去預備。」
太皇太后又道:「你這一路上也不便帶內監出去,他們舉止聲音都會露餡,那些御前侍衛護駕周到,一路的住行,就叫索額圖的人去操心。」話說到這裡,忽憶起適才見皇帝更衣出來,神色略有幾分怔仲,目光總停在琳琅身上,心下頓時有了計較,又說:「外頭畢竟不比宮裡,身邊沒有得用的人,只怕不成。衣裳鞋襪、茶水點心,食用細微之處,那些大老粗們哪裡懂得。」轉過臉對琳琅道:「你跟了你們萬歲爺去,好生替他照料著。」
皇帝乍然聽聞,意外之餘欣喜不勝,不由轉過臉去看琳琅,她卻依規矩曲膝行了個禮,只低聲應個「是」。太皇太后又道:「本朝雖然不像前明那樣繁文縟節,但此去既是微服,總是不驚動人的好。蘇茉爾,你去知會一聲,就說以後這十餘日,我將琳琅留在慈寧宮裡替我裁衣裳,每日不回儲秀宮去了。」
皇帝滿心歡喜,垂手請了個安,道:「謝皇祖母。」太皇太后見他眉目間滿是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道:「你但凡路上小心,平安回來,便是謝我了。」皇帝連聲應是,太皇太后又叮囑了數句,皇帝方起駕去聽每日下午例有的進講。
皇帝去弘德殿聽完進講,仍舊回慈寧宮來。太皇太后人老生倦,歇了午覺還未起來。蘇茉爾在內寢聽值,外間殿裡只有兩名宮女伴著琳琅,見皇帝進來,怕驚動太皇太后,悄悄行了禮。皇帝見炕上鋪了一炕的衣裳什物,微笑對她道:「還沒挑好麼?」
琳琅低聲道:「天氣雖暖和,但三四月裡,乍暖還寒,皇上多帶些衣裳總是周全,但既要樣子尋常,又要剪裁合身,衣料上頭又不能帶出上用、官用的花樣,所以挑到這會子,也沒揀出幾件來。」
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問:「那你自個兒的衣裳挑好了沒有?」兩名宮女見皇帝這樣子,悄無聲息就迴避下去了。琳琅道:「我已經挑好了。」起身去捧來給皇帝看,廖廖幾套裌衣、紗衣,不外青碧之色。皇帝說:「偏你喜歡這樣的顏色,太素淨了。民間的衣飾雖不像宮裡,但我想年輕女子,總應是穿紅著綠吧。」琳琅道:「太皇太后打發我跟去侍候皇上衣食,我就是皇上的小丫頭。」忽然頑心一起,道:「不,應當是幕府師爺的小丫頭。」皇帝見她言笑晏晏,眸光流轉,說不出的甜美可愛,忍不住輕聲道:「本師爺既然遠去投奔親友,自然是帶著家眷赴任。你不是我的小丫頭,你是我的夫人。」
她心中微動,稍停了一停,正欲說話,忽遙遙聽見暖閣裡蘇茉爾的聲音傳喚宮女,知道太皇太后已經醒了,便只向皇帝微微一笑,起身去幫忙蘇茉爾侍候太皇太后盥洗。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行程甚是謹密。出宮後先至索府,換乘了早就預備好的馬車,由喬妝改扮的御前侍衛簇擁了,逕出朝陽門,青石板官道上皆是由通縣赴京的運糧大車,或百十部一列,浩浩蕩蕩,名副其實的車水馬龍。一路只聞車聲轆轆,馬嘶人喧,極是繁華熱鬧。
皇帝怕露了行藏,聽了索額圖的諫勸,一直乘車走至通縣,方才停下來打尖。琳琅從未走過這樣遠的路,一路行來,自然覺得新奇。那些過往車馬、行人各異,流水介的打眼前過去。皇帝因離京城太近,怕有人認出,棄馬陪她乘車。他們這樣的大隊人馬,非官非民,自是惹人注意。索額圖辦事極是妥當,帶了數部大車裝了箱籠,蒙得嚴嚴實實,只扮作是赴南的巨家大族。至得通縣,打頭站的御前侍衛早已經先至縣中最大一間客棧,包下兩間跨院,索額圖親自帶人仔細關防了,方請皇帝下車。
皇帝本來不覺得疲乏,換過衣裳就叫了索額圖問路上詳情。因著微服從權,索額圖亦只行了請安禮,皇帝見他一身青綢長袍,外面只罩石青背心,微有風塵之色,和朝堂上冠服頂戴凜然威風迥異,索額圖恭敬的道:「主子的福份,這一路太平。兼之這幾日天氣好,走這樣一色的官道,不過幾日功夫就可以到河間。奴才擅作主張,請主子用過飯就早些歇著。」皇帝含笑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也早些歇著吧。」
索額圖退出去,他們自帶了有廚子,借了客棧的廚房做飯,一應炊具餐具俱是帶了齊全,不過片刻功夫饌飲俱得了,御前侍衛總管親自一一試了,方呈進皇帝房中。正巧琳琅換了衣裳過來,見皇帝用飯,福了一福便欲退出去,皇帝忙叫住她:「別走,咱們一塊兒吃。」一邊說,一邊將臉微微一揚,屋子裡侍候用飯的僕從皆退了出去。琳琅只得近前來,拿那素絹替皇帝拭淨了牙箸,又往後退了一步,皇帝說:「這會子在外頭,還講那些規矩做什麼?坐下來吧。」
她微一遲疑,皇帝已經伸手拿了酒壺,斟上兩杯酒,低聲道:「夫人,請。」她眼底一熱,只覺得霧氣凝結,淚光裡看不清皇帝的眼眸,只模糊凝視他的臉龐,不知為何,那眼淚洶湧而出,再也抑止不住。夜風甚涼,拍著那窗扇,啪啪微響。四下裡靜下來,遠處官道上的馬嘶,左近前堂客人的笑喧,隱約可聞。心中百轉千迥,一瞬間轉過不知多少念頭。皇帝沒想到她會哭,怔了一怔,這才慢慢攜了她的手,只無聲的攥在自己掌心。
桌上點著紅燭結了燭花,火焰跳動,璨然大放光明,旋即黯然失色,跳了一跳,復又明亮,終不似以前那樣光亮照人。她低聲道:「你瞧這蠟燭,結了燭花燃得太亮,就會差點熄掉。」皇帝聽她語意裡隱約有幾分淒涼,念及她所受之種種苦楚,心中更是難過。隨手抽下她發間一枝白玉釵,將燭光剔亮,說:「這世上萬事你俱不用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她眼中依稀閃著淡薄的霧氣,聲音漸漸低下去:「紅顏未老恩先斷——」皇帝一腔話語,不由都噎在那裡,過了半晌,方才道:「你原是這樣以為,以為我待你。」她終於抬起頭來,他的眉頭微皺,眉心裡便擰成川字,她緩緩道:「琳琅其實與後宮諸人無異,我怕失寵,怕你不理我,怕你冷落,怕你不高興。怕老,怕病,怕死……怕……再也見不著你。」
皇帝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唇際漾起笑意。兩人相依相偎良久,她低聲道:「只咱們兩個人在這裡,就像是在做夢一樣。」皇帝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絲酸楚,口中道:「怎麼說是做夢,我打算過了,待得天下大定,我要將西苑、南苑、北海子全連起來,修一座大園子起來。到了那時候,咱們就上園子裡住去,可以不必理會宮裡那些規矩,咱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她嗯了一聲,皇帝又道:「京裡暑氣重,你素來怕熱,到時我在關外挑個地方,也蓋園子起來,等每年進了六月,我就帶你出關去避暑,行圍獵鹿。咱們的日子長久著呢。」
她璨然一笑,皇帝更是高興,執杯在手,輕聲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她心底最柔軟處驀然悸動,見他眼眸之中,只有柔情萬千,這一片情深似海,自己心中沉沉思緒,盡皆暫且拋卻了。接過酒杯,因不會吃酒,一口吞下去,立時嗆得咳嗽起來。皇帝輕輕替她拍著背,她漸漸平定了呼吸,微笑款款答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皇帝聽她對答之聲柔婉清越,燭火灩灩之下,顧盼流光,直如秋水靜潭,教人沉溺其間不能自拔,再也移不開眼光去。
皇帝低聲道:「此句應情而不應景,罰你應情應景。」她嫣然一笑:「這會子出門在外,沒有琴,又沒有瑟。你這不是故意挑剔人麼?」皇帝亦笑道:「你向來能幹,我倒要瞧瞧,你怎麼才能無中生有,矇混過關。」
她輕輕咬一咬唇,極力的去想法子,皇帝見她面有難色,心中暗自好笑,說:「先吃飯,咱們吃完了飯,再慢慢兒算帳。」她這才回過味來,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無限嬌嗔,他心中不禁一蕩。只覺得燈馨月明,風光旖旎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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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