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驟然靜下來,氣吁吁瞪著對方,卻保持著扭住對方的姿勢,屋子裡只聽得到他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
最後紀南方先撒了手,葉慎寬卻沒有動,依舊緊緊壓著紀南方的脖子,盯盯緊著他的眼睛:「你跟守守談戀愛?」
紀南方苦笑了一下,葉慎寬眼鋒一銳,手上立時加勁,狂怒:「你也配跟守守談戀愛?你這個公子!你憑什麼這樣對守守?她還是個小孩子,她什麼都不懂!」
紀南方脫口說:「我是真心對她。」
誰知葉慎寬依舊惡狠狠一拳揮下:「你有什麼真心!你這個口蜜腹劍的東西!守守還是個小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守守拚命拉葉慎寬:「大哥!別打了!大哥……」
不知為什麼,紀南方這次沒有躲閃了,任憑他拳打腳踢,守守見葉慎寬毫不留情,一拳比一拳狠,只怕真要鬧出人命來,急得快要哭了:「大哥!大哥!」
葉慎寬筋疲力盡,終於放開了手,惡狠狠的說:「紀南方,你給我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拽起守守:「跟我走!」
守守被他拖著踉踉蹌蹌往外走,急得叫:「哥,你讓我換件衣服。」
葉慎寬也是氣昏了頭,看看她身上的睡衣,終於鬆手放開她,守守卻幾步跑回紀南方身邊,蹲下來看他滿臉鮮血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不由得惶急:「紀南方!紀南方你沒事吧?」
他動彈了一下:「死不了。」
葉慎寬大怒,幾步走回來拖起守守,一把又揪住紀南方的衣襟:「你還敢跟她說話!你要敢再碰她一下,我揍死你!」
「你揍吧!」紀南方竟然咧開嘴笑了笑,漫不在乎:「反正我跟守守在談戀愛,不僅在談戀愛,我還要跟她結婚,你要怎麼揍怎麼揍,隨便你!」
葉大公子一時竟愣住了,過了半晌才轉過念頭來,抓著紀南方的衣襟:「你要敢不娶守守,我再揍死你!」
他突然轉了這麼180度的彎,紀南方不由得嘿嘿的笑起來,葉慎寬本來怒不可遏,看到他鼻青臉腫還笑得這麼高興,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氣終於漸漸平了,再瞧瞧紀南方要死不活的樣子,似乎真被自己打重了,於是將他拉起來:「還裝什麼死?」
紀南方被觸到傷處,疼得直吸氣:「大哥!你下手也太狠了!」
這聲大哥叫得恰到好處,葉慎寬想想從此趾高氣揚的紀三要叫自己大哥,心情頓時舒暢起來,一張臉卻仍舊板著:「這是輕的,你要敢對守守不好,你救著吧。」一扭頭卻看到守守跑進了臥室,砰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愣著幹嗎?」葉慎寬立刻提醒未來的夫:「快進去哄哄啊?」
見紀南方不動,葉慎寬只是恨鐵不成鋼:「平常你不挺能哄孩子嗎?快去說兩句好聽的,別讓守守哭。要不我先走,省得守守覺得難為情。」走出了兩步又覺得不對,回頭又對紀南方說:「過兩天我再跟你算帳!」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說走就走了,還把大門都替他們關上了。
守守伏在上沒有動,紀南方想上次親了她就哭成那樣,這次闖大了,還不知道她會是什麼反應。
所以想了又想,才低聲說:「守守,別睡了,我帶你出去吃飯吧,都快十二點了。」
守守本來沒有哭,只是出了身密密的汗,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紀南方於是膽子大了點,湊近了說:「要不你打我吧?打我一頓怎麼樣?」
守守只覺得煩,他偏偏還真湊過來:「反正我剛才被你哥揍的,你要打就一塊兒來,省得我剛把傷養好,你又想起來要動手。」
守守覺得他這樣嘻皮笑臉,實在可惡到了極點,翻過身來就將他一推:「你給我走開!」
這一掌正好推在他鼻樑上,他鼻樑本來就是青的,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捂著鼻子:「你還真打?」
她伸腿又踹了他一腳:「叫你走開!」
他死皮賴臉:「你哥剛才把我打重了,我都內傷了,走不動了。」
守守認真生起氣來:「是麼?你哪兒內傷了?」
「你先看看我這外傷,」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內傷哪能看出來,你看我這外傷就知道我內傷不輕了。」
葉慎寬下手還真沒留情,他臉上紅一塊紫一塊,還有她指甲抓傷的長印子,她模糊記起一點昨天晚上的情形,臉上頓時發熱,突然又把他踹了一腳:「你走開!」
他沒有走開,反而把她摟進懷裡,她掙扎得像只在水塘裡撲騰的小鴨子,但他力氣很大,把她箍住了,他低下頭說:「守守,我們結婚吧。」
守守懵了好一會兒,才問:「為什麼?」
他似乎也有點懵,過了會兒才說:「我們當然要結婚,不然我怎麼跟你們家交待!」
守守狠狠又踹了他一腳:「你去死!」
這是她能罵出來的最狠的話了,從小她被管得太嚴,連罵人都找不出來更難聽的詞。
「守守……」他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跟我結婚吧,咱們兩家知根知底的,你父母一定會放心的。」
結婚?
南加州的太陽似乎還刺目的閃耀在眼前。易長寧烏黑的眼珠隔著顯示器看著她,微蘊的一點笑意,彷彿什麼都沒有變。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不會再回來,更不會娶她了。
那麼這輩子她嫁給誰,還都不是一樣?
是的,她反正遲早要嫁給別人,因為易長寧已經結婚了。
心灰了,於是意冷了。
結婚就結婚吧,紀南方說的對,紀家與葉家是世交,知根知底,起碼父母一定會放心的。
況且,他可以跟別人結婚?她為什沒?
她臉疲倦得近乎蒼白,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底彷彿有兩團陰影,紀南方覺得很心疼,怕自己逼得太緊了,於是說:「要不我們先等一陣子,先訂婚,明年再結婚,好不好?」
不,她不要再等了,因為他真的不要她了,再不回頭了。既然人生已經是天塹難逾,那沒如索斬斷最後一絲妄念,她不要再等了,她永遠不要再等他了。
她說:「我想今年結婚,馬上,你媽媽不是很著急,老催你結婚?」
他前頭有兩個,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一過了二十五歲他媽媽就著急,急了這一兩年了。
紀南方疑惑了一下,不過跟這樣的好運氣對著幹不是他素來的作風,於是他很高興的說:「那就不訂婚,直接結婚!我今天就回家跟老頭說,他一准高興。」
摟著守守又使勁的親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家嗎?要不叫我們家老爺子先跟他通個電話?算了,我還是先回家跟我爸說。」
守守只見他喜孜孜的笑,還是鼻青臉腫的,說不出的滑稽可笑,終於忍不住:「你這樣子回去見誰啊?跟豬頭一樣!傻樂!」
紀南方見她笑了,頓時心怒放:「豬八戒要娶媳了,能不樂嗎?」
守守聽到「八戒」兩個字,心中頓時如刀割一般,臉上的笑也慢慢淡了,可紀南方沒注意,他光顧著親她了。
出乎守守意料的是母親,她接到電話後直接從珠海趕回來,一下飛機就把守守叫回家去,神慎重得幾乎是嚴肅:「你和紀南方的事,我們不能同意。」
守守抬起頭到處找父親的身影。
「不用找了,你爸爸在福建開會,他的意見和我一樣。」
「媽,你為什沒同意?」她有點苦惱:「你們到底為什麼?」
「你才二十一歲,沒必要這麼早結婚。再說,你還要出國唸書,哪有這麼早嫁人的。」
「我不想唸書了。」
媽媽歎了口氣:「守守,你還小,這麼早決定終身大事,太草率了。等再過幾年不行嗎?合適的對象有很多,等你把書念完,到時候再慢慢挑。」
「媽媽,就算再等幾年,你所謂的合適對象也不過那幾個人,不是爸爸戰友的兒子,就是舅舅同學的兒子,你們反正是不會讓我嫁給別人的。紀南方樣樣符合你們的要求,你們為什麼不同意?」
「守守,你這是在跟媽媽說話嗎?」
守守把臉轉開去,母女兩個僵持好久,宋阿姨走過來端上木瓜雪蛤給她媽媽,笑瞇瞇的說:「守守,你不吃雪蛤,廚房燉了有燕窩,吃一點好不好?」
她知道宋阿姨是在給她找台階下,但她性子拗上來,蹬蹬幾步上樓去,把自己關到臥室裡。
沒一會兒手機響起來,正好是紀南方,她心情正惡劣,根本不願意接。
手機響了好久終於停下,房間裡的座機電話又接著響起來,她一看是紅色那部,知道一准還是紀南方,可是電話不屈不撓,響了又響。她把枕頭摀住耳朵都沒有用,只好恨恨的起來接:「紀南方!我告訴你!我爸媽不同意,你到我家來綵衣娛親也好,愚公移山也好,負荊請罪也好!反正你自己想辦法,我不管了!」
一口氣說完,電話那頭的人笑起來,她才有點訕訕的:「爸爸……」
「行啊,」葉裕恆笑得很愉悅:「既然那小子真要娶我女兒,叫他先來綵衣娛親,愚公移山,負荊請罪吧。」
她嬌嗔:「爸爸!」
「這麼大的人還撒嬌,害不害臊?」
她在電話裡哼哼唧唧,索性撒起嬌來,從小就是這樣,因為比起媽媽來,葉裕恆其實更溺愛她。
「昨天南方的父親給我打電話了,談了談你們倆的事。其實他的意思跟我一樣,你們還年輕,尤其你,大學都還沒畢業,不用急著結婚,你們要是想確立關係,不如先訂婚吧。」停了停,又說:「守守,爸爸是想多留你兩年,你是爸爸的小公主,爸爸不捨得這麼早把你交給別人。」!
她只覺得心酸,其實她出生的時候父親還在廣州,後來工作又特別忙,她很少可以看到他。但爸爸就是爸爸,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疼她,叫她「小公主」,除夕的時候把她頂在肩上放煙花,出國回來帶給她別緻的禮物。等她去了英國,爸爸每次去歐洲,總會特意繞道去看她。
最後葉裕恆說:「等爸爸回來,你帶南方來家裡,我想聽聽南方自己的意見。你聽話,別跟你媽媽慪氣,她其實也是為你好,你還年輕,許多事情不懂得,這樣匆忙要結婚,她是怕你將來後悔。」
她胸口還隱隱作痛,因為她自己知道,這樣急急忙忙想把自己嫁掉,是為了什麼。
她心裡發酸:「爸爸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晚上的時候媽媽親自上來敲她的門:「守守,吃飯了。」
她不作聲,把門打開,跟母親下樓去餐廳。
有守守最喜歡的花蟹炒年糕,一看便知是母親下廚做了這個菜。這幾年工作忙,她母親很少親自下廚房了。所以守守一點氣全沒了,很高興的吃了一碗飯,還喝了一碗湯。
盛家的習慣是吃完飯要散步,外面氣溫太低,於是守守陪媽媽去花房。
全玻璃的花房,用了供暖系統和滴灌系統保持溫度與濕度,其實說是花房,這季節卻種著西紅柿與小黃瓜,每次外人有幸看到都覺得大跌眼鏡,因為活脫脫像蔬菜大棚。"黃瓜不過一指長,細細的、綠瑩瑩很可愛,守守喜歡摸上頭的毛刺,摸完這條摸那條,彎腰在葉子底下翻西紅柿,看哪只紅了就摘下來,快活的像回到小時候。,媽媽彎腰同她一起找:「別碰那黃瓜,看你爸爸回來不找你算帳!」
守守問:「媽媽,你是怎麼嫁給爸爸的?」
「你不是都問過好多次了嗎?」
守守有點氣餒:「難道真是為了一條黃瓜?媽媽你也太好騙了。」
守守的母親站起來微微笑,盛家的女兒都是出了名的美,守守母親亦有一雙烏黑沉靜的大眼睛,遺傳自守守外婆姣好的容貌。她若有所思:「你爸爸對我很好,我覺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守守覺得心酸,她也找到她要找的那個人,只不過那個人卻不要她了。
「你爸爸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兒子,你爺爺很寵他,聽說我是盛家的女兒,大發雷霆。說放著那麼多根正苗紅的好姑娘不要,為什麼偏看上一個『資產階級大小姐』?那時候文革剛結束,大家都是驚弓之鳥,你爺爺的顧慮其實有他的道理,可你爸爸不聽,差點要鬧家庭革命。他半夜翻牆想出來見我,結果被發現了,你爺爺氣得把他發配到南沙,就是那個小得在地圖上找都找不到的小島。我那時候還小,不過十七歲,除了會掉眼淚,什麼都不會。可是你外婆支持我,給了我四十塊錢,我就帶著那四十塊錢,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一路直奔南海去了。最後終於尋到部隊,人家卻不讓我去島上,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膽子也大了,我說我是葉裕恆的對象,我千里迢迢來看他,難道就不能讓我見他一面?」
「後來他們領導鬆了口,讓我搭補給船去島上,船小浪大,我連胃都快吐出來了。等到了島上,船還沒靠岸,我人就已經暈過去了。最後聽說是你爸爸跳上船把我抱下去的,後來等我醒過來,就只看到你爸爸坐在床前面望著我笑。那樣子,要多傻有多傻。」
「他問我想吃什麼?我那時就想吃黃瓜,可島上哪有黃瓜啊?補給船帶來的都是必須的淡水和罐頭,島上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點蔬菜,你爸爸去了幾個月,嘴角全爛了,沒有淡水洗澡,皮膚到處長癬……可他漫不在乎。他越不在乎,我越在乎,回去的時候我哭了整整一路,我想我是真的錯了,我回來後就去見你爺爺,我說,您把他調回來吧,我以後再不見他了就是。然後我給你爸爸寫了一封信,說我另外談了一個對象,要分手。」
「你爸爸再給我寄信來,我就一封也不看了,全都鎖起來。他回來後找我,我也不見他了。他在外頭捶門,我在裡頭哭,最後他終於走了,再沒來過。沒兩年政策好轉,我跟你大舅舅去了香港,我想這輩子大約不會再見到他了,等再過幾年,他也許會跟別人結婚了。」
「後來有一年我回來過年,卻又遇到你爸爸。那時候他真的已經死心了,就差一點跟別人結婚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我。你爸爸帶我去看他種的黃瓜,他說,我連種黃瓜都學會了,你還不肯嫁給我嗎?」
守守覺得這一刻媽媽特別漂亮,站在架子下,微笑著撫摸著那綠瑩瑩的小黃瓜,彷彿一手撫摸著幸福,臉上只有一種寧靜和謐的光芒。往事就像是埋藏在深遠歲月的陳釀,散發著醇厚甘甜。
「守守,媽媽只是希望你不要草率決定,爸爸媽媽給你取了這個『守』字,是希望你可以守望到自己的快樂,守望到幸福。紀南方各方面條件是還不錯,咱們家裡又跟紀家三代交情,按理說爸爸媽媽應該答應你們,但媽媽還是希望你慎重,你太年輕,不要輕易做出衝動的決定,以免錯過真正的幸福。」
淡淡的太陽正好照在臉上,坐在對面的江西用的是chanel新款口紅,一點點淺淡的紅,彷彿桃花開盡,淡泊得連春光都是裊裊晴絲,其實還是冬天。守守有點恍惚,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想著這些不相干的事,耳朵裡有輕微的嗡鳴,明明江西剛才說的是:「易長寧回來了。」
她彷彿都有點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