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楊不悔(下)

事後才知道遼人是輕易不洗澡的,一想到這個就噁心得三天吃不下飯。連遼國的皇胄貴人們也很少洗澡。好在,她提出請求的對象是堂堂北院大王耶律斜軫。普天之下,大約除了他堂弟耶律隆緒,就數他最位高權重。想來他連大宋小皇帝都沒看在眼裡,何況她這小女子提出的小小要求。
    於是,在他一力擔待下,幸福的享受了一回皇帝待遇。呃,名副其實的皇帝待遇,距營地二十里,是稱為「御湯」的一池著名溫泉。
    做皇帝的人真真是好命啊……可以找到這麼好的溫泉來泡。直泡到全身乏力手足酸軟,一輩子最後一次洗澡。到底是就此淹死在溫泉池裡,還是乖乖爬上岸去穿好衣服待殺待剮悉聽敵便?
    莎士比亞說過,這真是個難題。
    溫暖的水滑過四肢百骸,懶洋洋的昏昏欲睡。也好,就這樣睡著了淹死算了,雖然淹死的人聽說也挺難看的。
    突然聽到不遠處有水聲,咦!溫泉裡也有魚?懶洋洋的睜開眼,突然全身汗毛豎起,不是魚,是人!是個男人!
    深呼吸,繼而尖叫。
    有!色!狼!
    只聽到四面鏗然的盔甲聲,不,是沉悶整齊的盔甲行動聲,白色的水霧裡眼睜睜看著四岸突然冒出無數全副武裝的大隊人馬,彎弓搭箭,成千上萬枝冷冷的箭簇無一例外指著她。萬箭穿心?她不要這種死法。天哪!這才反應過來,四周何止千人千眼,而且都是目光炯炯的臭!男!人!
    一驚之下方寸大亂,嚇得忘了池子裡的另一個也是臭男人,只向他懷裡躲去。幸好軟玉溫香撲過去,是男人都會微笑。
    他不過抬手一揮,那大隊人馬即像出場時那樣,無聲無息剎那又退卻得乾乾淨淨。她受了偌大的刺激,一顆小心肝兒撲通撲通直跳,半晌才定下神來:「你怎麼在這裡?」
    大人物畢竟氣定神閒:「你呢?」
    「我在這裡洗澡啊。」理直氣壯。
    他更理直氣壯:「我也在這裡洗澡。」
    對哦,忘了這是他的溫泉。低頭無語,突然發現自己雙手還摟在他的頸中。忙不迭鬆開手游開去:「你別過來,我沒穿衣服。」
    他笑得邪邪:「真巧,我也沒穿。」
    他說什麼?救!命!啊!
    眼疾手快,看到身後青石上放著他的佩刀,一下子搶在手裡,嗆一聲拔出。腦中突然如電光一閃,明白了前因後果。
    哼!那耶律斜軫想將她楊九小姐當槍使,進而借刀殺人玩弄她於股掌之上,她就不放過他!起碼也要讓他陰謀曝光。於是將刀放回原處,笑容可掬的問:「喂,你就不想知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面露微笑:「他們說有份驚喜,沒想到這麼香艷。」
    驚喜?她微微冷笑:「你的堂兄送我到這裡來,你真以為是驚喜?」
    他懶懶的垂著眉:「不過是想借刀殺人,也忒沒有創意。」
    他知道?
    神色困惑,他微濕的發垂在額上,看起來有一絲奇異的稚氣。但那面色卻是複雜難言:「想要我的命罷了,何止他一個。」
    微微竟生了憐憫,切!真是笑話,他是敵酋,大遼天子,擁兵百萬。說一句話就能使血流成河,與大宋年年征戰,千家萬戶纍纍白骨,楊門女將即是拜他所賜。一想到這裡,又將刀搶在手中。
    他說:「放下。」伸手只在她腕上一握,她便覺奇痛入骨,就這樣輕易讓他奪去刀的話,她以後還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搶上去便使出一招「壓肘錘」,左肘壓向他胸口,右手往回一奪。他一偏讓過她那一肘,握著她腕的手就勢向上一揚,刀鋒順著她的臉削過,只覺微微一涼,一綹青絲無聲斷落,滑落水中。
    太鋒利了!竟是吹毛斷髮。只一怔之間,刀已被他奪去,接著臂上一緊,連人也奪過去了。心撲通撲通直跳,不是對手,況且,這樣曖mei。
    真是曖mei,直看到一雙眼,眼底幽幽燃著暗藍,越逼越近。唇上溫軟熾熱,初吻耶……初吻怎麼能是和敵酋……
    手忙腳亂,「啪」一掌打過去,清脆響亮的耳光。言情劇裡最緊要橋段,這種情形之下耳光必不可少。
    「啪!」竟然是一掌打回來,男主角從來憐香惜玉,他怎麼卻例外?
    臉上火辣辣的痛,接著是心裡痛。是數月來風餐露宿擔驚受怕而後是前途未卜性命之憂,莫名其妙難逃一死,死之前還莫名其妙失去初吻,初吻耶……按大宋向來的例子,她只怕唯有一死了之。
    他卻披頭蓋臉的又吻下來,臉上痛,手臂讓他箍得痛,頸中讓他咬著痛……
    她寧可真的一頭撞死在池邊的青石上,奮力掙扎,水花四濺。
    對不起,寫貼的人在這裡省卻香艷無邊的細節描寫。只交待一下她並沒有死成,她覺得自己應該大哭一場。可是,不要,不要當著這男人的面掉眼淚。死也不要。回營去,共乘一騎,他黑貂大氅溫暖的裹著她,千騎拱衛。馬蹄聲踏得她心碎成萬片,不,就算要死也要先殺了他!
    機會並不少,聽說他的三千粉黛都留在帝京,唯一隨扈而來的只有蕭皇后。就是她見過的那位絕色美人,不知為什麼,絕色美人竟攏不住他的心。每天晚上,她都有機會。
    卻沒有一次成功,哪怕他的佩刀近在咫尺,他永遠比她手快。明明似是睡著了,只要她的手一觸到刀,他就會倏得睜開眼睛。
    奇恥大辱,她卻在忍辱偷生。
    大圍日,幾日來圍圈逐漸縮小,漸漸將野獸逼到更小的包圍圈裡,只待射殺。果然是殘忍,弱肉強食,嗜血的野蠻胡虜!
    小鹿的眼清徹如水,呦呦叫著,渾不知危險臨近。四面只聽蹄聲鏗然,唯他們佇馬高處,遠遠眺望著圍圈。九旄大纛立在身後烈烈迎風,雪地裡只見獸群慌亂四竄。
    他抽箭搭弓,神色微凝,一箭放出。一隻鹿應聲而倒,頓時飛矢如雨,血流遍野,真是像戰場。
    更似屠場,佛經裡說的無間地獄。
    血腥氣越來越濃,她有點透不過氣來。突然只聽身後「奪」一聲弓弦響,下意識轉過臉,竟是一箭當胸射來,疾如流星快如閃電。
    「啪!」另一箭破空而來,來勢奇快,後發先至,正正射在先前一箭的箭頭之上,兩箭相撞落在地上。她神色呆滯的看著後發的一箭,白星箭簇雁翎尾,桿身裹白銅,份量特重,大遼天子的御用之箭。
    是誰?他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眼底是她從未曾見過的冷凝。所有的人垂下手去,唯一人仰面與他對視。
    大美人皇后!
    唉……她又何必這樣急功近利。虧她是姓蕭,代代做皇后,怎麼還會幹這樣的蠢事?就算是忍無可忍,也不妨暗中下手,神不知鬼不覺教她死一百回都不夠。哪能當著他的面來玩清君側?比起宋朝小皇帝的潘貴妃,這位蕭皇后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的道行。
    連她楊九都不如,禍國殃民當然要看準時機落井下石火上澆油。於是身子微晃,低低的呻吟一聲,往後一仰。不必擔心,正好暈在他懷裡。
    眾目睽睽,他說:「如你所願。」
    讓他看穿用心,但他為什麼仍願上當?心虛的垂下眼瞼,不能不敢不願不肯去想。
    御醫請脈,與他說遼語,他面色冷淡看不出端倪,唯添了侍女每日如影隨形。現今才知做禍水有多難,她從來是光明正大,到了今天,只好用冠冕堂皇來說服自己。一刀下去是夢寐以求的痛快,既然他不肯給,那她就慢慢算計。
    拔營迴鑾,千軍萬馬緩緩逶迤向西南,這一日至陰山北麓,這是回京路線中最南點了,再走下去,就會折向西方。這是最接近宋境的地方,離最近的關隘,只有一百四十里。如果她可以拿到金牌令箭,再有一匹快馬,只消兩日功夫,最多三日,就可以重返家園。
    不!還沒有殺了他,怎能落荒而逃?
    斜陽真美,在衣上鍍了一層金色。有人進來,並不是他。回頭看見大美人皇后步入,多少有點驚詫。美人皇后帶來的侍女,語調生硬的說漢語:「跪下。」
    切!潘貴妃她都懶得跪,興趣缺缺的轉過臉去,說:「有話快說,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們皇帝陛下遛馬去了,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大美人聽到侍女翻譯,頓時面色雪白。最好她再一箭射過來,反正她正束手無措,不如一死好一了百了。
    「圍場中那一箭並不是我射的,我還沒有那麼笨。」
    咦!有點意思,大美人皇后安然端坐在錦墊之上:「陛下於你,只是一時迷惑罷了。你與眾不同,所以他才有興趣,作為一個玩物,你構成不了威脅。」
    看來那一箭真不是她射的,沒想到人長得美智商倒也不低,又好命做帝國皇后,她也不怕天妒紅顏?美人皇后卻從袖中取出小小一隻藥瓶:「也許你用得上。」
    毒藥?啊呀,聽說遼國皇后權重,向來喜歡搞什麼稱制來垂簾聽政,可是毒殺親夫也忒陰狠了吧?嘖!怪不得美人前頭總會加上蛇蠍兩個字。
    「沒興趣,想毒死他的話,還是你親自動手比較有趣。」
    雖然要他的命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不包括順便讓別人借刀殺人。
    大美人眼中閃爍著怒火:「你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妄想將孩子生下來,大遼不會允許血統混淆,尤其是你這樣卑微低劣的血統!」
    嘎!說什麼?孩子?腦中七零八落漸漸反應過來,怪不得他最近叫人成天跟著她。眉頭皺起來:「你要我做什麼?」
    美人皇后的臉色終於重新安詳端莊:「我想知道,是誰射了那一箭,妄圖挑撥帝后。」
    怎麼來問她?她對遼國複雜的政治局面又不熟,可以抽絲剝繭推敲出誰想漁翁得利?但到底她是楊九小姐,聰明才智最不缺,一轉念便想到:「他知道?」
    大美人贊許的頷首:「他知道,我希望你可以套出話來。」
    真是將她當成無往不利的狐狸精?認為她有手段問出這個,那她豈不有信心替大宋小皇帝問出大遼兵力駐防圖?
    天色黑下來,燭光大餐固然浪漫,牛脂巨燭四個字看起來也頗有氣勢,可惜蠟燭散發的氣味真是難聞,一股子膻味。結果晚飯沒吃下去,反而先連清水都吐出來了。弱不禁風的倚在一角扮黛玉妹妹,可惜時代太早,《紅樓夢》還未問世,這幅多愁多病傾國傾城的模樣也白扮了,況且他向來不憐香惜玉:「起來!」
    懷孕耶,孕婦耶……橋段裡都是此刻百煉鋼化繞指柔。無限幽怨的瞟了他一眼,他卻連一個愛憐的眼神也沒有。
    看來只有單刀直入,她問:「那天在圍場,誰射我一箭?」
    他揚起眉:「做什麼?」
    「看看誰在恨我,有機會的話打擊報復一下,在你耳畔吹吹枕頭風什麼的。」做奸妃這麼有挑戰性,可惜他一定不會給她機會。
    果然,他說:「是耶律斜軫。你可以試試看吹枕頭風。」
    嘖!這位北院大王位高權重,還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突然間想起那日他與大美人雙雙出場的俊麗亮相,唇角緩緩牽起一個微笑的弧度。定定的望向他黑色的裘冠,大遼國最尊貴的一頂裘冠,黑玉為結貂球累垂。咦!怎生有點油油發綠?
    瞅到機會去見美人皇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拿金批令箭來,換取那個名字。
    美人皇后倒也爽快,馬上抽出金批令箭,但一聽她道出那四個字,頓時面色煞白,脫口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美女,枉你秀外惠中,竟不算瞭解男人的心思。唉,他愛你,定然會為你不惜一切。放我這樣的狐狸精在你老公身邊,你倒是有做皇后的氣量,對三宮六院不聞不問,他可認為我會奪去你的幸福。」省下一句話沒說,按心理學的角度來講,他定是下意識裡認為自己唯有奪到了帝位,才會奪到她。所以嘍,勾心鬥角還有得好戲出台,只是,他那做皇帝的堂弟不動聲色,才是真正厲害角色。怪不得十二歲登基,內憂外患,還可以安然無恙活到這麼久沒遭人暗算。
    放著美人皇后在那裡思前想後,悄步回大帳去。
    上次小小一瓶藥讓她藏在柵欄底下,伸手摸出來。不知道這藥是什麼味道,會不會苦?
    痛……痛死了……早知道這麼痛,不如乾脆死了好……
    熟悉的靴聲由遠及近,是他!
    痛得眼冒金星,冷汗涔涔,卻仍看到一雙眼,眼底彷彿三尺寒冰。一伸手就揭開她裹得緊緊的錦被。
    全是血……鮮血一直浸透腳踝。他全身散發著森冷之氣,那眼神突然令她想到圍場中的野獸,她突然心虛得不敢再看,垂下頭去。胸前一緊,是他抓住了她的衣襟:「你竟然敢這樣對待我的孩子!」
    十惡不赦!
    他高高舉起手,她等著那一掌重重落下來。他卻回手抽出佩刀,澄如秋水的刀鋒寒意撲面而來,吹毛斷髮,只要在她頸中輕輕一劃……她閉上眼睛。
    「啪!」他竟然將刀擲在地上,掉頭而去。
    最最俗套的結局,沒下得手去,到底是為了哪一樁?最最動人心弦的解釋自然是他到底愛上她,所以才這樣傷心欲絕掉頭而去,最最可能的解釋卻是他向來以英雄自詡,不對無還手之力的婦孺下手。最最無聊的解釋是碼貼的人懶得長篇大論離合悲歡的寫下去,做了這樣的安排。
    我姓楊,名叫不悔,我媽媽說這樣事情她永遠都不後悔。
    蕩氣迴腸的經典台詞,說起來果然非同凡響。遺憾啦,我媽媽不叫紀曉芙,我爹爹更不叫楊逍。我姓楊是隨母姓,她是楊家九小姐,未嫁生女,取名不悔。我以為我的父親會是位像楊逍一樣令人神魂顛倒的大人物,媽媽卻漫不經心的說我父親其實除了人長得比較帥之外,毫無可取之處。她不悔的不是生下我,而是不悔自己離開他。
    不過,偶爾她也會怔怔出神,望著從箱底取出那柄漂亮佩刀。那把刀可真是華麗漂亮,柄鞘之上珠玉翡翠嵌了一大堆,不知是不是昔年的訂情之物。
    切!有什麼蛛絲馬跡能瞞得過我楊不悔?乘她不備就偷出刀來細細研究,澄如秋水,吹毛斷髮,果然是絕世無雙的好刀。咦!刀柄上有字,怪怪的扭來扭去的蝌蚪文,這是哪門子番文?
    臨摹下來拿去給最見多識廣的七舅母看,她滿臉詫異:「不悔,你哪裡抄來的,這是遼文。」
    遼文?太誇張了吧。
    我問:「那您認不認得這是什麼意思?」
    她咬牙切齒:「化成灰我也認得,耶律隆緒!」
    喔喔!山搖地動天地失色,沒想到竟是如雷貫耳這四個字。太精采了,楊家最大的仇人,大遼聖宗皇帝耶律隆緒。
    端得是驚心動魄。這中間故事定然蕩氣迴腸,可惜十六年來真相湮滅。不知老媽楊九小姐肯不肯寫回憶錄,改編成電視一定催人淚下贏大票師奶觀眾。四十集不夠,再拍續集四十集,可以在宣傳詞上大作文章,遼宋傾國之戀羅密歐與朱麗葉……諸如此類……
    啊……碼貼的人可能又忘了,那個時代沒有電視,連元雜劇都才出來雛形。
    不過,得空覬見老媽心情好,就一點一點套問,三個月功夫下來,竟然問出了不少。七拼八湊來龍去脈已八九不離時,可惜重大關節老是一筆代過不肯說。
    最最重要的是,最後那一段,她是真吃了藥嗎?
    額上挨了毫不客氣的一戳。「真吃了藥哪裡來你這小鬼頭?」掩嘴偷笑:「再說,那皇后拿來的藥,天知道是真的墮胎藥,還是毒藥,怎麼能輕易吃下去?」
    「那怎麼騙過他?」
    「哎喲,提到這個現在想起來還痛,真是無法可想出的下策,自己在腿上劃了個大口子,當然血流得要死人一樣。」
    遙遙望向北方,晴天,彷彿能看見陰山灰色的山脊輪廓。不知那萬里之遙的大漠深處,是否又飄起了今年的新雪。
    太遺憾了,從頭到尾都沒聽到「我愛你」三個字。
    算什麼愛情故事?

《當時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