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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夏君陽是被母親的敲門聲喊醒的。
這很蹊蹺,自從雙臨離開以後,母親對她一向不聞不問,早餐從來都是由她準備,更別說大清早的敲她的房門了。她應了一聲換好衣服拉開門。
萬齋坐在沙發上衝她笑,一張臉憔悴又精神。
「你陪著老師,我去做早飯。」柳舒丟下這話轉向廚房。
萬齋老道地察覺到這對母女之間的異常,說話間連眼神也不對一個,這之前他說明來意,那位母親對女兒眼睛受傷的事竟全然不知,得知以後也只是平平淡淡毫不關心,嘖嘖,這可不像短暫的冷戰。
夏君陽被萬齋打敗,不得不疲憊地收下那張名片:「我會抽時間去的。」
「好!那就現在!」BT老爹一錘拳頭,哪會留空子給她鑽。
於是夏君陽被趕鴨子上架一般拉到了醫學院研究中心。
萬齋在路上一再告訴她鍾教授和他是老相識,他們當年留美時還一起打過橄欖球,所以檢查費用全免叫她不要多想。夏君陽卻受寵若驚,坐在BT老爹的中古車上渾身的不自在。
「其實也不能算全免費,這之後我有一個忙要請你幫我。」萬齋說完這話,如願地看到女孩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
當夏君陽在勝海大學醫學院研究中心見到那位一頭波浪長卷髮的鍾教授時,萬齋嘴裡的煙很不給面子地掉下來。
「老爹你和鍾教授打過橄欖球嗎。」夏君陽冷冷地回頭。那已經不是發問,是發難。
萬齋瀟灑地拍乾淨落在襯衣上的煙灰:「沒錯啊,PS2上的橄欖球。」
夏君陽雖然不信,但既來之,只好安之。勝海大學的醫學院可謂領航全亞洲,即使在週末這個研究中心也依舊繁忙,他們在會客室等了十五分鐘身為中心主任的鍾教授才歉意地趕來。對方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她更不好拂了人家的心意,於是很配合地回答了教授的一系列問題,哪曉得年輕的女教授只是簡單檢查了一下她的眼睛,便說「好了」。
萬齋將鍾教授拉到門外:「這樣就完了?不是要做全面檢查?」他還等著拿到一大疊檢查報告好向挑剔的嚴少爺交差。
「如果要做璟琥說的那種全面檢查,那麼需要做眼底成像,角膜切片,核磁共振。」鍾教授笑道,「我剛剛已經問得很詳細了,她的眼睛沒有問題。一個健健康康的女孩沒必要遭罪去做那些檢查。」之前嚴璟琥給她打電話讓她務必好好檢查,她還以為這女孩的眼睛受了什麼重創,現在看來那個大少爺實在是有夠小題大做。
「這我也知道,但是恐怕那個難搞的傢伙不依啊。」萬齋往門裡夏君陽安靜的背影望上一眼,搓著手嘿嘿一笑,「或者,教授你給璟琥打個電話?」
鍾教授哭笑不得地歎氣。
十分鐘後,鍾教授不辱使命帶回嚴璟琥首肯的好消息。萬齋不由對眼前的年輕博士後女子刮目相看,其實他對嚴璟琥會鬆口根本沒抱多大的希望。
「你怎麼說服他的?」鍾教授送兩人走出醫學中心時萬齋按捺不住地問。
「也沒怎麼說服,我就對他說角膜切片核磁共振那種東西健康人還是少做為妙。」女教授微微一笑。
夏君陽拉開老爺車門,背後傳來萬齋老爹盛情邀對方共進晚餐的聲音。這倒並不意外,意外的是一向吝嗇的BT老爹這次居然破天荒邀人家去東林市最貴的中餐廳唐人館。如此捨得下血本,更是足見得之前那番大學舊相識的說辭都是故事一場。反正也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和金錢,夏君陽也懶得去想這背後有什麼陰謀了。
車上,她問起萬齋需要她幫什麼忙。
「什麼忙?」萬齋莫名,馬上又恍然, 「哦,沒什麼,就是關於潘凱文啦。」
潘凱文?夏君陽下意識地蹙眉。昨天下午驚險的一幕幕在腦子裡再現。有著那樣可疑的身手,甚至與職業殺手有瓜葛,這樣的潘凱文,從之前冷酷桀驁的轉學生,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彷彿來自電影中黑色的邊緣世界,連輪廓都隱藏在黑夜中無法窺探。
「那傢伙雖然脾氣很臭,但是本質不壞。也就是有些拉不下面子。」萬齋將煙頭彈出車外,語氣中難得有了點身為前輩的自覺,「我是想拜託你,」他側向身邊緘默的女孩, 「成為那小子的朋友。」
夏君陽沉吟,喃喃道:「……我不知道怎麼成為他的朋友。」在昨天之前,她已經用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勇氣去和這個性情乖僻的同桌相處,在經歷了昨天的事以後,她需要更多的勇氣才能讓自己再靠近他一步,可是她剛剛鼓滿了力氣,等來的卻是對方不客氣的兜頭冰水。
「很難麼?」萬齋笑起來,「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樣,他已經在信任你了,難道你沒有發現?」
望著擋風玻璃前不斷靠近的風景,夏君陽迷惑地瞇起眼。
人和醫院。
看見段亦軒走進病房,付雲傑差點一口將嘴裡的雞湯噴出來。黃芹香沒好氣地開罵,卻見付雲傑只是睜大了眼根本沒空睬他的發飆,女孩不由跟著轉過頭去,然後驀地瞧見一身休閒打扮提著大大水果籃的段亦軒,頓時也傻了眼。
付雲傑揩掉一嘴湯油:「……段會長?你怎麼來了?」
段亦軒笑著由黃芹香接過水果籃,打量付雲傑的腳:「你的身體怎麼樣?」
「哦,已經可以下地了,」付雲傑坐在床邊抬抬腳, 「醫生說再一個禮拜就能出院。」
「那就好。」段亦軒點點頭,又環顧病房,「夏同學呢?」
「哦,小夏她出去打水了……」
正說著,黑髮的女生推門進來,看見在病床前落座的段亦軒,也吃了一驚。
「你好。」段亦軒站起來,對她微笑。
那是標準的辦公笑容,夏君陽不由覺得奇怪。
走在住院部的花園裡,夏君陽一口回絕了段亦軒的提議。
「真的一點也不想嘗試?」
「一點也不。」夏君陽皺皺眉頭,「而且這算什麼呢?比賽輸了就是輸了,我已經失去了資格。這樣的做法會讓我覺得自己不受尊重。」
段亦軒笑著望望天:「你不要覺得這是一種憐憫和施捨。其實嚴格意義上說,這是比競選和比賽都更艱難的考驗。」
夏君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這真的是學生會的主意?」說實在的,從段亦軒口中初初聽到「庶務部」這個名字,直覺告訴她這一定是在搞笑。否則實在沒有道理突然之間要在業已門類齊全的學生會中增設這樣一個不管怎麼看都沒有太大用途的部門。
段亦軒沉吟半晌:「我告訴你這是學生會開會一致通過的決議,絕對不是玩笑,更不是出於同情,你會考慮加入嗎?」
夏君陽抬頭睨著段亦軒,他的表情正經而嚴肅,她相信他是認真的,但她還是搖了頭:「……不,如果真是這樣請你們另外物色人選吧。」
段亦軒望著黑髮女生鬱鬱前行的背影,他能看出她的徘徊不定和心事重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意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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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亦軒望著黑髮女生鬱鬱前行的背影,他能看出她的徘徊不定和心事重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意來嗎?」
夏君陽停住腳步。為什麼不願意?她可以言不由衷地說出無數個理由,但是真正的理由卻難以啟齒。宣傳部還是庶務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會是她的滑鐵盧。無論段亦軒怎麼想童韶華怎麼想學生會怎麼想集英人怎麼想,在她眼裡,繼她的完敗後,又仁慈地為她開門放行,這就是施捨。
「能告訴我嗎?原因。」段亦軒追問。
「因為……我無法認同,」夏君陽轉過背來,「就算這真的不是施捨,我還是會覺得它就是……」
段亦軒無以言對。他得到如此坦誠勇敢的回答,卻反而無以言對。
「對不起,學長。」夏君陽抱歉地說。
段亦軒目視女孩走在小徑上的單薄背影,忽然不甘地提高聲音:
「如果我跟你說這是嚴璟琥的提議呢?」
視野盡頭,女孩纖長的身影果然定住。
接待室的門被推開。
正準備出門的展仁熙嚇了一跳,見到門前不請自來的客人,更是一臉不可思議:「夏同學?」
隨著展仁熙有些困惑的聲音,方佳韻大吃一驚抬起頭來。沙發上嚴璟琥的背影驀地定了定。
「有事嗎?」展仁熙從夏君陽的眼色裡讀出來者不善,堵在門前問。
「讓她進來。」嚴璟琥站起來,臉上已是穩如泰山的微笑,「夏同學是來找我的。」
展仁熙會意地讓到一邊,心中疑惑。
黑髮的女生隔得遠遠地問:「庶務部……真的是學長你的主意嗎?」
「你既然恨我恨得要死,何必勉強自己使用敬語。」嚴璟琥語氣訕訕地顧左右言他。
我不恨你,我只是瞧不起你。夏君陽心道。她瞧不起他利用別人的信任,更瞧不起他身為網球隊的前輩,卻慫恿方佳韻在球場上做出那種卑劣行徑。
嚴璟琥微斂著眼,一分分端詳門前的女生,她沒有說話,但那冰冷的目光卻還原了她對他的輕蔑。被用那樣的眼神注視著,他竟會覺得失落,腦海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段亦軒來找過你了?你應該相信他的話,他是個君子。」
「為什麼這麼做?」夏君陽問,「這又是什麼陷阱?」
嚴璟琥目光沉了沉:「仁熙,你帶方佳韻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和夏同學談。」
「不用了,我就在這裡和你說。」
「在我的地方你沒得選擇。」嚴璟琥倨傲地瞥她。
方佳韻縱然甚是好奇,也還是順從地同展仁熙離開。
門在身後被帶上。房間裡靜下來,夏君陽看到嚴大公子靠在身後的沙發扶手上,抱起手臂好整以暇:
「你的眼睛怎麼樣?」
「還好。」
嚴璟琥點了點頭。
「能回答我的問題了麼?」夏君陽問。和這個人打太極是件危險的事。
嚴璟琥抿著嘴,審視眼前的女生半晌:「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看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那有什麼關係嗎?」
嚴璟琥未置可否,轉移了話題:「庶務部,主要負責為學生會的其它部門提供外援,也將成為學生會新晉成員接受考核的地方。能把這個部門搞得風生水起,對學生會和整個學院也是大好事一件。我覺得你是唯一可以勝任的人選。你問我原因,這個聽上去如何?」見女孩並不領教,大少爺看似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還有另一種解釋。這個部門是我為你量身定做的。我知道你輸得很不甘心。所以我給你個機會,讓你心服口服,同時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徹底挫掉你的銳氣。只要一個月,我會讓你改頭換面。」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低下頭笑笑,「以上兩種見解,願意相信哪一個隨便你。」
夏君陽對上嚴璟琥略帶挑釁的一雙眼,難以置信他的瞳仁是那樣深邃漂亮,讓人無法克制心中一顫,融化坍塌著撲陷進去。然而這只是假象,是花花公子成功的偽裝,她已經學會對他的懷柔和誘惑無動於衷:「謝謝你這麼坦白。我會加入庶務部。一個月以後我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給了她兩種選擇,但托嚴大公子的福,她如今已經無法心無芥蒂地去相信那個美好的解釋了。
嚴璟琥迷惑又無奈:「你認為這是陷阱,還要心甘情願往裡跳?」
她曾經相信過他。相信他並不如他外表看來的紈褲,相信從他身上嗅到的相同的味道,相信所有像他一樣亦正亦邪的人終會倒向天平中正的一方,這一個個盲點促成她最大的失誤,解不掉的心結,而如今她已經可以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心頭豁然開朗:「對我來說最大的陷阱已經不存在了,別的都沒什麼可怕。我會向你證明你並不能為所欲為。先前欠你的人情,也會全部還清。」
「人情?」嚴璟琥失笑,「你還覺得欠我什麼?」難道不是應該趁此機會報復他在球場上對她的所作所為嗎?
夏君陽躑躅片刻:「……你和段亦軒學長打球的時候,我觀察過你的姿勢和動作,起碼那一次對我來說受益匪淺。」也因此最為耿耿於懷,如果不能趕緊撇清這樁心債,她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笑柄,看一眼沉默的嚴璟琥,她將球袋放到沙發邊,「這個還你。」
嚴璟琥低頭看著那只球袋,忽然覺得它是那樣刺眼又惱人,眉頭煩悶地擰著。
夏君陽走到門前,頓了頓又回過頭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問嗎?」
「問吧,但我不一定回答。」
「……為什麼要教方佳韻那麼做?」
嚴璟琥的眉心皺得更深。
「你讓她抓住我的弱點進攻,已經是很成功的戰術,」夏君陽說,「其實我當時那個狀態,即使要拖到第三局都很勉強。為什麼你還要讓她用那樣的招數?」
淡色的唇一度閉死,那像是一種被激怒的狀態:「……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夏君陽冷漠地別開視線望著窗外遠處,「我不瞭解那種明明可以一刀了結對手,卻非要一秒秒凌遲對方的人心裡的想法。」
「夏君陽!」突然爆發的低喝令夏君陽眼睫一顫,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被□裸地挑戰權威,嚴璟琥的樣子怒不可遏,「我勸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掌握的真相,其實什麼都不是,你付出真心相信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讓你遭遇這些在你看來齷齪不堪的事!」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被他鎮住,但還是再一次在他捉摸不定的複雜和奇怪的強勢面前落馬。被騰騰的怒火包裹著,用凌人的氣勢武裝著,但那身影背後分明湧動著敏感,不安和躁動。她看著他攝人魂魄的幽深眼眸,茫茫然如墜霧裡。
「現在,」那眼神卻倏地冷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