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1

    總會碰上一些病人,死在他內心清靜的時刻。搶救是凌晨三點開始的,向家屬宣佈死亡的時候還不到五點。摘掉口罩,黎明將至。從ICU到辦公室那一段路,他走得很慢,覺得自己踩在一個湖泊上面,一邊走一邊跟粼粼的漣漪道歉:打擾了。有的死亡就像是樓下隨便停著的自行車,他經過的時候只覺得厭倦——若不是因為人生荒謬,他也不想扮演自行車存放處負責收費的管理員;可是有的死亡,讓他柔情似水。
    他們都以為那孩子熬不過新年,沒想到,豈止是熬過了新年,還熬到了春節,安然度過了初一,並且躲過了十五。他記得,大年三十晚上,他在辦公室裡換上白大褂,把扣子一直扣到領口。值班護士驚詫地走進來:「陳大夫你怎麼來了?」他不苟言笑地說:「被春晚逼得,寧願來上班。」那女孩笑得花枝亂顫,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們總說「陳大夫那個人其實很幽默」——他只是說實話而已。
    那孩子的病床離窗子很近。他走過去的時候並沒有微笑,那孩子也沒有。孩子的小臉仰著,盯著病房裡面的電視屏幕,窗外焰火升起來了。「陳醫生叔叔。」孩子平時就是這樣稱呼他,字字清晰,絲毫不覺得五個字麻煩跟冗長。他問:「電視好看嗎?」孩子慘白的小臉陷在枕頭的雪地裡,分外用力地搖晃兩下。
    「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看。」他回答。孩子平淡地笑笑——身患絕症的孩子到底不同些,當成年人恰好和他們觀點一致時,他們不像普通孩子那般,興奮得像是得到某種絕對的認同。上帝用一種殘忍的方式站在了他們身後,讓他們看清成年人沒有那麼強大。
    「陳醫生叔叔,」孩子注視著他,用一種鄭重的口吻說,「我生日是3月18號。3月18號我就六歲了。」
    「那你和我女兒一樣大。」他看不見自己說這句話時候的眼神略微柔軟,「不過,她的生日是在冬天,她要到12月才滿六歲。」
    「那她就是五歲半,比我小很多。」孩子的神情略微不屑。
    「好吧。」
    「媽媽說了,這一次我過六歲生日,她送我新的遊戲機。」孩子侷促地笑笑,像是在講述一件讓他難為情的事情。
    「是嗎?」——他其實已經在盤算著如何盡快結束這場談話了,他知道自己不算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
    「我真的很想玩這個遊戲機。」孩子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再度強調著。
    「很快就可以玩了,既然你媽媽已經答應你。」他往門口張望著,這孩子的父母剛才明明還在病床前的,怎麼突然間一起消失了這麼久——這兩人總不會到洗手間做愛去了吧。
    「叔叔,」孩子摘掉了機器貓圖案的絨線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因為沒有頭髮,眼睛顯得格外大,「媽媽說你很厲害,很會治病。我真的很想玩那個遊戲機,你讓我活到生日那天,好不好?3月18號以後,就不麻煩你啦,我可以死的。」
    他知道這孩子此刻沉浸在一種平等地跟他談論條件的興奮裡。孩子覺得自己是懂事的,所有的要求都非常合理。他看著孩子的眼睛,終於笑了笑。他說:「知道了。」
    然後他很想抽支煙。
    他下到醫院底層的大廳。這裡像是火車站的候車室那樣,長椅上坐著、躺著、歪斜著各種沉睡的軀體。清醒著的人們,都讓自己的脖頸微微揚起,看似無意識地注視著懸掛在他們腦袋上面的電視屏幕。在春晚觀眾席上響起笑聲的時候,輕輕地跟著哄笑。也未必真的覺得好笑,當你必須仰起頭來注視一樣東西的時候,就會錯覺那是真理。
    他面無表情地越過他們。他走到大廳的外面,忍著寒冷。一個裹著羽絨衣的小伙子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看著他:「這位大夫,借個火行嗎?」
    他把打火機丟給他,小伙子輕快地接住了,當打火機重新劃著弧線丟回來的時候,他沒有伸手去接。他看著打火機清脆地落在他腳下的水泥地面上,然後彎下腰撿起來。小伙子略帶驚愕地看著他,聳聳肩,說:「謝謝大夫了。」白衣加身的時候,他就是覺得自己無法平等地對待他們。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電話那頭,尾音拖得很長,有種全心全意的認真。
    「喂?你好。」他微笑著說,「我想和陳至臻小姐說話。」
    「爸爸!」陳至臻小姐歡呼了起來,然後又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就是陳至臻小姐,請問你是不是陳宇呈先生?」
    「沒錯,真聰明。」他急急地把一口還沒來得及吸進去的煙吐掉,他必須立刻回答臻臻,他不願意延遲哪怕一秒鐘,「陳至臻,今天過年,開不開心?」
    「開!」陳至臻斬釘截鐵地笑著。
    「看到焰火了吧?焰火漂亮不漂亮?」
    「漂!」陳至臻打定主意要玩這個遊戲到底了。
    「想爸爸了沒有?」
    她停頓了一瞬間,然後像宣佈比分那樣自豪地說:「沒!」
    「壞丫頭。」他終於意識到了戶外的寒冷,因為他開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一陣戰慄的麻木。
    「媽媽來了,爸爸,你要不要和她說話?」
    他迅速地加入了陳至臻的遊戲規則,說:「不。」
    除夕過後六個星期,那個生於3月18號的孩子死了。他還差幾天就可以滿六歲了——閱讀他墓誌銘的人會在他的生卒年月的等式兩旁發現這個刺目的不圓滿。
    他出神地坐在辦公桌前面,突然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那個年三十的晚上告訴那孩子的父母,要他們早一點為他買下遊戲機呢?若是在幾年前,他一定會告訴他們的,不過現在,他厭倦了這種舉手之勞的善意。這種事做了又能怎樣,除了讓那對父母在漫長的歲月中,疼痛減輕的間隙裡,回憶起一位頗有人情味的醫生,除此之外,又真能幫上誰的忙?
    「陳大夫?」護士長笑盈盈地推開了門,「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本來是想叫你醒來的。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開始查房了。」
    「上次那罐咖啡,你那裡還有沒有?」他看著她,這個永遠表情清爽的女人。
    「家裡還有,明天幫你帶來。」她動作輕巧地收拾堆滿紙張的桌子,「我忘了,明天你休息。今天是週五,你不是每週都是今天接女兒?」
    「對。」他疲倦地按自己的太陽穴,「我總覺得今天好像還有件什麼事兒,下午……」
    「想起來了。」護士長胸有成竹,「你下午要給那班來進修的鄉村醫生上課。我前天還幫你修改過PPT。」
    「那幫傻逼。」他長歎一聲。
    「陳大夫,注意你的修養。」護士長回眸一笑。
    「好。」他修改了措辭,「那班文盲。一個半小時的課能拖到四個小時去,其中一多半時間都在回答他們那些白癡問題。」
    「子曰,有教無類。」
    「我不明白。」他站起身,用力地伸展著雙臂,小心活動著他脆弱的頸椎,「難道他們手底下的病人真的跟我們的病人是不同物種麼?為什麼攤上水平這麼可怕的醫生,還都能安然無恙地活著?」
    「不對。」護士長安然地回答他,「他們治不了的病人,要麼就送到我們這裡來,要麼就讓病人自己回去等死——對那些病人來說,可能等死是件自然的事兒,不像對城裡人而言那麼恐怖和憋屈。這才是唯一的區別。」
    「天楊,你說話真像個老人。」他輕輕地說。
    「跟得絕症的孩子們一起待八年,相當於外面的人的半輩子。」她用銼刀小心地磨著指甲,「這樣吧,我今天下午三點就換班了,你上課來不及的話,我替你到幼兒園去,把臻臻接到這兒來等你,像過去那樣,臻臻現在已經跟病房裡兩三個孩子玩得很好了。」
    「總是麻煩你,多不好意思。」
    「別那麼虛偽了,」她戲謔地看著他,「其實你根本就是這麼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說出來。」
    「不愧認識了八年。」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統計一下,你我一起過夜的天數恐怕超過很多的夫妻。」
    「你不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兒麼?」
    「所以乾脆將錯就錯,你嫁給我吧。」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系到領口。
    「好。」她把裝著病歷資料的文件夾遞到他手裡,「老公,現在我們要去查房了。」
    他是八年前來到這間醫院的。那是一個十月的早晨,他對著鏡子別好了自己的胸牌,陳宇呈醫師,他跟自己打了個招呼。這當然不是他的夢想。他曾經無數次地站在醫學院的大鏡子前面,微笑著,暗暗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好,Dr.Chen。那年他不到二十六歲,早已在做碩士論文的時候拿到了執業醫師資格。他胸有成竹地拒絕了那間沿海大城市的醫院的聘書,每個人都難以置信地說:你開什麼玩笑?萬一你去不了美國了怎麼辦?或者是:你冷靜一點好不好,美國也很苦的。他不置可否地對每個人笑笑,直笑到別人覺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其實那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戰鬥,戰鬥的雙方是這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擲的期待。
    那張匹茲堡大學的Ph.D全獎通知書靜悄悄地來臨時,他略微顫抖的手指撕壞了整潔的信封。喜悅並沒有像他曾經以為的那樣坦蕩地洶湧而至,他發現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個信封平常地放在書桌上,像對待平日裡所有那些信封一樣——但是,還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遙遠的桌角——萬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實那杯子裡只有一點點茶根,沒什麼水了。現在終於可以承認當初所有的恐懼了。終於可以。
    當然,他知道Ph.D完全不是自己要的,一輩子待在實驗室裡,就算拿了綠卡,它也只是個好看的墓誌銘。Ph.D不過是一紙通行證,他真正要通過的考驗是USMLE:step1,step2……然後就是地獄般的可能長達十年的住院醫師和專科醫師培訓,可是那是個多榮耀的地獄,resident,fellow,……刷下去不知多少人,然後,他就脫胎換骨,成為頂端的那個Dr.Chen——這一輪選拔和煎熬下來,每一個doctor都錯覺自己曾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所有事,比如通過層層考驗,比如成為那塊土地上的醫生,比如把靈魂賣給——他知道還是應該承認靈魂是存在著的,只不過,沒必要太呵護它。男人總歸要戰鬥。
    可是,誰叫那一年是2001年。不早,也不晚。
    那一年,一場名叫「911」的恐怖襲擊毀滅了那塊土地上的雙子星。也毀滅了很多中國學生拿到美國簽證的機會。當那個意料之中的拒簽章精確地蓋在他的護照上,他才知道,不管他多麼虔誠地鍛造了自己,永遠有些事情是不能預料的。公元2001年之前的人們,以及這一年之後的人們都不會碰上「911」,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對自己嘲諷地笑笑——我原來中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張大彩票。
    他只不過是在孤軍奮戰的時候,被本拉登打敗了。——公平地說,拉登的長相其實還不錯,他也相信,這個長相不錯的大鬍子在策劃他的「聖戰」的時候只是想要教訓美利堅合眾國,並沒有刻意針對他。畢竟,簽證這東西,跟波瀾壯闊的「聖戰」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誤差。可是,他周圍那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頓時覺得自己贏了,那些日子,每個對他表示同情和遺憾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愚蠢的欣欣向榮。所有道聽途說的人都津津樂道著一件事:心比天高的他錯過的,是一生僅有一次的機會。就在那個夏天,他媽媽的病被確診,而他弟弟考上了大學。既然不能給家裡寄美刀,他就必須去工作——觀眾們當然都記得非常清楚,他曾那麼不計後果地拒絕了所有工作的機會。
    他也不知自己該恨誰,只是他很偶然地發現,當國際新聞又一次地播放耶路撒冷永遠沒有盡頭的戰鬥和苦難時,就像看球賽那樣,他內心深處隱隱偏向著以色列。
    龍城的邀請就是在那個時候來臨的,儘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和那個遙遠的北方工業城市有什麼關係。在他意氣風發的大學時代,某個暑假,他曾經跟著系主任去龍城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不知道,那位講話帶著很濃重的,說不上來是哪裡方言口音的老院長,一直記得他。他會在那個差強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輕人羨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陞遷的機會。
    也許還有比「最重要」更為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他沒得選擇。
    他從沒喜歡過龍城。這個對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許正是因為雪中送炭的緣故,他不許自己喜歡它。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棟建築物能夠走進他心裡,即使是被夕陽籠罩的時候也不能;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達能讓他驚喜地會心一笑,其實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在講普通話;這個城市夏天那麼熱,冬天那麼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興就要撕扯漫天的風沙;這個城市的病人臉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懼,他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忘記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沒道理因為疾病突然降臨,就要求他們突然拿出更微妙更豐沛的感情來應付生活。
    後來,他遇見了一個龍城的女人。
    那是一段特別低落的時光。所有的人對他的敬業歎為觀止,他常常連著七十二個小時都在工作:查房,門診,夜班,搶救,寫病歷,修改每一個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的報告……一個人想要令人敬畏原來那麼容易,不睡覺就可以了。可是沒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著,他意識深處突然多了個安眠藥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長夜就像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原野,曙光來臨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將軍身首異處,敵軍首領的腸子掛在樹上,不知誰最終吞併了誰的領土。他環顧四周的時候發現自己羨慕那遍野的屍體,如果自己也能和他們一樣,便不用再去困惑輸贏。
    所以他決定像個超人那樣忙碌,不再順從地躺在被子裡,讓睡眠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其實他清楚,嚴重的失眠或許是抑鬱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況一直壞下去,他也不是那種能夠被百憂解拯救的人。他準確的診斷是一層鎧甲,身邊同事之間的傾軋無法損傷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屬認為他是一個好醫生,還有一個荒謬的理由:他收紅包的時候從來不笑,無論數字多少——這讓他們產生了一點公正的錯覺。人就是這麼賤的。
    沒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多麼期盼著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不眠不休的醫院裡。他希望自己能像電池突然出問題的手機那樣,前一分鐘還在搶救病人,一瞬間覺得週遭的世界一片明晃晃的光,心臟準確地驟停。讓他像棵被伐倒的樹那樣死。若是這個願望真的能實現,他會懷著善意邀請這些他蔑視的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會誠懇地微笑著讚美他們送來的花。
    想像有時候會很具體,栩栩如生。他低下頭去閱讀弟弟的短信,弟弟快樂地告訴他這個學期拿到了獎學金。他能嗅出那孩子跟他講話的時候那股小心翼翼的氣息,於是他歎口氣,回復他,就算有了獎學金,他也照樣還是會寄給他全年的學費。
    那個女人是在一個清晨來到醫院的。還不到六點鐘,夜班的末尾,新的工作日還沒正式開始。她是一家醫藥公司的銷售代表,看到她無懈可擊地出現在這個鐘點讓他略微吃驚,無論如何,敬業的人值得尊重。她唇紅齒白地笑笑:「陳大夫,我知道這個時候準能碰上你。」
    她並不聒噪,說完這句話就自行安靜了下來。她沒再多說一句她想要推銷的藥品,以及商家允諾給他的回扣——因為該說的話她早就說完了。他不理會她,兀自盯著桌上的電腦屏幕。那天略微清閒,沒有任何一個病人需要搶救,所以他有了一點時間,打開電腦裡他收藏的美劇。很老的劇集:《急診室的故事》——那一年,《實習醫生格蕾》和《豪斯醫生》都還沒誕生。
    劇情裡面,此起彼伏的「Doctor這個」「Doctor那個」的聲音讓他心折。黎明將至的時候他會比較心軟,所以他總是比較容易記住死在破曉時分的病人。他覺得,英文中doctor這個詞,配上姓氏,自有一種微妙的韻律。相比之下,DoctorChen聽起來稍微單調些,中文發音裡沒有那些灰塵一般附著在正經發音身後的小陰影。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那女人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英語很好吧?」她問。
    「還可以。」他笑笑——GRE幾近滿分,不過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沒必要跟她說那麼清楚。
    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著他的臉龐:「陳大夫,在你心裡,是不是這裡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級呢?」
    他心裡重重地戰慄了一下。
    那天她離去之後,他第一次仔細地、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後來,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訪她父母的。她的家位於龍城的老街區,是一個異鄉人很難有契機深入其中的地方。進宿舍院的大門的時候他才驚覺,按照禮節來說,自己至少該帶去一點水果。他轉過身去,尋找老街區裡那種零星分佈的小攤販的時候,看到身後那條狹長的街上落滿了槐花。
    槐花混合著塵土,零落成泥地覆蓋了地面上濃濃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駁著,說不清到底是誰葬了誰。有幾個小區裡的孩子快樂地從地上把槐花拾起來,其中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傢伙還果斷地塞進了嘴裡。
    那一瞬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他非常清楚,在這個瞬間,經過了曠日持久的掙扎,也許從此刻起他不會再失眠,不會再擔心百憂解,不會再期盼神恩浩蕩的末日——他終於放棄了自己。他終於覺得「自己」可以是一樣略微柔軟的東西,便於拋棄。他心情複雜地打量著這條靜謐的街道,反正,終究不過是死——他在心裡和這個城市說話:我允許你埋葬我了。
    他們在那一年的夏天結了婚,她的母親直到最後都念念不忘他是個書獃子——因為第一次去他們家吃晚飯的時候,他居然只拎來兩袋水果。
    在他年輕的時候,或者說,更年輕的時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間,他會覺得自己變成了圍棋裡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他面前的病人們,以及這些病人的家人——誰也不可能是黑子。他們都是灰濛濛的,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掙扎,他們的希望和絕望,是如此蕪雜,全都裹著塵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氣。白子被撒在棋盤上,八年了,才突然總結出來,需要對陣的是一把從河灘上隨便抓來的,扭曲的鵝卵石。
    人生怎麼這麼髒。就算是生死之間的莊嚴都不能讓它清潔一點。
    16床的患者十四歲,女,診斷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種。那女孩很瘦小,也許她曾經不那麼瘦小的,不是個漂亮女孩子,可是有雙深邃的眼睛。她輕聲地,甚至是膽怯地說:「我渾身疼。好像是……是肉裡面在疼,像有什麼東西軋過去。」她媽媽在一旁表情更加膽怯,似乎要說什麼丟臉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著覺……」他沒有注視那母女二人的臉,淡淡地轉向身後,問其中一個實習醫生:「給她的治療方案是亞砷酸聯合維甲酸45天,45天之後原始細胞50%,執行標準TA方案化療。化療第二天開始注射瑞白,說說看,她為什麼會骨痛?」實習醫生咬了咬下嘴唇,翻著手裡的病歷,底氣不足地說:「因為……因為治療後原始細胞還是50%,瑞白會刺激,白細胞的生長,所以就增加了骨髓裡的壓力,導致——疼痛。」他點點頭:「不錯。」跟著他望住了女孩的母親:「所以不要緊的,這不是病情加重,是藥物反應。這個藥我們今天不用了,就不會再疼。」「好的好的,」母親用力地點著頭,「大夫,我們用更好的藥行不行?用更貴的,只要她不再疼我們都願意的……」他不由分說地打斷她:「不是貴不貴的問題。」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永遠學不會真正平靜地面對他們諸如此類的渴望——如此無知,又如此熱切。
    「可是陳老師,」一個研究生問他,「已經治療45天了,按道理講,原始細胞不應該還是50%……」那個母親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應該」那三個字輕鬆地揪了她的心。他問一個剛剛值完夜班,帶著黑眼圈的住院醫師:「她現在有沒有粒缺?」「沒有。」「血小板呢?」「一萬。」他沉默了幾秒鐘,其實他比誰都厭惡那個在這種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著他說:「暫停化療吧。」「陳大夫?」那住院醫師驚訝地看著他。「暫停化療,給她輸血小板。然後重新作一個基因檢測,另外檢測一下ETO。」「你是說——」「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當初M3的診斷是葉主任給的。」他靜靜地看著這個懦弱的貨色,說:「那就下午再作檢測,等會兒葉主任來了,我去和他說。」「好。」對方果然如釋重負。
    「大夫,您等等,」在他們離開病房的時候母親叫住了他,「我們家有朋友認識一個老中醫,可以給孩子吃點中藥嗎?」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臨界點,他說:「可以,不過那不科學。」
    天楊就在此時笑著走了上去,悄聲對她說:「您放心好了,陳大夫很負責,您都看見了,他為了給您女兒檢查……」她把聲音刻意壓低了,不過他依然隱約聽得見,「為了給您女兒檢查,他都不怕得罪我們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他回過頭去,對天楊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時此刻,又有兩三個無聊的傢伙要交換興奮的眼神了。
    他們總說,陳大夫只會對護士長一個人笑。
    那是因為護士長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聰明十倍。
    「25床人呢?」他合上手裡的文件夾,冷冷地問。
    「出院了。」薛大夫回答他,「家裡錢都用完了,說是不治了。唉,那孩子的情況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可是現在——不出三個月,十有八九,會死於顱內出血。」薛大夫的神情惻然。
    「知道了。」他回答。
    「25床就這麼出院了,30床也說家裡不想再負擔,不治了,7床那個還差幾天過生日的孩子也死了,還有19床越來越糟糕,今天起程到北京去看專家……」言語間,薛大夫像是又要歎氣。
    「所以今天的查房正好結束得早一點。也不是壞事。」他簡短地打斷薛大夫,「你別忘了,十點半,葉主任要咱們倆去醫學院那邊,給一個患者會診。」
    「什麼情況?」
    「有人覺得是MDS,有人覺得不是。」他皺皺眉頭,「你沒看資料?」
    「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薛大夫輕鬆地笑著,「對了,去醫學院那邊的話,正好是學院路那一帶——順便去那個咖啡館,偷偷看一眼那個要和你相親的女人嘛。其實我媽也覺得,那種唱夜總會出身的女人介紹給你實在不靠譜,可是她的親戚跟我媽是朋友,我媽不想駁人家的面子,只好出頭牽這個線。聽說那是個大美女,看看也是好的……其實,是我想看看。」
    他沒有興趣繼續這個話題,薛大夫其實正是那種他無法信任的人——他們生來輕鬆愉快。於是他說:「葉主任應該來了,我有事去找他。」
    「你跟葉主任說想重作檢查的時候委婉一點啊,千萬別惹毛他——」薛大夫看著他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但他使用的語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對他有恩的老院長死於去年秋天。告別式的時候,他一邊深深地鞠躬,一邊無意識地瞟了一眼會場邊上成堆的花籃。那裡面有一束花是他送的,他真感激天楊在最後一刻提醒他還沒有買花。儀式結束的時候,他沒有像周圍的人群那樣,迫不及待地退場。天楊在那種輕微的喧囂中走到他身邊,微笑道:「我選的百合,還不錯吧?」
    「哦,原來那種花就是百合。」他恍然大悟。
    「你搬完家了?」她問他。
    「嗯,很快,我除了那些書,本來也沒多少東西。」他看上去若無其事,「這種情況下搬家沒必要詔告天下吧?難不成,還要請你們都來替我『溫鍋』?」
    「有什麼不可以,單身派對嘛,慶祝你重獲自由。」天楊輕輕地笑,「喂,我代表整個……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的全體成員問你一個問題行麼?」
    他也笑:「問我今年論文獲全國獎,有什麼感想?」
    「問你……真的不是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她的笑容在醞釀壞主意的情況下,都是真實可信的。
    「不是。」他回答,「我們倆不是一種人,就這麼簡單。」
    「誒,孟大夫,你好。」天楊跟一個擦肩而過的,也穿了深色西裝的男人打招呼,隨即向他轉過臉,「你知道他吧?孟森嚴,去年剛剛調來龍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當然知道。」他嘲諷地笑笑,「誰沒聽過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國都數得著的醫院,因為一個女人把前程都毀了,我們這裡的肝移植中心像什麼話,根本就是個草台班子。」
    「陳大夫,」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以為你從來不關心八卦。」
    「那麼感情用事的人,不適合當醫生。」他下了結論。
    「你也不適合當醫生,」天楊回敬他,「你根本沒有愛心。」
    「愛心是你們護士的事情。」他一邊跟她開玩笑,心裡卻有點隱隱的不安,他察覺到,剛剛他說那句「那麼感情用事的人」,言語間暴露無遺的輕蔑或許刺傷了她。他們所有人都對幾年前天楊驚天動地的壯舉記憶猶新。應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辦公室拿著她的喜帖討論每個人週末該包多少紅包的時候,她臉色平靜地走進來,對他們說:「你們,都不用來了。那個婚我不結了,對不起大家。」
    其實她沒有任何對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該感謝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令「大家」有了難以厭倦的話題。她在眾人的流言蜚語裡進進出出,那種不肯解釋的平靜差一點就犯了眾怒。男人最該學會的事是準確,女人最該擁有的品質是勇敢——這是他一直以來都相信的事情。
    某個深夜,他從辦公室出來,看到她獨自坐在走廊上,她垂著頭,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著潔白的護士鞋的雙腳,然後她在燈光裡抬起頭,眼睛不知道注視著哪裡,她在哭。眼淚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她臉龐上洶湧,她略微轉頭的時候,它們就在空氣中抻長了自己,跌下來。她寧靜地隨它們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經衝著她走過來,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們,只在她身體旁邊,輕輕地保持著握拳的狀態。
    「陳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該怎麼開口,於是她先說話了,嗓子微微有點顫抖,像是眼淚紛紛地滴落在了她的聲音裡面,「你剛剛讓我去給2床輸的血小板,已經輸了。」
    「你做事一向都很穩當。」他說。
    她看著他笑笑,眼淚又被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撕扯著跌下來,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抹了一把。
    「是因為剛才下班的時候,蘇副主任跟你發脾氣?」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因為這個,所以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沒有道理。」
    「也不是的。」她擦乾了淚,清亮地看著他,「因為病人太多,他一時記混了。我跟他說,17床那個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應該當著那麼多人說這個,讓他下不來台了,他覺得一個護士居然當眾跟他頂——其實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葉主任今天開會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過腦子,只是聽了他的話,就去把骨穿做了,會出大事的。」
    「蘇副主任本來就是個濫竽充數的白癡,他在醫院裡的前程也到頭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頓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說,「不是你的錯,你明白嗎?不是你的錯。」
    她顯然明白了。她心領神會地看他一眼,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陳大夫,你說,17床那個孩子怎麼會那麼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為,一個人不會同時攤上兩件這麼壞的事。」
    「他的血液太壞了。」他苦笑。
    「看著這個孩子,我就問我自己,會不會太不知足?」
    「好問題。」他由衷地說。
    那一年,她還不是護士長。他也還在辛苦地準備著博士論文的答辯。
    永遠有那麼一些人,生來就流著壞的血。一個醫生,最不該相信的謊話,就是眾生平等。當一個人滿身的血液就像一條永遠不肯正常流淌,並且污濁的河流,他的血管永遠在藏污納垢,你硬要告訴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樣,他怎麼可能不在某個時刻懷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這兩者都可能導致同一個結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視自身的尊嚴。
    龍城,對於學過中學地理的人而言,是個北方的樞紐,是個工業重鎮,是個源源不斷地產出狂風和鋼鐵的地方。對於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鄉——反正都一樣,最終會在這裡變成靈魂,變成墓地裡盛開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麼要緊。但是絕大多數的人不清楚,每一個中國的血液科醫生,應該都知道龍城。
    沒有人解釋得清楚為什麼,以這座城市為中心,周邊涵蓋的一大片區域,沒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遠遠高出平均水平——大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如此。這城裡曾經流傳過各種各樣的傳聞,來解釋這件事,那些解釋的想像力豐富得很,科幻情節,懸疑情節,陰謀論……一應俱全。他們工作的地方,原本屬於龍城兒童醫院的血液科,他們總是能碰到一些經典又難得的病例,整間醫院常年都有各個地方的專家出沒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來的進修醫生。他們的水準就是這樣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為整間醫院的驕傲。後來,兒童醫院被龍城醫學院附屬醫院收納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併的舊同事不同,他們則換了一個更加光輝的頭銜:龍城醫學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們搬離了原先的舊址,有了新的獨立的大樓、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實驗室,當然,也收穫了別的同行更多的忌妒與不屑。
    壞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會轉世到哪一個無辜的軀體裡。
    因為這些壞血,他們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築像個堤壩那樣,鑄造在壞血的濤聲裡。或者說,他們希望如此,他們希望自己能擁有這樣的力量。只是有時候真的不清楚,這種榮耀,到底是神的期望,還是地獄的期望。
    離龍城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更小的城市,叫做永宣,是個靜謐的名字。多年來,龍城醫學院都有一個固定的研究項目,定期到永宣來,跟蹤血友病的發病率。他記得第一次到永宣來的時候是為了替葉主任操刀一篇論文,是2003年冬天,天氣晴好。聽說時至今日,永宣還有一些篤信因果鬼神的老婦,信誓旦旦地告訴別人,永宣人的血友病都是被冤魂折騰的。1937年冬天,日本人攻佔了龍城,順路打到永宣。屠城了,然後,天下了一場很壯觀的雪。
    雪化了以後,永宣的很多人在突然之間喪失了讓傷口凝血的能力。一點輕微的破損都可以賠上人命。在這個地方,一個小孩子奔跑嬉鬧的時候,若是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腿,很有可能,第二天傍晚,這家人的院落裡就傳出哭喪的聲音,然後有人端出來滿滿一臉盆的血,鄰居們見怪不怪。
    所以說,不是屠城時候的冤魂作祟,是什麼呢?冤魂纏了這個城這麼多年。來接待他們的人給他們講起這個傳說的時候,商務車裡面蕩漾起一群醫生們輕輕的、無奈的哄笑。
    一定不是因為戰爭,不是因為屠殺,但是這個城市的人為何就如此密集地把這個基因裡的缺陷世代相傳呢?他忘不了那個十七歲的男孩子,他在永宣遇見的第一個病人。他的血液完全喪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即使沒有任何外傷,他的皮下組織、關節,以及很深很深處的腦膜——都在胡亂地流血。他半躺在床上,右腿的膝蓋腫大得跟籃球一般,膝蓋以下的骨頭因為無法負擔這個重量而扭曲變形,他腦袋裡的一個什麼地方,因為出血,形成的血腫硬生生地把他的左眼撐大了好幾倍,他的左眼侵略了臉頰,幾乎快要到達鼻翼那條線上。陳宇呈醫生不動聲色地走近他,以為自己遇上了《西遊記》裡的妖怪。
    「大夫,」男孩說話有些吃力,「我現在其實特別想知道一件事,我睡著的時候,我的左眼到底能不能閉上呢?」
    「你挺有幽默感的。」他說。
    「我媽總在安慰我,她說再過些年,我可以找一個健康的女孩子結婚,我們一定要生一個男孩子——這樣,整個家族裡就再也不會有這種病了。」這男孩笑了,伴隨著嘴角的抽動,右眼相應地閃現出笑的樣子,可是巨大的左眼兀自巋然不動,像塊石頭被丟在了他臉上。
    「她說得沒錯,遺傳學上是這樣的。」
    「可是大夫,就算我有了一個健康的男孩子,又怎麼樣呢?對我而言,有什麼用?」
    「你說得對。」他點點頭,那時候的陳宇呈醫師比現在容易講真話,「其實沒什麼意義。對於你的生命而言,那些,都是別人的生命。」
    「您和別的大夫不太一樣。」男孩和他巨型的左眼一起認真地看著他。
    「因為我從來不覺得死是一件壞事情。」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允許自己說了醫生絕不該說的話。
    一周後,陳至臻小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她還不會睜眼睛,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量她。不用擔心她會覺得不好意思,不用擔心她會不理解這代表什麼——她睡在粉紅色的嬰兒毯子裡,他不想違背事實地誇獎她像片幼小的花瓣,初生嬰兒的外觀真的沒有那麼美好,只不過,她細嫩得令他恐懼,就好像她的皮膚下面裹著的都是水。
    你好,陳至臻。請你一定記得,當你長大以後,你有權利埋怨我們為何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不管有多少人告訴你要心懷感激,你都有權利反駁他們,因為,這世界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
    陳至臻,所以你不必非得愛我不可,但是真糟糕,我已經開始愛你了。
    要是沒有前一年五月的那些落滿老街的槐花,就不會有你。陳至臻,你真的是那些槐花裡的一朵嗎?你不動聲色地睡在夕陽裡面,然後你認出了我,所以你就找到這裡來了。

《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