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凌波不過橫塘路(上)

午後下了一場雨,將浮塵都壓了下去。碧藍天空如洗,揉著幾縷白雲。凌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棗樹底下看書,剛看了不一會兒,細簌的棗花已經落了一身。剛站起來撣了一撣,忽聽人道:「這麼有趣的一身花,撣落了做什麼?」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同學祝依依,忙笑道:「你怎麼來了?」
    祝依依說:「來瞧瞧你,天氣這麼好,不如咱們騎車上公園去吧。」凌波扮個鬼臉,說:「甭提騎車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騎車去岐玉山,回來被我媽一頓好罵。」
    祝依依哧得一笑,說:「要不咱們去胭脂巷買舊書吧。」凌波說:「這主意好。」一時兩個人上街去,因為胭脂巷並不遠,又沒有電車可以搭,兩個人索性走了去。
    天氣晴的正好,十八九歲的閨中密友,邊走邊說笑,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說:「我可渴了,得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凌波道:「瞧你這身嬌肉貴的樣子。」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看見街邊上正有一間茶肆,便順腳走去。祝依依本來見那店面老舊,眉頭微微一皺,但實在走得累了,凌波又是一幅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於是坐下來歇腳。
    那還是一間舊式的茶館,跑堂的抹了桌子,問明了是喝「龍井」,便斟上兩蓋碗茶來。祝依依正是渴極了,連喝了兩口,忽然皺眉道:「這是什麼龍井。」凌波笑道:「大小姐,這樣的地方,你以為還真能喝到西湖龍井不成?」祝依依見那蓋碗沿口,已經生了淡黃茶垢,面前的這張桌子烏黑漆面上,無數一圈圈的淡白印子——都是擱茶燙出來的,心中一陣膩歪,連忙將茶推開去。
    祝依依一抬起頭來,見凌波正望著自己,倒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心下懊惱,白了她一眼,說道:「你笑什麼?」凌波索性「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兩口茶,有沒有什麼法子吐出來。」
    祝依依本來正在後悔,聽她這麼一說,倒一笑罷了,正待要說話,忽聞哨聲長鳴,幾輛軍車風馳電掣般從街上疾馳而過。凌波瞧見車子去得遠了,不由怔怔的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於是問:「你的那一位,還沒有消息?」
    凌波道:「兩個多月前倒有一封信來,說是還在義地……」忽然回過神來:「什麼我的那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本來素性大方,可是驟然失口,不由面紅過耳,暈臉生潮,祝依依扮個鬼臉,說:「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麼?你倒吐一個我瞧瞧。」
    胭脂巷名為巷,其實只是半邊巷——一面是無數商肆店舖,一面緊臨著河水,故而只有半條巷子。此地原來是前朝最負勝名的煙花之地,南北佳麗班子雲集,成為烏池一盛,故號「胭脂巷」。後來多年烽煙戰亂,早就風liu散盡,名不符實了。此處商肆眾多,不僅買賣舊書,而且兼營些字畫古董,城中人閒來皆愛到這裡來淘些舊貨。她們兩個人攜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聲「表小姐。」祝依依抬頭一望,見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車伕老孟,笑嘻嘻的道:「表小姐也出來逛逛?四少爺在這裡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鑒誠乃是衛戍警備司令,駐防近畿,家中自然十分闊綽,用著好幾個汽車伕。老孟口中的四少爺,便是侯鑒誠的幼子侯季昌。祝依依聽說四表兄在這裡,不由望了凌波一眼。原來凌波與祝依依素來交好,有次在祝府上,偶然遇見侯季昌,對凌波十分有意。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紈褲公子,何況凌波心有所屬,自然並不假以詞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氣,愈是如此,反倒愈發有了興致似的,托辭去看表妹,每日裡無事也要到她們唸書的聖德女子學校去兩趟。最後凌波幾欲翻臉,還是祝依依從中斡旋,方才息事寧人。
    此時祝依依聽說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與老孟隨口答了幾句話,便拉了凌波欲走。誰知事不湊巧,寄螭齋的老闆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門,連連拱手道:「四少爺慢走。」
    這樣頂頭遇見,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聲:「四哥。」問:「今兒又淘到什麼好東西。」侯季昌一眼看見她身側的凌波,眼睛不由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沒什麼好的,倒沒想到能遇見你們,真是緣份。」
    祝依依問過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開,侯季昌道:「你怎麼沒坐車出來?這樣的大太陽底下走路,只怕會受了熱。你們上哪兒去,我送你們。」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說:「四哥費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顧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顧看凌波,見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覺掃興,面上卻不顯露出來,說道:「那我叫老孟送你們回去,我還要在這裡逛逛,回頭叫老孟再來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聽說叫汽車伕送,不覺意動。見凌波並不甚情願的樣子,將她衣袖輕輕一拉,低聲道:「反正只是汽車伕送咱們,他又不會跟著,你就別小家子了。」她說話聲音極輕,暖暖的呼吸噓在凌波耳下,癢得凌波不覺輾顏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說:「好啦,咱們上車吧。」
    顧家住的胡同很狹窄,汽車進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車,別過祝依依徑直回家去。一推開院門,聽到母親在屋內與人說話,便知道有客人來。她父親早逝,母親與外家早就沒了來往,家裡很少有客人上門。她心中狐疑,屋內母親已經聽到腳步聲,問:「是不是凌波回來了?快看是誰來了?」
    跟著門簾一挑,母親笑吟吟的立在門首,在她身後,佇立著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裝,雖略有風塵之色,但掩不住劍眉星目間的英氣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過了半晌方才叫了一聲:「楊大哥。」心中歡喜到了極處,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楊清鄴也是默默含笑,望著她許久,方說了一句:「你長高了。」
    口吻分明還是將她當成個小孩子,凌波不覺啞然,轉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燦然,笑道:「幾個月音訊不通,原來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鄴道:「只是軍銜定下來了,按慣例見習期滿都是上尉。」
    他畢業於稷北軍官學校,這所聲名顯赫的軍校將星雲集,名將倍出。眼下十一個警備司令裡頭,倒有四個出身稷北,軍部之中同門更不少,互相奧援,素來被稱為「北派」。「北派」皆是軍中灼手可熱的人物,提攜起同門後輩來自然不遺餘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畢業,往往不過半年即授實銜。
    顧母含笑道:「都站著做什麼,凌波陪你楊大哥坐坐,你楊大哥還沒吃飯,我去下點麵條。」
    坐下來還是有恍惚的感覺,窗外日影遲遲,靜得聽得見遠處胡同裡小販叫賣聲,那聲音隔著院牆遠遠傳進來,越發像個夢——像是夏日午後醒來,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蟬聲悠遠,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處。
    清鄴的帽子擱在桌上,她隨手拿在手中把玩,將那帽徽拭得光亮無比。清鄴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怎麼一直不寫信來,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清鄴道:「在軍中寫信不便,這次調防回來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還未到我已經回來了,所以就乾脆省了那幾頁紙,直接回來了。」
    他們兩個久別重逢,可是都專揀不相干的話來說,清鄴問了她的學業,又講自己在軍中的一些瑣事給她聽,凌波但笑盈盈不語。過不一會兒顧母已經端上麵條來,清鄴聳了聳鼻子,誇張的說:「好香。」又笑著說:「可有一年功夫沒能吃上伯母做的麵條了。」顧母微笑道:「喜歡就多吃些。」
    一大碗麵條吃下去,不禁額頭見汗,凌波去倒了盞茶來,又去擰了個熱毛巾給他擦臉。顧母笑咪咪的看著他們兩個,說道:「天氣這麼好,清鄴又難得回來,凌波陪你楊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親的意思,望了清鄴一眼,說:「媽,咱們一塊兒去吧。」顧母笑道:「隔壁陳伯母央我幫她抄經,我答應了人家的。你們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裡安靜寫一寫經。」
    顧家的家教十分嚴厲,凌波聽到母親這樣說,方才不再說什麼了。
    出了顧家,清鄴問:「要不要去看電影。」凌波搖頭說:「不好,一看電影出來就是晚上了。怪沒意思的,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吧。」清鄴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別後近一年,自己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於是想了一想,說:「倒有一個地方,不過有些遠。」
    時值黃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藹沉沉,天際有一顆極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隻眼睛。街燈還沒有點燃,偶爾有汽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兩道車燈雪亮刺目。清鄴身子微側,替她擋住那車子帶起的疾風,已經握住她的手。凌波只覺得他手心溫暖,就只小熨斗,連心都似乎舒坦開來,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鄴說道:「這次回來,估計也只能呆個十天半月。南邊戰事吃緊,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凌波說:「總有機會的,哪怕要三年五載,總能再見面。」
    清鄴說:「也不用三年五載,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攜眷了。」
    凌波禁不住臉上微微一紅,清鄴道:「這次回來也沒給伯母帶什麼東西,依你看,給她老人家買點什麼好呢?」凌波說道:「媽不在乎這個。」清鄴一笑,說:「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幾乎已經要將話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再搭腔。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街燈一盞盞亮起來,照見地下一雙影子。凌波微低著頭,她腳步輕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倒叫清鄴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緊些,她的手小巧溫軟,柔若無骨,但就這樣握著,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聲如沸紅塵喧囂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腳。清鄴不由問:「怎麼了?」凌波道:「你不是說要買些東西,不如上新明去買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貨公司,清鄴心裡高興,不覺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麼?」一語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幾樣貴重得體的禮品包了起來,從百貨公司出來,正是烏池夜色最熱鬧的時候。凌波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沒吃晚飯。清鄴說:「不要緊,我要帶你去的正是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間叫「比弗利」的西餐館子,經營所謂的意大利菜,是眼下烏池最時髦的一間餐廳。前一日初回烏池,清鄴的幾位學長替他們洗塵接風,設宴此處,他覺得這裡環境幽謐,所以今日又帶了凌波來。
    凌波見店內裝飾清雅,佈置十分舒適。一色的西洋家俱,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廳裡四處皆是插花,居中還有小小一座圓台,四面圍滿了一捧捧的鮮花,有個白俄女孩子專心致意在彈著鋼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後才埋怨他:「何必挑這麼貴的一個地方。」
    清鄴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當然得紀念一下,花一點錢也是應該的。」又問:「西菜你吃的慣嗎?」
    凌波點了點頭,接過侍應遞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隨意點了幾樣。清鄴說:「這裡談話很好。」凌波說:「已經說了一路的話,還沒說夠嗎?」清鄴笑起來,眉目舒暢顯得極是俊朗,只道:「哪裡能說夠——一輩子也不夠。」
    凌波心中一蕩,水晶吊燈光明璀璨,映在他一雙黑曜石似的眸中,彷彿有星芒飛濺,滾燙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歡喜無限,忽然起身:「我彈琴給你聽吧。」走到台上去,對那白俄女子說得明白,請她暫讓,於是在鋼琴前坐下。靜默片刻舉起手來,十指靈動,便有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從指下淌出。
    清鄴於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見她彈得十分流暢,滿店的客人紛紛側目,她偶然抬起頭來,望見他只是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終,便有幾位外國客人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滿廳掌聲嘩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為禮,方走下台來。清鄴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彈這個,認識你這麼久,竟一直沒露出半點來。」凌波說:「小時候學過一點,這麼多年沒彈,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時高興,在場又沒行家,不然非噓我下台不可。」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十分盡興,喝著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才付賬出門。那「比弗利」的大門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轉門,清鄴與凌波剛待推門出去,不想身後突然有人用力將門扇一推,清鄴身手極敏捷,情急之下橫臂一擋,只聽一聲悶響,門扇重重擊在他的手臂上。「咚」一聲彈了回去,推門那人猝不防及,被門撞得「哼」了一聲。凌波被清鄴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過去。
    清鄴回頭一看,見是四五個人簇擁著一名貴介公子模樣的人,幾個人皆是面紅耳赤,顯然是喝過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著!打完人不賠禮道歉,還想往哪裡走?」言語之間,極是倨傲無禮。
    清鄴再好的脾氣,亦有了一分火氣,說道:「是你們用力推門,差點傷到我們,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來?」
    那人冷笑了一聲,說:「難道還是你有理了?」
    清鄴正待要說話,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頭不卑不亢對那人道:「事情雖然小,還請四少爺自重,別讓人覺得失了身份。」
    原來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與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飯。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見凌波與一年輕軍官前來吃飯,兩人神色十分親暱。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自然對侯季昌出言戲諧。侯季昌臉面上下不來,此時藉機大大的發作出來。
    那些人見凌波出言厲害,於是起哄笑話:「季昌,聽見沒有,人家顧小姐還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見凌波出言維護,滿腔妒火更盛,聽到相交笑話,更覺臉面盡失。回頭狠狠瞪了清鄴一眼,清鄴亦猜了三分,他不欲與這些紈褲公子多說,攜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見他二人相攜而去,妒火中燒,另一位劉師長的兒子劉寄元,素來與他有些心病,此時將他肩膀一拍,不無興災樂禍的說:「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興歎。這口氣再難嚥下去,也只能嚥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聲,說道:「我偏不信這個邪。」
    劉寄元挑起大拇指,說:「有志氣,咱們拭目以待。」
    本來他們還要去跳舞,結果經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沒了興致,於是就此和他們別過,自己坐了汽車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園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舊宅花園,數年前侯鑒誠就任衛戍警備司令,於是將這片廢園買了下來,大肆經營,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門汀澆的車道,從大門一直通到花園裡頭的洋樓前,極是氣派非凡。侯季昌坐的汽車在樓前停下,樓前本來有兩盞雪亮的路燈,隔著花壇望見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車,不由隨口問迎出來的聽差:「又在這裡開會?」
    那聽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請客。」侯季昌問:「都是哪些客人?」那聽差答:「有曹軍長、魯師長、孫主任,還有軍部的徐參謀、杜參謀。」
    侯季昌聽說孫世聆也來了,心中忽的一動,已經有了計較。說:「都是幾位叔伯,我理應去斟杯酒。」於是進了門,逕直往東邊餐廳裡去。只聞笑語喧嘩,父親與幾位客人推杯問盞,正在酒酣耳熱之時,見他進來,侯鑒誠果然招呼他:「季昌,來給幾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於是執了酒壺,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孫世聆面前時,特意叫了聲:「孫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孫世聆最是八面玲瓏,不動聲色接過酒杯,笑道:「世侄客氣了。」
    侯季昌斟過酒後,藉機退了出去,在小客廳裡靜靜坐了會,無聊又摸出支煙來抽著,一枝煙還沒有抽完,孫世聆果然來了,一見面就笑,說:「上次那筆款子的事情還沒有多謝世侄。」侯季昌笑道:「孫伯伯說哪裡的話,人家也是賣您的面子,我不過替您跑跑腿罷了。」孫世聆道:「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這筆買賣遲早得砸在手裡。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孫伯伯的麻煩就是。」
    侯季昌笑道:「孫伯伯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眼下正有一樁事情,想要麻煩您幫忙。」便將凌波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道:「我倒也沒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顧小姐本來兩情相悅,那小子突然橫出來插了這麼一扛子,實在叫人氣忿不過。」
    孫世聆將大腿一拍,說:「竟然敢挖世侄你的牆角,連我聽著就來氣。」對侯季昌道:「世侄請放心,這個人只要是在軍中,我一準能將他找出來,替世侄出這口惡氣。」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勞孫伯伯了。」
    他不問孫世聆打算如何去著手,亦不問他找出此人後將採取什麼行動。孫世聆乃是情報二處的副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於慕容灃。素來肆無忌憚,行事極為迅疾狠辣。他三言兩語請動了孫世聆去和清鄴為難,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丟官去職。
    舊歷初四本來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凌波做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凌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一本正經的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凌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安穩穩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凌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凌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好。」凌波說:「還不是兩隻眼晴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凌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辟辟啪啪的鼓起掌來,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日子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凌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煙葉子的味道,凌波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煙袋,喜孜孜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小姐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成日莽莽撞撞的,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凌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說:「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來拿不出手,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小姐留著玩吧。」
    凌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本來是屬兔的,顧母已經攔住了,說:「哪能給這樣的東西給她,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見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凌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相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咪咪的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凌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也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是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將張繼舜視作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起身匆匆出去,打開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中人欲醉。凌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快樂。」將花送入她懷中,她抱著花兒,轉眸一笑,一雙眸子卻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說:「進來吧。」又告訴他:「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了她進屋之後,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晴極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來。
    凌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種凜然之氣。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讚。」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凌波打了個手勢,翹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讚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凌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
    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只有這麼一點血脈,嫁給個吃他家軍糧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軍糧的人,又何止千人萬人,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
    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張繼舜行色匆匆,已經訂了下午的火車票回去。凌波從學校回來,聽說張叔叔已經走了,悵然若失,可是想到張繼舜與清鄴甚為投緣,又有一份隱隱的高興。她下午沒有課,早就約了清鄴去爬玉岐山,吃了飯換過衣裳,清鄴就來接她一塊兒出門去了。
    清鄴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細灰格子縐紗襯衣,底下是一條藍色褲子,烏黑的長髮並沒有結辮子,只用一方藍紗手帕繫起來。甚少有女孩子這樣打扮,他只覺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別有一種英氣嫵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鄴也一笑:「是,是,大師兄,走吧。」
    凌波聽他這樣調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當那只毛猴子。」清鄴道:「我是呆子,你當然是嫦娥。」凌波轉了一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輕輕在他臂上一打:「貧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來有極大一片空場,用作泊車之用。因為岐玉山在烏池近郊,春有櫻花,夏有清涼,秋有紅楓,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達官貴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產業,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兩個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場上停的一部汽車,卻是侯家的車子,侯季昌與劉寄元,還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剛逛了岐玉山下來,在山腳下的「玫瑰大飯店」吃完大餐,剛走到停車場,劉寄元眼尖,已經看到凌波。忙對侯季昌說:「季昌,那不是顧小姐?」
    侯季昌舉頭一望,果然是凌波,見她身邊還有楊清鄴,兩人言笑晏晏,十分親密。臉色一沉,說:「管旁人閒事做什麼,走吧。」
    劉寄元嘿嘿一笑,說:「難得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雙成對的逛山,留在這裡更難過。」
    侯季昌被他這麼刺了一下,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心裡卻十分惱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著怎麼樣拐彎抹腳的去向孫世聆探問一下,看他到底是什麼一種打算。他心中有事,獨自呆在小客廳裡,一枝接一枝的抽著煙,忽然聽到前廳一陣步聲雜沓,跟著有聽差來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連忙掐熄了煙,躡手躡腳想要溜之大吉。誰知還是被侯鑒誠看到了,點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腳,含笑道:「父親,您回來了?」
    侯鑒誠皺眉道:「瞧瞧你這幅樣子,又從哪裡回來的?成天游手好閒,一點正經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開始教訓自己就沒完沒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鑒誠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平常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是做了什麼見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剛從軍部裡回來,還有一點公事要辦,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鑒誠道:「你還好意思提軍部,我看一月裡頭,你難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在外頭胡作非為,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侯季昌聽他話語中隱隱另有所指,心下大驚,只猜難道自己那日與孫世聆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孫世聆應該絕不會向他透露的,他念頭急轉,侯鑒誠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輕重,一味的胡鬧,傳出去名聲該有多難聽。」
    這一頓訓,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直到聽差來請他接電話,侯鑒誠方住口不說。侯季昌這才藉機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惱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覺氣悶,終於還是給孫世聆打了個電話。
    一搖通了電話,便埋怨孫世聆,說:「孫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裡就是,何必又讓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頓排揎。」孫世聆連聲賠不是,說道:「是因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轉提了一提,真對不住,世侄,是我考慮欠周了,這事可是我對不住你,改日我請你吃飯陪罪。」
    侯季昌聽他說事情重大,倒是一怔,問:「這中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不成?」
    孫世聆遲疑了一下,說道:「世侄,我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那位顧小姐身份特殊。」
    侯季昌大惑不解,孫世聆道:「電話裡不便說,咱們還是見個面吧。」
    等一見了面,孫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過抱怨一句,孫伯伯你這樣客氣,可要折煞季昌了。」孫世聆笑了一笑,說:「前日我就想約你出來談一談,可是這中間還牽涉到別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拜託了令尊,總是我考慮不周,這頓飯我請,世侄莫要見怪就是。」

《當時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