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醫生從他身邊匆匆地經過,進入手術室去,又有護士出來,取藥取血漿,急診大夫告訴他:「病人現在大出血,需要馬上手術,孩子估計是保不住了。你是家屬?過來簽字。」護士已經拿了手術通知單來,紀南方恍惚地結果那份同意書,看著底下觸目驚心的一項項備註:麻醉意外,屬中意外,術後併發症……
他只能問醫生:「大人有沒有危險?」
「要看手術情況。」醫生帶著口罩,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像是在很遠的地方,「發現大出血更應該立即到醫院來,為什麼拖到現在?」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都不會對他說,即使不舒服,她也從來不在他面前吭一聲,何況她本來就不想要這孩子,她拒絕他,於是拒絕他的一切,他什麼都不知道,她寧可自己暈倒在洗手間裡,也不會告訴他她不舒服。
醫生讓他去交押金,不能刷信用卡,於是他給自己的秘書打電話,聲音竟然還很清楚:「你送兩萬塊錢來,馬上。」把醫院地址報給他。
秘書有點發蒙,但什麼都沒問,半個小時就去取了現金趕過來,沉甸甸的牛皮紙袋,他從來沒覺得兩萬塊有這麼多,秘書去交押金,張雪純一直很安靜的陪在他身邊,到了這個時候才怯怯地叫了聲:「大哥……」
他眼睛發紅,彷彿是喝醉了,神智恍惚,只覺得週遭的一切都在搖動,而眼前的人更是模糊不清,他喉頭發緊,聲音更發澀:「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張雪純下得幾乎要哭了:「我什麼都沒說,真的,她就只問了我怎麼認得你的,認識有多久了,我就照大哥你教的跟她說了,後來她說要去洗手間,我坐在桌子那裡等,等了半天她沒回來,我就出去找你……」
他是做了蠢事,這樣的蠢事,只因為以為她不會在意,他拽緊了拳頭,指甲一直深深地陷入掌心。血脈噴張,就像週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他幹了這樣的蠢事,愚不可及,縱然她並不在意,他也不應該這樣刺激她,她本來就對婚姻絕望,他還這樣讓她難堪。
守守疼出了一身汗,只覺得疼,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疼痛,彷彿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從體內被撕扯掉。她徒勞地想要掙扎,想要哭喊。可是使不上力,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她想,這一定是夢,是長噩夢,醒過來就好了,醒過來就會好了,一直到深夜她才清醒過來,疼痛令她發出含糊不請的聲音,身旁有人說:「我在這裡。」
病房裡的燈光很暗,她的意識不是特別清楚,那人似乎是紀南方,她覺得稍稍安心了些。他說:「麻藥過去了,醫生說會有一點疼……」她的手本來搭在小腹上,但突然明白過來發生了,自己失去什麼,心裡頓時難受得要命,她想要動,他抓著了她的收,她含混不清對他說:「別告訴我媽媽……」
「我知道。」
有滾燙的東西落在她的手背上,她難受極了,可是哭不出來,體內某個地方似乎被掏空了,讓她覺得心裡發緊,然後還是疼,連五臟六腑似乎都碎掉般的疼。她把臉側貼在枕頭上,因為這樣哭不會被人看見,結婚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這樣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偷偷地哭,一直哭到絕望,可是沒有人知道。有隻手伸過來,拭掉她臉上的淚痕,那隻手很溫暖,像是小時候父親的手,但知道父親是永遠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疼愛她了,所謂的幸福,她已經失去很久很久了。那隻手拭乾了她的眼淚,可是卻有眼淚又滴落在她的臉上,她在心裡想,是誰呢,會是誰呢。這溫暖如此令人貪戀,這是誰呢?
她留院觀察了48小時,紀南方一直守在旁邊,後來她堅持要出院,醫生本來建議住院一周,但她一直流淚,紀南方也沒有辦法,出院的時候也是晚上,紀南方抱著她上車,司機在前排,他抱她坐在後排,那48小時裡她打了很多很多多的藥水,點滴掛得她迷迷糊糊,還接的說:「別回家去。」
他說:「我知道。」
他們回公寓去,他抱著她,他特意帶了自己的一件大衣,下車時裹住她大半個身子,從書庫到電梯,從電梯進屋子裡,在上樓梯到睡房。當他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後,她的臉碰到枕頭冰涼的段子面,竟然又流淚。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疼的厲害,又冷,她身體一直在發抖,他把被子給她蓋好,她抽泣說:「你別走,我害怕。」
他於是坐下來,她像嬰兒般一直哭,一直哭,他試探著將她抱住,她沒有掙扎,於是他半倚半靠在床頭,她躺在他懷裡,這姿勢並不舒服,以前她也沒這樣依靠過他,但她終於覺得溫暖,只是忍不住眼淚,一直湧出來,侵濕了他的毛衣。他把臉轉開了,說:「你別哭了,老人家說這時候哭不好,將來落下病根的。」
她的眼淚卻更快湧出來,怎麼也忍不住,本來恨透了這孩子,恨透了他,可是一失去了那個胚胎,她卻覺得痛,錐心刺骨的痛。就像是什麼最要緊的東西不在了,而且明知道將來是再找不回來,她抓著他的衣服,哭了又哭,一直哭到沉沉睡去。
醒的時候屋子裡毛衣人,偌大的睡房,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她覺得害怕極了,掙扎著爬起來,還是疼,她扶著牆,蹣跚地往前走。外頭靜悄悄的,屋子裡彷彿除了她沒別人,他終究是把她拋在這裡,不管了。
她又驚又慌,攀著樓梯的扶手只想放聲大哭,慢慢摸索著下樓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找過去。
毛衣人……一扇門接一扇門地被她推開,都沒有人,她越來越覺得心慌,扶著牆喘了口氣,卻聽到走廊盡頭有響動。那裡她從來毛衣去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她掙扎著扶著牆走過去,門是虛掩著的,她心裡又慌又亂,慢慢把門推開。
原來這裡是廚房,裝修的很簡潔,各樣東西卻一應俱全,只是料理台上亂七八糟,胡亂放著砧板和菜刀,旁邊又擱著一隻洗菜婁。水槽裡水放得嘩嘩響,紀南方兩隻袖子捲起來,低頭在水槽裡洗什麼。一隻紫砂堡插著電,正噗噗地冒著熱氣,他將水槽裡的東西都撈起來,守守才知道他原來在洗蔥,他動作笨拙,把蔥一根根撈起來,放進菜摟中瀝干。
守守只覺得嗓子發澀,站在那裡,幾乎虛弱地依靠著門,他望著那紫砂堡出神,彷彿是在想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想,紫砂煲的熱氣徵上來,隔在兩個人中間,她連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多了好久才聽到他的聲音:「小火三十分鐘後,把蔥打結……」原來是在念菜譜,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他弓著身子低頭細看,一個字一個字喃喃念出聲來。
守守只覺得腮邊癢癢的,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淚,紀南方還在認真地專研菜譜,根本沒有留意別的,她扶著牆又退回去了。
她花了好長的時間才上完樓梯,疼得又出了一身汗,摸索著進睡房裡去躺下,整個人都疼得蜷縮起來,她一直在掉眼淚,也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冷,終於有慢慢睡著了。
後來是紀南方把她叫醒的,叫她起來喝湯,湯是雞湯,已經撤去了浮油,而且已經晾得正宜入口,她看著那碗湯發呆,他於是有點不自在:「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她問:「這湯哪來的?」
他很快的說:「打電話叫的外賣。」問:「你要不要吃粥,我再打電話叫他們送來。」
她嘗了一口,其實湯裡蟲草放得太多,微微有些苦,她一口一口地喝完:「還有沒有?」
「還有,我去盛。」
他又盛了一碗湯上來,因為燙,所以站在一旁先輕輕地吹著,她看著他做這樣的事情,那樣笨拙,只讓人覺得心裡發緊,彷彿又什麼地方生疼生疼。他把湯吹得涼些,然後再給她,她卻沒有接:「我們離婚吧。」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她又說了一遍:「紀南方,我們離婚吧。」
他終於說:「你先把湯喝了,以後的事情過幾天再說。」
她又開始哭,先是哽咽,到最後泣不成聲,他卻站在那裡沒有動,只是看著她,眼淚流的滿臉都是,她說:「我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過你,你以為你做這些事又用嗎?我不愛你就是不愛你,我恨透了你,你從一開始就算計我,等著看我的消化,你什麼都知道,你還算計我,我要結婚你就答應結婚,你等著這一天是不是,你什麼都知道你就等著看我的笑話,明明你也不想要這孩子,你為什麼還要做出這幅樣子?你心裡正巴不得,你覺得高興了,你是不是滿意了?」她歇斯底里:「紀南方,你為什麼這麼狠,我已經這樣了你還不放過我,你到你想要怎麼樣,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他什麼都沒有說,把湯放在床頭櫃上,說:「你把湯喝了,休息一會兒。」
他轉身往外走,她抓起湯碗向他扔過去,終究手上無力,沒有砸到他。匡噹一聲摔在地上,湯水濺了一地,他停了停,沒有回頭,很快走掉了。
守守把頭埋在枕頭裡大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是聲嘶力竭,一直哭道連身體都蜷起來,喉嚨哭啞了,眼睛哭腫了,自己也知道是沒有了,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只拼盡了全部力氣,哭得彷彿都被掏空了一般,他卻一直沒有回來。
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守守整張臉都哭腫了,眼睛都腫得睜不開,知道自己的樣子像瘋子一樣,所以將房門反鎖。他在外頭敲門,她不肯打開,但他沒有堅持多久,過了一會兒就走開了。或許已經對她沒有了耐性,過了不久章醫生帶著護士來了,她這才開門。
護士流下來照顧她,紀南方從此沒再回來過,但紙包不住火,紀媽媽終於知道這件事,然後是盛開,兩邊的父母否立刻趕過來看她,盛開看見她的樣子,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你們這是造的什麼孽?你還瞞著媽媽?你們這是造的什麼孽?」紀媽媽盤問護士,知道紀南方十餘天沒回來過,更是勃然大怒:「孩子沒了,老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打電話四處找,才算把紀南方找著,回來後當然劈頭蓋臉大罵一頓,紀南方只是低著頭,到最後才當著盛開的面對著自己的母親說:「媽,是我對不起守守。但我要離婚,您同意,我們要離,您不同意,我們還是要離。」
紀南方的母親本來就正為守守流產的事情傷心,被他這麼斬釘截鐵的一頂撞,氣得差點暈過去,這下子連紀南方的父親也瞞不住了,但紀南方鐵了心,就是堅決離婚,盛開素來細心,稍微打聽了一下,就得知了出事那天的來龍去脈,見守守整個人都瘦的走了形,憔悴得令她心疼的不得了只是埋怨:「你傻啊,為了一個毛丫頭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你收拾不了她,還有媽媽,就算你不樂意跟她一般見識,稍微透點口風,你婆婆也自然會處理妥當,紀南方真是鬼迷心竅,竟然這樣胡鬧。你更是鬼迷心竅,為什麼去見那丫頭?醫生說你先兆性流產,讓你臥床休息,你怎麼還能跑出去跟她見面?」
守守只是低頭不說話,盛開歎了口氣:「都怪媽媽,把你給寵壞了。其實這樣的事你根本不用自己出面,男人都是這樣,偶爾會一時糊塗,幹些蠢事。尤其南方那樣的條件,好多女孩子主動往上貼,他就算沒那心思,也禁不住人家出盡手段纏著他,其實只要他不太出格,你睜隻眼閉只眼,他也不敢怎麼樣,難道真能跟你離婚,去娶那姓張的丫頭?就憑那丫頭,這輩子甭想踏進紀家的大門,不說別的,傳出去簡直是消化,紀家丟得起這種人?你看看你父親,在怎麼樣,那姓桑的女人和她女兒永遠見不得光,老遠見著人,都得繞開了走,你父親還覺得虧欠了我,對不起我,處處遷就我,你真是沉不住氣,剛結婚那會,我覺得你還拿得住南方,行事也有分寸,所以媽媽很放心,你怎麼反而越過越回去了呢?你老實跟媽媽講,究竟是你還離婚,還是南方要離婚?張雪純是一回事,易長寧是一回事,是不是你先跟南方提出的離婚?」
守守只覺得五雷轟頂,怔怔地看著母親,過了半響才說出一句:「媽媽,您什麼都知道?」
盛開拍了拍她的手:「你是我的女兒,你什麼事媽媽會不知道?」
「可是,」守守只覺得難以置信,「父親那樣對您,您就無動於衷?」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盛開微微一笑:「你父親既然不打算讓我知道這件事,就說明他對我還抱有應有的尊重,我也不會追究這件事,半輩子都過來了,難道我偏要在最後半分面子也不給他?再說姓桑的女人根本無法動搖我們的婚姻,過分重視不夠級別的對手,就是輕視自己,守守,媽媽教了你這麼多年,你難道連這點還領悟不出來?」
「媽媽……」守守無法思考,亦無法表達,只是語無倫次,「您就這樣對待婚姻,對待愛情……」
「愛一個人比別人愛你吃力很多,愛一個人不僅要付出全部,甚至還要犧牲自己,媽媽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傻,但你外婆教會我一件事情,當你愛一個人遠遠勝過他愛你時,你就應該考慮放棄,當一個人愛你遠遠勝過你愛他,你才可能獲得幸福。」
「您怎麼能這樣說,如果愛情錙銖必較,那是什麼愛情?」她一時口不擇言:「媽媽,我一直以為您跟別人不一樣,原來您什麼都知道,您還眼睜睜看著我去嫁給紀南方……」
「當初是你自己要嫁給紀南方,媽媽勸過你,你卻一意孤行。」盛開似乎覺得自己口氣太過激烈,於是緩了口氣,「其實南方一直對你挺好。你自己心裡明白,對不對?」
「不如說你們算計好了聯姻的利益,不如說您覺得我嫁給紀南方對葉家對盛家都有絕對的好處,不如說您當年就是求之不得。」
「守守。」盛開微怒,「媽媽是那種人嗎?媽媽有必要拿你的終身幸福換取什麼利益嗎?媽媽最希望是你過得好。其實南方是真的喜歡你,媽媽知道,他喜歡你,他會讓你過得幸福,所以才答應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