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徒本家。
刺啦。
拉開窗簾,披上校服,這時聽到很有分寸的敲門聲和胡管家的聲音:
「少爺,早餐準備好了。」
「知道了。」修長的手指慢慢扣好制服領口。鏡中顯現出身著白色襯衫、黑色制服,挺拔英俊的少年,有著精英學生般一絲不苟的著裝和不苟言笑的表情。
下樓時就瞧見穿著罕見黑色套裝的母親靜靜地喝著咖啡等他。一席肅穆的漆黑讓司徒御影覺著有些詫異,他走到餐桌前,朝母親點頭致意後坐下。
御影步放下杯子:「上午最後一節課請個假,我到學校來接你。」
幹什麼?司徒御影啜著咖啡,輕蹙眉頭,下意識地抬眼,試圖從母親的表情摸清這話的用意。
莽撞探究的目光遭遇到御影步冰冷的回視:「看來你是不知道今天要去幹什麼了。」
在腦海中飛快地拼接著所有信息和線索,終究是母親的一身黑色素裝讓他恍然想起來:
「當然知道,今天是父親的忌日。」
波瀾不驚的語氣背後,是對自己竟會將這個日子忘記的懊惱。但是,父親……司徒御影默默回憶著有關這個人的片段,無奈它們是那麼的遙遠而模糊,像是年代久遠的黑白默片,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半毫的斑斕。
東林學院。音樂教室。
「啊,春天來了,啦啦啦啦,大地在歡笑,啦啦啦啦,蜜蜂嗡嗡叫,啦啦啦啦,風吹動樹梢,啦啦啦啦,啊,春天來了……」學生們投入地捧著寫有歌詞的樂譜本,女生部和諧柔美,男生部鬼哭狼嚎。此乃高二六班的傳統。女生普遍比較自戀,男生則普遍比較自賤。
「啊,君舞走了,啦啦啦啦,全班在歡笑,啦啦啦啦,衛強嗡嗡叫,啦啦啦啦,小薰不見了,啦啦啦啦……」北冥翔坐在音樂教室最後一排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君舞走了,君舞走了~~~」這一句唱得太大聲了,尹洛威回頭瞪他一眼。
司徒御影忍無可忍地放下樂本,目光投向窗外。音樂教室的外面是一株年齡頗大的榕樹,他記得家裡的庭院裡也有這樣一株老樹。
對於從小就被母親嚴格管教的他而言,鬱鬱蔥蔥的庭院也好,高大的參天古樹也好,都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平面畫。落雪的日子他沒有在庭院裡堆過雪人,晴朗的夏夜他也沒有爬上屋頂數過星星,他沒有踩過雨後的積水,沒有用枯葉烤過紅薯,沒有爬過庭院的樹,沒有餵過庭院的鳥。如果不是從哥哥口中聽說過迥然不同的童年,其實自己也完全不會意識到這些「沒有」是多大的遺憾。
只不過是庭院的四季風景隔著書房的窗戶、道場的紙門、家教授課的聲音與他平行罷了。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從屋簷下無數次經過庭院的時候,他無數次地這麼想。
也有過短暫的交集,只是結果出乎預料的不愉快。
那是一次上弓道課,當時他八歲,或者更小吧。弓道課是唯一在戶外進行的課程。那天他提著弓箭站在靶場等老師,但是很長時間過去了,老師仍沒有來。他等得百無聊賴,搭上箭,瞄準靶心正要開弓,忽然聽到遠處什麼東西「嚓」掉落在地的聲音。隔著靶場的院牆傳來稚嫩的鳥叫,吱吱吱吱的,微弱得好像指甲撓玻璃。
他穿過走廊,遠遠的,瞧見庭院的大樹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地上奮力撲騰著。
哥哥說過庭院裡棲息著許多鳥,但他只聽過它們的聲音,從沒這麼近距離地接近過活生生的小鳥,不由得稀罕。只那麼一丁點大的樣子,大概剛出生不久,一身淺黃色的羽毛,不,那種彷彿被雨澆過,稻草般稀稀拉拉的東西算不上羽毛吧,一顆腦袋比花骨朵大不了多少,一張嘴卻有大半個頭那麼大,脖子上還沒長毛,粉紅粉紅的近乎透明。此刻,小傢伙正拉長了脖子大張著嘴嚷嚷個不停。他順著雛鳥仰頭的方向望去,在古樹枝椏的深處,居然藏著一窩灰色的鳥巢。巢裡的小傢伙們與掉下來的倒霉蛋一唱一和的,好不熱鬧。
它是怎麼掉下來的?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是鳥卻不會飛啊。
他望著樹上此起彼伏「吱吱」待哺的小腦袋們發怔,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你在幹什麼?!」
他一驚轉過身去,眼見父親一臉冷酷地朝這邊走來,臉上嫌惡的表情讓他惶恐。他只是在看樹上的小鳥而已,他不明白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
冷冷地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小鳥,高大威嚴的男子探向樹上發出動靜的方向。
八歲的他還莫名其妙,手中的弓和箭已被一把奪去:
「教你弓道不是讓你幹這個的!射下這些小鳥你覺得很有趣麼?!」
「不是的,我……」他急著要爭辯,但是——
「去面壁!」
父親並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只是命人將落下的鳥放回窩裡就轉身離去。
他滿腹委屈的面壁了一晚上。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父親居然以為他要用那把弓射樹上的小鳥!他怎麼會那樣想?那個身為他父親的男人怎麼能那樣想?!
匪夷所思,就像他被人綁架,父親卻沒能來救他一樣匪夷所思。
綁匪的目的是什麼他忘了,除了天價的贖金似乎還有人質想要與本家交換。他們顯然低估了父親冷血的程度。司徒宇對他們提出的交易根本無動於衷。不管怎麼說司徒家的勢力是很龐大的,超乎他們想像的龐大,那段時間那群亡命之徒幾乎每天都帶著他轉移陣地。他聽到他們歇斯底里的爭吵,彼此動粗,詛咒著內訌著,瀕臨崩潰。他覺得自己總會在這群男人徹底絕望前找到機會逃脫的。但是天不遂人願。
在司徒家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下,綁票者中有人死去,有人生死未卜,也有人的家眷被牽連進來而遭遇不測。被逼至絕境的綁匪團伙意見分成了三派,一派認為他們一開始就不該指望司徒宇會接受他們開出的條件,那男人做得太絕,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他手中救回同伴,現在唯一能對司徒家還以顏色的,就是殺了那個男人的兒子;另一派認為他們與司徒家周旋了這麼久,雙方都到了極限,現在就等著誰先破功了,他們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放棄;第三派認為他們與司徒家力量相差太懸殊,無法要求與司徒宇平等對話,繼續對峙下去只會凶多吉少,應先求自保以保存實力,畢竟那男人的兒子還在他們手上,這是他們保命的最後一枚棋子,在逃到國外以前,絕不可丟棄這張保命符。持這一意見者最終佔了上風,大家達成一致,帶人質潛逃到國外,期望著司徒家的觸手不至於漂洋過海到地球的另一面。
臨近偷渡的日子,綁匪們將他看得比以往更密不透風,他無法自己逃脫,只好每天晚上警醒著,等待父親派人來救自己。
動身前的某天夜裡,他聽到其中兩個看守者的談話:
「老實說,我不想再這麼下去了……現在黑白兩道都在找我們,也不曉得偷渡會不會順利……」
另一人抽了口煙,只是沉默。
「說真的,司徒宇這個人讓我想不通,你說他是不是太他媽冷血了啊!他就一點不擔心自己兒子被人撕票?!」
「他會在乎嗎?」另一人冷哼一聲,「那個冷酷的男人。」
「可那好歹是他的親骨肉……」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的骨肉,就不會一點不忌憚我們的威脅了。就算這個兒子死了,你別忘了他可還有一個兒子,對他來講繼承者有一個就夠了。」
他背著身子躺在那裡,每一個字都聽得真真切切。
之前曾有過一些很天真的念頭,覺得也許是綁匪們的要價開得太高了,父親實在無法承受。但是那一夜過後,好像一切都想明白了。這和要價沒有關係,父親原本就不喜歡自己。如果被綁架的是哥哥的話……如果是那個優秀的哥哥的話……
就這樣心灰意冷的他被關在狹小悶熱的船艙裡,來到了美國。
那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離開了司徒家勢力的掌控範圍,綁匪們更加肆無忌憚地虐待他。沒有人可以哭訴,只能把一切感情和想法都壓抑在心裡。直到遇見諾維斯並被他所救。但對於那個大大咧咧作風豪邁的恩人,他卻仍然無法放開心扉去相信。
不過諾維斯是個神奇的人,明明老大不小卻能和十二歲的他順利交流沒有障礙。當諾維斯問到他的家裡人,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他回答說自己是孤兒。因為他不肯再多說,諾維斯也就沒有再多問,只是拍拍他的腦袋:「嗯,這麼說來我和你是一掛的。」鬍子拉茬的大叔笑著說,「其實這也不錯,沒牽沒掛的,否則我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加入鋒火。」
「鋒火?」那是他頭一次聽見這個名詞。
「啊,對了!忘了跟你說了,我是為一個叫鋒火的反恐組織工作的。」大叔喝了口啤酒。
他懷疑地睨著他。
「不要露出這麼不信任的眼神嘛!」諾維斯的大手揉亂他的頭髮,「我是說真的!鋒火可是個超牛的組織啊,你知道嗎……」然後嘰裡呱啦講了一大堆鋒火令人歎為觀止的反恐業績。
他費力地避開他蹂躪的魔掌:「那是個很隱秘的組織嗎?」都沒有聽說過,看他講得有板有眼的,也不曉得是不是胡縐出來的。
「當然了!你有見過舉著牌滿街跑的反恐小組嗎?!」
「有啊,」他懶洋洋白他一眼,「你不就是麼。」鋒火鋒火的,沒見過嘴巴這麼不嚴的傢伙,還反恐小組成員呢。真正的反恐精英不會對著個十二歲大的孩子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吧。
諾維斯打了個嗝:「啊,我還是讓你看看證據好了。」說著撩起T恤的短袖,古銅色的臂膀上,紋著一個由青色的火焰和寶劍組成的團,「這是鋒火的標誌,不管你怎麼看,我可是很為這個自豪哦。」
這麼過時。自豪個屁啊。
後來諾維斯還煞有介事地介紹自己的聯絡人給他認識,但他還是半信半疑。沒辦法,雖然聯絡人的模樣看起來很是精英,但這個老不正經的傢伙怎麼看和人家都不像一路的。
十三歲生日那天,諾維斯興沖沖跑來跟他說要收養他。
「什麼?!」他驚到傻眼。
「哈哈,不用這麼高興!雖然你的脾氣是太臭了一點兒,但我覺得我們還是蠻有緣的,而且這段時間也聊得很投機……」
「為什麼?」他打斷他。
「剛剛不是說了嗎?好吧,其實我一直都想要個孩子,不過你也知道,我整天在外面跑,哪個女人願意嫁給我啊!於是我就想了,收養個孩子也不錯嘛,但是問題又來了,小孩子得花時間好好照顧,我這樣的大老粗可幹不來,嘿嘿,不過,要是你就不成問題了,有時候我覺得你小子比我還能幹吶,而且平時話也不多,也不會有那麼多抱怨,人又機靈……當你老爸,我可以省一百二十個心……」
望著囉哩八嗦說個不休的諾維斯,很突兀的,他想起了遠在大洋彼岸的父親。那是那麼多年來的第一次。眼前這個粗神經的傢伙,和嚴肅冷漠的父親明明是那樣的不同。
如果是這個男人的兒子的話,雖然各方面都沒有父親出色,有時候簡直差勁得不行,但,他們會相處得很不錯吧。
隔著一個太平洋,在與父親毫無瓜葛的國度,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他可以有個新的老爸,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2
上午十點半。
御影步坐在車裡,隔著一條街就可以看到東林學園的校門,下課鈴響後不久,就有身穿校服或者運動裝的學生陸陸續續出了教學樓,往返於教學樓、廣場、操場、實驗樓和小賣部之間。
臨近上午最後一節課,學養廣場上的人也多起來。在式樣統一的黑色西裝校服中,要辨認出一個人並不容易,就在御影步在其中無聊地找著兒子的時候,卻意外被一道身影吸引了視線。
是想要不去注意都難。那樣身材頎長,面容俊秀的少年。再多看幾秒,就會發現在他身上,竟然連氣質也是同周圍的人迥然不同的。有幾名學生從後面追上來,似乎在叫他,不過御影步沒聽清他們叫的什麼。少年停下來轉過身去,從他們手中接過幾本冊子,翻了翻,好像在給他們交待些什麼。
頭髮乾淨得發藍,校服很好地襯出他的身材,高挑卻不過分纖細,面對女生會彎下脖子說話,每說完一段會抬眼看對方的反應,這樣周到體貼細緻溫柔的舉動令同他說話的女生反應頓時僵硬,但他好似毫無察覺,將冊子遞回女生手中,又對旁邊的男生說了幾句,與男生說話的姿態則是很隨便的,沒有頤指氣使的味道,可男生彷彿對他的話有些不滿,抱著冊子氣餒地撇著嘴。他向先前說話的女生要了一支筆,拿過男生手中的冊子翻開一頁低頭開始寫起來,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只用了幾筆就很快搞定,將本子遞向男生,男生滿臉服氣地接了過來。
應該是班長,甚或學生會長吧,這個男生。御影步不禁想。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領導氣質,毫不張揚卻是讓人不由得會側目的。然而她真正在意的,卻是少年身上某種似曾相識,於不經意處溢出的淡雅風情。她曾經在多年前,在一個與他有著相似美貌的女子身上見到過。
陷入迷惑與回憶之時,有人敲了敲車窗玻璃,御影步抬頭,司徒御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外面。
開門讓他上車後,御影步問:「請假還順利嗎?」
「還好。」
御影步又探向窗外:「那個男生你認識嗎?」
司徒御影看了看,點點頭:「嗯。怎麼了?」
「怎麼認識的?」御影步點頭示意司機發動車子。
「他和我同班。」
「是……班長嗎?」
「嗯,是班長而且是學生會會長。」司徒御影背靠在座椅上,回答得有些無趣。見母親沒有什麼要問了,便兀自閉上眼養神。因為君舞不在,他只有去向蕭瞳請假,倒也沒碰什麼釘子,當時蕭瞳在做課件,聽完他的要求頭也不抬只「嗯」了一聲,就唰唰在假條上簽了字推過來,那樣子簡直就像在撣灰塵一樣。
墓園在離市區約十公里的郊外。御影步在山腳一家花店挑好兩束菊花。司徒御影本想替她去買,卻被拒絕。車子繞著蜿蜒的山路向上,遍山楓葉掩映著無雲的天空。司徒御影瞥向身邊到母親,她一路都戴著墨鏡,沉默寡言。
母子二人懷抱花束拾級而上。白色的墓碑前早有一束百合靜靜地躺在那裡。
御影步摘下墨鏡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走過去,放下花束。
是哥哥。彎腰將手中的花並排放在白色的花束旁邊時,司徒御影凝視百合纖細的花葉,若有所思。他和司徒隼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知道母親對於這個中途離家出走的哥哥並沒有太多感情。
御影步靜靜地佇立良久,不知怎麼又戴上墨鏡:
「……我不是很習慣這樣面對你父親。」
司徒御影回首,母親到表情遮掩在深色的鏡片下,他又看向面前素淨的白色石碑,對他而言,這樣面對父親反倒輕鬆。
「影,在你心目中,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御影步忽然問。
司徒御影蹙眉,半晌:「……是個嚴厲的人。」
御影步深吸一口氣:「嚴厲嗎,其實相比起來,我才是更嚴厲的那個吧。」
母親也很嚴厲,但是……司徒御影不清楚該怎麼說,總之那種感覺是和父親完全不同的。
他沉默著,視線落在左手那枚指環上,那是諾維斯的遺物,據說是他母親留給他的。父親……他心目中的父親應該是像諾維斯那樣,可以和自己的兒子稱兄道弟,就像相信自己一樣地相信著自己的兒子。
他有過這樣的機會,成為諾維斯孩子的機會,擁有那樣一個父親的機會。
他很奇怪當時自己為什麼會拒絕。
不僅拒絕了諾維斯的好意,還千里迢迢回到父親身邊。昔日英明硬朗的父親已是臥病在床憔悴不堪,連一個父親般「歡迎回來」的擁抱也無法給他。十六歲的司徒御影站在ICU病房的門前不能言語,病榻上劇烈咳嗽的中年男子與昔日那個雷厲風行的父親判若兩人。
時隔五年,彼此間已生疏得連對話也無法流暢進行,但是相比父子二人從前相處的狀態,司徒御影倒也並不覺得有多大的異樣。他只是無法接受父親時日無多的事實,那意味著他再沒有機會得到這個驕傲跋扈的男人的認可,再也無法向他冷酷苛刻的父親證實些什麼。哥哥是在父親病倒前離家出走的,繼承了父親的智慧和果敢,就連消失也消失得太過徹底,直到父親彌留之際也未曾聯繫上他,於是他不得不作為唯一的安慰留在父親身邊。每日每日看著羸弱的父親一天比一天更羸弱,最初的遺憾和不甘也慢慢淡去。這不是他。病床上的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從前雷厲風行的司徒宇,他只是個無時無刻不需要被人照顧的病患。沒什麼好計較的了。父親已經死了。
某天夜裡父親平靜地走了。當主治大夫宣佈死亡時間時,他只覺得胸口悶得慌。很難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說是難過傷心,毋寧說是空虛,好像有一隻隱形的爪子將心臟的部位突然整個兒挖去,空洞洞的感覺。
下葬的那日天空陰霾,他站在母親身旁,目視父親所在的黑色棺木緩緩落入墓穴,一把把土撒在上面,冰冷的棺木連同母親拋下的花朵,被一同掩埋。就在那一刻,他身上一貫強烈的自我存在感忽然蕩然無存。他站在那裡,輕飄飄的彷彿浮在太空。
結束了。在父親的心中,他將永遠是個不長進的兒子了。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強大而永恆,他憤怒至極,卻無法與之爭辯。
他一直不解哥哥離家出走的原因。隼是父親與過世前妻的孩子,從小便是父親的驕傲,他也不是那種神經脆弱到會因為無法和繼母相處就選擇離家出走的那種人。
不知哥哥今日來到父親的墳上,心情如何。錯過了見父親最後一面,心情又如何……
「御影。」
黑衣的婦人看向回首的青年,半晌,淡淡地說:
「你還有一個哥哥。」
司徒御影愣住,繼而怔住。
東林學院第一教學樓背後有一棟年生有點久的六層樓青石房子,那裡便是東林學院制度的誕生地,秩序的維護者——學生會之所在。一樓是學生會決議通告處和接待處,二樓至四樓分佈著學生會各個部門,五樓是會長辦公室及會議室(六樓是傳說中的狼幫遊樂園,不在此次討論範圍),不僅職能劃分明確,連樓層分佈也毫不含糊,其制度化程度可見一斑。
自新校長上任後,曾經的東林懶人學生會便無時無刻不處在忙碌的沸騰狀態。學生會幹部的任免從以前的內定發展為如今的競爭上崗,更有校長作保在先,在學生會任一職務上幹出成績並得到認可者,均有機會在升學或畢業時獲得由校長親自簽寫的推薦信,此校長甚至膽大到放言,擔任學生會職務者可享受依業績抵消期末不及格成績的優惠政策。
這些火辣辣的發言直接導致了學生會競選的白熱化。不到兩年時間,東林的學生會已進化到校園制度制定及執行部這一地步,除教學以外的其它所有事宜,從社團活動、運動會、文藝匯演,到每週朝會、校規制定、表彰記過,再到伙食安排、大件採購、學生補助、勤工儉學、外校聯誼、鎮壓狼幫……全權歸學生會管轄,其權力之大境界之高令同城的另兩大學院學生會難以望其項背。
此時正值中午一點,學生會一天中兩大工作高峰時段之一,層層樓都聽得見辟里啪啦的敲鍵盤聲,詢問聲,答疑聲,抱怨聲,跑上跑下的腳步聲。除了學生會成員,總會有那麼幾個外來人士愛在這個人氣極高的學生組織裡出入,八卦頭子林菲更是其中常客(當然少不了狼幫,為了讓狼幫中的暴力份子不至於一天到晚在外生事,學生會特別訂購了大件運動器材、拳擊沙袋以及遊戲街機供他們享用,所以偶見狼幫成員渾身冒汗地從樓頂走下來也並不奇怪,實在沒有林同人女所虛構的那麼香艷)。學生會事務繁多,每日發生的磕磕碰碰林林總總,在內部人士眼裡是雞毛蒜皮,對耽美創作女青年林菲來說可是難得的創作素材。這會兒她在接待的檯子前支著胳膊,正為沒發掘出什麼有料的JQ而遺憾,脖子一偏,瞅到大門外陽光下一道憤然疾走來的身影。
外形優質無怪乎在人潮中能一眼鎖定,林菲的眼睛不由亮了好幾瓦,司徒御影?!
做什麼一臉憤然呢?林菲納悶地瞅著司徒御影在五秒內跨越了近二十米的距離,一把推開大門,渾身散發著不讓人見到明天太陽的氣場,轉眼已居高臨下站在她們一行女生面前:
「蕭瞳呢?」
你永遠不能指望他對女生體貼溫柔的,所以原諒他吧。
桌子後的倆女生面面相覷地站起來:「你找……會長?」因為學生會在校的地位,切忌直呼會長名諱已成為不成文傳統,「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廢話。林菲心想,不過這就是學生會接待處的職能,預感到此人是來找茬的,就得盡量拖延時間,問這麼渣的問題也是情非得已。
就著身高的絕對優勢,司徒御影不必抬頭,視線已越過兩人頭頂落在後面的樓層圖上:五樓——會長室。栗發的少年掉頭就朝樓梯走。
好傢伙,一看就是來砸場子的!女生們向著一角擠眉弄眼,示意在角落待命的男接待員們:該你們出場了!
頂著巨大的壓力,四個人高馬大的學生保安大步攔在了欲上樓行兇的司徒御影面前。其中兩人發育超常者身高將近一米九,比司徒少爺還高出一大截。
「司徒同學,你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們,並不是什麼事情都要直接找會長解決的。」其中一人好言相勸。
「為什麼他們能上去我不能上去?」司徒御影怒指從身邊戰戰兢兢走過的學生。
因為你看起來比較兇猛嘛,林菲在心中喟歎,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幫人能攔住他。其實司徒御影作為群眾心目中的A.W.大人,照理這學生會大樓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但是他回校以來從不曾光顧過這地兒,這頭一遭露面又是如此凶神惡煞的架勢,也難怪大家心存忌憚。
保安團的第一高度咳嗽一聲:「那……我們帶你上去吧……」
「誰要你們帶了!滾開!」黑道少主暴怒地撥開擋道的人。
第一高度慌忙斜跨一步,側身堵住去路,然後只聽見「通」的一響,整個人在司徒御影面前伏了下去。另三人迅速圍上,緊接著通通通在樓梯口倒了一片。
司徒御影疾風一樣轉身上樓。
林菲等人瞠目結舌。
3
會議室的大門被強行推開的時候,蕭瞳正和紀律部的成員討論著某些學生是該被記過還是留校察看。
門板狠狠撞在牆上,在場者不約而同朝大門處注目。
無視眾人的詫異,司徒御影直視蕭瞳:「出來,我有話要問你。」
蕭瞳一手托著下巴,隨手翻著桌上一疊東西:「我沒空。」
「是嗎?我倒是不介意在這裡說。」栗發的少年挑釁地提高了音調。
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蕭瞳的手顫了一拍,抬頭看向司徒御影,眼神沉肅。
司徒御影睨著他,一字一句:「雖然都是些不太體面的家務事……」
匡。
會議室的人驚愕地目睹蕭瞳驀地站起,椅子搖晃著差點倒在地上。
背對著迷惑的眾人,扔下一句「你們繼續討論」,蕭瞳掃了司徒御影一眼,走出會議室。
鬼林裡,兩個人沉默地對峙著。
蕭瞳有些煩躁地雙手插在褲兜裡:「怎麼了,問啊。」
司徒御影看了他良久,突然無法言語。其實沒什麼好問的,在學生會蕭瞳反常的反應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蕭瞳等了一會兒不見開口,瞪他一眼,抽身欲離去。
「你什麼都知道,」司徒御影突然在背後出聲,言語中滿是壓抑,「從我轉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誰,」他看向蕭瞳的背影,目光凌厲,「是不是?」那些處處針對他的舉動並不是毫無來由的。
蕭瞳慢慢轉過來:「……把話說清楚。」
「你和你母親與我家的關係,我今天都知道了……哥哥。」
輕蔑與嘲諷的一聲「哥哥」,在蕭瞳臉上帶起陰雲重重。其實在司徒御影闖入會議室的那一刻,他已經預感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不願說破,只是習慣地自欺欺人罷了。
「是誰告訴你的?」他努力冷靜下來。
「這很重要嗎?」
他點點頭:「那好,既然都知道了,你要怎樣?」
司徒御影緊繃著下巴,他根本沒想過要怎樣,他只是憤怒,憤怒的理由彷彿很清楚,又彷彿很模糊: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你老是針對我。我是黑道家的人,並不會指望人們對我產生好感,但是多半他們只是躲著我。可你不同,你針對我。我自認不曾得罪過你,後來我又想,或許你只是看不慣我,因為你正派,優秀,所以你不屑與我這樣出身的人為伍,雖然有點不甘,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見不得光的黑道家族,不夠溫暖也不少缺憾,但司徒家畢竟是他的家,是他在外流浪多年後注定要重回的歸屬之地。他用了那麼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同不公正的生活講和,轉瞬之間,努力重塑的世界卻被這個不體面的事實完全顛覆。他竟然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一直敬佩的那個重情重義的父親原來只是個會背叛家庭的不忠的男人,而這一切,他居然要等到父親過世才知曉。他憤怒於父親的荒唐,憤怒於自己的無知,憤怒於家人的欺瞞,然而最讓他怒不可遏的……他曾經那麼在乎父親的認可,甚至因為自己無法獲得父親的讚揚而自暴自棄,可如今他的努力被證明不值一文,他的認知被全盤否定,在突降的真相面前,他措手不及,狼狽不堪。「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吧,什麼都不知道,像個白癡一樣被你處處針對!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你覺得解氣麼?!」
蕭瞳揚眉:「你只是來對我宣洩你的憤怒麼?那麼我告訴你,你真正該找的人此刻躺在墳墓裡。」
「住口!」他知道蕭瞳的話是為了激怒他,卻難以控制自己不被激將。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麼憤慨。」蕭瞳冷笑,「首先,你父親認識我母親是在你母親之前,嚴格的說算不上背叛;其次,就算你父親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也已經跟著他入土為安了,你實在不需要自找罪受,最後,我和母親從來沒想過要你們家補償些什麼,我巴不得早點畢業,免與你有任何瓜葛。我的父親,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他叫蕭騰。」
「你不想要,不代表他什麼也沒給過你們。」否則不會經常的心不在焉,也不會不時地不知去向,一想起母親在說起這些細節時落寞的表情,他就無端地覺得惱怒異常。
「是,他有給過錢,母親收下了,」蕭瞳坦言,「不過不是想要他的補償,只是為了讓他的良心好受些。」
「……你很恨他。」
蕭瞳聳肩:「談不上。只是噁心而已。」
「所以也噁心我?」
蕭瞳鬆開眉頭,別過臉望向樹林深處:「多少有那麼一點吧。你不也一樣討厭我。」
「從前並不是。」嘴抿得死死的,司徒御影幾乎咬牙切齒,「我真是白癡,身邊有個人這麼噁心我卻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的不對……」
蕭瞳靜靜地聽著他自嘲的輕笑,默默地看著他的手慢慢緊攥成拳頭,攥到青筋突起,攥到指節發白。
「為什麼……你明明早就知道真相,為什麼不告訴我?!」憑什麼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裡?憑什麼必須要等到父親死後的今天他才能聽到這些他本有權知道的真相?他要怎麼去重新接受天翻地覆的一切?這太不公平!「憑什麼我要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夠了!」蕭瞳突然低喝,「你發洩夠了吧!該憤怒的人應該是我吧?我也想問憑什麼!憑什麼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衝我發火,而我只能像個罪人一樣任你發洩?!憑什麼你曠課我必須陪你一起曠,你撒謊,我必須替你圓,你要我跟你出來,我必須跟你出來?憑什麼你要怎樣就怎樣,我必須無條件配合你?!憑什麼……你可以毫不知情地長大,而我卻要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子還要假裝不知道?!」
樹林裡有什麼動靜,驚動了兩人。蕭瞳看見司徒御影的目光投向他身後,他循著他的視線轉過頭去。
餘音抱著樂譜站在樹下,驚駭地用手捂著嘴,還是沒能掩住不小心逸出的驚呼。
「可惡!」握緊拳頭,蕭瞳飛快地轉身離去。
琴房。
餘音小心翼翼守在門口,看著埋首坐在窗邊一言不發的蕭瞳。在他身後,蕭瑟的秋空被幾根電線桿分割成單調的一塊一塊。
「你都聽到了?」
餘音不曉得該說什麼:「……不管怎樣,你還是你,你不必在意這些……」
擱在膝上的雙手握十,蕭瞳的喉嚨動了動:「其實我是無意間發現的,我的身世……」
「伯母她……知道嗎?」餘音輕聲問。
蕭瞳搖頭。想起兒時的自己曾坐在母親膝蓋上,聽她說相冊裡那個笑容和藹的人是他的爸爸,說他的爸爸雖然在天堂,對他的愛不會比任何一個爸爸少。苦笑。母親還以為成功地瞞了他十七年,但其實是他瞞了她整整九年才對。相冊裡的人要真是他父親該多好,要是從來沒有聽到過那段對話該多好。將頭埋在雙手間,穿著乾淨白襯衫的少年痛苦地蜷縮著:「餘音,你說的很對,不管怎樣,我還是我,我不必在意自己的身份。但是,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
餘音張開嘴,迫切地想要給予安慰的她發現腦中所能想到的台詞都是那麼蒼白無力。那個優秀的蕭瞳,自信的蕭瞳,靈氣十足的蕭瞳,原來竟這樣地在意別人的眼光,這般地脆弱。
目光落在風琴的蓋子上,蕭瞳茫然出神:「我曾經以為音樂會讓我找回自信,但是它只是讓我沉迷,我醉心於鋼琴聲中,母親卻為了支付我學音樂的龐大開銷一個人苦苦支撐。要想在藝術這條路上獲得成功,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那不適合我這樣的人。」
終於聽到蕭瞳的真心話,餘音難以接受卻又無法責怪:「……你重新加入音樂社,只是為了安慰我嗎?」
「不,音樂其實很美好,哪怕它讓人沉溺,沉溺在藝術中也比沉淪在現實中美好得多。只是,理想與現實我只能選擇一個,音樂無法讓我得到我想要的。」
她聽明白了,她眼前的蕭瞳,優秀得無懈可擊的王子,受到了命運的詛咒,堅信著如果不能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便會低人一等。他的脆弱,他的偏執,叫她揪心。
風吹過,窗外一陣枝葉搖顫,抖落一片寂靜,輕悄地灑在二人身上。
蕭瞳情不自禁地想起從前。
八歲的某個傍晚,在校門口等著媽媽的他,頭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穿著褐色的風衣,在小雨中撐著傘向他一路跑來,濺起的積水打濕了他乾淨的皮鞋和褲腳。
黑色的大傘舉到他頭上,陌生的風衣男蹲下來,眉眼舒展開:「小朋友,你媽媽好像遲到了?」
他看看這個和善的叔叔,忍住寂寞,沒有同「陌生人」答話。
風衣怪叔叔在他身邊的花台坐下:「同學都走光了吧,我陪你一起等,好嗎。」
他詫異,悄悄瞥他,撞見一張溫和的笑靨:
「我不是壞人哦。」
他們就這麼一大一小坐在花台上,唰——,一輛巴士從他們眼前開過去,唰——,又一輛摩托車開過去,雨點落在他們頭頂的黑色大傘上,滴哩滴哩噠。風衣的怪叔叔開始哼一首輕快的歌。
他忍不住又偷瞄他,雨水在怪叔叔濕透的右肩濺起一片水霧,他回過頭來衝他一笑。
那個笑容忘也忘不掉。
蕭瞳用力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