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1
  「叫我來有什麼事?」
  方佳韻站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口,冷著臉面對悠然坐在電腦桌前聽著音樂的展仁熙。
  「不要光在那兒站著,過來。」展仁熙低頭看著電腦屏幕,一手點著鼠標,一手朝她招了招。
  方佳韻翻了個白眼走過去,卻只是站在書桌前不再靠近。
  展仁熙抬起眼來,看見拉扯著臉不甚高興的方大小姐,笑了笑,將電腦屏幕旋至她面前。
  「看看這個,你有何感想?」
  方佳韻低眉看向屏幕,那是校園論壇海角的界面,密密麻麻的貼子裡,她一眼就看見那個帶著HOT標籤的「誰來八一八夏君陽」 的熱貼。
  人氣僅次於「號外!蓮華曾是不良少年」,這個貼子在短短的兩天已經累積了兩千多的點擊和近兩百的回貼量。
  「給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方佳韻看完,卻只是無動於衷。
  「你好歹有一點危機意識吧。」展仁熙歪著腦袋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這個貼子可是足以說明那個天才的人氣啊,怎麼你一點都不擔心?」
  方佳韻輕蔑地一笑:「這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吧。兩個人在論壇裡版聊也不是沒可能達到這個數據。」
   「你還真是不信邪。」展仁熙點開了貼子,直接拉到後面,「自己好好看看吧。」
  於是那一串串簽名出現在方佳韻面前,看著看著,卷髮的女生不由蹙起姣好的眉頭。
  「怎樣?現在你還覺得這不算什麼?」
  方佳韻昂起下巴:「選舉看的是最後的投票,就算在這個貼子裡的人將票全投給夏君陽,也不過只有五六十票罷了。」
  「就怕我們太小看了海角的力量。」展仁熙凝視屏幕,若有所思。
  「那就讓他們去積累人氣好了。」 方佳韻冷哼一聲,不悅地看著兀自陷入思考的展仁熙,「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展仁熙抬起頭,看見女孩慍怒的表情,眨眨眼:「啊,抱歉,跟你說是學長找你。不過,的確是學長讓我在這裡等你,想知道你對這個貼子的看法。」
  方佳韻怔了怔。
  展仁熙將視線投回屏幕: 「不過,不管你的看法是什麼,學長已經交代要處理這個貼子了。」
  「怎麼處理?」刪帖麼?
  展仁熙笑得神秘兮兮:「這個你就不需要操心了。」
  方佳韻不解。不過是個八卦的貼子,真的有要認真對待的必要?
  「學長人呢?」她不禁問。
  「喏。」展仁熙朝窗外揚揚下巴,「自己看吧。」
  方佳韻走到窗邊,從這個位置可以一眼看到偌大的網球場。網球隊一如既往在這個時刻進行著集訓,一隊人正沿著球場外圍慢跑,另一隊在做著對抗訓練。嚴大公子修長挺拔的白色身影即使離得這麼遠,也能一眼確定。
  同時得以確定的,還有正靠近嚴璟琥所在網球場的窈窕身影。
  當嚴璟琥一記扣殺將球直接送到網前時,盧子夜卻並沒有上網接球,而是放棄似地停在了後場。
  看到盧子夜視線投向的方向,嚴璟琥有所意會地回頭。
  盤著精美髮辮的少女手裡拿著軟飲,隻身一人走進球場。
  嚴璟琥直起身,瞇著眼看向她,那被汗水迷濕的眼裡有著森然的冷漠,然而女生並沒有怯場,反而更加面帶微笑地朝他走來。
  盧子夜會意地離開球場。
  面對蔚芝茹慇勤獻上的運動飲料,嚴璟琥看也不看一眼,逕直走到場邊拿起運動水壺喝了幾口,正要彎腰拿毛巾,白皙纖細的手已飛快地越俎代庖,搶先拿過白色的毛巾,再笑容燦爛地遞到他面前。
  「怎麼了?」見嚴璟琥並不接過,蔚芝茹柔聲道,「汗水快流下來了。」
  嚴璟琥無趣地瞥她一眼,居然抬臂就用外套的短袖將凝到下顎的汗水一把抹去。
  這個看起來與貴公子如此不搭的粗魯的動作令蔚芝茹頓時渾身僵硬,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
  「你就真的這麼討厭我?」她厲聲問。
  嚴璟琥顧自仰頭喝完水,才低頭掃她一眼:「還要我怎麼說呢。」
  見他彎腰將球拍放進球袋,拉上拉鏈,挎上肩,蔚芝茹擋在面前面:「我有話對你說。」
  「你說話可不討人喜歡。」嚴璟琥越過她。
  蔚芝茹鍥而不捨堵在球場門口:「你必須聽。」見嚴璟琥臉上立刻陰雲密佈,女孩適時地懷柔起來,「不喜歡的話也沒關係,我會讓你喜歡起來的。」
  不可理喻。縱使嚴璟琥的訕笑裡傳達出這樣的信息,蔚芝茹也毫不以為意。
  「對不起,璟琥,上次的事,是我不對。」驕傲的公主放下了身段,「我沒想到你會那麼生氣。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遲到那麼久了。我們不要再冷戰了。」
  「冷戰?」嚴璟琥斜身靠在鐵網上,一臉好笑的表情,「誰告訴你我們在冷戰?我沒有那個功夫的好不好?」
  蔚芝茹抬頭凝視他,那表情虔誠得如同教徒,又天真得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你以為這樣對我說話我會生氣嗎?不會的,從前也許會,但以後都不會了。我會一直耐心地等你,你也會慢慢確信能和你在一起的人只有我。那個秘書不行,如今的方佳韻也不行。」說完這番話,她如願地看到嚴璟琥的表情為之一動。
  「老實說,我要謝謝你,」貴公子低下頭,湊到她耳邊,「我一直想為自己支持方佳韻找個無懈可擊的理由,現在總算有了。」
  蔚芝茹呆若木雞,嚴璟琥朝她開心地一笑,從她身邊一抽身走出大門。
  看著那個高挑的白色身影愜意十足地抄著雙手漸行漸遠,蔚芝茹終於出離憤怒了:「嚴璟琥!我想得到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從前如此,以後也一樣!」
  嚴璟琥保持雙手插在口袋裡的姿勢,側身回首:「哦是嗎?從前大概如此,以後可就不敢說了。」末了徑直離開,途中還拐向隔壁場地,隔得老遠都能聽到他不甚高興的聲音,「誰給那個女人開的門?」
  有男生喏喏地舉手。
  「繞場跑二十圈。以後沒有我和段亦軒的許可,外人一律不得進入網球場!」
  「是……」七零八落的聲音。
  「我聽不見!」
  「是!!」
  「匡啷——」蔚芝茹將手中的毛巾和飲料劈頭朝嚴璟琥所在的方向扔去,當然隔得那麼遠沒可能真的砸中嚴公子,不過滿滿一罐飲料大力摔在鐵絲網上的動靜還是讓網球隊的人集體為之一驚。
  嚴璟琥皺眉睨她,目光冰冷隱忍,但沒有給蔚芝茹繼續施展公主脾氣的機會,王子脾氣更勝一籌的嚴大公子轉身雷厲風行離開了網球場。
  隊員們望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隔壁球場的蔚芝茹,互相擠眉弄眼:
  「喂,我說,誰去請蔚公主離開啊?」
  觀摩完蔚芝茹完敗的全過程,窗邊的方佳韻幾不可察地挑起嘴角。
  「你一點也不害怕嗎?」
  背後,是展仁熙冷不丁傳來的聲音,依舊是他慣有的清涼淡然。
  方佳韻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
  亞麻色頭髮的青年兀自盯著屏幕,看不出表情。僅僅只看背影的話,全然是人畜無害的安靜。只是,這個人,絕不能掉以輕心。
  「害怕什麼?」方佳韻反問得漫不經心。
  「接近璟琥學長,就意味著和那位公主為敵。」說著這樣的話,展仁熙的背影看上去依舊很平靜,「你應該知道那些擅自靠近學長的女孩最後都是什麼下場。」
  「什麼下場?」方佳韻不值一哂地笑起來, 「會死嗎?還是會家破人亡?既然都不會,我有什麼好怕的。無非就是處處被她針對罷了,我可不是那種被欺負了只會忍氣吞聲的女孩。她要怎麼樣就請她光明正大地來好了。」
  展仁熙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方佳韻冷冷地看著他。
  「天真的人最無畏,」亞麻頭髮的青年靠在椅背上,嘖嘖感慨,「這話果然不假啊。」
  方佳韻瞥他一眼:「想說什麼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
  展仁熙衝她笑了笑,左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紙盒啪地扔到桌面上。
  盒子裡有輕脆雜亂的金屬碰撞聲。方佳韻疑惑地揭開盒蓋,驚駭地睜大眼。
  滿滿一盒圖釘。
  「這是今天上體育課時預備放在你鞋子裡的。」展仁熙面無表情地說完,抬頭看她,「那個偏執女根本不是你可以應付的。」
  這一刻,展仁熙的表情極其認真,方佳韻甚至錯覺自己在他眼裡看到擔憂和怒氣,她眨了眨眼,不可能的,這個人慣常用眼睛撒謊,不可以被他迷惑。
  果然,下一秒,那種熟悉的陰森和狡猾就浮上他靜如湖水的眼眸:「怎麼了?你不感謝我嗎?虧了我你才不用嚎啕大哭哦。」
  「你去了女生更衣室不成?」
  展仁熙大笑:「拜託,我沒有那種變態嗜好啦。不過是在有人準備溜進去作案時抓了個現行。」
  「是誰?」方佳韻立即問。
  「知道又如何?」展仁熙聳聳肩,「她們如今敗露,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蔚芝茹用來對付你的下一個槍手,隨時都可能在你身邊的人中產生。」
  方佳韻沉吟著看向那些亮錚錚的暗器,鐵證如山地擺在她面前,要說不心有餘悸是假的。但是,她怎麼可以這樣就退縮。
  「展仁熙。」卷髮的女孩忽然開口。
  展仁熙抬眼。
  「上次你要求我和你交往,」方佳韻說到,「那時我沒有明確地回答你。」
  「是,你很難搞。」展仁熙托腮看向她,那樣子像是頗有耐心。
  「現在我答應你。」
  方佳韻語出驚人,連展仁熙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但只能是私下的。」女孩隨即補充道,「不可以有人知道我們在交往。」
  展仁熙冷漠地審視她,失笑:「你直接說你想要個免費的保鏢不就好了。」
  「對我來說,如果有免費的保鏢自然更好。」女生直言不諱,「你放心,雖然是私下交往,我也會認真應付。只是,一切得以競選為首要。」
  「哦?」展仁熙挑眉,「也就是說,除了不能讓別人發覺外,其它的正常交往時的要求你都肯答應?」
  「底線範圍內的都可以。不過,」方佳韻正色道,「絕不可以讓學長知道我們在交往,這你必須答應我。」
  展仁熙揚起下巴,冷哼:「你就這麼肯定我會答應你?你怎麼確定我會對地下戀情感興趣?」
  「我不肯定什麼。我只是提出可能性,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我可以找別人幫忙。」
  展仁熙凝神注視眼前說得全然不在乎的女孩,聲音低沉:「方佳韻,你並不喜歡我對吧。」
  「彼此彼此。你不過也是想在我身上尋找優越感,這我能明白。」
  展仁熙冷笑:「你明白?你明白什麼?你什麼都不明白。」左耳的耳釘折射出詭異的光,他的眼神忽然間變得混沌,教人完全看不清,「你就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被寵壞的大小姐罷了。」
  「你也一樣啊。」方佳韻毫不示弱地回敬過去,「自我感覺比我還良好的被寵壞的小孩。」
  「夠了,」展仁熙驀地站起來,雙臂撐在書桌邊緣,目光鎖定面前高傲的千金小姐, 「你根本不瞭解我,方佳韻,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剛剛提出的條件,真的不後悔麼?」
  展仁熙忽然沉下來的眼神,讓方佳韻一時有些緊張,雖然這個人的眼神向來不善,但這還是第一次,她想到要用「陰暗」二字來形容。展仁熙,他不過是個想要藉著她和璟琥學長向上爬的小小野心家而已,不足為懼。這樣說服自己,方佳韻斬釘截鐵地道:「沒必要後悔。」
  「那好。」展仁熙暗如湖水的眼眸起了一絲漣漪,「這筆交易成交了。」他看向書桌上那一盒泛著寒光的圖釘,「像這樣不入流的手段,我會一個一個為你揪出來的。」
  2
  路過圖書館外的報刊欄,夏君陽猶豫著停下腳步。報刊欄處此刻只有一個學生在查看國際版的內容,她不動聲色等在一旁,待對方離開,才下定決心般走過去。
  對於校報上連篇累牘對近期競選演講的報道,她一直都是通過黃芹香之口得知的,即使知道以芹香的性格,一定會體貼地將不好的信息濾去,也無法說服自己去核對。每次經過圖書館,只要看到校報欄前議論紛紛的人群,就喪失了面對的勇氣。
  如今站在校報欄前,一眼就看到頭版的加粗標題,一顆心猛地沉下去 ——
  【僵硬冷漠,馬失前蹄的天才表演】
  那一瞬間她移開了視線,幾乎想要立刻轉身就走。
  夏季燥熱的風吹著有些泛冷的背,理智回了暖,一點點地中和了零下的沮喪。沒有什麼好迴避的,那本來就是失敗的演講,其實她心裡一直比誰都清楚。
  目光順著標題往下,她開始一字一句閱讀那些帶著幾分尖酸刻薄但所言非虛的文字。
  費了好大的力氣,懷著無比的窘迫讀完這篇報道,夏君陽深深地沉了一口氣。她後悔沒有更早一點看到這些評論。
  演講完畢,聽不到台下的掌聲,她的聽眾只是表情木訥,不是演講稿的問題,是她的問題。
  南輕秋從圖書館走出來,遠遠地看見自報刊欄前獨自離去的少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能夠分辨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哪怕只是一道背影,哪怕她一直沒有太多的表情,但顏色是不一樣的。就像天空,永遠是同一片,但因為太過熟悉,每一縷藍色的變化,他也總能夠感覺到它們的風吹草動。
  來到報刊欄前,站在女孩方才佇立的位置,南輕秋確定了對方沮喪的原因。
  ——幾輪下來,我們失望地看到一場蒼白的演講。
  ——……說是演講不如說是背誦來得貼切。
  ——……讓人完全無法感到演講者的誠意。
  ——不知演講者本人感受如何,但聽這樣的演講,對台下的聽眾不啻煎熬。
   ——也許我們這位天才應該先好好學習如何微笑。
  南輕秋閉了閉眼。並非沒有誠意,也不是刻意拒人於千里之外,那個女孩,只是還放不開而已。天才歸天才,在他眼裡,其實她一直只是當年那個以冷漠掩飾不善交際的女孩,從未改變。
  盛夏的午後,南輕秋走進老舊的院子,黑色長髮的少女正來回踱著腳步,嘴上唸唸有詞。
  「小夏?」
  聽到他的聲音,女孩立刻放下手裡的書本,從表情到姿勢都有些僵硬。
  南輕秋詫異:「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夏君陽將本子合攏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是戲劇表演的劇本。」
  「是嗎?」他來了興趣,拿過劇本翻看著,「羅密歐與朱麗葉?」不免有些吃驚,抬起頭來,「你演朱麗葉?」
  他問完就後悔了,後悔不該用那種驚愕的表情和語氣。大概夏君陽也看出來了,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演羅密歐。」
  南輕秋愕然地睨著眼前有些不自然的女生,下一秒又覺得好笑。他們那個高中是怎麼回事?怎麼會人才匱乏到讓一個女生來出演羅密歐?雖然小夏的五官確實有著女孩子少有的立體和英氣,但,畢竟也只是個普通女孩罷了。更何況熱情澎湃的羅密歐與冷漠嚴謹的夏君陽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
  「因為出演朱麗葉的女生身高只有一米五二,我們班上長得不錯的兩個男生候選人身高都接近一米八了,所以最後決定由我來反串。」對於南輕秋寫在眼睛裡的疑惑夏君陽如此解釋了一番。
  「你沒有抗議?」南輕秋問。
  「……那樣也太小氣了。」夏君陽回答,瞅了瞅一頭長髮,「可能還需要把頭髮剪掉。」
  「不要剪。」
  夏君陽納悶地看向他。
  「剪掉太可惜了,」南輕秋笑著說,「我帶你去買假髮吧。」
  意料之中,女孩沒有拒絕。南輕秋微笑著端詳她,雖然努力裝作不在意,其實你也很捨不得的,對吧。
  在南輕秋的參考下很快就敲定了羅密歐的造型。南輕秋看著鏡子中一頭深棕色卷髮的夏君陽,這個樣子簡直要讓人誤以為是動漫裡走出來的冷漠美少年。
  外形這一關是過了,但是南輕秋還是無法將表情不豐富的少女同熱情洋溢對朱麗葉一見鍾情的羅密歐同志聯繫到一起。對此准羅密歐同志本人似乎也很苦惱。台詞她已能倒背如流,但面對嬌小可人的朱麗葉,羅密歐夏同學始終苦於無法全情投入。
  「我陪你對對台詞吧。」回程的出租車上,南輕秋提議。
  夏君陽愕然半響:「可我是羅密歐……」
  那意思即是「你得演朱麗葉啊」,南輕秋忍俊不禁:「嗯,沒關係,我初二和高一的時候都有演過羅密歐,朱麗葉的台詞都記得差不多了。」他看向身邊的夏君陽,「作為高中入學的第一次集體活動,不可以掉以輕心。所以,讓羅密歐一世來指點你一下吧。」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夏君陽答應了。然後就是有了讓出租車司機先生都憋笑不已的一幕幕,尤其當南輕秋聲情並茂地念出「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而理應獨白的羅密歐小姐在一旁一臉無辜的茫然。
  南輕秋歎息:「小夏,你很怕朱麗葉嗎?」他面向她,「看著我的眼睛,你必須要想像眼前的人是你最心愛的戀人,你想要和她在一起,分分秒秒都不願分開,一輩子守護她,疼愛她……」
  黑髮的女孩凝望著他,目不轉睛,卻不說話。華燈初上的夜晚,倒映在車窗上的微黃月亮,流光溢彩的夜色中南輕秋的線條柔和的側臉,與普特萊斯花園中的場景奇異地重疊了起來。
   「朱麗葉的台詞你都記得嗎?」南輕秋忽然問。
  夏君陽醒過神來:「……能記八成吧。」
  「那換我來演羅密歐,你來演朱麗葉。」
  「……」
  「怎麼了嗎?」
  「我好像……只能記一點點,朱麗葉的台詞……」
  怎麼突然就從八成變成一點點了?南輕秋哭笑不得。適時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四周安靜得只剩風聲,遠處大都會張揚的燈光被夜色掠去,化作靈動的星星點點,月光毫無阻礙地一瀉而入,輕巧地灑在靜謐的車廂裡。南輕秋望向夜空中懸著的月輪:
  「姑娘,憑著這一輪皎潔的月亮,」低柔的嗓音在晦暗的空間裡響起,帶著深深的,欲說無奈的歎息,「它的銀光塗染著這些果樹的梢端,我發誓……」
  夏君陽冷不防愣住。南輕秋停在這裡,側首微笑著面向她。她看到月光凝在他眼眸中,溫柔到讓人無力拒絕,一點點地,那句回應的台詞浮現在腦中:
  「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
  然後看到他姣好的眉毛微微地蹙起:「那麼我指著什麼起誓呢?」
  「不用起誓吧,或者……要是你願意的話,就憑著你優美的自身起誓……」
  她說著,聲音卻猛地低下去,突兀地斷在這裡。
  南輕秋笑了笑,從劇本中脫出:「下面一句不記得了嗎?嗯,好像有點為難你了,不過記得對方的台詞是很有用的,這樣即使沒有人和你對台詞,一個人也可以在腦子裡放電影。」
  「嗯。」夏君陽點頭,什麼都沒說。
  車子緩緩慢下來,下了高速公路,很快抵達女生的住處。
  「加油啊,」臨別前,南輕秋笑著鼓勵,「表演那天我爭取去捧場!」
  夏君陽失神地目送車子一路消失在夜色盡頭。
  要是你願意的話,就憑著你優美的自身起誓……
  其實她清楚地記得下一句——
  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會相信你的。
  進入高三後學業勢必變得繁重,夏君陽其實並沒有指望南輕秋能到現場來看她的演出,所以在後台看到朝她招手的南輕秋,一時竟有點手足無措。
  那個時候她已經披上一身改造過的騎士裝,相比正被一群女生圍在中央七手八腳整理來整理去苦不堪言的朱麗葉同學,她可以有時間陪南輕秋坐下來聊聊話。
  「這不是我的長項啊,當時應該拒絕的……」當被南輕秋問到準備得怎樣的時候,夏君陽發現自己居然不爭氣地如此回答。怎麼回事?臨到要上場了,這個時候她竟打起退堂鼓來?
  南輕秋保持安靜打量她。雖然各方面都毋庸置疑地優秀,但面對眾人卻出乎意料地不自信呢,這個女孩……
  「要我幫你救場嗎?」
  聽到南輕秋的輕聲詢問,夏君陽一怔抬起眼來。那一刻,她心裡真的如此幻想過。有過兩次出演羅密歐經驗的南輕秋,就算臨時上場也一定比她強。
  「我沒有和那位朱麗葉小姐對過台詞,誰是茂丘西奧,誰是班伏利奧我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在舞台上該怎麼走位……」他回頭微笑,笑容和煦,「在這裡,除了你,沒有人能勝任這個角色。」
  夏君陽靜靜地頷著首,心中不切實際的希冀隨著這一席話淡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覺得沒把握,比如突然忘了台詞,那就隨便編一句好了,」南輕秋瞥一眼身後的其他演員,湊近她狡黠一笑,「相信我,比起忘詞的人,她的對手壓力反而更大。其實根本不會有多少人聽得出你背錯了台詞,如果台上一不小心出現意外事故,大家只會覺得有趣。」
  也就是說,無論是演好也罷也砸也罷,觀眾都不會介意,你沒有必要緊張。夏君陽讀懂他的意思,細想一想,似乎也真的如此。
   「是十點開演對吧,」南輕秋抬手看表,站起來,「現在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出去走走吧。」
  夏君陽望向提溜著裙擺正被週遭人擺弄造型的朱麗葉,估計她的戀人一時半會兒也脫不開身,於是點頭。
  她領著南輕秋參觀東林的校園,路過開敞著的音樂教室,社員們擔綱起了校園匯演配樂的重任,正忙進忙出,各式樂器不時響個一兩聲,乒裡乓啷一片混亂。其間背對著他們站在大門前的女生焦急地嚷嚷著「這把提琴音都不准啊」,然而四周的人忙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根本無暇顧及她,女生抱怨的聲音裡夾帶著一絲絲哭腔,手握提琴的背影看上去不知所措。
  「不介意的話,我幫你調吧。」
  女孩轉過頭來,看到眼前表情友好的俊秀少年,眨眨眼,小小地點了下頭。
  三人坐在走得空空的音樂教室裡,沒有音叉沒有調音器,女孩只得寄希望於不知名的學長。南輕秋埋頭擰著琴頭的旋鈕和微調,再將提琴架在肩頭,拉動琴弦,細細辨聽,校準了A弦,然後又拉動了兩根弦,夏君陽聽到了嗡嗡聲,南輕秋邊拉邊聽邊調整D弦,直至噪音消失,雙弦的音色和諧地融在一起。
  「好了。」確認相鄰弦音之差為純五度後,南輕秋將提琴遞還給女生。
  女孩驚訝於對方熟練的手法:「好厲害,學長你是演奏級的吧!」
  「其實到九級就沒有再考了。」南輕秋笑著回答,「不過調音還是沒有問題的。」
  「我就慘了。」女孩沮喪地耷拉著腦袋,「其實我也就是小學的時候練過幾年提琴,不曉得被誰翻出舊賬,大家就把表演的擔子甩給我了。可是我都好多年沒拉了……」
  聽到女孩這麼說,對面的夏君陽一副惺惺相惜深有感觸的樣子,南輕秋在心頭忍俊不禁,又問女孩:「你要拉什麼曲子?」
  「是這個。」女孩將琴架在肩上,戰戰兢兢拉了四個小節。
  「你的姿勢太緊了。」南輕秋扳扳女孩僵硬的肩膀,「弓是演奏的靈魂,你要讓你的右手自由起來。」
  女孩小紅著臉哦哦點頭,突然手機鈴聲響起,女孩看到短信,匆匆說著「謝謝」提著提琴跑了出去。
  一忽兒的,空曠安靜的音樂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吱呀擺動的大門扇得光塵飛舞,南輕秋出了一陣神。
  趕在夏君陽出聲喚他之前,南輕秋側過頭笑起來:「我在想,有什麼能讓你放鬆下來。」睨著女孩,少年的眉頭促狹地一揚,「你要聽我唱歌嗎?」
  ?夏君陽傻眼。相識一年,她雖然知道南輕秋從小就被關在家裡練琴,卻從未聽他開口唱過歌。她有點不得要領。
  南輕秋望向窗外的東林湖:「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常被關在家裡,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變得自閉起來,第一次我當著眾人唱這首歌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笑,包括我老姐。」
  「……很難聽嗎?」
  「後來我問清雪,她說簡直慘不忍睹。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在青宜面前操練過很多遍了,但她每次都騙我說很好聽,然後我就帶著這份虛假的自信站在舞台上。」
  夏君陽蹙眉,她覺得她可以想像他當時的心情。
  「被哄堂大笑啊,說不難受是假的,」南輕秋雙手支在膝蓋上,表情有些遼遠,「可是被笑過以後,就突然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了。從前很畏懼與人交流,不知不覺也能順暢地進行了。」
  夏君陽安靜傾聽著。自閉的南輕秋能夠鼓起勇氣站上舞台,硬著頭皮唱完一首歌,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地全心相信著青宜的每一句話,而後被那善意的謊言治癒。
  「是什麼樣的歌?」她問。
  南輕秋笑著挑挑眉:「我唱給你聽啊。」
  於是,在那個彷彿被切割出來的夏天的片段裡,記憶之中十六歲的夏君陽永遠維持著那份專注,聽著南輕秋的淺吟低唱。那個時候的南輕秋,已經可以完美地演繹那首福音歌。她忍不住要去想他究竟曾經唱得多難聽,然而無從想起,在她遇見他時,他已經完美無暇,這麼想著,心中竟會有小小的遺憾。
  在那個人的注視下,她帶著同樣虛假的自信踏上舞台,最後那場表演談不上難忘,卻榮幸地擁有了她少女時代最難忘的序曲。
  3
  教學樓大門正上方的陽台,三個女生詭秘地趴在欄杆上,注視著樓下陸續從餐廳返回教學樓的男男女女。
  「來了來了!」其中一個女生指著不遠處某個逐漸靠近的纖細身影。
  三人彼此對看一眼,合力抬起腳邊的大半桶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瞄著正下方毫不知情地走來的方佳韻。
  卷髮女孩的身影眼看著沒入大門,三個女生不約手上使力,水正要傾倒下去的時候,身後驀地傳來推門聲。
  三人一個激靈扭頭,也不知是誰最先放開手,失去足夠支力的紅色水桶彭地落回三人腳邊,內裡的水嘩啦一聲潑了滿地,濺了三個女孩一裙子。
  那邊,亞麻髮色的俊秀青年正握著露台的門把手,臉上依舊是平靜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
  「這是要幹什麼?潑水節麼?」
  波瀾不驚的口吻裡透著隱隱的揶揄。樓下,方佳韻已安然無事地走進大門,三個女孩一邊低聲賭咒著一邊收拾起水桶,匆匆瞪了程咬金一眼,不顧得渾身濕透的狼狽,擠開展仁熙,飛快地離開現場。
  展仁熙靠在門邊,一路注視三人逃逸的背影,嘴角冷冷地翹起。
  夏君陽一個人坐在音樂教室背後的小樹林裡,九月的天氣依舊很熱,這個時候不會有人願意頂著正當午頭的大太陽來到樹林裡,她可以心無旁騖地準備接下來的演講。
  音樂社團的成員會在這個時候來教室裡練練手,在這個遠離教學樓、運動場和餐廳的僻靜角落,她時常就這樣聽著鋼琴聲叮叮咚咚,木吉他撥出斷斷續續的和弦,雖然並不成篇成調,但多少能緩和她的心境。
  然而在看過那篇報道後,心情已然難以平復了。就連手心的汗水也比往常多了許多。閉上眼想要讓自己平靜,她知道那是一篇失敗的講演,但是沒有人,沒有人來告訴她該怎麼做。
  苗可曾對她說過,她有能力去改變,那個女孩站在高樓邊緣搖搖欲墜的身影,滿臉的淚水,身上單薄的脆弱,讓她第一次想要嘗試主動出擊。可是現在……
  什麼都想不出來,什麼都想不進去。腦海裡只有大霧瀰漫。
  有很長一段時間,樹林裡一片安靜,音樂教室恍然沒了動靜,當燥熱將心中的焦慮也一併升級,靜靜地,有人拉動了琴弦……
  熟悉的韻律叩響心房,是那首她再熟悉不過的福音歌。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奇異恩典,如此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赦免了我的罪孽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 am found,我曾迷途,而今知返
  Was blind but now I see.曾經盲目,而今得見
  T』was grace that taught my heart to fear這恩典教會我敬畏。
  And grace my fears relieved; 化解我的恐懼
  How precious did that grace appear 當我相信,它便來臨
  The hour I first believed!如此奇跡!
  ……
  像平靜的水緩緩蕩進心間,驅走了厚重的濃霧,為她撒下安恬。
  微風徐徐摩梭劉海,睜開眼,明媚的夏末,萬物清晰可辨,草葉的紋理,雲朵的輪廓,遠方隨建築物起伏的天際線。只要用心去看,就不會迷失方向,裹足不前。
  她有許多的缺點,毋庸置疑,該如何改進,一時似乎也想不到。但即使這樣,也並不一定要慌張失措,她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地,一點點地摸索……
  音樂教室裡,南輕秋拉出最後一個飽滿的長音,在三樓下的榕樹下,那個女孩已經整理好東西起身離開。
  俊秀的青年臉上掛著迷惑。這樣的方式很迂迴吧。又為何他斷定這首歌對她而言必定意味著什麼?
  林中的蟬鳴齊聲鼓噪起來,南輕秋呆呆地坐在窗邊,手握著琴柄,緊蹙著眉頭。
  從樓上踱下來的嚴璟琥在樓下大廳撞見了正徘徊等待的蔚芝茹,大少爺一張無論何時都意氣風發的俊臉頓時難看下來。
  「學長?」一旁的展仁熙察言觀色。
  嚴璟琥嫌惡地皺皺眉頭,轉身要折返回樓上,不經意聽見了蔚芝茹親切得不合常理的招呼聲,卻不是對著他的。
  「夏學妹,我正等你呢!」
  夏君陽?望見下方門廳走出來的長髮女生,嚴璟琥饒有興趣地停下了腳步。
  夏君陽按照原計劃順利完成中午的演講任務,走出三年級四班教室時,遭遇了似乎早就等在門廳的蔚芝茹。回頭發現了她而後露出一臉友好笑容的蔚芝茹,看上去透著十足的古怪。夏君陽保持戒備沒有靠近也沒有回應她奇怪的套近乎。
  「我剛經過時聽到你的演講,不錯,很流暢很專業!」蔚芝茹笑容可掬地起身向她走來。
  夏君陽遠遠地看著她:「有事麼?」
  蔚芝茹湊到冷若冰霜的少女面前,笑容甜美:「上次的事,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見黑髮女生並沒有要冰釋前嫌的意思,不由露出嗔怪的表情,「我那次只是說笑而已,學妹你還真是開不起玩笑。」
  夏君陽沉吟。時間排很緊,她實在沒興致和這位公主打太極:「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見夏君陽當即轉身沒打算逗留,蔚芝茹衝口而出,「我們做比交易如何?」
  夏君陽疑惑地回首。
  「這次的競選,我會幫你提供一切便利,你會擁有三年級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選票,學生會和宣傳部我也會替你打通關係,條件只是,」盤著髮辮的優雅少女一步步走來,眼裡藏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極深心機,語氣極盡誘惑,「我要看到方佳韻一敗塗地!」
  對於蔚芝茹的這個離譜要求,一開始是吃驚,不過很快夏君陽就明白過來,高調地接近嚴璟琥的方佳韻,勢必是要得罪這位公主殿下的吧。
  「怎樣?」蔚芝茹挑眉微笑,「你意下如何?和我站在一條戰線,不,我們本來就是同一條戰線上的……」
  「抱歉,不感興趣。」丟下這句話,夏君陽兀自轉身離去。
  嚴璟琥揚起一邊眉毛。夏學妹的反應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夏君陽。」蔚芝茹的聲音陡然森冷下來,「你知不知道你拒絕的是什麼?」難以置信居然會有人她開出的保駕護航不動心?
  夏君陽停下腳步:「如果你對你自己的影響力那樣有自信,何必要我向你保證什麼。」
  望著女生離去的背影,蔚芝茹緊闔的嘴唇失血般蒼白。
  「學長?」見嚴璟琥長久地抿著笑沒有說話,展仁熙出聲喚到。
  「夏君陽啊夏君陽,我該怎麼說你呢?」雙手抱在胸前,嚴璟琥歪著頭望著蔚芝茹落敗離去的背影,「換了是我,就會接受那個女人的條件啊。」
   「說起來,夏同學在校內論壇上的人氣確實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或者,」展仁熙抬眼徵詢道,「需要製造一些負面新聞……」
  嚴璟琥抬手打斷:「那種下三濫的手法完全沒有必要。讓學生們不投票給她就好了,多的是辦法。」
  展仁熙想了想,點頭:「我知道了。」
  嚴璟琥轉向身後的落地窗,雙手撐在扶欄上望下去,沒過一會兒一頭黑色長髮的少女走出教學樓。花花公子修長的手指在扶欄上有韻律地敲擊著:
  「誰叫你沒有用心回復本公子的期待呢~~」

《貴公子的誘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