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結隊的擱淺的心願,朝向溫暖明亮的南方,早已起飛了……
「對不起。」和著雨聲,流光淡然地開口。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本來決定不再來打擾你的,不再去打擾媽媽,我本來可以很乾脆地走的……」他皺著眉,羞愧於自己的拖泥帶水,苦惱於自己的詞不達意,「總之,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不是嗎?」
「……是有麻煩,」然美凝視他,「但還有更多快樂。」
流光的睫毛動了動,沒有說話。
「流光,小時候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們玩了這麼長的捉迷藏,差點就擦身而過了。
「為什麼?」流光喃喃自語,潤濕的唇泛著淺淺的光,「……我不知道。」大概害怕她忘記,又或許希望她忘記。像他這樣一面長大,記憶庫一面空空如也的人,是這世上的異類吧。而她,必定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一面長大,腦海裡一面擠進太多紛雜的記憶。所以如果她忘記他了,那也不過是忘記幼時的一張面孔而已。
「大家的腦袋裡要裝太多東西,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兄弟姐妹,還有數學、英語、歷史……」流光平靜地說,「而我就不用,腦子裡很乾淨,就可以專心地記一些事情。」害怕一覺醒來又是什麼都不記得,害怕忘記那個第一個和他做朋友的女孩,害怕忘了和她的約定,所以他在腦海裡小心地打掃出一片園地,種上當時的太陽,當時的星空和大海,心無旁騖地,讓她永遠留在那裡。
然美看著這樣的流光,不知該說什麼。良久,她向他伸出手:「不會再離開了吧,流光?」
雨花蛋糕店。
然美第N次撥了蓮華的手機,一概是關機。她困擾地皺著眉。烘烤房裡的嘉夜回頭問:「怎麼了?有急事?」
「不,沒什麼。」然美抱歉地對嘉夜說,「嘉夜,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嘉夜笑道,「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去處才到我這裡來的吧,說明你很看重我這個朋友啊!我很高興呢。」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簾布外面,「他沒事吧?」
然美也望過去,流光一個人坐在窗邊,雙手握著咖啡,目光呆滯。
「喂喂!!嘉夜!」花癡小姐緊張地溜進來,「你那個怪朋友一直瞪著人家看啊!」一開始覺得他長得好看,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誰想到那個美少年似乎……脖子上頭那個部件,有點問題。
「啊,對不起!」然美連忙解釋,「他只是……」
嘉夜不屑地聳聳肩:「他不過是在盯那個黑森林而已,誰叫你自己要站在那個位置?」
「那一直都是我的位置耶!而且我不是站,我是坐,是坐,好吧?!」
然美走出去,向櫃檯處的小二點了下頭,坐到流光對面。她慣性地想說「回家吧」,卻驀然發現不能說。回家,對流光,是個禁忌。
「不管怎樣,見到沈阿姨的話,把你想說的話,全都告訴她吧。」
聽話地點了下頭,流光呼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面上淺淺的陰影:「然美,我一直都在做錯事。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強求的。」他抬起頭,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她,「一個人也是可以過得很好的,是不是?」
「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啊,」然美握住他的手,「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支持你。」
流光垂下眼,端詳覆蓋在他手背的少女的手,不由咧嘴笑:「真像姐姐。」
「嗯,所以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然美保證,卻沒有留意到流光眼底慢慢暗下去的光,「待會兒我陪你一塊兒去找打工的地方!」
「不用,我自己能行。」流光輕鬆地笑了笑,清秀俊麗的面孔,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
「我知道你能行,不過,反正我有空啊!」她言不由衷地說,其實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真的沒問題!保證不會跑掉!」流光舉起手來,信誓旦旦,「而且我沒有看上去那麼沒用啦!」即使沒有媽媽,也不要緊。因為身邊還有她,使他突然想要賭一把,試著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要像個男子漢一樣開始自己的生活。
然美信任地點頭,這時手機響起,她看著來電顯示,抬頭徵詢流光:「……是沈阿姨。」
流光沉了口氣,接過手機,一直盯了屏幕很久,按下接聽鍵:「喂……媽媽……」他的聲音無比的輕。這大概是最後一次這麼叫她了。
然美安靜地坐在一旁。流光只是嗯嗯地答應著一些什麼,神情依舊是難以掩飾的傷感,通話持續了一小會兒,他默默掛斷電話,將手機遞給她:「我要回去一趟。」
「嗯,我陪你。」她正要站起來。
「然美,」流光笑,按住她的手,「我知道回去的路。」他抬頭瞅著她,神情很調皮也很落寞,「你不要對我這麼好,然美。」拜託了,別對我這麼好啊……
「流光……」
「那我走了!」流光抽身站起來,走到店門前對她回眸微笑。
那是個讓她能放心的笑容。
沈涵獨自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流水大概是鬧得疲倦了,正在樓上睡著。她也有點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管家趕來開門的聲音。
她睜開眼。管家正從門口接過一把傘,然後,流光猶豫著站了進來。
沈涵怔怔地起身,顯得很被動。
流光侷促地站在大門口,頭髮微濕,清潭一樣的眼睛遠遠望向這頭的沈涵。儘管身材纖細,還帶著一分迷茫的孩子氣,流光,卻已長成不折不扣的高挑英俊少年了。沈涵這才恍然發現,原來他們在一起已經快七年了。
「……要不要換件衣服?」她尷尬地出聲。
流光垂眸看了眼身上的校服:「不用,我習慣穿這個。」
「……蘇玫!熱茶……」沈涵急忙招呼管家。
「不用了,」流光搶先一步說,「我一會兒就走。」
「走?你要去哪兒?不是這才回來嗎?」
「我已經想好了,打算搬出去住,」流光無所謂地笑笑,「我已經十六歲了,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是這樣……那,可以搬到寄宿學校……」
流光溫和地打斷她:「你不要操心了,好嗎?」
「可是,你才十六歲……」
「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覺得即便是錯了也無所謂,反正還來得及,因為我才十六歲,還可以重來,要重來多少次都可以!總覺得……只要是自己的決定,即使錯得再離譜也沒關係。」按自己的意願前進,就算最後的方向錯了,過程也會很爽快!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裡無比強烈。
流光心意已決的態度讓沈涵自知無法挽回:「流光,你真的……打算離開這個家?」
「嗯。」流光應道,又困擾地皺起眉頭,「不過,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報答媽媽,但是,」他望著窗外無盡的天空,「一直在這個家裡待著,也什麼都做不了。」
沈涵略略頷首,不知是出於默許還是由於無力,一味向下的視線讓她沒能看見流光最後的舉動,只是聽到「那我走了」和輕微的關門聲。
人和醫院。
彪悍的護士小姐驚訝地望著站在醫院大門口朝她揮手的流光,眼睛左右前後兜了一圈,終於確定那個瘟神一樣的小子是在向她打招呼。
「你小子要幹什麼?又想來裝病啊?真沒見過你這麼敗家的!」在天台上,彪悍護士數落道。
流光兩隻胳膊撐在護欄上,極目遠眺,纖細的身子放鬆下來顯得懶洋洋的,好像風箏,一起風就能飄起來。穿著黑色校服的頎長身影,從背後看上去是十足的翩翩美少年,能讓眾多花癡姐姐們有種強烈的「想犯罪」的衝動。不過,前提是他不說話的話。
護士小姐蹙著眉,遺憾地想,要不是這小子的作風太亂來,其實還真是道很好的視覺體驗。
流光樂呵呵地回頭:「彪悍姐,我想到一首歌可以來形容你耶!」
「我不聽。」
流光欠扁地唱起:「一見到你啊,就讓我快樂……」
「你找死嗎?!」彪悍護士上前給了他一粒爆炒栗子,「把老娘當喜劇演員啦!」
「不是喜劇演員,是雜技演員!你像上次在我病房裡那樣給我來個三級跳吧!」
「我想給你來個五馬分屍。」
流光看著她,突然拉長一張俊臉,毫無預兆地爆發:「彪悍姐……我失戀了!」
「你耍我的吧?」彪悍姐斜著眼。
「哎呀,我都要因此神智不清了!」流光只顧在一旁哇哇大叫。
「你這說話沒邏輯的白癡,我才要被你搞得神智不清了呢!!」
「我真的喜歡她!不是那種喜歡,是……」
「?」
「是……想要和她打啵啵……的那種……」
「啊!你這小流氓!」她一巴掌拍過去,流光原來就紅著的臉更是錦上添花。
「哎呀,你不明白的。」他捂著通紅的臉,黯然地側過身去,「反正,是想離她很近的……那種喜歡。」
彪悍姐抬眼,流光別過頭去的側臉沮喪又茫然,沉默中的英俊讓人心動。她歎了口氣:「你跟她說過了嗎?」
他搖頭:「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只是把我當弟弟。」
「不滿足嗎?」
「彪悍姐,你一定沒喜歡過誰吧?」他無精打采地瞥她一眼。
彪悍姐一把揪住流光的衣領:「聽著,沈流光!老娘我在這家醫院實習的時候,曾經喜歡上一個病患。」
流光萬分驚訝地瞪大眼,表示難以置信。
她忍不住又給了他一爆栗:「不過,跟你一樣,他那時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只是把我看成妹妹而已。沒錯,我是單相思他了!一直到現在都這樣。昨天我們才見了面,還有他的妻子,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飯,還看了電影。他過得很幸福,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喜歡他,我也很幸福,因為我可以安心地做他的朋友,陪在他身邊。」她義正詞嚴,目光炯炯,「沈流光,我跟你說,喜歡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方式,他能給你多少,你就接受多少,並不一定非要能打啵啵才叫喜歡。我就從來沒跟他打過啵啵!懂嗎?」
流光瞪著她,似懂非懂:「……那,我該怎麼辦?」
彪悍姐想了想,視線掃過這空曠的屋頂:「實習的時候,那個人曾跟我說,他經常一個人來這個天台。」
「他想不開?」流光問完就向後閃了一步。
護士小姐白他一眼:「因為這裡風很大,而且常年都吹南風。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跑來這裡,把心裡的不開心大聲喊出來,好讓它們都被吹到南方去。」她頓了頓,微微抬頭,「我現在也一樣。」
深秋的天空很高很遠,偶爾,一隊鴿子繞圈飛過遠處的建築,撲閃撲閃的。流光仰著頭,靜了半晌,忽然興奮地喊起來:「啊,好像要起風了!……你快點走!」不等彪悍姐緬懷完她的初戀,他就忙著趕起人來。
彪悍姐敵不過更彪悍的他,被強行驅逐出境。
門關上,最強的一波風正呼呼吹過,流光的黑髮被拂起。
從衣擺和褲腳湧過的,是成群結隊的擱淺的心願,朝向溫暖明亮的南方。
我喜歡你!我喜歡——陸然美——他連忙張開嘴。
卻沒有喊出來。
它們早已起飛了……
朝著充滿希望的南方……
然美火急火燎地趕往與蓮華約定的咖啡店,急跑的途中屢屢撞到路人。
「幹嗎?!大雨的天小心點啊!」
她顧不上聽完別人的咒罵,匆匆道完歉,又腳步不停地飛奔起來。
滂沱的大雨,即使打著傘,雨水仍濕透了她的褲腳,她跑得氣喘吁吁,終於看到約定的地方。咖啡店裡還有熒熒的光,淡雅而溫暖,她忐忑不安地放慢腳步,忽然想起現在已經是七點半了,蓮華一定不可能還在那裡等她的。可她為什麼還要這麼厚臉皮地跑來?
冰涼的指尖撫上被雨水洗滌的玻璃。只有今天是特別的,她一定不會再被原諒了……
咖啡店的女服務生正拿了ORDER過來,路過門口,赫然發現一身濕嗒嗒的少女茫然無措地佇立在門外。
服務生將ORDER交給別人,走過來好心拉開門:「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然美訥訥地收回視線,她已經確定過一遍又一遍,沒有蓮華的身影。她遲到得這麼離譜,他當然沒理由還在這裡等她。好過分!她真的好過分!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下意識地抱住雙臂,一定是雨水吃透了衣服,否則她不會覺得全身這麼冰涼。
「小姐?」服務生擔心地打量她蒼白的臉。這個女孩明明握著雨傘,卻還是淋得這樣濕。
「謝謝,我沒關係。」然美呼出一口白氣,眼神恍惚地轉身。
那麼失魂落魄的背影,好像被打濕羽毛的小鳥,服務生掙扎了很久,終於提高聲音喊道:「你是來找人的嗎?」
瑟縮的身影驀地轉過來,帶著渺茫的希望徵詢她。
服務生抿了抿嘴:「有個男生在店裡等了一個下午,你是在找他嗎?」那麼惹眼的俊美男生,從期待到耐心再到失落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她都小心看在眼裡。
然美不確定地上前兩步,沾著雨水的睫毛激動地顫抖:「……那個,請問,他……」
「他剛剛才走,你現在去追的話,說不定……」女服務生說到這裡,突然打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然美後面。
然美困惑地回頭,透過霧一樣的雨簾,驚愕地看見渾身濕透的蓮華。
高大帥氣的男生就這麼站在蒼白朦朧的路燈下,在雨中沒有任何遮蓋,彷彿要被沖刷得透明起來。純白的襯衫半透明地貼在他身上,厚重的牛仔褲包裹住他的雙腿。這一刻,不再桀驁不馴,不再俊逸灑脫,那一身落魄的雨水,將他身上的驕傲折損得分毫不剩。
蓮華凝視然美手握白傘站在那頭,濕潤的嘴唇欲說還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離開,卻又情不自禁、帶著最後一絲不甘倒回來。受不了,快要連尊嚴都丟棄了!不等然美靠近,他突然難堪決絕地轉身離開。
「蓮華!!」然美追上去,拉住蓮華濕透的衣袖,高舉起傘,替他擋住如注的雨水。
他還是停了下來,儘管仍固執地背對她,沉默不語。
「對不起……」任自己整個後背暴露在雨中,然美慌亂地開口。天哪!難道真的每次都只能說這三個字嗎?
蓮華轉過身來,看著她,唇角牽起虛弱的笑:「……我的禮物呢?」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看蓮華臉上希望渺茫、艱難維繫的笑容硬生生地凝固。
蓮華發冷的手指握住然美拿傘的手,重又將傘舉回她頭頂。他失望得連喉嚨都開始發緊:「陸然美,你看看我……」
她一瞬不瞬地仰頭看他,他真的濕透了,像個雨人,頭髮在滴水,睫毛也打濕了,嘴唇煞紫,淌水的皮膚比象牙還白。俊美得觸目驚心,卻也脆弱不堪!
「我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你為什麼還要追過來看我現在的樣子?」
「蓮華……」除了這兩個字,遲鈍的她不曉得此刻還能說什麼,心跳紊亂,她突然害怕,如果再不趕緊說些什麼,就無法挽回了,「對不起,你聽我解釋,因為流光他……」
「我不想聽。」任性的嗓音在雨中無比單薄,冰涼的手撫上然美的臉,為她撥開糾纏的濕發。靠得那麼近的蓮華,他的手,他的體溫,他的呼吸,他怪罪又心碎的眼神,在冰涼的雨天縈繞住她的全部感官,那樣清晰確鑿,滲入骨髓。
「我不想聽。然美,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沈流光也好,陸然獵也好,他們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沒辦法讓你不去想他們。……可是,為什麼我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然美望著蓮華眼裡迷離破碎的藍光。愧疚和心痛的沉重,讓她彷彿失去了講話的能力。
蓮華伸手輕掩住她的雙眼,艱難地開口:「拜託了,你這樣我好難受……」
手掌傳遞來她曾眷戀的熱度,熱得她的眼睛快要融化。愧疚的淚湧出的那一瞬,蓮華卻已漠然地放開手。
滲入骨髓的氣息也隨之遠去,徒留下雨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