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爸爸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之後,早餐桌上他就再也不能享受媽媽煎的荷包蛋了。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回,蘇遠智都跟我說:「真奇怪,不就是煎蛋麼,為什麼你們家的就那麼好吃?」雞蛋脆弱的殼在鍋邊上輕輕地一響,因為動作輕柔,所以聽見的人誰都不會聯想到「粉身碎骨」上面去。總是在這一刻,媽媽會自言自語道:「我最討厭把雞蛋清滴到鍋邊上了。」她可能沒有意識到幾乎是每次煎蛋的時候,她都會這麼說。蛋清就像是一滴碩大柔軟的雨滴,準確地滴落下來,硬是被那片滾燙的油滴歸置成一片整潔的白色雪花。媽媽還嫌這形狀不夠圓,輕輕地拿鍋鏟在邊緣處休整著形狀,像是在做雕塑,鮮艷的蛋黃晶瑩的微微顫動著。然後媽媽恰到好處地把它們翻個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有時候爸爸會用一種非常冤屈的語氣說:「就讓我吃一個嘛,一個而已,就今天,我的胃其實已經好了……」媽媽像個女王那樣,不怒而威地反駁回:「想都別想。」然後她就開始炫耀一般地把完美的煎蛋分給大家,我,哥哥,她自己,有時候還有小雪碧——莫名其妙地,雪碧現在經常會留在這裡過夜,還能為什麼呢,姐姐一定是交了新的男朋友;當然,還有外婆。
外婆來到我們這裡已經兩個星期了。媽媽說,外婆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按照公歷來說,應該是79歲。可是外婆一點不像,雖然她頭髮是全白了,可是她看上去是個漂亮的老人,還很喜歡穿大紅色的毛衣。只不過,她的記憶力和智商,都在這兩年內迅速退化成了一個小孩子。
她很乖的坐在餐桌前,認真地研究著面前的餐具。爸爸把她那份煎蛋小心的安放在她面前,她抬起臉,用滿是皺紋的臉龐對爸爸一笑:「謝謝。」爸爸幾乎是有點兒羞澀的笑了:「您謝什麼呀——」然後外婆禮貌地問爸爸:「請問您——怎麼稱呼?」她每天總會問爸爸這個問題,爸爸也每天都只能哭笑不得的回答她:「我是南南的爸爸。」
有時候她還會執著的追加一句:「哦,南南的爸爸,您貴姓?」有一次小叔非常幽默的代替爸爸回答說:「他……免貴姓鄭,我也。」然後指了指哥哥,說,「她也一樣姓鄭,您就不用問了。」外婆滿意地點點頭,「這麼巧。」
但是她到了第二天,甚至是幾個小時以後,就會再問一次。單爸爸又一次無奈的回答「我是南南的爸爸」,她又遇上了新的困惑:「南南?」「您連南南都不記得了麼?」爸爸說,「南南是您的外孫女啊。」
「誰說我不記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我們南南還沒放學,她上四年級了,個子長得比好多小孩子都高。」說完了,她還沒忘記對身邊的我微笑一下。她記憶的喪失給我造成的最直接的損失就是——她不肯給我過年的紅包,因為她的紅包準備好了要給「南南」,她倒是執著的吧紅包塞給了雪碧,可能是雪碧的身高比較符合她對「四年級的南南」的印象。
有時候我也試著想像,如今,外婆眼裡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她生活在一群……一群她一會兒認識,一會兒不認識,一會兒又似曾相識的人之間,對她而言沒有絲毫不感到惶恐麼?弄不清楚所有人的來歷,對她而言沒有關係麼?在她耐心的詢問每個人「貴姓」的時候,她會問問自己是誰麼?就好比現在的早餐桌上,她似乎每天都是個初來咋來的客人,可她怎麼還是這麼怡然自得的呢?
她認真地咬了一口煎蛋,然後認真地看著正好坐在對面的哥哥,認真地說:「好吃。」那種表達方式和北北異曲同工,就像信任著日昇月落一樣,信任著我們這些生人。
媽媽從廚房裡走出來,走到她的身邊。她抬起頭,想起剛才告訴了哥哥的事情沒有告訴媽媽,用力的重複了一次:「好吃,玲玲。」她唯一認得人,唯一一個永遠不會叫錯名字的了,就是我媽媽了。「媽,」我媽媽耐心的略微俯下了身子,「你想喝紅棗茶,還是白米粥?」
外婆似乎只聽見了前半句,不放心的念著:「紅棗茶,我要喝。」
「三嬸。」哥哥的聲音叫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些天,在飯桌上,只要他一開口說話,我就會特別緊張——還以為他真要跟媽媽提起搬出去的事情來,我可不知道,要是真的發生了,我該怎麼辦,還好,他只是說,「你坐著吧,我去拿。」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哥你就不能讓人省心一點兒嗎?
我曾經以為,哥哥無論怎樣都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似乎是有一句成語叫「言出必行」吧?也不知道,外婆這種病,會不會遺傳的,等我活到那麼老了,也會像她一樣忘記一切嗎?難道真的也會忘記去年那個九月的晚上麼?要是我把那一天的事也忘了,就基本上等同於我忘了隨時鄭南音,我都忘記了隨時鄭南音,那麼我成了誰?真厲害,外婆是怎麼做到的呀?——天哪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剛剛在想什麼,為什麼扯到外婆身上來了——外婆正在無辜的喝她的紅棗茶呢。總是這樣,我總是得用盡全力的想,才能招呼來一些最開始的念頭。沒錯的,我想說的就是,去年九月初的凌晨。
那個夜晚漫長的就像是八百米測驗時候的跑道。哥哥酩酊大醉,他在經歷旁人無法想像的劫難;對我而言,也是如此,因為我是唯一的觀眾。我如坐針氈的注視著她一言不發的痛苦,我曾試著一次次的重複:「哥哥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抱來的,我才不在乎血緣那種鬼東西……」他瞪著我,狠狠地說:「閉嘴,給我安靜點兒。」
於是我只好重新乖乖的重新做回觀眾,靜靜地看著他喝道完全喪失意識。煎熬的,一分一秒的期盼著大幕冷趕緊落下。不過心裡卻也模糊的閃爍著一個念頭:你呀,只會對我凶,只會蠻橫的對我說「閉嘴」——你到是和你的仇人算賬啊,幹嘛面對著她的時候,你就什麼都不敢講了呢。我指的是,東霓姐姐。——不過算了,都到了這種時候,我還計較什麼呢。
其實我知道,自從姐姐毫不猶豫的吧不該說的事情說出來以後,她也很難受,她也在忍受著折磨——我相信人會被自己做的錯事打垮,那種被自己傷害了的感覺,甚至要比被別人傷害了以後還糟糕。不過我不同情她。因為她本身就是一個永遠都在原諒自己的人——好吧,我也是這種人,總是一邊闖禍一邊在心裡暗暗地允許自己這麼幹。但是,哥哥是不同的。
可能在這個家裡,不對,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哥哥對他自己有多麼苛刻。
不管別人做了什麼,他都可以替別人找到理由,可能正因為他太能理解別人的弱點了。可是對待自己的弱點,他卻永遠都像是對待一個躺在人行道上冒煙的煙蒂那樣,毫不猶豫的用力踩滅它。他根本就是把自己當成是別人,又把吧別人當成了自己。
我無能為力的站在姐姐家的客廳裡,看著姐姐對他吼叫——誰讓我也有姐姐家的鑰匙呢,而且,說真的,那天我其實在門外就聽見裡面在吵架了。我輕輕地打開門溜進去,確實是不想打斷那個場面——我姐姐吵架吵得很精彩的,非常具有觀賞性。不得不承認,她那天的發揮,更是天後級水準。
「你是老天爺嗎?請問你現在在代表誰說話?你不會是在替天行道吧?」
「這個家真正的野種不是我,是你鄭西決。是奶奶他們為了救爺爺的命,花了八十五塊錢在醫院買回來的私生子。」「你現在知道為什麼二叔死了二嬸也不要活了吧,因為她和你根本沒有關係……」
「人生就是這樣的,你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糊里糊塗的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麼無辜,不要再跟我五十步笑百步了!」
……
可正因為我不是看客,所以那個瞬間,我才恨她。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她的對手,她明明知道哥哥最終還是會原諒她。
「南音,這件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你要裝到底,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當哥哥慢慢地跟我說出這句話,我知道,他挺過來了。對於他而言,所謂「挺過來」,指的就是成功的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巨大的創傷面上過有條不紊的日子。姐姐總拿這點來笑話哥哥自欺欺人——可是,一個平凡的人,想要活出一點兒清潔的尊嚴,又能怎麼辦呢?她根本不懂,那不叫自欺欺人,因為哥哥是真的用盡了全身力氣,咬著牙,等待真正的平和跟風度降臨。
小叔和陳嫣結婚的時候是這樣,江薏姐離開的時候是這樣,還有——我們倆第一次看見北北的時候,隔著暖箱的玻璃,北北像是個小動物那樣閉著眼睛安詳的蠕動——他們說她被放在這裡面是因為得了肺炎,不過很好治的。真是神奇,還不會睜眼睛呢,她居然也長了肺。哥哥不懂聲色的靜默著,我說:「看上去好小呢。」隔了幾秒鐘,他才回答我:「是。」於是我知道,他剛剛在發呆。我暗暗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在微笑著。那個笑容不是給北北的,因為他的眼睛盯著透明的暖箱壁上那抹被光塗得更亮的地方。他是在笑那個隱約映在上面的,自己的臉。
隨後在一片每個人都熱鬧忙碌的喧鬧,他對陳嫣說:「恭喜你了。」
當他發現原來在每個人都熱鬧忙碌的喧鬧中不顧姿態的「贏」,他就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又沒自如的「輸」。不過他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我判斷輸贏的標準。所以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只要哥哥不動聲色的謝了幕,那麼不管已經上演了什麼激烈的劇情,不管居中角色和下面觀眾(當然他們是同一批人)怎麼把別人的平靜踐踏成了街心公園的草坪,我們照舊還是迎來了一個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照舊像這樣圍在一張桌子上吃早餐,照舊看著媽媽一邊給大家分煎蛋一邊丟個眼裡的顏色給爸爸,照舊聽著外婆執著的問大家貴姓——生活的慣性是強大的,我哥哥比生活還強大。
我以為這一次也像以往一樣。他掙扎了,他沉默了,他要我和他一起守口如瓶,是的這次的事件比原先都要嚴重些所以他要去遙遠的四川山區躲藏一陣子,但他畢竟還是如往常那般謝過幕。可是他居然說他想搬出去,這真讓我心驚肉跳。哥哥,謝過幕就不能反悔的——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反悔呢?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反悔過嗎?鄭南音,你會不會太自私了?
「南音,趕緊吃啊,又在發什麼呆。」媽媽說,「等下還得帶外婆去公園遛彎兒,你別磨蹭。」
「急什麼呀。」我咬住了筷子頭。
「我和你們一起去,我得趕時間。」媽媽站起身子開始收拾碗筷了。
糟糕了。不過我面不改色地說:「不用你跟著,有我帶著外婆就足夠了。你不是要上班嘛,反正你得搭爸爸的車,就先走嘛。」
「我今天不坐你爸爸的車,」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我今天不去單位,得去開會,那個地方穿過公園就到了。」
這下徹底沒戲了。我只好低下頭給蘇遠智發短信:「你出門了嗎?」
他回道:「我已經在公園了。」
「很倒霉,今天我媽媽一定要跟著。你先躲遠一點兒別過來,等我媽媽走了我再給你短信,對不起哦。」
「就算是看見你媽媽也沒關係的。」
「可是她一定又會嘮叨的。她會罵我像做賊一樣。還會再罵我都決定考研究生了可還是整天貪玩,總之很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非常自我欣賞地歎了口氣,讚美我在自己手機上按鍵的速度。
「那好吧。」
「你想我嗎?」
伴隨著我的手機短信提示的那聲「叮咚」的脆響,媽媽惱火地抬高了嗓門:「鄭南音我叫你快點兒你聽見嗎?吃個早飯也放不下你的手機啊!」
「來了嘛——」我從空蕩蕩的桌面上拿起我自己的碗筷衝進了廚房,都還沒來得及看他究竟回復我什麼。
不知為什麼,龍城的二月總是讓我覺得,冬天就是要這樣永遠永遠持續下去了——準確地說,是讓我覺得,冬天永遠永遠這樣持續下去,也挺好。陽光又柔軟,又寒冷,不過沒有那麼嚴酷。我和媽媽走在外婆的左右,讓外婆像個孩子那樣地被保護在中間,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公園裡那些死都要維持綠色的無聊松柏。「你不能走慢一點兒嗎?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跟不上。」——總之,媽媽永遠有辦法找到我的錯處,如果我真的走慢一點兒,她一定又會說:「你到底在磨蹭什麼啊。」她在哥哥、姐姐,以及北北面前,永遠是一副柔聲細氣,無微不至,然後公允寬容的模樣,可是面對著我和爸爸,就不同了。
外婆非常篤定地轉過臉,衝著媽媽說:「是去夫子廟吧?」
「媽,今天不去夫子廟,改天再去。」這是每天早上散步的時候都會出現的對白。反正外婆不知道她已經離開南京了,跟她解釋也沒有用的。
「春天很快就要來了,媽。」媽媽說話的語速最近越來越慢了,似乎只要慢慢說,外婆就能全體聽懂,「等天氣暖和了,我們一起去遠一點兒得郊外玩,南音爸爸有個朋友在鄉下有院子,種了好多的蘋果樹,蘋果花開的時候,漂亮著呢。」
「哦。」外婆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不能星期天去,星期天你哥哥他們要過來的。」她是在說我那個把她像件快遞一樣運到龍城來的大舅。
「沒事。」媽媽的語氣中有點兒黯然,「去玩之前我會給他們打電話,叫他們不要來了。」
「這就好。」外婆笑笑,她的問題解決了。
手機又在外套的口袋裡騷動了起來,但居然不是蘇遠智的短信,是姐姐的電話。
「西決在家嗎?」姐姐問。
「應該在吧,學校又沒開學,你打回家去不就知道了嗎?」我漫不經心。
「廢什麼話,」她總是這樣,什麼時候都要做出一副壓倒別人的氣勢來,她都不知道其實是我們大家都在讓著她,「我剛才打回去了沒人接,不然我幹嗎還問你啊。」
「你有事啊?」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明明可以打他的手機」,但是算了吧,那麼較真有什麼意思呢。
「等會你再打回家一次吧,可能他沒醒來。」姐姐說,「告訴他,今天要是有空的話,到我店裡來一趟。真的有事情。」
「出什麼事兒了麼?」
「不是的,我這兒今天來了一個小孩,來應聘服務生。她說她自己十八歲,其實我知道她是西決班上的學生——我只能讓鄭老師來領她回去。」
「好我知道了。」我終於還是沒能平靜地按捺住好奇心,「你怎麼知道她是哥哥班上的啊?」
「總之錯不了的。」她停頓了片刻,還是選擇了不說。
若是放在以前,她絕對不會讓我來替她跟哥哥傳話的。想到這裡,我就有點兒心軟了。她為了讓哥哥去她店裡,居然還這麼詳細地解釋了原因,是怕如果理由不夠充分,哥哥不會去吧?她甚至不願意親口跟哥哥講,是怕被拒絕吧?她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哥哥,不然你就跟她恢復邦交吧,你都不理她這麼久了,也夠了吧?其實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姐那個人有時候講話是不過腦子的……是的,鄭南音是根牆頭草,我自己很早就承認這點了。
媽媽的背影遠去的時候,我和外婆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了。
「外婆,太陽很好吧?」我對她笑。
「是,真好啊。」她也對我笑。
「外婆,等一下會來一個人,是我老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又莫名其妙地有點兒不好意思。
「啊,原來你結婚了啊。」外婆聊天的興致似乎真的上來了。
「是的。可是,我媽媽不太喜歡他。」
「那真糟糕。」外婆雖然沒能弄清楚我媽媽就是她的玲玲,但她還是在很認真地搖頭。
「外婆,你說媽媽要是永遠都不喜歡他,我該怎麼辦呢?」蘇遠智終於遠遠地出現在了十幾米以外的花壇旁邊,我用力地對他揮了揮手,「外婆你看到了嗎,就是他。」
我們倆昨天剛剛見過面的;準確地說,只要他回龍城來,我們每天都會在一起。但是今天,他得跟著家人去外地的親戚家裡,好像是發生了點兒什麼緊急的事情。他的火車兩個小時以後就要開了,所以,我想趕緊再看他一眼。
他靠近我,很自然地在我們的長椅前面蹲了下來,仰起臉,笑著說:「外婆,您好。」外婆也十分迅速地笑了回去。他把一隻手的手套摘了下來,把溫暖的手掌放在了我的膝蓋上。
「都這麼冷了,還穿裙子幹嗎?」他說。
「是有點兒冷。可是,我姐姐就行。真厲害啊,她怎麼零下十幾度都能只穿絲襪呢?」
「你怎麼什麼都要跟人家學。」他輕輕地用那只戴著手套的手。在我腦袋上拍了一下,「待會兒回家去,把褲子換上吧,聽話。」
「我不要。」我歪了一下腦袋,「忍一忍就好了。」
其實他現在可以走了,我只是想看看他,這樣就夠了。
安靜了半天的外婆突然非常肯定地說:「你媽媽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外婆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那一天,蘇遠智的火車開出去幾個小時以後,我第一次在姐姐的店裡看見了昭昭。
還從來沒見過這麼英俊的女孩子呢。她侷促不安地坐在收銀台旁邊的一把高腳凳上,背後是一盤巨大的綠色植物,上身穩穩地不動,任憑修長的腿垂下來,像是對地心引力滿不在乎一樣的筆直,可是穿著球鞋的卻無意識地,硬邦邦地纏繞著高腳凳細細的腿,牛仔褲就這樣撩上來一點兒,連運動短襪的顏色都是男生會選擇的那種——跟她比起來,似乎拿把凳子更撫媚一點兒。她一言不發。最關鍵的是,跟我們所有的人連眼神交流都沒有,若是不小心碰觸到了別人的眼光,就直直地盯過去,似乎覺得這沒什麼不妥。她頭髮很短,輪廓很明朗,窄窄的額頭上是兩道劍眉,可能就是這兩道原本應該長在男人臉上的眉毛讓人覺得她英氣逼人吧——也不全是,她渾身上下漾滿了一種隨時都可以跳下來打籃球的力量,只有在長長的睫毛略微垂下來發呆的瞬間才會有那麼一點兒嬌柔,才會讓人注意到她其實皮膚很細膩,鼻尖也是精巧地翹起來的,還以為她是個樹精,一瞬間就可以重新幻化回身後那株挺拔的植物裡面去了。
我突然間意識到這樣一直盯著別人看有點兒不禮貌,所以很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向了姐姐:「姐,我想喝奶茶。」
「可以。」小雪碧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清脆地說,「不過你今天一定要把欠的帳付清了才給你奶茶。」
「一邊兒去。」我衝她瞪眼睛。
「這兩個月你來喝東西都沒給錢啊,」雪碧完全不接受威脅,「過年你也沒少拿紅包,不要這麼小氣嘛。」
「你還好意思說我小氣。」我氣急敗壞了,「我看你比我姐姐還可怕。」
「這個店的老闆以後就是我。」他斬釘截鐵,「我初中畢業就來正式上班,你們誰都不可以欠錢不給。」
「你想得美。」姐姐從身後擰住了她的耳朵,「誰批准你不念高中的?」
「你上次說的,說我可以不讀高中來店裡幫忙!」雪碧倔強地說。
「我喝多了的時候說的話都不算數,跟你講了多少次了。」姐姐一面把奶茶重重地放在我面前,一面板起面孔教訓雪碧。
依然安靜地注視著我們,她的注視就像是燈光。換了是我的話,聽著雪碧和姐姐這樣的對白——即便是發生在兩個陌生人之間,我也會笑出來的,因為我根本沒法控制自己不笑,也因為我知道只要她們看到我在笑,就會明白我也是個參與其中的人,這樣我就不知不覺間被接納到眼前的場景裡面來了。但昭昭顯然是另一種人,我相信,哪怕周圍響起來暴風雨一般的掌聲,她也可以不跟著鼓掌的。當我遇上這樣的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替他們擔心和尷尬起來。於是我就覺得必須找點兒話來說了。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我微笑著注視著她。
她不為所動地點點頭,但我看得出,她有點兒羞澀。
「你真的就姓昭麼?」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話題了,我總不能跟她說今天天氣不錯吧。
「是。」她說化的腔調硬硬的,嗓音也有點兒沙啞。
「你多大了?」
「高二。」
「別費勁了南音。」姐姐無奈地舒了一口氣,「從她進門到現在,我就沒聽她說過一個完整的句子。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想起來要做服務生的,就她這樣,哪個客人不會覺得添堵?我可伺候不了這樣的夥計。還是個童工。」然後她對昭昭換了一個比較冷淡的語氣道,「再等會兒吧,你的鄭老師會來把你領走的。」
她仍舊沒有反應。我注意到她面前有滿滿一杯白水,但是一點兒都沒有動過。
「姐你到底是怎麼知道她是哥哥的學生嘛。」
她一邊收拾面前的桌子,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搬家的時候,替西決收拾房間,裡面有一摞作業本,不小心看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記得這個名字所以說,太特殊的名字是不好的。」
她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哥哥的書架上確實是放了一疊習題本,有幾十本,究竟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為什麼沒有發回給學生們,全都不得而知。反正他就留下這些去了四川。但是我確定,姐姐絕對不是無意中看到這個名字就記住了。她不會想到,我曾經在她的房間裡看見了那疊本子。那是個週末,還差幾天過春節,她依舊徹夜未歸,我就去她那裡陪雪碧過夜。起初我也沒多想為什麼哥哥房間裡這麼無關緊要的東西會出現在她那裡。現在我懂了。
是她自己拿回去的。她一定一本接著一本,反反覆覆地把它們打開來看了。說不定她不知記得「昭昭」,那些封面上的名字,她可能每個都有印象。她要作業本有什麼用呢?總不可能是興致來了打算重溫高中物理。
她想看看他寫的字吧?「有進步,繼續努力」;或者是「優」;甚至是「已閱」,乃至日期……在她想念哥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