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看到阿渡身後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碧眼,外人初次見著她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彷彿並不震動,後來我一想,裴家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了大場面。上京繁華,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了。
    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的好。米羅命人切了兩斤牛肉來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吹奏起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著那叮咚叮咚的簷頭雨聲,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著這笛聲,乾脆放下酒罈,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她身段本就妖嬈柔軟,和著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媚。手中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著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了玩麼桌前,圍著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了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的大笑過。米羅的動作清零柔軟,彷彿一條絲帶,繞在我的週身,又彷彿一隻蝴蝶,翩翩圍著我飛來飛去。我學著她的樣子,伴著樂聲做出種種手勢,只是渾沒有她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摸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著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盡皆擊拍相和。我吹了一陣子,聞到那盤中牛肉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裡:「你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
    沒想到裴照還真的會吹篳篥,並且吹得好極了。篳篥樂聲本就哀婉,那鐵笛樂聲卻是激越,兩樣樂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篳篥和著鐵笛,後來漸漸卻是那波斯胡人的鐵笛和著裴照的篳篥。曲調由哀婉轉向激昂,如同玉門關外,但見大漠荒煙,遠處隱隱傳來駝鈴聲聲,一隊駝隊出現在沙丘上。駝鈴聲漸搖漸近,漸漸密集大作,突然之間雄關洞開,千軍萬馬搖旌列陣,吶喊聲、馬蹄聲、鐵甲撞擊聲、風聲、呼和省……無數聲音和成樂章,鋪天蓋地般席捲而至,隨著樂聲節拍越來越開,米羅亦越舞越快,飛旋似一隻金色的蛾子,繞的我眼花繚亂。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隻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捲起的塵沙滾滾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只鷹似乎已經飛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上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鷹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隻飄落到雪蓮之前。哪根鷹羽落在雪中,風捲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萬里風沙,終靜止於這雪上之巔……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裡靜得連外面簷頭滴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來,說:「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得笑起來,有人斟了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盡了,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只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擦拭淨了,然後遞還給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帶回的樂器中有篳篥,我幼時得閒,曾經自己學著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是驍騎將軍裴況。我爹和他有過交手,誇他真正會領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謬讚。」
    我說道:「我阿爹可不隨便誇人,他誇你父親,那是因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說「是」,我就覺得無趣起來。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兒來,曲調哀傷婉轉,極為動人。米羅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們並不能聽懂,她便用那大舌頭的中原官話,輕聲唱給我們聽。原來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湯湯,離我故鄉,月圓又缺,故鄉不見。其星熠熠,離我故土,星河燦爛,故土難返。其風和和,吹我故壤,其日麗麗,照我故園。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隨著米羅唱了幾句,忍不住黯然,聽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傷,不覺又飲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頷首,說道:「思鄉之情,人盡有之。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鄉,卻為何不回家去呢?」
    我歎了口氣:「這世上並不是人人同你一般,從生下來就不用離開自己的家鄉,他們背井離鄉,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會兒,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飲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見裴照似乎很詫異地瞧著我,我伸出三根手指,說道:「別將我想地太能幹,其實我一共就會背三句詩,這是其中的一句。」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兩人。
    我好多天沒見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因為要入宮去,所以他帶著進德冠,九琪,加金飾,穿著常服。不過他瞧也沒瞧我一眼,就逕自上了攆車。
    見到皇后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緒娘突然腹痛,御醫診斷為誤食催產之物。皇后便將所以侍候緒娘的人全都扣押起來。然後所有的食物飲水亦封存,由掖庭令——嚴審。最後終於查出是在粟飯之中投了藥,硬把胎兒給打了下來了。皇后自然震怒,下令嚴審,終於有宮人吃不好租掖庭的刑罰,供認說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聲音仍舊溫和從容:「我將緒娘接到宮裡來,就是擔心她們母子有什麼閃失,畢竟這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沒想到竟然就在宮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被暗算,我朝百餘年來,簡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
    她雖然語氣溫和,可是用詞眼裡,我從來沒聽過皇后這樣說話,不由得大氣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樣,屏息靜氣。皇后道:「你們曉得,那宮人招供,是誰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卻沒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兒臣不知。」
    皇后便命女官:「將口供念給太子、太子妃聽。」
    那女官念起宮人的口供,我聽著聽著就懵了,又聽了幾句,便忍不住打斷:「皇后,這事不是我幹的!我可沒讓人買通了她,給緒娘下藥。」
    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要說不是你幹的,可得有證據。」
    我簡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說:「那我為什麼要害她呢?我都不認識她,從前也沒見過她,再說她住在宮裡,我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簡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這樣誣陷。
    皇后問李承鄞:「鄞兒,你怎麼看?」
    李承鄞終於瞧了我一眼,然後跪下:「但憑母后聖斷。」
    皇后道:「太子妃雖然身份不同,又是西涼的公主,但一時糊塗做出這樣的事來,似乎不宜再主持東宮。」
    李承鄞並不做聲。
    我氣得渾身發抖:「這事不是我幹的,你們今日便殺了我,我也不會認!至於什麼東宮不東宮,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但我絕不會任你們這樣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這裡。鄞兒,你說呢?」
    李承鄞道:「但憑母后聖斷。」
    皇后微微一笑,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點也不念及你們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聲道:「兒臣不忍,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兒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點點頭,說道:「甚好,甚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句話,甚好。」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吩咐女官,「將趙良娣貶為庶人,即刻逐出東宮!」
    我大吃一驚,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轟頂:「母后!」
    「剛才那口供,確實不假,不過錄完這口供之後,那宮人就咬舌自盡了。別以為人死了就死無對證,掖庭辦事確實用心。繼續追查下去,原來這宮人早年曾受過趙家的大恩,她這一死,本該株連九族,不過追查下來,這宮人並無親眷,只有一個義母。現在從她家地窖裡,搜出官銀一百錠,這一百錠銀子是官銀,有鑄檔可查……再拘了這義母用刑,供出來是趙良娣曾遣人道她家中去過。這趙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鳥,好一招移禍江東。用心這樣毒,真是可恨。再縱容她下去,真要絕了我皇家的嗣脈!」
    我還沒想明白過來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李承鄞已經搶先道:「母后請息怒,兒臣想,這中間必然是有人構陷趙良娣,應當命人慢慢追查。請母后不要動氣,傷了身體。」
    他這話不說倒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
    「你簡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暈了頭!那個趙良娣,當初就因為緒娘的事哭哭鬧鬧,現在又買通了人來害緒娘!還栽贓嫁禍給太子妃,其心可誅!」
    李承鄞連聲道:「母后息怒,兒臣知道,趙良娣斷不會是那樣的人,還請母后名查。」
    「明查什麼?緒娘肚子裡的孩子礙著誰了?她看得眼中釘肉中刺一般!這樣的人在動工,是國之禍水!」皇后越說越怒,「適才那宮人的口供提出來,你並無一字替太子妃辯解,現在告訴你真相,你就口口聲聲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現在是太子,就愛你過來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這般處事怎麼了得!這種禍水非殺不可,再不殺掉她,只怕將來要把你迷得連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驚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說道:「母后請息怒,趙良娣想必也是一時糊塗,如果賜死趙良娣,只怕……只怕……」後面的話我可想不出來怎麼說,李承鄞卻接上去:「母后三思,趙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請母后三思。」
    皇后冷笑:「你適才自己說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裡,又叫了一聲:「母后。」
    皇后道:「東宮的事,本該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這樣的惡人,便由我來做吧。」便要令女官去傳令。我見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雙膝:「母后能不能讓我說句話?既然母后說,東宮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從來做的不好,但今日請母后容我說句話。」
    皇后似乎消了一點兒氣,說道:「你說吧。」
    「殿下是真心喜歡趙良娣,如果母后賜死趙良娣,只怕殿下一輩子都不會快活了。」我一著急,話也說的顛三倒四,「兒臣與殿下三年夫妻,雖然不得殿下喜歡,可是我知道,殿下決不能沒有趙良娣。如果沒有趙良娣,殿下更不會喜歡我。還有,好多事情我做不來,都是趙良娣替我,東宮的那些賬本兒,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給趙良娣在管,如果沒有趙良娣,東宮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順順……」
    我一急更不知道該怎麼說,回頭叫永娘:「永娘,你說給皇后聽!」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個頭,說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趙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趙良娣平日待人並無錯處,對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致輔佐太子妃管理東宮,請娘娘看在她是一時糊塗,從輕發落吧。」
    皇后慢慢的說道:「這個趙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著她,東宮便要有大禍了。當初在太子妃冊立大典上,皇上曾說,如此佳兒佳婦,實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們成婚三年,卻沒有一點子息的動靜,現在又出了緒娘的事,真令我煩惱。」
    李承鄞眼睛望著地下,嘴裡卻說:「是兒子不孝。」
    皇后說道:「你若真是有孝心,就多多親近太子妃,離那狐媚子遠些。」
    李承鄞低聲道:「是。」
    我還要說什麼,永娘從後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動,但亦沒有再說話。
    皇后說道:「都起來吧。」
    但李承鄞還跪在那裡不動,我也只好不起來。
    皇后並不瞧他,只是說:「緒娘的事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們還年輕。」
    李承鄞沒說什麼,我想他才不會覺得有什麼難過的呢,如果真的難過,那一定是因為趙良娣。
    皇后又道:「緒娘瞧著也怪可憐的,步入封她為寶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兒臣不願……兒臣還年輕,東宮多置謄妾,兒臣覺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應過趙良娣,再不納別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說。果然皇后又生氣了,說道:「你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怎麼可以這樣不解事。」
    皇后對我說:「太子妃先起來,替我去看看緒娘,多安慰她幾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開我,好教訓李承鄞。於是站起身來,向她行禮告退。

《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