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家時,照例已是晚上十點。夏君陽伸手進衣兜裡,卻發現鑰匙不在。
是在換運動服的時候將鑰匙取出來放進保管箱裡,結果卻忘了拿走。因為很快就記起了細節,女孩並沒有無措,只是懷著一線希望敲了敲門。無人回應。夏君陽繞到外面的陽台上探頭看了看客廳窗戶處,不出所料一片漆黑。她只得無奈地撥了母親的電話。
突兀的溫柔女聲取代了母親慣常不耐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夏君陽放棄地掛斷通話,在樓道裡徒勞地站了一會兒,最終下了樓。
弟弟雙臨離開後,她和母親就搬進了這個二室一廳六十多平米的房子。母親的夢想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小窩。但是這個夢想隨著弟弟的離去流了產。
快樂,甜蜜,色彩斑斕,每個人的夢想幾乎都是一樣的,但破滅的夢想卻各不相同。有些就像絢麗的氣球,飛到高處「彭」地一聲爆炸,什麼都不剩,做夢的人才發現原來那只是空中樓閣白日夢一場。而有些夢想,被一點點地經營著,孕育著,眼看就要成真,就快觸得到血肉和骨骼,卻突如其來毀於一旦,那種撕心裂肺牽筋動骨的痛,她知道母親曾經真實地體會過,直到如今也無法從中脫出。
創傷。那是印刻在她骨髓裡的東西。她不會再有夢想,不會再有任何的期待,就連外人口中「你女兒長大後一定很有出息」這樣的艷羨,對她而言也不再意味著什麼。
……她是那樣地怨著我。
這個認知讓夏君陽無法在那個與自己有著最親密血緣關係的人面前抬起頭來,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罪人,並且覺得這種活法沒什麼不對,只要……有一天,她的贖罪和彌補可以填補母親心中的空洞,只要時間終有一日能饒過她的過錯。
一定有那麼一天的。雖然現在看起來還那樣遙遠。
走出狹長安靜的巷子,車水馬龍的聲音倏忽襲來。與身後偏僻的住宅區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正對著巷口閃爍的飯店的霓虹燈招牌和來往穿梭的車流。沿街有許多餐飲小店,一入夜就將桌子通通擺出來,人行道上頓時擁擠起來。許多人背靠著背吃著宵夜喝著夜啤酒,講起話來粗聲粗氣,笑聲也爽朗宜人。
夏君陽走到一家冷飲店坐下來,要了杯龜苓膏,有一勺沒一勺地舀著。離這條小吃街不到四百米就是她的高中母校東林學院,最近兩年已經配套了學生公寓。所以即便這麼晚了,還是可以看到三三兩兩扎堆的高中生和一兩對羞澀的小情侶。
女高中生們的視線此刻全集中在冷飲店牆角掛著的電視上。那上面是東林市最火爆的娛樂節目「火星生存指南」的搞怪片頭,連小店的營業員都看得目不轉睛,夢遊般抹著桌子的手差點弄翻櫃檯上放吸管的杯子。
掌聲過後屏幕上出現最炙手可熱的王牌雙人檔主持。
「我知道你們已經等不及了,」短髮的女主持面對鏡頭,依舊瀟灑調侃,「老師請不要切鏡頭,讓大家再醞釀一下情緒。」
於是鏡頭持續正對兩位主持人,男主持終於繃不住了:「可以了嗎?人家會以為電視機卡機了……」
「哦,好,可以了~~」他的女搭檔風情地掀了掀頭髮。
男主持釋放標誌笑容: 「好了,歡迎ROOF BAND!」
屏幕上映出嘉賓席上落座的四人樂隊,當鏡頭掃過那個俊美桀驁的黑髮主音,立時傳來聲浪滾滾,有來自現場高舉燈牌的歌迷的,也有來自小店內外年輕食客們的。
難怪,原來是蓮華。夏君陽心下瞭然。聽到燒烤攤上有大叔不以為然:「那個就是蓮華啊,也不怎麼樣嘛。」然後自然得到身邊一眾年輕人的冷眼。
採訪節目愉快地進行著,在介紹過樂隊鼓手Kent後,輪到了一直在角落傻笑的看上去只有十多歲白白胖胖笑容燦爛的少年貝司手。
男主持人打量著少年若有所思:「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一個人?」
少年憨態可掬,語出驚人:「有。他們說我像嚴璟琥。」
不僅是夏君陽,店裡看電視的人好多都一口噴出來。
女主持很驚悚:「嚴璟琥?!」
男主持看向支著下巴在一旁笑的蓮華:「是你們當中誰說的?你們是故意欺負人家吧?」
「沒有啦,」Kent回答,「不是我們說的,他剛加入的時候就老跟我們說自己長得像嚴美人。」
男主持無語了半晌,終於轉向少年:「知道麼,你很有勇氣。」
「天哪!這不是勇氣好不好?!」女主持大呼小叫, 「這是空前的想像力!!」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導播還適時地在屏幕下方給出了嚴璟琥的照片以作對比。包子臉的貝司少年顯然同無死角的嚴大帥哥沒有半點契合的地方。
「他真的有像的地方,」蓮華插道,回頭瞥向身後的少年,眼角根本是沒安好心的笑意,「Wii,來一個嚴式電眼~~」
女主持心碎地背過身去:「你饒了我吧……」
名叫wii的少年聽話地對準鏡頭煽情地眨了眨眼。
爆笑聲四起,夏君陽聽到女主持人立即反駁「哪裡像了」,但是她覺得其實那個男孩學得也有五分像的。
腦海裡不覺浮現出那個站在球場上如帝王般居高臨下的青年。他笑起來其實就是那個樣子,眼睛半瞇著,不得不說看上去有一點點刻意。大概因此才有了放電之說。但說到底那只是某種孩子氣的自戀吧。
「好了好了,Wii,其實你還不知道嚴璟琥是誰吧?他是個超級花花公子,雖然長得很帥,但基本上你和他是不同的型,其實我之前是想說……」男主持說到這裡,費力憋著笑,「你長得像麥可樂啦……」哄堂大笑過後又聽見主持人體貼地勸誡道,「好孩子不要學嚴璟琥啦,就算你把他的動作學得分毫不差,也學不來他那種閱女孩無數的神韻……」
女主持在旁邊陶醉地插嘴:「我知道你不是在誇嚴公子,可我覺得聽起來好順耳捏~~」
「所以蓮華和嚴璟琥你代表外貌協會要選擇哪一個?」男主持突然發難,在場者皆是一愣,台下更是尖叫連連。
女主持托腮:「好難哦這個問題,我想要那種很刺激的愛情,又想要很能激發征服欲的那種……」
「所以你就是兩個都要,嚴璟琥因為是花花公子,有野心的女人都想馴服這種類型。那蓮華是刺激型的又怎麼說?因為玩搖滾所以很刺激嗎?」
「因為會被所有歌迷嫉恨著啊~~~」女主持碎步移動到一襲黑衣的英俊主唱身邊,伸手親暱地摟著對方的肩。蓮華一副好笑的樣子大方地任女主持套著近乎。
「蓮華!你不得了唉!」男主持大驚失色,「很少有男來賓面對菲菲的性騷擾能這麼淡定唉!還是說你對她完全沒有感覺?!」
蓮華忍俊不禁地看向撫著他肩膀搔首弄姿的美女主持:「我說我毫無感覺會不會得罪你?」
「亂說!」女主持撒手,「其實你們看見了,他和我還是有互動的,嚴璟琥那個傢伙才根本不甩我好不好!他來上我們節目……」
男主持呵呵地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話放到嚴公子身上好有歧義……」
「我用的雙關啊,難道他不是來上我們……節目的?!我跟你說,」然後一副怨婦的樣子又蹭到蓮華身邊,「他坐在嘉賓席完全就一大爺架勢,跟他相比你簡直就是紳士!」
「其實嚴公子那次換座位以前有問過『太窄了不介意我這樣吧』,但問題是……我們很介意啊!然後他不屑回答問題就算了,居然還會說『你是外星人吧』,整個節目下來總覺得在被他蹂躪著……」男主持擦淚哭訴,「對不起我吐槽了……」
「好了,不要再說嚴璟琥了,隔天又會有人說我們借花花公子炒收視!蓮華,你真的對我沒感覺嗎?」
耳邊是一連串笑聲。夏君陽卻兀自陷入沉思。
超級花花公子。嚴璟琥。咀嚼著這兩個同義的詞條,她有些迷惑。浪蕩花心,不學無術,在人們眼裡「嚴璟琥」等於「徒有其表」。但很顯然將「不學無術」這個標籤安插在他身上是有待商榷的,她難以想像一個不學無術的嚴璟琥能夠以那樣的姿態君臨球場,難以想像一個不學無術的嚴璟琥可以得到隊員和密會成員的一致信賴。
她拒絕了嚴璟琥的邀請,除了因為不想與這個風評不佳的公子哥粘上什麼瓜葛,更多則是出於難以名狀的畏懼。她害怕他施加的那種無形壓力。儘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第一次一敗塗地不能說明什麼,但那種縈繞在心間的陰霾仍舊揮之不去。他的姿態太過強大,以致她禁不住要懷疑就算她十倍地努力,最後究竟能不能贏過他的十分之一。離開球場前,想問他究竟有拿出多少實力來應對,但她竟然也沒敢問出口。
好奇怪,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手機在桌上一陣顫動。以為是母親,夏君陽拿起手機,卻見是陌生來電。
躑躅了一小會兒,她還是按下了接聽。
「喂,哪位?」
電話那頭靜了很久,才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是夏君陽同學嗎?……我是苗可。」
2
萬齋突然發現,潘凱文這兩天變乖了。課也不再逃了,上課居然也不睡覺了。
「假如我割斷你的胼胝體,那你可能就不知道性衝動為何物了,正確地說,你衝動著卻不知道衝動的原因,這就是所謂的裂腦現象……」
傳道授業時,他注意到潘凱文正煩躁地向窗外張望。這已經是潘大魔王這節課第五次一反常態了,簡直就像被人監視著一般不得安生。
他不由也好奇地往窗外望一眼。藍天白雲,綠樹掩映,連隻鳥也不見。和以往一樣,這是一個懶散而平和的下午,他不知道是什麼搞得潘大魔王如此焦躁不安。
在離本科部教學樓三百米遠山坡的某個涼亭裡,那個惹得潘大魔王燒心的罪魁禍首,正將潘凱文和他身後鬍子拉茬教授的窘態盡收眼底。
嘴角勾起,齊籐忽然無法遏制地大笑起來:「呵呵,簡直笑死人了!」望遠鏡那頭,潘凱文正徒勞地翻著賽車雜誌打發時間,「再這樣下去你就完蛋了,連怎麼被人殺掉的都不知道……」囈語淡去,朋克頭的青年聚精會神一動不動,像是陷入某種狂想,陽光下通透鮮紅的嘴唇不動聲色地咬緊,可以看到頸部亢奮的青筋和拉緊的肌肉。
耳朵捕捉到高頻率的蜂鳴,聞聲回頭,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搖滾青年立刻像是被打擾到一般,露出不悅的表情。
將手機架在耳邊,齊籐繼續透過望遠鏡饒有興味地打量他的獵物。手機那頭的人在Hello了幾聲後才得到齊籐懶洋洋的一聲:「說啊。」
「Saito, is everything alright?(齊籐,事情還順利嗎?)」
齊籐挑了挑眉:「Yeap.」
「Listen, we got a clue.(聽著,我們得到一條消息。)」電話那頭的人聲音嚴肅鄭重,「Camorra has sent a pro-killer to China. That guy』s on the top list from Mossad. You should do everything to protect master.(卡莫拉家族派了一名職業殺手到中國來,那個傢伙曾是摩薩德成員,殺手榜上的狠角色,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少爺。)」
前摩薩德成員現在效力於犯罪組織了麼,這世界還真是瘋狂啊。齊籐不屑地撇撇嘴:「Anything useful besides these bullshits?(除了這些屁話還有別的有用的消息嗎?)」
手機那頭的保鏢隊長隱忍道:「You got your comp with you? We』ll send you the file in a minitue.(你的電腦在麼?一分鐘後我們會傳那個傢伙的資料給你。)」
齊籐拿過一旁的筆記本電腦,大約三十秒後就接到了對方傳來的資料。將資料打開,看到職業殺手的尊容,他不由睜大眼,興奮難耐地笑出聲來。
「What』s wrong?」對方不解又不安。
齊籐笑了一會兒:「You won』t believe it. Just met this guy hours ago.(你肯定不會信,我幾個小時前才見過他。)」
「Really?!」對方驚道,「Is master OK?!(少爺怎麼樣?)」
「放輕鬆~~」齊籐旋身地將腿擱上長凳,舒服地靠在亭柱上,「Your baby boy』s not a rabbit.(你們的小少爺又不是任人魚肉的菜鳥。)」他的英語帶著濃濃的日語腔,硬而脆,更凸顯出張狂。
「Saito, if you need our help…(齊籐,如果你需要我們的幫助……)」保鏢隊長猶猶豫豫剛說到一半,果然就聽見齊籐荒謬絕倫的笑聲,他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道,「You know how to contact us.(你知道怎麼聯繫我們。)」
齊籐查看著殺手的資料:「還有別的事嗎?」
保鏢隊長躑躅道:「That guy is very dangerous. What』s your plan?(那個傢伙非常危險,你打算怎麼辦?)」
「I~will~ kill ~that ~very~dangerous~ guy~of~course~(我當然會殺了那個『非常危險』的傢伙~~)」朋克頭的青年用滑稽的卡通腔一字一字地回答。
對方沉了一口氣:「What about the aftermath? This is China and you』re in a campus. Remember that.(那你要如何善後?這裡是中國,而且你現在還在一所學院。不要忘了。)」
「呵,那是要我怎麼做,設計個圈套活捉那傢伙,把他裹在蛇皮袋塞進垃圾桶半夜扛出學校,再打劫一輛出租車然後送上門等你們發落?」齊籐嗤之以鼻,「Why make a fuss? I』m not a bodyguard and I』m not interested. The best way to protect sb, for me,(幹嘛多此一舉?我不是保鏢,我對你們的做法也不感興趣。對我來說,保護當事人最好的方式,)」語調享受地揚起,「is to get rid of any possible threat. The aftermath is your thing.(就是剷除一切可能的威脅。善後工作那是你們的事。)」然後不由分說掐斷電話。
坐在涼亭裡,齊籐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蜷起的腿上,快速檢視著殺手的資料,同時回想起和那位易了容的殺手大叔短暫的一面之緣。
上午跟隨潘凱文去了趟圖書館,潘少爺在閱覽室裡磨嘰了半天也沒出來,他無聊得慌,只好在樓下的外借部隨便翻起一本書,那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
原本最厭惡哲學家艱深的絮絮叨叨,但《悲劇的誕生》顯然較之哲學更親近藝術,他發現自己竟然讀得津津有味。那裡面有他業已熟悉的日神阿波羅,也有他不甚熟悉的酒神狄奧尼索斯。顛倒眾生的酒神,他的信徒們在世界各地載歌載舞地狂歡,渾然忘我,他們體會著狂喜和苦痛,在天堂和地獄間遊走,他們肆無忌憚,臭名昭著。
呵,這不是我麼?歪著腦袋的妖鬼Saito不由要這麼想。
在奧林匹斯的神話裡,音樂之神的頭銜被當之無愧地賦予了那位手持七絃琴,光芒萬丈的太陽神阿波羅。但在《悲劇的誕生》裡,尼采卻慷慨地將這枚桂冠獻給了更實至名歸的狄奧尼索斯。同為音樂之神的日神與酒神,若要說有什麼不同,他心想,那差不多就是華麗的宮廷樂與歇斯底里的搖滾樂的差別吧。
狄奧尼索斯。朋克頭的青年翹起一邊嘴角,呵呵,實在比那位高高在上普照眾生的日神有意思多了。
「同學,請用借書板。」讀得正興致勃勃的時候,背後一個女聲不耐煩地□來,頭也不抬就塞給他一塊木板。
他手裡捏著那塊經年累月背面還貼著名人名言的板子,怔怔的不知所謂。中年女管理員抱著一疊書走遠,齊籐鼻子不屑地一哼,將板子啪地一分為二甩在了滿是書本的推車上,袖手而去。
卻在狹窄的通道裡冷不丁撞上從樓梯上下來的人。
那一撞竟讓他腳步一個趔趄。他睜大眼難以置信地回頭。
「對不起……」撞到他的男人順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把就自顧朝前走了,他的口音裡夾著明顯的西語腔,懷裡還抱著一摞書,看樣子只是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這所學院裡不乏外教和友邦人士,所以在圖書館裡看到兩三個非亞裔也並不稀奇。
只是……齊籐緊皺著眉頭目視對方魁梧卻低調的背影,這還是頭一次,樁子無比紮實的他被人撞了個踉蹌。
摸了摸手肘處被那個男人扶過的部分,當時男人的虎口卡在那裡,那種又厚又糙的觸感,令他確信無疑——那根本是個長年與槍械打交道的傢伙。
回想至此,齊籐抬起頭向教學樓的對面探去。
果不其然,那個位置就是圖書館大樓,並且佔據著地勢上的優勢,從外借部的窗口可以不費力地將教學樓的狀況一覽無遺,只要你願意,甚至可以看到教室裡每個人的表情,當然,是在配備必要裝備的前提下。
吹著口哨披上一旁的紫色制服,高挑的青年甩上背包揚長而去。
苗可站得遠遠的,萬分忌憚地等待搖滾青年甩手走遠,才放下心走上山坡。與夏君陽約定中午的時候在這裡等候,不過目前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她提前過來,卻沒想到又遇上那個帶著森冷邪氣的潮人青年。他正舒服地霸佔著她的亭子,單手支著下巴樂呵呵地看著腿上擱著的筆記本電腦,連半臥的姿勢都同上次在網吧裡撞見的一般無二,他好像是無論什麼地方都能隨遇而安如動物樣的男生。雖然笑起來嘴角孩子氣地撅起,但眼神依舊寒寒的令人毛骨悚然。她不知道他在樂什麼,也告訴自己也許人家只是碰巧看到一個搞笑的視頻或者笑話什麼的,但每當她不小心接觸到他的笑臉,一顆心就會七上八下。總覺得他為之陶醉的事情似乎很……「不尋常」。
目視齊籐瀟灑輕快漸行漸遠的背影,苗可不禁納悶,那個人,都不上課的麼。可轉念又想,這樣的男生要是能規規矩矩地坐在課堂裡那才不正常吧。
轉身走進亭子裡,一眼就發現那部落在長凳邊的黑色諾基亞。女孩驀地愣住。
怎麼辦?
她往山坡下小心探去,在心中反覆祈禱著「消失吧消失吧,快點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吧……」結果老天爺偏要作怪,她幾乎一抬眼就看到那個人反手勾著背包的背影,依舊在她可以追上,甚至喊一聲對方就能聽見的距離。
女孩一下子不知所措。
縱橫交錯的走道,暗淡的光線,陳舊的鐵書架,年代久遠的書本……即使在盛夏正午,這裡依然是長年不散的陰涼。沒有一丁點生氣,這間瀰漫著淡淡灰塵氣乏人問津的外文古籍館,就像一座荒蕪的墓園。
男人的影子被陽光投射在地板上,和兩側書架的斜長陰影合為一體,彷彿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影子手臂的部分承接著異樣的形狀。
那是一柄SVD狙擊步槍。
槍被恰到好處地架在活動梯上,這個窗口的位置得天獨厚,不但位於背光處,而且大半被書架遮擋,提供了天然的掩體。此刻,端著槍的男人正屏氣凝神猶如雕像。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觀察目標的生活習性,並最終鎖定了整個暗殺計劃的細節。有利條件是,他的狙殺目標所在的地點距離他不到三百米,劣勢則在於在這樣晴好的天氣使用瞄準鏡很容易暴露位置。所幸在每天上課時段,坐在教室窗邊的目標人物完全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連位移都被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不必使用瞄準鏡也可一擊致命。而在這個幾乎不會有人光顧的外文類圖書館,他可以順利完成射殺全身而退。
那個年輕人大部分時間都趴在課桌上睡覺,但殺手知道,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前的二十分鐘內,他一定會坐起來。那時,就是射殺的最好時機。
窗外的樹冠被風撥動,颯颯地響著。
視野裡,那個指甲大小的後腦勺在桌子上動了動。下一秒,目標人物坐了起來。
樹葉靜止下來的一瞬間,男人彎曲了食指。
噠…… 噠……噠……
耳邊傳來懶散的腳步聲。殺手警覺地鬆開手指,回頭豎起耳。腳步聲的距離不會超過三十米。有人上了樓。
他果斷地放下槍,將其藏在書架背後,再將活動梯折好擋在前面,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這個時候本科部的學生們都還在上課,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很少在這個時段上來,那麼只可能是研究生部的學生。看來射殺只能推遲到下午了。
這麼想著時,裝作檢查書序的殺手走出來,看到迎面走來的高挑青年。
這一看,眼睛就不由在對方身上停留下來。那個一頭桀驁黑髮,身穿黑T恤和牛仔褲,將精緻的紫色制服隨便敞穿在外面的年輕人,身上有種獨特的讓人忍不住側目的氣質。他的穿著潮得像個搖滾歌手,但慵懶的眼神依舊掩蓋不了那份亡命之徒的危險感。男人用眼角餘光不時地留意著,看著這個搖滾氣質的年輕人百無聊賴地撫著那一排排書脊一路邊晃邊看,就像一隻吃飽喝足正在逛街還有點神經質的豹子。
明明只是個學生,為什麼,他會覺得對方身上有那種可怕的掠食動物的氣息?
不要亂想,目標人物身邊並沒有保鏢出沒,這是他一早就探查好了的。而這個孩子,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孩子的保鏢。於是男人收回視線,繼續埋頭整理書本。這時年輕人輕飄飄地走過他的身側……
停了下來。
「大叔,那是什麼啊?」玩世不恭的少年化的嗓音,帶著蠱惑的意味。朋克頭青年好奇地揚起下巴打量著書架盡頭的某處。
殺手下意識地回頭朝窗口右側的活動梯看去——
他沒有看見他的SVD,卻從窗戶的倒映上看到身後青年危險揚起的嘴角。
3
苗可手裡握著搖滾青年的黑色諾基亞,侷促地站在圖書館大廳。在她身後的沙發上,放著那個搖滾青年的黑色背包。
大廳左側是偌大的存包點,一共十二排十二行保管箱,只是需要自己帶鎖。此刻有大半的保管箱都空著,但那個男生,肯定不是那種會細心地隨時將鎖和鑰匙帶在身上的類型。可是,苗可回頭看著沙發上那只黑色登山包,無力地想,那裡面明明放著筆記本電腦吧,他居然就這樣將它隨手丟在人來人往的大廳。
她最終還是拿著他的手機,追著他的背影下了山,可不管她怎麼喊,對方都充耳不聞只管大步流星。她眼看著他走進圖書館,只得一籌莫展地等在外邊,只因她的圖書證已經註銷。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聽見滴的聲音,回頭,朋克青年一手勾著紫色的外套,從通道口大搖大擺走出來。
雖然她站在他必經的地方,而且兩人還擦肩而過,但顯然對方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只是逕自走向沙發,瀟灑地提起背包就要走人。
她捏著他的手機,張了半天嘴,直到對方的身影走出大門,才叫出聲來:
「同學!等一等!」
追出去,一直追到他身前,男生才皺著眉頭停下腳步。
風有點大,他的額發,看上去桀驁□,也被吹起,露出飽滿漂亮的額頭……
「啊——————————」
苗可剛要開口,卻驀地被圖書館樓上方傳來的淒厲的叫聲打斷!尖叫持續了好幾秒,接著是七上八下的腳步聲,和更多人驚恐的叫喊,進出圖書館的學生好奇地循聲上了樓,大廳裡的工作人員也陸續奔上高層。
在人們驚魂未定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苗可清晰地,不止一遍地聽見「殺人了」這個驚悚的字眼,被嚇得呆住。
齊籐低頭看見呆滯的女孩手上的黑色諾基亞,才想起自己在涼亭落下了東西,沒等女孩主動遞還,他已接過來,爽快地說了聲:「3Q。」
苗可目視他輕快離去的背影,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脊柱。
他為什麼……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紫色的制服在男生肩頭蕩起一角。女孩瞪大眼,倒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出聲:
「你的衣服……」
那顫抖的語調令嗅覺靈敏的齊籐停下腳步,回頭,隨著女生的視線,打量起背上的制服。
袖口的地方有一道並不明顯的血跡,但顯然被女孩發現了。
苗可遠遠地看著男生綻露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她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
砰。
車門關上,車廂裡一下無聲無息,求救的希望被斷然隔絕在外。苗可縮在座位上,驚懼交加地看著身邊的青年拉開副駕駛席前的儲物格,從裡面取出烏黑的手槍和長條型的彈匣。
「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眼淚不受控地掉下來,女孩帶著哭腔卑微地請求著,「我什麼也不會說!……請你放過我!!」
渾身瑟縮著,眼睛卻一瞬也不敢離開男生的手,看他寬大的手掌利落地一頂將彈匣推進槍膛,拉動套筒,卡一聲,一枚子彈上膛。
「請你看在……請你看在我將手機還給你,還……」苗可哭聲嘶啞,斷斷續續,「還幫你照看背包的份上,放過我!我保證……我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怎麼也沒想到,原本出於一片好心,卻會最終招來這樣的橫禍。
齊籐瞅一眼身邊的女孩:「你說你幫我照看背包?」
苗可忙不迭點頭,一張臉哭得亂七八糟:「我本來想把手機還……還給你,但我進不了圖書館,我……看你把背包擱在外面,就在那裡等你……」
「哦呵,那個就叫幫我照看啊?」齊籐挑起眉毛,咧嘴笑道,「你還挺會替自己邀功的。」
女孩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是真的……」一著急差點咬到舌頭,連話也說不利索,「是真的想幫你照看,因為……那裡面有筆記本電腦啊……」
那張英俊卻囂張的側臉驀地陰沉下來:「你怎麼知道裡面有筆記本?」
看到他摩挲手裡的槍,越描越黑的女孩無措地咬著嘴唇。
男生用槍頂著她的額頭,厲聲恐嚇:「到底怎麼知道的?!」
苗可被嚇得夠嗆,緊縮著肩膀,哽咽又結巴地將山坡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請你不要殺我!!只要……只要你放過我!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齊籐掏出黑色的N86瞧了瞧:「說起來,你確實幫了我大忙,不過,殺掉所有目擊者是我的首要原則,這個原則……十年來從來沒有打破過。」
「我……我並沒有目擊啊!」女孩孤注一擲地哀求著,「我,我只是看見你的衣服……髒了一塊!對!髒了一塊!那並不能說明什麼啊!而且……我已經從學校退學了!今天以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對你不會有什麼威脅的!」到這個節骨眼上,她也不相信自己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有譜沒譜的話。
「這樣吧,我滿足你一個願望,」青年一下下轉著手裡的格洛克17,興致盎然地提出折中方案,「你有什麼痛恨的人嗎?殺了你之後,我會送那個人下來見你。」
苗可崩潰般地哭著:「不……不要!我沒有痛恨的人!我只想活著!求求你放過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Hold me like a friend, kiss me like a friend…」
溫馨柔美的鈴音在這時突兀地響起。苗可一個激靈,那是她的手機鈴聲。一定是夏君陽打來的!但被殺手青年冷鷙的目光籠罩著,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任鈴聲響著。
鈴聲響過一撥,停了下來。齊籐舉起槍,這時鈴聲又響起來。一連N次,不屈不撓。
年輕的殺手終於不耐煩,冷冷地一翹嘴角:「拿過來。」
她乖順的將桃色的手機雙手呈上,看著對方單手拆開電池板拔掉電池扔出車窗外。
苗可徹底絕望。在她面前這個無比英俊的青年,卻是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她只能閉上眼,聽天由命。
看不見他酷戾的表情和黑洞洞的槍口,心情平靜了許多,她想起他之前說的話,失神地喃道:「你剛說的……都算數嗎?」
聽到身邊的青年帶著鼻音的一聲「嗯」,彷彿並不經心:「你想殺誰?」
那一瞬間,腦海裡閃過許許多多面孔,那些曾經踐踏她尊嚴的臉,曾經嘲笑過她的臉,曾經幸災樂禍的臉……
「只能是一個嗎?」她聽到自己問,聲音竟然格外冷靜。
齊籐愣一愣,痛快地笑起來:「好吧!對你格外優惠,三個名額,」體貼地微笑,「夠了嗎?」
好奇怪,她痛恨著那些欺辱她的人,卻並不痛恨這個此刻拿著槍明明白白要取她性命的青年。為什麼,當時自己寧願選擇從高樓跳下,也從未想過要將那些迎頭澆下的水,重重落下的拳腳,背後的推搡,惡意的嘲諷,全部如數奉還回去呢?她是那樣的懦弱,懦弱到連自己都覺得可恥。
「……二年級四班的袁維維,趙靜,徐向梅,」名字從女孩簌簌抖動的嘴唇裡清晰地吐出,打顫的牙關在這一刻咬緊,「我要她們給我陪葬。」她已經管不了他是認真的還是只是在開玩笑,在生命即將終止的這一刻,哪怕能借由這樣的契機發洩心中的仇恨也是好的,哪怕只是想像著那些人為曾經對她做過的事付出血淋淋的代價也是好的。
「二年級四班,袁維維,趙靜,徐向梅。」齊籐緩慢地重複了一遍,並無意知道女孩和她們之間的恩怨,「好的,三天之內我會解決她們。」
說這樣的話的時候,青年的嗓音帶著冷淡與不屑。苗可突然意識到,那並不是開玩笑的口吻,而是面對人命的全然冷漠。
也就是說,那三個人,真的會死吧。
想到這裡,她居然會覺得快慰。
閉上眼,眼淚卻已經乾涸。她聽到耳邊唰啦扯動的聲音,接著感到有什麼罩住她的頭,她可以聞到隱隱的血腥味混合著嶄新制服的味道。
那上面還殘留著青年的體溫。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或者,這算是某種程度的溫柔?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裡閃現。如果那個時候她從天台上跳下來,是不是比這樣的結局好?如果南學長沒有抓住她,如果……夏君陽沒有上來,並和她說那些話……
她是真的想死吧,那個時候。可既然那時一心求死,為什麼眼下卻會這樣害怕會這樣不甘心?!
不對,她從來就不想死,她只是……希望能有個人傾聽她……
於是那個人就來了。
在死亡到來前短暫又漫長的等待裡,她想起剛剛一個勁不停歇的鈴聲,想起那個黑髮的女生朝她伸出的手……
我想知道,自己還有能力改變些什麼。所以……請你讓我改變你的決定好嗎?
肩膀被用力按住,一個硬物頂上太陽穴——
「不要!!!」
她忽然不顧一切地喊出來:
「不要!請不要殺她們——」隔著衣物,鹹澀的淚水肆意地流進嘴裡,她激動地抓過青年按在她肩上的手,雙手緊緊握住,抓住這最後的一秒,她改變了可怕的初衷,說出來的時候,只覺得無比慶幸,「我不想她們死!請你……請你代替我轉告夏君陽,讓她一定要贏得競選,請你代替我為她加油……」
當時沒能握住的手,請你代替我握住。
淚水從下巴淌下,指尖一片滾燙,她有點抱歉弄髒了青年的手,輕輕地放開:
「這是……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然後平息了抽泣,靜靜地等待著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