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風劍道館。
「喝——哈——」
柳仁慢慢地巡視著偌大的道場,看到這些年輕人專心致志練習的樣子,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偶爾,他的目光落在一兩個氣魄十足的身影上,有一點點悵然。
「老師。」一名學生恭敬地上前,為他帶來一位訪客。
他定睛看去,不由脫口而出:「謙永?」
高挑帥氣的男生勉強一笑,「我是謙遠。」
「哦。」柳仁露出一個恍然而抱歉的笑,「原來是謙遠啊。」
風揚謙恭地行了個禮,「老師,好久不見。」
兩人走在安靜的庭院裡。
「是嗎?這麼說,現在教授劍道的也是北辰一刀流的傳人?」
「嗯,應該是。」
「那說不定是我的同門兄弟了,呵呵,」柳仁(原名柳生仁)淡淡地笑,忽然又皺眉問,「你真的是謙遠?」
風揚一臉詫異。
「呵呵,沒什麼。我只是記得,你以前從來不會叫過我老師。每次都是『老頭,老頭,那個禿頭的老頭』,唉,我記得我那時明明才四十歲來著,而且好像也沒有禿頭啊。」
風揚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
「為什麼又突然想拿刀了?」柳仁驀地出聲。
風揚怔住,他還沒有告訴老師他來的意圖,看來已經被這位睿智的長者看穿了。他沉了一口氣,認真地說,「為了和杜謙永的決鬥。」
「果然是為了決鬥啊……」柳仁無奈地笑,兀自踱入中庭。
風揚急步跟上,「那麼老師你願意幫我嗎?或者,因為對方是杜謙永,所以你不願幫我。」
柳仁微微側頭,「我還什麼都沒說,謙遠,你自己已經在胡亂猜測了,以你現在的心境,怎麼可以重新拿刀?」
和這個沉穩的長者比起來,他就像座隨時準備噴發的火山。
「謙遠,我對你們決鬥的起因不感興趣,雖然這原因對你們或許很重要。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贏過你哥哥。」
「我只是想贏他,就是想要贏過他,除此外沒別的原因。」
「那麼你覺得能贏過他嗎?」
他頓了頓,口氣有些憤憤,「連你也認定我贏不了他?」
「不,世界這麼大,我不能這麼籠統地下定論。」柳仁依舊不緊不慢,「但如果是劍道,你卻真的贏不了他。」他早就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孩子被用錯了地方。
果然如他所料,身後的年輕人不甘地反駁,「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
柳仁淺淺一笑。熱情,便是這個男孩的優點。他的身上始終有一種火焰般放肆的熱情,總是四處輻射,難以收斂,但是劍道恰恰不需要這麼無謂的熱情,它是含蓄的,會心的,太過張揚只能適得其反。所以他才會覺得謙遠是被用錯了地方。
看著眼前越發英俊高大的杜謙遠,柳仁不由聯想起杜謙永,心裡湧出一股「即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他是看著這對兄弟長大的,一直到那件事發生,他主動辭退,離開杜家為止。他尤記得當年頭一次見到這兩個少年時的驚喜。不管怎麼看,他們都是修習劍術的絕佳苗子,身體敏捷,悟性極高,且天賦異稟。漸漸地,他也可以分清他們兩兄弟。其實是想要搞混都難,因為這兩個人的性格實在是天差地別,杜謙永冷靜內斂,杜謙遠則熱情外向,但或許是太過熱情,讓他對任何人和事都只能保持三分鐘熱度,修行也一樣。於是不知不覺間,杜謙永就走到了他的前面,一直走到某個無人能及的頂峰。而他們驕傲而苛刻的父親,自然沒有耐心停下來等他的第二個兒子。
他時常會替謙遠覺得遺憾。同樣的教育方式,哥哥如魚得水,弟弟卻如坐針氈。只能說,杜家的教育手段成就了杜謙永,卻荒廢了謙遠。其實,如果換一個環境,弟弟並不見得會比哥哥差。
那件事情以後,杜家遣走了大批用人,花了不小的一筆封口費。他則是非常識時務地主動請辭,連同另外一位教授弓道的男子。餘下來的事,他不知道,也無心去知道了。
不過現在看見謙遠,他卻會覺得一絲愧疚,如果他可以不那麼明哲保身,這個男孩或許不會像今天一樣。
所以他微微點了下頭,「我幫你,謙遠。但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
謙遠驚喜地抬頭,「多謝老師!」
「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也只能稍微指導你一下。你現在先來試試居合。」在寬大的道場裡,柳仁吩咐已經換好劍道服的謙遠。
「居合?」那個不是初學者練習的東西嗎?小時侯已經練得夠多了。
柳仁看出他的疑惑,從容道,「你不要以為居合是初學者才練的東西,不但是練姿,它同時也是練心,況且你已經有幾年沒有碰刀了,現在有必要找回感覺。以後諸如此類的說明我不會再說,你要麼聽我的吩咐,要麼就離開。」
謙遠不再說話,靜靜地站到場地中央。分開兩腳,微微傾身的姿態還是那麼優美漂亮,拔刀,橫一文字,豎一文字,以及袈裟斬,動作完成得緩慢舒展,剛勁有力。天才不愧為天才,他和杜謙永,身體上的優勢都是不言而喻的,柳仁非常滿意地看在眼裡。很快,他允許他試斬。那柄閃著寒光的刀脯一出鞘,電光火石間,木樁便悄然滑落,當幾名學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見刀早已入鞘。
可能僅僅零點幾秒的時間,留在觀者印象裡的,只是眼角一閃而逝的寒光,一縷犀利的短促的風,以及一分為二,切口整齊的斷裂木樁。
快得令人歎服!
但是杜謙永,一定可以比他做得更好。這才是問題所在。
星期六早上,毛毛雨飄得洋洋灑灑。
這是嘉夜第一次來杜謙永家——大得幾乎可以稱做莊園。有鬱鬱蔥蔥的樹林,靜謐宜人的人工湖和偌大的高爾夫球場……主別墅是一棟象牙色的歐式建築。但那卻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她被領至一間位於竹林深處、與世隔絕的武道館。古樸光潔的木屋,隔音效果異常的好,走進道場的那一刻,外面的雨聲變得幾不可聞,但這奇怪的肅穆氛圍卻令她有些無所適從。
道場裡端坐著幾位身穿劍道服、表情嚴肅的男子。
就在嘉夜完全不知所謂,正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身後的木門刺啦一聲被拉開。她回頭看去,進來的竟是身穿劍道服,手握長刀的風揚!
差一點點她就認不出他。不單是那身陌生素雅的劍道服,還有他那頭原本漆黑如墨的半長髮,竟赫然挑染成惹眼的栗色,比起杜謙永略長而飄逸的碎發,明顯更加隨性不羈。這個樣子和杜謙永站在一起,儼然成了兩個人。
「……還記得你說的話吧?」杜謙永驀地出聲。
風揚帶著不置可否地微笑先看了嘉夜一眼,然後才轉向杜謙永,故作輕鬆地撇撇嘴,「放心,我不會賴賬。」
杜謙永眉頭輕鎖,「如果那個時候你是太衝動,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這算什麼意思?決鬥?開什麼玩笑?嘉夜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他非要執著於贏過杜謙永?他又怎麼可能贏得過杜謙永?她萬分緊張地注視著風揚:說你後悔了吧!走出去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這個白癡!為什麼你總要幹這種幼稚可笑的事情?
回答她的只是風揚靜靜的凝視,這個瞬間,他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複雜,那張時刻玩世不恭的笑臉,就這麼突然在她面前變得陌生。
他的眼裡閃爍著無數理不清頭緒的、混亂的決絕:後悔?我可以嗎?一旦現在後退一步,就等於注定我永遠只能當杜謙永的影子。
兩個人沉默著從嘉夜身邊走過,裙擺掠過她的眼角,在她面上扇起一縷風。空氣裡的冰涼似乎加劇了,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無差別決鬥,點到為止。」其中一名身著劍道服的男子用平板的聲音這麼宣佈。
殘酷的決鬥,還沒等她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要開始。
風揚和杜謙永相繼站到場地中央,左腳向後斜撤,邁開一個紮實漂亮的弓步,同時低首頷胸,繃緊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這一瞬的寂靜散發著一種可怕的驚心動魄。在拇指抵著的刀柄下,那即將出鞘的是寒光攝人、貨真價實的真刀!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難道他們把她叫到這裡,就是要讓她目睹一場可怕的手足相殘?!就是要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個掃把星的緣故?
端坐在道場裡,她卻只感覺天旋地轉。
氣勢凌厲的拔刀只在瞬息之間!凜冽的刀光像針一樣紮著人眼,冷金屬相撞的聲音時而尖銳時而空洞。
杜謙永的招式依然犀利,每一擊一斬火候都相當到家,速度更是令人瞠目,驚人的臂力常可以將對手的兵器震得脫手!然而目前看來,風揚似乎也發揮得不錯,竟然可以抵擋住杜謙永好幾次全力一斬,這在在場的一行劍術修行者眼裡,無疑是相當驚人的。
「噹」的一聲拼刀,嘉夜被嚇得怔住。
那兩個人,也許這麼多年來還從沒有像此刻一樣離得如此之近!鋒利的刀刃就架在他們眉宇之間,正磨擦出如冰塊破裂般的一連串嘶鳴,冰冷刺耳,充滿敵意。就如同他們此時對視的眼神和緊鎖的眉頭,如同他們身上散發的狼一樣的暴戾。
幾乎拼盡雙臂的力量,風揚才率先將杜謙永咄咄逼人的壓迫式進攻擋開!
隨著「鏜」的一響,杜謙永向後退的步伐竟頭一次有些不穩。
杜謙永絕少出錯,想要贏他,就一定不能放過他出錯的那一瞬間!
不能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孤注一擲的光閃過風揚的眼睛,隨即一個凶狠的豎斬向杜謙永劈頭落下!無論是力道或是速度,這一斬都勢在必得!
杜謙永緊急地揮臂迎上!在離額頭僅一分米的地方驚險地橫攔下直劈而下的刀刃!
然而他的動作依舊有些勉強,由於刀刃離自己的頭頂太近,以至於他無法順利施力。想要在這種處於下方的劣勢下扭轉乾坤,光用刀技是行不通的。
於是他忽然起腳,一記側踢狠狠將風揚踹開!
「呃!」風揚捂著腹部連退好幾步。他險些忘了,決鬥是無差別的。
兩人的距離拉開,處於危險的對峙狀態。
現場的氣氛很微妙,好像連呼吸都可以將對方置於死地。
激烈的格鬥和緊繃的神經讓風揚的耳邊變得嗡嗡的,他只能聽見強迫自己嚥下的聲聲喘息。半失聰的聽覺,以及險些要被壓破的肺,讓他不禁要懷疑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狼狽。為什麼杜謙永看起來還是如此從容冷靜,而他卻辛苦得要命?
安靜的空間裡有一種隱蔽的氣味,沿著空曠的房頂屋樑,飄過四周陌生冰冷的視線,合著汗水和嘴裡的血腥味,悲天憫人地向他襲來。
那是孤獨的氣味。
這裡的一磚一瓦,那些身穿劍道服的人們,沒有一樣是站在他這一方的。他該知道的,自他一腳踏進這方土地,他就該知道的:這個空間排斥著他的存在。
只有嘉夜。
那雙被汗水迷濕的眼睛裡,小心地映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只有她不是屬於這裡的,她身上留存著和他在一起時的氣息和剪影。他很慶幸她能來這裡。
給我哪怕一絲鼓勵吧,我想我是真的需要。
杜謙永變換了握刀位,他的一顆心又再度警惕起來,手指下意識地捏緊刀柄。柳仁老師的叮囑迴響在耳側:千萬不能錯失良機,杜謙永不可能失誤兩次,一旦錯過,你必無勝算!
該死的,他就是錯過了!不過沒關係,沒有機會,他可以自己製造機會!
眼神剎時變換,一個勢如破竹的推刺!
杜謙永反手豎擋,一個精巧地轉腕,又穩又狠地將風揚的刀逼開,同時由守至攻,一刀上段刺襲向對手!
風揚緊急迴避,鋒利的刀刃舔著他的左肩而過!
兩人不知不覺間幾次換位,以迅疾如風的速度回轉,霸道飄舞的衣袂渲染出一副華麗卻血腥的畫面。
偶爾,兩人兵戎相向的場景會像電影鏡頭一樣定格在嘉夜腦海中,比如此刻,右邊的是風揚,手裡的長刀刀尖向上,目標直指對手的頭部,前傾的身體像追捕中的獵豹,無數條衣紋和褶皺自手臂和腰際向後撤去,彷彿可以聽到風聲獵獵;左邊是杜謙永,毫無破綻地側讓迎擊,刀緊迫地架在下頜,相比動態的風揚,他卻是如雕塑般的靜態,身體恰到好處地微微後傾,眼神依然是居高臨下的孤傲。
嘉夜眨了下眼,眼前的畫面又陡然劇烈起來。她忽然一瞬間恢復了心跳,恢復了理智。傻了嗎?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目睹這種無謂的遊戲?那兩個自相殘殺的男生有沒有絲毫注意一下她這個旁觀者的心情?不管這件事是否與她有關,她的立場都像個蠢到極點的白癡!
風揚,哪有人像你這樣隨便就把誰當成賭注的?
還有杜謙永,為什麼你要縱容你弟弟這麼無聊的提議?
除了互相傷害,她看不出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結局不管是怎樣她都無法接受。
於是她默默地起身,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虛弱地離開。
身後又一聲鏗鏘的撞擊,她的心也猛地被撞,然而她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力量彷彿突然從身上消失。原本處於攻勢的風揚,一下被杜謙永的刀勁推得好遠。
嘉夜的離開,帶走了他身上最後可憑依的勇氣。
沒有了支持,他也不能輸!可是現在除了不能輸這個念頭,他究竟還能依靠什麼?
杜謙永的攻勢開始變猛變快變得應接不暇,他向來是後發制人,在對手筋疲力盡得近乎絕望的時候,他便開始用自己驚人的持久力給予對方最冷酷的打擊。
所以每一個輸給他的人,最後的表情,都像是永遠無法從震驚中甦醒,永遠無法抬起頭來。
持久的拚殺,不僅磨滅人的力氣,也磨滅著人的意志。
他終於虛脫地單膝跪在地上,突然感到不可思議的疲憊,如果不是憑靠那把撐在地上的刀,他想他可能連支撐下去的力氣都沒有。
他記得自己即使一個人對付十個渾蛋也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在杜謙永面前,他竟是如此不堪一擊!該死!太誇張了吧!
他試著起身,卻驚恐地發現右腳已經沒有知覺。麻木了嗎?他緊鎖眉頭,也難怪,他太沒策略了,一開始時消耗了太多力氣。
杜謙永遲疑地邁開一步,卻並沒有趁勢進攻。四周的人都不由覺得古怪。為何不進攻?明明可以現在就結束一切的。
風揚抬頭,讀出杜謙永眼裡的苛責:如果是男人,起碼不要連輸都輸得這麼難看!
該死!他是真的在鄙夷他!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股力氣,他拖拽著麻木沉重的身體完成最後凶狠的一斬!
雨聲越發大起來,眼前的景色成了一片朦朧的翠綠。
道場裡面從剛才開始似乎就沒有聲響了,嘉夜不知道那是她的錯覺還是因為被雨聲掩蓋。她只希望永遠不要聽見那無聊的比賽結果。
刺啦——遠處,某扇門被拉開,然後,陸陸續續有登登的木屐聲,由遠及近。
她的心抑制不住一陣狂跳,更抑制不住地轉身——身穿劍道服的諸位從走廊左面的拐角一一走來。然而直到他們的身影都消失在另一處拐角,那兩個人卻仍沒現身。
她要不要趕快離開?趁她還不知道什麼的時候。
疲憊的腳步聲。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會是……
「嘉夜。」出現在面前的是杜謙永,被汗水沁濕的半長髮貼在臉頰,格鬥後的熱氣散發到微涼的空氣裡。
她愣愣地看著他走過來,從屋簷下走到她所在的草坪上。她注意到第一滴雨水那麼湊巧地打濕他的睫毛。
「你為什麼站在這裡淋雨?」他審視她,微微蹙眉。
「結束了?」她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杜謙永靜靜地看著她,最後只是說,「……你不該中途走掉。」然後便轉身離去。
她遠遠地望著。
那個人悄無聲息地躺在一片肅穆的空曠中,仰著頭,像是雪原裡瀕臨死亡的旅人,目光似乎正透過屋樑的一隅找尋著曾指引他的遙遠星辰。
只這麼看著他,從來沒有過的疲憊頹唐的樣子,她就覺得有什麼東西驀地從胸口湧上來,衝到喉嚨,衝到眼眶,她只能費力地忍著。
咎由自取,惡有惡報,這樣的成語終於都在他這個壞蛋身上驗證了。
那麼現在,他們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呆呆地望著,呆呆地想。
刷拉一聲,那個人緩慢地從地上撐起來,兩個人的視線措手不及地撞到一起。
風揚遲疑著開啟嘴唇,她卻慌亂地退後兩步,很快就逃得一乾二淨。
「傻瓜……」他苦笑著倒回地上,眼神卻飄落在她曾站立的地方,「我不過是想跟你說聲再見。」
可是,終究還是那麼不甘心!
那麼的不甘心!
「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用,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於是她就這麼獨自一人走在陰沉喧囂的雨中,熱鬧的城市此刻被鍍上一層憂鬱的深藍色,已經開始有了蕭瑟的氣息。她手裡素淨的黑傘夾在攢動著的五顏六色中,顯得有點寂寞。
車子從身邊飛馳而過,撕裂開潮濕的空氣,將晦氣的冰涼甩了她一身。
真討厭啊。一切都是一種要發霉的味道,她也好像要發霉了似的。
走到斑馬線處,和身邊兩三個高中女生一起耐心地等待著。誰知在等來綠燈之前,卻先等來了那個意想不到的人!
——風揚就站在街對面,雙手插在褲袋裡,頭習慣地微偏,模樣無精打采,依然傲慢地誰也不看,卻有種讓人無力抵擋的頹廢和帥氣。
「喂!快看那邊的帥哥!」
「啊,就是那個!好有型!」
「你覺不覺得他長得像杜謙永?」
「真的耶……」
就在嘉夜身旁的女生一個勁興奮的時候,風揚的目光無意間投向這邊,驀地發現了嵌在人群中不起眼的她。
嘉夜忽然很害怕,害怕他會橫穿馬路朝她跑來!
燈亮了,她被擁擠的人群推搡著,機械地邁開步伐。
儘管她使盡全力不讓自己去看風揚,然而他卻始終存在於視野的一角,任憑她如何都揮之不去。
混亂的腳步聲合著她混亂的心跳。
「啊,真的好像杜謙永哦!」
這興奮的叫聲讓她一怔,驀地抬頭時,剛好看見那抹栗色的頭髮,看見他冷俊卻精緻的臉。
不可以!他們已經是陌生人了!她堅決地低下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擦身而過的剎那,時間彷彿陡然停了半拍……
風揚身上熟悉的霸道氣息一飄而過,她感到他的身體微微僵住。
他失神地停在路中央,回頭看著嘉夜遠去的背影。
那就是陌生人的背影嗎?
她什麼都不敢多想,只是一個勁兒埋頭走路。走過那條不長的斑馬線,彷彿是淌過一條湍急的河流,她害怕再被某個漩渦捲入其中,只想著快點踏上安全的對岸。
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綠燈亮起,堵在馬路兩頭的車流終於推搡著開始移動,幾秒中,世界就重新活了過來,畫面開始有了流動的色彩,耳邊的聲音變得立體,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雨靴啪嗒啪嗒的聲音,和天邊隱隱滾動的雷聲。一種解脫的虛弱感漸漸從腳心蔓延上來。她一度累得想要跌坐在地上。
訥訥地穿梭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中,擦身而過的人們,身體都是那種可怕的冰涼,口中彷彿有若有若無的歎息,淺淺的,無奈的,悲哀的歎息。雨聲溫柔,淅淅瀝瀝,像是戀人的甜蜜絮語。
她才走了十幾步,就再也邁不開步了,停在某家音響店門外,盯著櫥窗裡陳列的新上市的CD,一陣茫然。
眼睛乾澀地眨了一下,突然,視線的焦點全要命地集中到櫥窗上倒映的人影:——在街的對面,一棵細細的行道樹下,他正默默地看著她。
孤傲不已地站著,無精打采地站著,雨水濕了一身,顯露出風揚身上最純粹的黑,最溫柔的白,他就像匹受了傷的美麗雪狼,彷彿只剩下這個俊傲的軀殼,倔強地抗拒著,不知名的某些東西……
他很孤獨,他背後的行人,沒有一個看得見他的存在。
雨水順著透明的櫥窗滑落,模糊了嘉夜的視線。
她壓著胸口,沒讓那裡的難受一湧而出。
走吧。邁開腳步,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一件事。
她壓低傘沿,試圖遮住控制不住總要漂移的視線,可是!
那些櫥窗!那一面接著一面的櫥窗!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條街上竟然有這麼多櫥窗!它們像一面面夢幻的鏡子。他的身影明明那麼不顯眼,為何她卻總能一眼瞥到?
風揚無意地、緩緩地跟著她的步伐,沒有刻意一直盯著她,只是偶爾,無辜地,有所期待地望著她。
出神的時候他撞上某個路人的肩,對方一陣呵斥,他卻根本連發火揍人都沒了心力。
風揚!求求你!別這麼看著我!我們現在已經是兩條平行線了!
嘉夜加快了腳步。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他們即將要永遠分道揚鑣的地方。
在岔路口右轉的時候,從某扇車窗上,那個熟悉的倒影又一閃而逝。那一瞬間,她只看到他身上刻著的深深的茫然。她的腳步有一絲停滯,她忽然想知道他現在的表情,忽然想知道他是不是還這麼傻傻地矗立在十字路口。
也許她也在無意中傷害到了他。算了,不用去追究誰對誰錯了。那些傷痕,總有一天會慢慢平復。如果連她都可以,他自然更可以。
風揚仍靜靜地站在分岔口的那一端,眉頭還是桀驁地輕蹙著,全身散發著讓人不敢貿然靠近的危險訊息。這是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迷亂和茫然,以至他找不到表達它的正確方式。
雨,極其甜膩而殘酷地朦朧了眼前的世界。
嘉夜的腳步在一陣倉皇后變得安定緩慢,大道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拋到身後,她拐進街邊的小公園,疲憊地站在一棵樹下。
對面的街道靜靜地傳來一首歌,她抬眼看著從傘沿下洩露出來的那抹深沉的藍灰,歌聲好似一隻被雨水打濕的小鳥,盤旋在灰色的天幕下,翩然而至她的耳邊:Noticeme,takemyhand(看著我,牽著我)
Whyarewestrangerswhen(為什麼一定要在我們)
Ourloveisstrong(愛得最深的時候變回陌生人)
Whycarryonwithoutme(為什麼一定非要如此不可)
everytimeItrytofly,Ifall(努力地飛翔,卻一再墜落)
Withoutmywings,Ifeelsosmall(失去雙翼的我,是如此渺小)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AndeverytimeIseeyouinmydreams(即使在夢裡)
Iseeyourface,you'rehauntingme(你的面容仍揮之不去)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Imakebelievethatyouarehere(幻想你從未離去)
It'stheonlywayIseeclear(成了我惟一的堅持)
WhathaveIdone(究竟是錯在哪裡)
Youseemtomoveoneasy(為何你卻能如此平靜)
AndeverytimeItrytofly,Ifall(努力地飛翔,卻一再墜落)
Withoutmywings,Ifeelsosmall(失去雙翼的我,是如此渺小)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AndeverytimeIseeyouinmydreams(即使在夢裡)
Iseeyourface,you'rehauntingme(你的面容仍揮之不去)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Imayhavemadeitrain(若是我喚來這場苦澀的雨)
Pleaseforgiveme(是否還能求得原諒)
Myweaknesscausedyoupain(若我的懦弱曾是你的痛苦)
Andthissong'smysorry(此刻我的歌聲將是我的道歉)
AtnightIpray(夜夜祈禱著)
Thatsoonyourfacewillfadeaway(祈禱你帶來的苦澀終會遠去)
AndeverytimeItrytofly,Ifall(努力地飛翔,卻一再墜落)
Withoutmywings,Ifeelsosmall(失去雙翼的我,是如此渺小)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AndeverytimeIseeyouinmydreams(即使在夢裡)
Iseeyourface,you'rehauntingme(你的面容仍揮之不去)
IguessIneedyou,baby(我想我是真的需要你)
昏暗的酒吧裡,穿著一襲紅裙的女子雙手攏著麥克風,正悠悠地唱著這首EVERYTIME.風揚整個人窩在華麗的暗紅絨沙發裡,一身緞子般發亮的黑色襯衫和磨破了的牛仔褲,那抹栗色的頭髮在閃爍的燈光下明艷欲滴,緊蹙的眉頭,緊抿的唇,眼神此刻正落在某個酒瓶上,冷酷而煩躁。
「嘿,蝮蛇,」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子靠過來,兩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挑逗地勾著他的輪廓優美的下頜,「看不出來你不說話的時候這麼誘人呢!」
女人正準備獻上自己的吻,卻被風揚毫不客氣地扔在沙發上。
「死人,這麼凶幹嗎?」她抱怨著捋捋頭髮。
「喂!何必嘛?為了一個女人傷心成這樣?這根本就不像你的風格嘛!」大漢毛躁的胳膊大肆攀在風揚肩上,嘴巴裡酒氣沖天。
他悶悶地甩開大漢的手臂,微斂著眼睛睨了四周的人一眼。男的,女的,都是他在這家打工的酒吧裡結識的男女,現在是認定他倒了霉跑來好心安慰他了。
「為女人傷心成這樣?誰說的?」他歪了歪了嘴,惡言惡語地問。
「蝮蛇,別瞞我們了,大家都是朋友嘛!那個叫游雅的,老實說,陰沉沉的,根本不適合你!」一個短髮的運動型女孩輕鬆自若地說。
他憋了一臉的笑,斜著眼看了她一眼,「游雅?」
「啊,是啊。」女孩伸直脖子,詫異地看著他。
「的確,為了那種女人不值得。為了誰都不值得!」他笑,順手抓起一杯酒,一仰而盡。
「呵呵,好酒量!這才是我認識的蝮蛇嘛!」大漢也豪爽地乾掉一杯。
「喂,」風揚鼻子裡冷哼一聲,手裡舉著酒杯晃過眾人,「我們不要來這麼沒氣量的好不好?」他叫人開了兩瓶烈酒,自己率先拿起一瓶,仰頭就喝!
大家起先吃驚地盯著他,接著便驚歎著叫好,不過除了大漢終究誰也不敢跟酒量驚人的蝮蛇拼酒。
喉嚨裡汩汩的聲音,冰涼的液體順流而下的感覺讓風揚大呼過癮。
真是,這明明才是屬於他的生活啊!夜晚,酒吧,豪飲,不負責任的說話,不著邊際的說謊,做愛做的事,揍想揍的人。像單細胞動物一樣簡單快活。不用老是要小心呵護著什麼,提心吊膽地守著什麼。
於是兩個人就這麼你方唱罷我又來,在眾人的驚歎連連中,瓶子一個接著一個被喝乾,摔倒得遍地都是。
嘉夜洗完澡,靜靜地盤腿坐在床上,靜靜地望著手邊的手機。
好像在冥冥之中又聽到鈴聲響起,看到一閃亮起的屏幕上他大言不慚的:剛看到一個爆好笑的笑話,第一個發給你……
嘴角勾起一抹恬靜的笑。
風揚……
這將是永遠留存在她記憶深處的一個名字。
帶給她前所未有的煩惱和不可思議的勇氣的名字。
窗外,雨還在繼續,但是已經很小很小,它所洗去的一切都會沿著縱橫交錯的傷口流進汪洋大海。
明天,一定會是個雨過天晴的好日子。
要說再見了,這是她向他告別的最後儀式。
拿起手機,盯著屏幕上最後一條短消息,她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卻沒有眼淚。
手指輕輕地放到確定鍵上。
「再見了,風揚……再見。」
刪除——確定。
「媽的!你小子喝得太多了!!」
「該死的你說什麼?!我明明……嘔!!」
「嗚哇!我的大少爺!麻煩你不要吐在我身上啊!!」
他惡劣地咧嘴笑著,悶悶地嚷了一聲,「騙你的啦……」
「你他媽還有精力哄我?!」彪悍的大漢氣得想要給他一錠子!
「我真的好想吐……」他掙脫開那人的肩膀,虛弱地靠在電線桿上,幾次變換姿勢輾轉反側。
大漢遠遠地看著他,歎了口氣,「想吐就吐出來啊。」
眉頭又不知在什麼時候緊緊地糾結在一起,「可該死的我吐不出來!」他的聲音由強轉弱,不肖一會兒,整個人已經蜷縮下去,抱著身子難過地蹲在路邊,「我怎麼都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