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夜一早起來,腦袋裡第一次有了想逃學的念頭,也許是不想去面對那個流氓學長的緣故,再也許,是因為她的初戀還沒開始,就在一夜之間宣告結束的緣故吧。她囑咐「炮彈頭」好好待在家裡,自己則換好制服提上書包走出門去,但真的一腳踏到馬路上,她忽然就掉過頭朝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想去學校,就這麼一天,她想放縱一下自己疲憊的心。
她沒想到的是,居然會在街上遇見和她一樣翹課的女學生,而且和她一樣也穿著東林的制服。書包和制服都齊備,看來那個坐在長凳上的女生和自己一樣是個翹課的新手。
「這個。」她遞給女孩手中的牛奶。
女孩抬起頭來。這是一張清秀的臉,白皙的皮膚,黑得純粹的頭髮和眼睛。不知為何,女孩看著她的眼神並沒有想像中的詫異。
「我們是逃學聯盟啊!」嘉夜笑著坐到女孩身邊,「你還沒吃早餐吧,喝吧,不要客氣。」
女孩靦腆地說了聲謝謝,隔了一會兒,開口問,「嘉夜,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嘉夜的確吃驚不小。
「我曾在辦公室裡見過你,所以順便就記住了你的名字,不過你大概沒注意到我。」
「那我們很有緣呢!現在居然連翹課也會遇到。」嘉夜笑,但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下來,「為什麼不想去學校呢?」
「不知道啊,可能……因為不想去面對一些東西。」
嘉夜微微怔住,這未嘗不是她自己的答案。
「我也一樣呢。」她勉強一笑,「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陸然美,叫我然美就可以了。」
「然美,我們不要在這裡坐著了,不如去我打工的地方吧。」
「嗯。」少女稍微想了一下,笑著點點頭。
於是就這樣,嘉夜帶著然美到了自己打工的雨花蛋糕店,她們兩個似乎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嗎?可是,望著陰沉的天空,嘉夜不自覺想到,難道要一直這麼逃避下去?難道天空不放晴,她們就要一直蜷縮在角落嗎?
「喏,咖啡。」嘉夜將一杯熱咖啡放在然美桌上。
「謝謝。」
嘉夜也手捧咖啡在然美對面坐下,「你是第一次逃課吧?」因為她看起來好像相當惶恐不安。
「嗯,從小到大還從沒有像這樣逃過課呢。」然美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說起來,我倒不是第一次了。」嘉夜啜了口咖啡,咯咯地笑起來,「初中那會兒,開始很不適應,有一次也逃了整整一天的課呢。」望了一眼窗外淅瀝的小雨,她淡淡地說到,「我初中是在學校住讀的,離我住的地方很遠,每個星期一早晨我就坐長途汽車趕去學校。呵呵,本來應該週日晚就趕回去的,但因為我不喜歡那裡的氛圍,所以死也要挨到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時候,幾乎每個週日的晚上,我都睡不著。現在想起來,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脆弱到如此誇張的地步。」
然美抬眼看她,眼裡有小小的吃驚。
「有一天起來晚了,趕到車站時汽車已經開走,趕下一班去學校又一定遲到。我腦袋裡突然有了逃學的念頭。於是一大清早的,就這麼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那個清晨的遭遇,她至今記憶猶新。城市的街道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那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她不用擔心自己走失;陌生則是因為她還從來沒有機會如此近地深入這些大街小巷。一開始心情是陰鬱的,沒有目的地,找不到方向,但是走著走著,卻有一種很舒暢的感覺從心間蔓延開來。街道不是大都會的繁榮,老舊的房子,蜿蜒的石階,滴著水的露台,裹著霧氣的散步道,和一些陸陸續續出來擺攤的人們。天空慢慢明亮,漸漸有了親切的人聲,和她在孤兒院時常聽到的一樣熟悉且溫暖,巷子裡飄著早餐的香味,她看著孩子和大人們笑著鬧著開始一天的生活,看著人們彼此間熟悉,生活得平凡而自在,體會到一種久違的親切。
那天,就這麼心血來潮地四處遊走,臉上帶著傻傻的笑,一路收集別人的幸福,一時間胸中也幸福滿溢。
有一種信仰在意識間萌發:腳長在自己身上,就是要帶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是要帶給自己自由。
「雖然沒有去上課,而且後來還被老師狠狠訓了一頓,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那天早上的那種感覺,比考試拿了滿分,比吃到美味的事物,比見到自己的偶像,還要美妙,讓人覺得很……自由自在。」回憶結束,嘉夜低頭攪動咖啡,嘴邊有淺淺的笑。
然美臉上浮起一個理解的笑,「……真奇怪,我明明沒有那樣的經歷,但是卻好像能懂你說的話。」就像是海明威的那篇《大雙心河》裡所寫到的吧,她最初讀的時候就有這樣的體會。
「你一定能懂,不然我也不會想說給你聽了。」咖啡的熱氣後,是嘉夜溫暖的笑臉,「啊,真的好想去旅行啊!」她突然靠在椅背上,歎著氣說。
「旅行?」然美出神地望望天花板,「……說起來我也很想去旅行呢。」去希臘,埃及,充滿拉丁風情的美洲,生機勃勃的非洲,還有空靈遙遠的北歐……
「對了,然美有沒有看過『玩轉地球』這個節目?」嘉夜興奮地問。
「嗯,看過,很喜歡那個節目啊!」有了共同語言,然美也激動得兩眼發光,「好羨慕節目中的人啊,可以去世界各地遊玩,而且他們旅行的方式也很自由……」
「對啊!我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像他們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環遊世界!想要去的地方太多了!」嘉夜一副心馳神往的樣子,「草原、海洋……那種一望無際的感覺最棒!可惜城市裡就看不到,高樓太多,把視野都擋住了……」
然美也跟著遐想起來,「其實我小時侯也曾想過要環遊世界呢!說起來真奇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愛好各異,可幾乎沒有誰不喜歡旅行呢。」
「……好像真是這樣呢,大概是因為大家都覺得活得很不自在吧。」每天過著重複的日子,雖然不喜歡,但為了生存,也別無他法。即使有一雙腳,也不能帶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像她自己,明明有過那麼多絢爛的夢想,在日復一日疲憊機械的打拼中,她卻漸漸開始懷疑,那些五彩斑斕的精彩,大概永遠都只能是夢想。
兩手交握著擱在下巴上,嘉夜的樣子看起來有點無奈而感傷,「……所以才會那麼喜歡旅行。其實……大家不過是嚮往那種短暫的自由吧。」
然美靜了一下,輕輕笑到,「要是能有翅膀,可以飛就好了……」只有腳,畢竟還是無法走得太遠。可是是鳥的話就可以自由地飛翔。
嘉夜訥訥地望向窗外一隻停在樹梢整理羽毛的小鳥。它輕啄著潔白的翅膀,那雙翅膀帶它飛翔,而它對它無微不至的愛護,這樣的心心相映,叫人心生羨慕。
奇怪,待嘉夜回過神來,才發覺她們居然在認真地思考如此無厘頭的話題。
下午,兩人終於還是收拾好忐忑的心情,回到學校。
站在東林氣勢恢弘的大門前,兩個女孩彼此牽著的手輕柔堅定地握了握。
「啊,逃了一上午課,心情已經好多了。雖然討厭,但是還是不可以不來學校啊。」嘉夜望著學院正中央高大的鐘樓,一副不無感慨的樣子,「哦,對了,我在高二一班,然美在哪個班?我有空可以來找你。」
「我在高二五班。嘉夜,謝謝你今早帶我去蛋糕店。」
嘉夜微笑,這個叫然美的女孩,似乎是非常認真的類型呢,她身上的溫柔,好像正是自己欠缺的東西。
才來學校沒多久,就聽說東林大名鼎鼎的「狼幫」正在「基地」開會,討論的是關於本月PROJECT的事宜。關於這個狼幫,據說是指東林裡身手最好(即最能打)的七人。狼幫的傳統也是由來已久,早在建校初,便有了狼幫一說。東林的學生似乎是從那時開始就熱衷於各種搞怪和轟動的事件,狼幫的存在,一開始只是學生們為了炫耀,到後來,竟逐漸與學生會掛鉤,在學校裡面名正言順的存在了。至於這個PROJECT,則是指每個月由學生投票選出的當月最棘手事件,再交給狼幫處理。這些事件正經的有,不正經的更多,真要是棘手起來,可以叫狼幫的諸位帥哥美女也叫苦連連,但是民意大過天,只要是支持率最高的,不管成功與否,他們都得放手一搏。嘉夜一直都很好奇,被學生們推舉進狼幫的,究竟會是些什麼人?
「你很好奇嗎?」同桌的小蔓笑得賊賊的。
「我是有點好奇。」嘉夜瞧了小蔓一眼,總覺得這傢伙有點不懷好意。
「那不如自己去看看啊!!今天下午他們就在基地開會,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近他們的,不過我可以讓給你一個機會哦!!」
原來,小蔓所在的咖啡屋社團自告奮勇地要為狼幫辛苦的各位服務,可是小蔓那傢伙卻約了男朋友去滑冰,所以想求嘉夜幫她頂一頂。
「哎呀,拜託了,幫幫忙嘛!人家剛談戀愛,好不容易可以和他約一次會耶!!」
經不起眼淚加嬌嗲的雙重攻勢,嘉夜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
在帥哥們開會討論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教室裡,一群女生正忙得熱火朝天。
嘉夜走到老遠,就聞到從裡面逸出的咖啡和牛奶的芳香,不愧是咖啡屋的姐妹們,還沒有喝到就已經讓人覺得爽口了。
看她們一個個都忙得抽不開身,嘉夜只好謹慎地敲了敲門,提高聲音問到,「請問咖啡屋的楊麗學姐在嗎?」
一個正在對其她人頤指氣使的胖女生站出來,「我就是,什麼事?」
這個楊麗學姐怎麼好像抱抱熊哈!「是小蔓讓我來的,她臨時有事脫不開身,所以叫我替她來幫忙。」什麼臨時有事脫不開身,還不是急著去見男朋友嗎?
抱抱熊學姐很不高興地嘟著嘴,「每次都逃跑的傢伙!她知不知道這次我們大家都在為PROJECT作貢獻啊!我饒不了她!」好不容易輪到她們社團慰勞狼幫的各位帥哥,居然有人敢臨陣脫逃。
沒想到抱抱熊學姐的眼神如此厲害,嘉夜不禁為小蔓的明天叫苦,「那麼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那就等會兒把這幾杯卡布奇諾端到會長那裡吧。」
幾個女生,端著顫巍巍的杯子,心裡卻激動萬分。嘉夜在一旁不發一語地聽她們犯花癡。
「能夠見到會長,好緊張哦!」
「是啊,是啊,會長看起來好冷漠!」
「啊,我最喜歡蓮華,又高又帥又性感!哇!超喜歡!」
「狼幫的每個人都是這麼帥啊,我姐姐說我們運氣最好,這屆的狼幫是東林歷來帥哥最多的。嘻嘻!」
「獵最好啦,況且他還沒有女朋友呢!」
「我還是比較喜歡林鏡學長這樣溫柔的男生。」
林鏡?嘉夜的心抖了一下,他也會在那裡嗎?腦海裡不斷浮現昨天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無限溫暖。嘉夜發覺自己居然還希望他會再給她一個和煦的笑容,真的好窩囊,明明已經決定放棄了,不再去想了,內心卻還是懷著異樣的憧憬,她一下子羞得無地自容。
心怦怦直跳,什麼時候敲的門,什麼時候進的門,她完全都沒有印象。
偌大的房間裡坐著不止一個英俊男生,但她一眼就注意到林鏡,他也看見了她,隔著老遠,對她輕輕地笑。他身後的窗簾被一陣風掀開,奪目的陽光湧了進來,簇擁著精靈一樣的林鏡,於是那個笑,遙遠得彷彿前世今生。
「嘉夜!你在幹嗎?」身邊的女生用手肘推了推癡愣的嘉夜,「快把咖啡端給會長啊。」
嘉夜猛醒,木訥地轉向惟一一個還沒有上咖啡的位置。
可是!是她看錯了嗎?這個坐在會長位置上的人,這個眉目冷俊的學長,不是昨天打劫她的那個流氓嗎?那個在白天與夜晚有如此天壤之別的……
還來不及等她的腦袋多想,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一杯滾燙的咖啡朝杜謙永的臉毫不留情地潑了過去!
會議室裡一片死寂。安靜到幾乎能聽見咖啡嘶嘶冒氣的聲音。
杜謙永的頭髮、衣服全濕透了,東林的學生大概從來沒有見到他們英俊瀟灑的會長如此狼狽的模樣。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水,困惑地看著屈嘉夜,眼中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隱忍。
「嘉夜!」林鏡站了起來。
「這麼裝蒜很有意思嗎?!你到底是東林人人憧憬的學生會會長還是那個只會打劫女生的地道流氓?!」想到自己昨天被羞辱的經歷,嘉夜已經憤怒到聽不見林鏡的聲音,「看你這麼裝模作樣真的——讓我噁心透了!!」
難以想像,昨天夜裡還是那樣不要臉的痞子,今天眨眼就變回冷漠寡言、氣質憂鬱的貴公子!能作戲到這種程度,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嘉夜將杯子氣憤地擲在桌上,轉身奪門而出。
杜謙永跟著站起來,匆忙說了聲「散會」,就追了出去。
留在現場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所謂。
直到一個端咖啡的女生情不自禁地輕喃,「……會長剛剛的表情好酷。」
嘉夜沒料到杜謙永會追出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被從後面突然抓住手臂。他不粗暴,但那力量仍然可怕,況且有了昨天的遭遇再加上此刻的驚嚇,她幾乎尖叫出來!
杜謙永摀住她的嘴,困惑地看著她的眼睛,「我真的這麼可怕嗎?」
不僅可怕,而且噁心,即使他長得再帥再迷人,他終究是個人渣!嘉夜照著杜謙永的手死命地咬了下去!
他吃痛地皺緊眉毛,卻沒有甩開嘉夜的手,而是忍著疼痛任由她往死裡咬。
「如果這樣咬我會讓你解恨的話……」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靜淡然。雖然同樣都是被咬住了也不拒絕不推開,比起昨天夜裡那種惡劣的炫耀,現在的他居然有一點點……溫柔的放縱。
嘉夜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對一個人如此恨之入骨,她越是感覺到他跳動的脈搏,就越是使勁,一直到嘴巴裡嘗到鹹鹹的血腥味,才鬆開口,看著鮮血順著謙永的手往下流。沒有像「炮彈頭」那樣尖利的牙齒,這是她頭一次,居然把人家咬到出血。
杜謙永的另一隻手還是牢牢地抓著她,「放開!!」她掙扎。杜謙永太高,一米六五的嘉夜還不到他的肩,她慶幸可以不用看見他的臉,當然她也拒絕抬頭去看。
杜謙永幾次欲言又止,嘉夜都沒能注意到,她也沒察覺他因為詞不達意而苦惱的神情。
「我只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這幾個字說得很艱難,但彷彿很真誠。身為學生會會長,眾人眼裡無可挑剔的偶像,總是被服從,被崇拜,被嚮往著,他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說「對不起」是在何年何月了。
對不起?是她聽錯了還是他在發神經?她帶著荒謬絕倫的神情看著他,「你昨晚搶我的錢,現在又來跟我說對不起?!」
「是的,屈嘉夜,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一共拿了你多少錢?」他不反駁,但言語裡有不易察覺的生硬。
嘉夜簡直快要昏厥,「是你根本就不會花時間去數搶來的鈔票,還是五百塊這點小錢你一夜之間就揮霍光了?」
「五百塊嗎?我待會兒會叫人把錢送還給你。」自始至終都沒有為自己辯駁,只是平靜地承受嘉夜所有的怒火,這個時候的杜謙永,又恢復到昨天下午睡獅一般的冷漠高貴,與昨晚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這回換嘉夜困惑了,她第一次體會到一頭霧水的感覺,他絕不會是好人,但為什麼他現在看起來又怎麼也不像壞人?
「還有,昨晚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對任何人說?」
杜謙永的最後一個請求,回答他的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趁他的手微微鬆開的時候,嘉夜甩開他憤然地跑下樓去。
現場的氣氛有些尷尬,從屋裡趕出來的人只看見剛才電光火石般的一巴掌,還有此刻他們會長高大難堪的背影。瞧不見杜謙永的表情,也沒人有膽去瞧,但是這位玉樹臨風、瀟灑英俊、身手不凡的堂堂學生會會長,卻被區區一個轉校女生潑了咖啡又甩耳光,想來,他此刻的臉色是不會好看到哪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