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運,劃成一個圈

談靜狠了狠心,一口氣把電話號碼撥出去,似乎擔心只要自己稍微猶豫一下,這個電話她就再沒有勇氣打出。
    聶宇晟的手機號是已關機,她倒像鬆了口氣,不過手裡捏的那張紙上,還記著聶宇晟的辦公室電話,反正連手機都打過了,不如連同辦公室的電話,也打一次好了。
    是個陌生人接的電話,聽她說找聶醫生,十分乾脆地說:「你等一下。」然後她聽到電話裡那人在說,「聶醫生,是找你的。」
    心跳又怦怦地快起來,她有點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只怕聽見他的聲音。
    「你好,聶宇晟。」
    公用電話上的計時器一直在跳字,她也不能總拖延著一聲不吭,只好說:「聶醫生,我是病人孫平的家長。」
    這樣疏遠,這樣客氣的一個詞,才能讓他們的交談,心平氣和一些吧。
    她一口氣說下去:「您發來的資料我看過了,可是有很多地方我不太懂,我想問一下,是不是方便到醫院,咨詢一下?」
    他似乎在翻閱什麼東西,沙沙作響,回答得心不在焉:「你要到醫院來?」
    「是的。」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樑,為了孩子,刀山火海她也願意去一趟,何況只是面對一個聶宇晟。
    「我這兩天沒時間,全部排滿了手術,你下週一來吧,下午四點,心外科病房。」
    「謝謝您!」
    他稍微頓了一下,才說:「不客氣。」
    把電話掛上,聶宇晟有點急躁地把病歷撂在了一旁,坐在他對面的李醫生看了他一眼,問:「怎麼啦?」
    「沒什麼。」
    他深深呼了口氣,原本打算談靜看到手術風險後就知難而退,不同意這個手術方案,沒想到她反而更進了一步,要求和他面談。作為病人家長,這要求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他是醫生,有責任有義務向她解釋清楚方案的細節。可是談靜,他實在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談靜聽到聶宇晟答應可以面談,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比打電話更讓她覺得難應付的,就是見到聶宇晟本人。她是真正地怕了,尤其在醫院第一次遇到聶宇晟的時候,他那種輕蔑厭憎的語氣,至今仍讓她記憶猶新。可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為了孩子的病,哪怕他再當面羞辱她,她也打算忍過去。
    談靜打完電話就去上班,同事交給她一個紙條,說:「有人找過你。」
    紙條上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值班經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去總公司報到,反而一直在店裡。談靜看到值班經理狠狠盯著自己,心裡不由一陣發虛,心想難道自己跟盛經理說的事,真的有了結果?不過值班經理如果去不成總公司,肯定會找各種理由來辭退自己。她一邊擔心一邊接過紙條,就去換衣服,等換了衣服出來,值班經理說:「每天不是派出所打電話來,就是醫院打電話來,你把店裡的工作電話當成什麼?公用電話?這又是誰打電話來找你?」
    談靜老老實實地答:「我不知道。」
    值班經理狠狠盯了她一眼,轉身走了。談靜剛跟上午班的收銀員辦完交接,又有店員叫:「談靜,電話,就是上午找你的那個人。」
    值班經理怒氣沖沖地說:「不准接!掛了!」
    店裡所有人看他大發雷霆,都不敢吱聲,談靜把圍裙解下來,說:「經理,今天下午算我請假,你可以扣我的工資,這電話我可以接嗎?」
    「扣你工資就可以接電話?」值班經理冷笑,「出去用公用電話!」
    談靜走到街口,掏出那張小紙條,找了個公用電話打回去。總機的聲音非常甜美:「歡迎致電聖美食品飲料有限公司,請撥分機號。」
    聖美?談靜怔了一下,這是總公司的名稱,她把分機號撥了,電話很快有人接。聽說她是談靜,立刻答道:「談小姐你好,是的,我剛剛給你打過電話。」
    「是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負責通知您,明天下午三點,請到人力資源部來面試。」
    「面試?」
    「是的,盛方庭經理推薦您到企劃部行政助理這個職位,所以需要面試。」
    談靜簡直想不到這樣的好運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人力資源部的人卻明顯不願意跟她多說什麼,只提醒她準時去面試。掛上電話之後,談靜第一個念頭是,總公司的職位薪水會高很多,自己可以攢錢給平平治病了。
    她回到店裡,查了一下第二天的排班,正好是下午班,於是去跟值班經理要求調班。值班經理本來就沒好氣,聽到她要求調班,更是繃著臉不答應,說:「整個店裡就你事多,不是要去醫院,就是要去派出所,成天要求換班,誰那麼有工夫跟你換?」
    「我前天上了連班,按規定是可以換班休息的。」
    「那也不行。」值班經理冷笑,「你這個月請了三次事假了,要換班,除非你不幹了。」
    談靜看他這樣蠻不講理,不由得也生氣起來,說:「雖然我只是收銀,但公司有規定,你也無權辭退我。你想逼著我辭職,我偏不。」她走過去就給店長打電話,店長倒是很快答應了,她很技巧地沒有提值班經理不讓自己換班的事,只說,「要不您跟龐經理打個招呼?」
    「好,你叫他來接電話。」
    談靜把聽筒擱到一邊,叫值班經理聽電話,值班經理沒想到她會打給店長,無可奈何,聽完電話出來,只是狠狠瞪了談靜一眼。談靜沒吭聲,低頭忙著自己的工作。
    下班的時候在更衣室,幾個女孩子都七嘴八舌地勸她:「何必要跟龐經理過不去,他是值班經理,給你小鞋穿,就吃不了兜著走。」「是啊,店長畢竟來店裡的時候少,一般的事都是值班經理說了算,你把他得罪了,將來怎麼辦?九九藏書網」「王雨玲走了,梁元安也走了,你一個人哪鬥得過龐經理……」
    那些女孩子都是好心,唧唧喳喳的,說個不停。談靜只是悶不做聲,她並不是因為可以調到總公司去才做這樣的反擊,畢竟還沒有面試,哪裡來的百分之百把握?她只是忍無可忍,這個龐經理把功勞佔為己有倒也罷了,還趕盡殺絕,一再想辭退她,處處都找碴,再好的脾氣,她也忍不住了。就算自己聘不上那個行政助理,她也打算辭職了。
    幸好她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面試的過程非常順利,面試她的是人力資源的總監,姓舒。看上去精明能幹,人卻非常和氣,問了她幾個問題,讓她用電腦打了封英文信,就算合格了。
    「好的,明天你就可以來上班,我會通知行政部給你做胸卡,明天早上九點你直接來人力資源部報到就可以了。門店那邊,我希望你簡單化處理,直接辭職,這樣會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談靜沒想到這麼簡單,連聲道謝。她笑起來眉眼彎彎,這才有點像是檔案上真實的年齡。舒琴不動聲色地想,一個已婚二十六歲的女人,丈夫是某公司的倉庫叉車工,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個普通的打工妹。除了在門店工作了六年沒有跳槽,除了英文水準稍好,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
    盛方庭大費周折非要把這個人弄去企劃部當助理,到底是什麼目的呢?談靜長得倒還挺漂亮,雖然生活的磨礪讓她看上去不像二十六歲,可是仍舊可以看出當年是個美人胚子,只要養尊處優幾年,稍微打扮一下,肯定是個賞心悅目的美女——難道盛方庭竟然會看上她?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在心底否決掉了。
    舒琴把談靜的資料交給助理,吩咐她拿去備案,然後自己給盛方庭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談靜的事已經辦妥了。
    談靜回去的公交車上,是很興奮的,在來之前,她一直對自己說,不要報太大的希望,畢竟總公司的職位,要求都非常高。她習慣了失望,所以每次遇上任何事,總是讓自己把期望降到最低,這樣的話,等到失望的時候就不會太難受。
    可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簡單又這麼順利,那個舒經理人非常和氣,臨走時還問她:「在檔案裡你怎麼沒有手機號?」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有手機,舒經理就說:「還是去買一個吧,助理工作非常忙,手機是必需的通訊工具,而且你的職位,每個月有兩百元的通訊補貼。」
    上次她來總公司的時候,就覺得這裡華麗神聖得像一個殿堂,出入的男男女女,都是那樣衣冠楚楚,彬彬有禮,沒想到自己竟然也要成為其中的一員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舒經理告訴她,企劃部是非常重要的戰略部門,她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在給盛方庭寫信的時候,她想到的也只是一個據理力爭,不願意讓自己受欺負。而爭出來這麼一個結果,真是讓她非常高興。不過她也沒有樂昏頭,首先去店裡辭職,大家都知道她昨天剛跟值班經理吵了一架,所以也算歪打正著,只有店長聽說她不幹了,還有點惋惜。告別了同事們,她把活期存折裡一千多塊錢全都取出來,跑到營業廳去,先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個手機,這個價位的手機當然不會太好,可是能用就行了。拿到新手機她第一個打給王雨玲,誰知道王雨玲劈頭就說:「我們門面已經找著了你們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是我呀,談靜。」
    「哎呀談靜!我還以為又是那些中介。」
    「我買手機了,這是我的手機號。」
    「哎喲,你終於買手機了,你說這世上還有誰連手機都沒有啊!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談靜笑嘻嘻地問:「你們門面已經找著了?在哪兒呢?」
    「還沒有呢,別提了,你今天上上午班?」
    「不是,我辭職了。」
    「啊?」
    「我找了份好工作!」
    「什麼工作啊?」
    「行政助理,試用期都四千五呢!」
    「哎喲,談靜你可算是熬出頭了!快點來,咱們去慶祝慶祝!」
    談靜因為平常總是受她的接濟照顧,所以一口就答應了:「這次我請客!請你和梁元安!」
    誰知王雨玲歎了口氣:「別提那姓梁的了,掃興!」
    「怎麼啦?」
    「來了我再跟你說。你快去接平平,咱們一塊兒出去吃點好吃的。」
    談靜去接了孫平,這次她特意買了一大包零食,給陳婆婆的孫女玫玫。陳婆婆死活不肯收:「又花錢!太破費了!」
    「沒事,婆婆,我換了個工作,都是上白班,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五點,以後只怕得天天麻煩您,不過以後有雙休了,雙休我可以把平平接回去,您也可以歇一歇。」
    「哎呀,朝九晚五!」玫玫在一邊插嘴,「談阿姨你是上班族呀!」
    「是啊,朝九晚五,這小機靈鬼!」談靜忍不住捏了捏玫玫的臉蛋,「啥都知道。」
    「我是看電視裡說的,說白領都是朝九晚五,談阿姨你是白領了呀!」
    「我媽媽的領子是紫色的。」孫平指著談靜的連衣裙,忽閃著大眼睛,不解地問,「玫玫姐,你為什麼說是白色的呀?」
    一時大家都笑起來,孫婆婆說:「聽你這麼一說,肯定是份好工作。」
    「嗯!」談靜在路上就盤算好了,「也說不定得加班,要是我來不及接平平,還得麻煩您照顧他。我每個月給您八百……」
    「不要不要!」陳婆婆頭搖得像撥浪鼓,「比以前時間少,怎麼還能要你加錢?再說平平這孩子太乖了,最讓人省心不過,天天在這裡,也是給我解悶。收你的錢,我已經挺不好意思了,再加我可翻臉了!」
    談靜再三解釋,仍舊沒能說服陳婆婆,最後老人氣鼓鼓的,談靜也只好不提加錢的事了。好說歹說讓老人收下給玫玫的零食,把自己的新手機號也寫給陳婆婆,然後才抱著平平告辭。
    在路上,平平忍不住問:「媽媽,你真的換工作了?」
    「嗯!」
    「那真的可以都只白天上班?」
    「對!」
    「那晚上都可以把我接回家?」
    「是啊!」
    平平歡呼了一聲,然後問:「媽媽你買手機了?能不能把手機給我看看?」
    「好。」談靜從包裡拿出新手機,孫平小心地捧在手裡,仔細地看了半晌,然後咧嘴笑了:「媽媽,以後我有事,可以給你打電話了?」
    「對!以後有事,可以給媽媽打電話了!」談靜摟著他,說,「媽媽漲工資了,等媽媽攢夠了錢,就可以給平平治病了!」
    「病好了我就可以去上學了。」
    「病好了平平就可以去上學了!」談靜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日子,終於快熬出頭了。
    王雨玲站在樓下等他們,看到他們娘兒倆,就笑嘻嘻地走上來,先把孫平接過去抱著,問談靜:「咱們上哪兒吃去?」
    「梁元安呢?」談靜問,「你跟他吵架了?」
    王雨玲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氣,忍不住嘰裡呱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出來給談靜聽。原來這陣子她和梁元安都忙著找合適的門店,不過看來看去,好一點的門店都貴,而便宜的門店,都太偏僻。
    「你說蛋糕店,當然要開在人流量大的地方,不然誰來買你的蛋糕啊!可是梁元安那個人,總是嫌租金太貴,你說不貴的地方,冷清得鳥不生蛋,哪有人來買?我就說,咱們先借點錢,把門店的租金給付了,其他的再慢慢想辦法。他就翻臉說沒處借錢,怕我讓他問家裡要錢。」
    說來說去,原來是為了這事鬧翻的。王雨玲一肚子委屈:「我出來打工這麼多年,就攢了四萬多塊錢,我都全拿出來了,他倒好,手頭一共才一萬多塊錢,去年他回家的時候,給了三萬給家裡,前年據說也給了兩萬,現在都火燒眉毛了,他還不肯問家裡要。如果再找不到門店,一拖這夏天就過去了,還要裝修,等這蛋糕店開起來,早就過了春節那旺季了。談靜,他這個人真不是能同甘共苦的,一點責任也不肯擔。」
    談靜溫言細語地安慰她:「事情也沒你想得那麼壞,再說去年他妹妹剛剛結婚,或許錢都花完了也不一定,你逼著他借錢,也不是回事。這樣,我們先把他叫出來吃飯,大家吃飯的時候,想想辦法。」
    「我才不給他打電話,要打你打。」
    「好,我打。」
    王雨玲又白了她一眼:「買了新手機,顯擺!」
    談靜知道她惱羞成怒,也不跟她計較,只是笑著給梁元安打電話,叫他出來吃飯。
    梁元安本來也在出租屋裡生悶氣,接到談靜的電話,就趕過來了。王雨玲見了他仍舊是氣鼓鼓的,倒是談靜笑著跟他打招呼,梁元安訕訕地,去抱孫平,王雨玲卻抱著孩子一側身,說:「平平要王阿姨抱,不要別人抱。」
    孫平黑溜溜的眼睛打量了垂頭喪氣的梁元安一眼,卻說:「梁叔叔抱!」
    「小叛徒!」王雨玲喃喃地說,可是孫平朝著梁元安伸出雙手,她也只好把孩子交給梁元安。梁元安很高興地將孫平舉起來頂在頭上,孫平高興得咯咯笑。王雨玲說:「你瘋了,平平心臟不好,快放他下來!」
    梁元安連聲答應著,把孫平重新抱在懷裡,可是這樣一來,兩個人因為孩子又重新搭上話了,王雨玲也不好意思再板著臉了,只是拉著談靜走在前頭。
    到了餐廳裡,聽說是談靜請客,梁元安死活不讓,硬是說這頓他請。談靜說:「我換了工作漲了工資,這頓就我來吧。你要負荊請罪,等下次吧。」
    「什麼負荊請罪?」王雨玲忍不住又瞪了談靜一眼,「誰要他負荊請罪了?」
    「負荊請罪我知道!那天玫玫姐的媽媽給她講故事,我也聽到了!就是春秋戰國時期,有個大將軍叫廉頗,他總是不服氣藺相如官比他大,所以總找藺相如的麻煩,但藺相如從來不跟他計較,還對別人說,敵人不敢來攻打我們國家,是因為有我和廉頗將軍在,如果我跟廉頗將軍鬧矛盾,那麼敵人就會趁機來打我們,所以我處處讓著廉頗將軍。廉頗將軍聽到藺相如這樣說,覺得很慚愧,所以就光著膀子,背著荊條,去向藺相如賠禮道歉,這就是負荊請罪。」孫平口齒清楚,一口氣把整個故事講完,語氣起伏,朗朗動聽,倒把三個大人都給聽怔在了那裡。孫平看三個大人都看著自己,不由膽怯,扯了扯談靜的衣角,怯生生問:「媽媽,我講錯了嗎?」
    「沒有沒有!」談靜十分高興,連忙摟著他,「你講得太對了!媽媽是聽得入了迷!平平真厲害!」
    「是啊!」王雨玲也笑著說,「我都聽入神了,這麼拗口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下來,我反正是不知道負荊請罪是誰向誰請,就只知道有這個詞兒。哎,平平,你將來肯定要考個狀元!」
    孫平非常開心,笑得眼睛彎彎像月牙兒:「媽媽說她漲工資了,馬上就有錢給我治病了,等我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學了。」
    「對了,」王雨玲想起來,「還沒問你呢,你到底換了一個什麼工作?」
    談靜一五一十,就將自己去面試的事講給王雨玲聽了,王雨玲聽得簡直要跳起來:「哇!談靜你真厲害!」聽到值班經理為難談靜,不給她調班,王雨玲又氣得沒有辦法,「這種小人,虧你還幫他寫英文信!真是恩將仇報!」
    「我這工作九九藏書網,也多虧了那兩封英文信,也多虧了你。」談靜將菜單遞給王雨玲,笑吟吟地說,「來,點菜,咱們好好吃一頓。」
    吃完飯之後,孫平拉了拉談靜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還想去小公園玩。」談靜還沒說什麼,梁元安已經爽快地答應了:「走,梁叔叔帶你去!」
    孫平歡呼了一聲,談靜看著梁元安抱著他快步走到街角的小公園去,不由得一陣心酸。王雨玲笑著說:「這兩個人,倒挺有緣的。」
    談靜說:「喜歡孩子的人,心壞不到哪裡去。梁元安其實人挺好的,你就別總是跟他吵架了。」
    小公園裡有免費的健身器材什麼的,孫平不能做劇烈的運動,梁元安把他放在長椅上,自己去爬器材給他看,逗得孩子咯咯笑,拍巴掌叫好。談靜跟王雨玲也坐下來說話,王雨玲似乎有很多煩惱,一股腦兒地講給談靜聽。主要還是愁錢,她看中了一個店面,就在很大一個居民小區的外頭,人流量什麼的都沒問題,而且整個小區都還沒有蛋糕店,按理說在那裡開店再合適不過了,可是他們手頭的錢付完租金,就沒錢買烤箱了,沒有烤箱,怎麼開得了店?好的店面租不到,開店的事情就是遙遙無期。她和梁元安都已經辭職了,每天的房租水電吃飯,都是坐吃山空。憑他們各自的那一點積蓄,耽擱不起太長時間。
    談靜問:「那還差多少錢?」
    「差一萬多呢。」王雨玲苦笑,「老話說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我可算明白了。」
    「要不我那個活期存折上有一萬多塊,先借給你們用吧。」
    王雨玲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那可不行,那是留給平平治病的。」
    「那錢是別人借給我的,我用了一半,還有這一半,到時候再還給他。平平治病我有錢,這錢你先拿去用。」
    「別說了,我才不會要你的錢。」
    「我又不是借給你,我是入股。等你們掙到錢了,給我按比例分紅不就得了。這是投資。我現在工資雖然漲了點,可是要攢到平平的手術費,還早著呢。現在利息這麼低,不如把這一萬多塊錢放在你們店裡投資,說不定兩年時間,連本帶利你們就替我掙回來了。」
    王雨玲聽見這話,猶豫了一會兒,說:「那要是虧了呢?」
    「你看梁元安那手藝,能虧麼?」
    王雨玲說:「做生意的事情,怎麼說得準呢?」
    談靜知道她已經動搖了,於是說:「我就算不相信他,也會相信你啊!有你在,生意虧不了!」
    王雨玲還在猶豫不決,談靜又說:「其實這錢,是個挺討厭的人借我的,我不想把它花在平平身上,你就先拿去用吧。」
    剛到店裡打工的時候,談靜年輕,長得又好看,總有人藉著買蛋糕來店裡看她,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叫「蛋糕西施」。有個人就仗著自己有幾個錢,在店裡買了幾千塊錢的蛋糕,然後點名讓談靜去送貨,當時鬧得談靜差點被迫辭職,後來店長幫忙,想辦法給她調到了另一家店上班,事情才平息下去。所以王雨玲一聽到她這樣說,立刻緊張起來:「啊?那個混蛋又找上你了?」
    「沒有沒有,好幾年前的事了,人家早把我忘了,怎麼會還找上我。」談靜說,「錢是一個熟人借我的,這熟人原來欠我一個人情,可是我不想用他的錢,就先投資在你們店裡吧。」
    王雨玲還是猶豫:「可是……」
    「別可是了,就這麼說定了。蛋糕店算我入股,你們給我分紅就行了。虧了我也不找你們,反正這錢我壓根就不想要。」
    「那好吧。」王雨玲暗暗下了決心,掙著錢了一定給談靜大大一筆分紅,萬一真的虧了,自己就算把壓箱底的嫁妝錢拿出來,也會將這一萬多還給談靜的。因為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著實太難太難了。
    「我明天要上班,反正存折在你那裡,我把密碼告訴你,你直接去銀行取出來,快點把店面的事定下來,快點開業,快點掙錢。」
    王雨玲感激得不知說什麼才好:「談靜,我該怎麼謝你?」
    「你們趕緊把店開了,好好掙錢給我分紅,不就謝謝我了?」
    王雨玲豪氣地說:「放心吧,我一定在年內就替你掙到大大的分紅!」
    第一天到總公司上班,談靜心情是很激動的。她早就留意到總公司的人都不穿制服,所以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特意把平時不捨得穿的一套套裙換上,又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才趕公交車去上班。到人力資源部報到之後,同事就領著她去行政部取了胸卡,還有一些辦公用品,然後帶她去企劃部。穿過大片的開放式辦公區,跟上次談靜來的時候不一樣,現在這些空位上已經坐滿了人,每個格子間的電腦後邊,都有人忙碌著。
    盛方庭正在忙著講電話,見到人力資源的同事領著談靜進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人力資源的同事就先走了,談靜一個人留在盛方庭的辦公室裡,還是有點心慌的。盛方庭接完電話,才笑著對她說:「不好意思,剛才是個很重要的電話,不方便掛斷再跟你打招呼。」
    談靜很拘謹:「沒關係,盛經理。」
    「來,我們出去,我向同事介紹一下你。」
    談靜又跟著盛方庭走到外邊的開放式辦公區,盛方庭拍了拍手掌,所有人都抬起頭來,於是盛方庭介紹了談靜的名字和職位,大家都鼓掌表示歡迎。談靜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於是鞠躬說:「以後請大家多多關照。」盛方庭又指了指一個格子間,對談靜說:「這是你的位置。」
    談靜心裡是非常忐忑的,雖然同事們都看上去很和氣,可是馬上就開始做自己手頭的事情,再沒人抬頭多看她一眼藏書網,這樣忙碌的氣氛讓她有點緊張,而那個格子間裡乾乾淨淨,除了一台電腦,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因為整潔,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盛方庭是很細心的人,知道她不太熟悉這種環境,於是說:「明天你可以帶一些個人用品到這裡來,比如杯子什麼的……」談靜發現前後左右的格子間裡,桌子上都零散放著一些東西。除了水杯,還有小盆的盆栽、文件夾、筆筒、即時貼……看來這一個格子,就是每個人的獨立空間。
    盛方庭叫過一位同事:「Lily,你過來一下。」
    那個Lily就像電視中的白領精英,穿著合身的套裙,化著精緻的淡妝,長髮披肩,一絲不亂,笑容和藹:「盛經理。」
    「新來的行政助理談靜,這是我們部門的秘書Lily,她會帶你熟悉工作。」
    談靜連忙伸出手去:「你好!」
    「你好。」Lily只握了握她的指尖,可是笑容看不出任何怠慢痕跡。
    盛方庭非常忙,將她交給Lily後就回自己辦公室去了,Lily讓談靜打開電腦,註冊一個內部郵箱,告訴她說:「大部分工作都會通過內部郵件來溝通,你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字吧,然後直接用作郵箱的前綴。」談靜沒有英文名字,Lily直接替她取了個叫Helen,說這樣方便好記。
    談靜於是成為了企劃部的Helen,在整個聖美中國公司,就有六個Helen。聖美公司在美國、日本、加拿大等國家還有分部,加起來的Helen就更多了。談靜上班的第一天是在混亂中過去的,公司有一套獨立的辦公系統,而且談靜上學那會兒還是office97,現在都已經是office2010了。好在談靜是個很刻苦的人,Lily似乎很忙的樣子,她不敢經常去打擾,就把所有問題記在一張紙上。中午吃過飯,又拿去請教Lily。Lily見她很多常識都不懂,心中除了好笑又是吃驚,心想眼高於頂的盛經理怎麼允許人力資源部弄來這樣一個寶貝,不過礙於面子,她還是犧牲咖啡時間耐心地教了談靜。
    到了下午的時候,整個公司抄送的郵件裡面,就已經有了企劃部Helen的郵件。談靜收到郵件還是挺興奮的,打開來見是市場部最後確認的大中華區促銷計劃,光附件中的電子錶格就是二十多個,談靜看得頭暈眼花,也沒看懂那些表格是什麼意思。好在也沒有人來問她關於這封郵件的事情,談靜覺得自己還沒有做什麼工作,就已經到下班時間了。
    同事們紛紛離開辦公室,她還有幾個軟件上的問題沒弄明白,於是坐在那裡苦苦地鑽研,不知什麼時候,辦公室裡的人早就已經走光了,也沒有人開燈,就是面前顯示器的白光,照在她臉上。
    盛方庭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黑暗的開放式辦公區裡,一點白光映著談靜的臉龐,她的表情虔誠而認真,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液晶顯示器,而是一尊佛龕似的。一天下來,她被橡皮筋綁住的頭髮有點蓬鬆了,在那白光裡顯得毛茸茸的,倒顯得模樣比平常要稚氣一些。她全神貫注地盯著顯示器,似乎一點也沒有發覺其他人早就走光了。盛方庭不知不覺走過去,問:「怎麼還不下班?」
    談靜被嚇了一大跳,待看清楚是盛方庭,才訥訥地說:「有幾個郵件沒看懂,我就忘了。」
    盛方庭看了看郵件後面一長串CC名單,說道:「這個看看就行了,這一封你要回復一下,這一封不用。」他飛快地指點著談靜,不一會兒就把郵箱裡的郵件全都清理了。談靜對辦公系統不熟悉,他又解答了幾個談靜記在紙上的問題,然後對她說:「今天就到這裡吧。」
    「謝謝盛經理。」談靜心中十分感激,一天的相處,她早就看出來Lily對自己只是表面客氣,她不好意思總去麻煩她,而其他同事,都更加不熟了。雖然盛方庭沒有回答完她的全部問題,但工作中她主要的不懂的幾點已經指點明白了。
    「你住哪裡,我可以順便捎你回家。」
    談靜猶豫了半秒鐘,盛方庭說:「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知道。所以我捎你一段,順便替你解答。」
    談靜於是請他把自己帶到五號線的地鐵站,早上來的時候她就發現,坐公交沒有坐地鐵划算,因為公交要換好幾趟車。她跟著盛方庭到地下車庫的時候,正巧遇到舒琴。她高跟鞋得得的聲音在地下車庫裡迴盪著,十分響亮。她的車就停在盛方庭車邊,當看到盛方庭和談靜的時候,舒琴很自然地打了個招呼:「盛經理!」
    「舒經理,下班了?」
    「是啊,明天見。」
    「明天見。」
    舒琴開一部紅色的車子,她把包包扔進副駕駛座,就直接啟動車子,發動機發出轟鳴聲,她倒出車位,揚長而去。談靜只覺得她這一系列動作流利帥氣,真是像電視裡的女主角一樣,卻沒有想太多。盛方庭卻在想著,剛剛舒琴笑容中的那一抹意味深長。本來自己把談靜調到公司來,可能就已經引起了她的誤會,現在又讓她看到自己和談靜一起下班,她這次肯定會想多了。不過,他決定暫時把這事拋在腦後。
    在車上,盛方庭向談靜簡略地描述了一下企劃部助理的工作內容,告訴她哪些事情首先要保證完成,哪些郵件不必回復,哪些工作可以延後處理。談靜非常感激,說:「我什麼也不懂,給您添了很多麻煩。」
    「其實所有應屆生都是這樣的,我想Lily一定以為你是應屆生,她應該能理解。」
    談靜沒有做聲,這個工作環境是全新的,每個人都彬彬有禮,她不僅是換了一個工作,而且是換了一個階層,而這個階層的人,雖然很有禮貌很客氣,但其實都挺疏遠的。她想起剛剛遇見的那個舒經理,她才像是真正應該待在這裡的人,一眼看上去就精明能幹。
    不過,自己會努力的,因為她需要這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她要給平平治病。想到平平的病,她又想起下週一約了聶宇晟。那正是上班時間,原來自己可以調班,現在自己朝九晚五,沒辦法調班了,難道剛上幾天班就得請假?自己還在試用期,同事們會怎麼樣看呢?而且去見聶宇晟,對她而言,真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
    不過只一會兒她就不讓自己想了,所有的困難都會過去的,現在她要去接平平回家,然後做飯給孩子吃。不管怎麼樣,生活剛剛有了一線曙光,她樂觀地想,比原來總是好多了。
    接完孩子之後她帶著孩子去買菜,在路上孩子就餓了,她在菜場裡買了兩塊錢的雞蛋餅給孩子吃,她知道孫平吃完雞蛋餅就差不多飽了,所以只買了兩樣小菜。這個時間菜場裡賣的小菜都蔫了,所以也便宜。反正大人吃的菜,粗糙點也沒有關係。
    孫平不能爬樓,她背著孩子拎著東西上樓,氣喘吁吁剛剛站穩,就聽到背上的孫平說:「爸爸在家!」
    果然家裡是有人,因為防盜門沒關,木門也虛掩著。談靜心裡怦怦跳,一半是因為剛剛才爬完樓梯,一半則是因為上次孫志軍走的時候,說的那番話。她很擔心他當著孩子的面跟自己吵起來,而且又口無遮攔。現在只希望孫志軍喝醉了,這樣倒還好點,起碼不會跟她吵架。
    她推開虛掩的門,然後彎下腰,孫平從她背上溜下來,說:「爸爸喝醉了。」
    果然,孫志軍睡在沙發上,人事不省,還好沒有吐。談靜對孩子搖了搖手,孩子就乖順地回到臥室裡去了,她打開窗子通風,才發現窗台上擱的那碟豆芽,已經蔫了。這幾天太忙,沒有顧得上澆水,所以豆芽也枯死了。她把那碟豆芽倒進垃圾桶裡,把盤子洗出來,走出來看到孫志軍酒氣熏天的樣子,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所以自顧自又進廚房做飯去了。
    淘米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放了兩盒米,就算孫志軍不吃,明天她熱熱也可以吃。把飯燉上,然後開始洗菜炒菜,等吃上晚飯已經是八點多鐘,再給平平洗澡,又把碗洗出來,平平已經睡著了。
    她實在是睏倦了,洗完澡也睡了,迷糊了沒多大一會兒,突然聽到客廳裡有動靜。上次孫志軍喝醉了,從沙發上摔下來,所以她擔心地爬起來,打開門一看,孫志軍正坐在桌邊吃飯,他用湯泡了一碗飯,正吃得稀里呼嚕的,談靜正打算回去睡覺,突然聽到他頭也沒抬,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談靜怕吵醒孩子,想了想掩上了房門,走到桌邊,問:「什麼事?」
    「這回進派出所,我把工作也丟了,賭債也沒還上,說不定過兩天人家就會找到家裡來,你帶孫平躲躲。」
    談靜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愣了一下才問:「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錢?為什麼人家要找到家裡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兩萬!」孫志軍咧了咧嘴,「那幫孫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沒準會往咱家門上潑紅油漆,反正你到時候別嚇著就行。」
    談靜忍氣吞聲:「你到底在外面惹了什麼麻煩?不賭錢不行嗎?萬一人家真找到家裡來,左鄰右舍會怎麼說?房東會怎麼說?這房子又便宜又好,房東要是怕惹事不租給我們了,你讓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孫志軍哼了一聲,把碗一放:「那你給錢我還債!」
    「我沒有兩萬塊錢。」
    「那不就結了,你帶孩子躲兩天,那些人找不著我,自然就消停了。」
    談靜一時氣結,坐在桌邊,一語不發。
    「後悔啦?你老公就是這德性,誰叫你嫁了我!」孫志軍又盛了一碗飯,把剩菜一股腦兒倒進碗裡,攪了攪又吃起來,「你現在去找那姓聶的,也還不晚。」
    「我跟聶宇晟沒什麼了,你為什麼要天天提他?」
    「你那不是天天想著他,卻不准我提他?」
    「誰天天想著他了?」
    「喲,不承認?不承認我也知道你天天想著他。要不你找他要兩萬塊錢,替我把賬了了,我保證以後在你面前不提他了。」
    談靜說:「我不會去找聶宇晟要錢的。」
    「你當然不會去,也不看看你現在這德性,姓聶的還看得上你?」
    談靜站起來,疲憊而沉默地朝著臥室走去,孫志軍還在她身後冷笑:「你不去,我去。」
    談靜驀然轉過身來,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想幹什麼?」
    「也不幹什麼,姓聶的那麼有錢,找他要兩萬花花,應該挺容易吧?」
    「你憑什麼去找聶宇晟要錢?」
    「那你管不著。」
    談靜終於低下了頭:「求你了。」
    「求我啊?我考慮考慮。不過這賭債我還不上,也沒辦法啊!」
    談靜忍氣吞聲:「賭債的事,我再想想辦法。」
    「行,那我等著你的信。不管你找不找姓聶的,只要你給我兩萬塊還債,我保證不干讓你不高興的事。」
    談靜回到臥室之後,看著沉沉熟睡的孫平,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她不知道孫志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可是他在外頭欠人家錢,也不是第一次了。最開始她還替他還過幾次賭債,後來她知道那是一個無底洞,就再也不肯給他錢了。可是現在他似乎越來越得寸進尺,甚至開始拿聶宇晟來要挾她。
    無論如何,她不肯再向聶宇晟開口要錢了。她也沒有任何資格,再問他要錢。
    兩萬……她上哪裡去弄兩萬塊錢……雖然存折上有這麼多,但是那是替孫平攢下的手術費,她怎麼能拿這錢去填賭債那個無底洞?
    她在矛盾和焦慮中睡著了。

《愛你是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