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了,我已經把我的大部分東西從學校宿舍搬回了家。大四已經沒什麼課上,我宿舍裡的姐妹們默默地看著我整理,她們自然是什麼都不會問。只有我下鋪的女孩最終問了我一句:「南音,考研報名的時候,你是自己過來,還是要我們幫你報?」我對她笑笑,說我不考了。她只是說:「也好。」
哥哥的事情讓我理直氣壯地生活在了生活的碎片裡。我對所有事情的期許都降到了最低標準,沒有未來,沒有以後,沒有那些如果置之不理便會心生負疚的所謂「計劃」。一切都隨它去,又能壞到哪裡呢,反正不管怎樣,碎片不會自己拼回去變成那個完整的瓷盤子。我還能躲在這兒把那盤子原先的模樣懷念得越來越美,越來越沒有瑕疵。過去的日子就在這樣的懷念裡,硬生生地從白色的骨瓷變成了青花瓷。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在我的檯燈下面,把第二天要講給臻臻的故事編出來一點。故事的名字,就叫《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最開始,那只是我的一個夢。後來我覺得,既然已經開了頭,好像就應該把它講完。也許臻臻聽不見,可是萬一她還是能接收到一點訊息,她發現故事沒有結局,總是不好的。外星小孩就是鄭成功,小熊就是可樂,小仙女自然是北北——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漸漸地,外星小孩就是外星小孩,小熊就是小熊,小仙女在我心裡,也慢慢變得和北北的樣子完全無關。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讓他們三個出現在那片紅色的荒原上面,總之好像就應該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這三個無辜無助並且無所畏懼的小傢伙最終會不會到達我那座永恆的小鎮上——我想還是會的,可是那應該是故事的終點處才會發生的事情。他們究竟是怎麼從紅色荒原抵達冰雪小鎮的,我也說不清,但是我終究必須說清楚,因為除了我,最終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我每天編出來一點點,有的時候只有幾行,有的時候也能有兩三頁。宣告一天終結的標誌,就是打印機的小燈亮起來,伴隨著它一聲悠長的歎息,餘溫尚存的A4紙慢慢地出來了,猶抱琵琶半遮面,打印機在它們身後不甘心地咳嗽著。那些黑色的字略帶羞赧地跟我對望著,拿出新鮮的打印稿的瞬間,我總覺得似乎不認識它們。我現在也算得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躺進被子裡閉上眼睛,也不再像當初那麼害怕睡眠嘲弄而殘忍地忽略我。因為天亮了以後,我就可以去給臻臻讀我的故事。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的故事。
臻臻據說是已經去看過了兒童精神科的專家,但是也沒看出來有什麼好轉,不過我覺得她現在已經認識和習慣我了,至少那個故事在她耳邊響起的時候,就感覺她臉上的寧靜不似最初那麼戒備森嚴——但願吧,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對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太過習慣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媽媽雖然還是沒有恢復過來,但至少,她現在能夠振作起來每天帶著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終於搬了回來,搬家那天,停在門外那一排陣勢驚人的紙箱子惹得鄰居們都在側目—家裡頓時就熱鬧起來了,樓上樓下都聽得見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揮雪碧的聲音。然後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張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賣掉了。他們都說現在賣有點虧,可是顧不上那些—你都拿去,應該能頂一段時間,要是還不夠,我們再想辦法。」爸爸只是平靜地問:「真的是方靖暉買走的?」姐姐笑了:「怎麼可能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說說而已。他知道出了事情想來看看我們是真,可是剩下的—錢的事情他才不會講什麼情分呢。」好吧,她畢竟瞭解他,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他們曾經選擇過彼此並不全是一時衝動。北北就在這個時候非常靈地笑了起來,她越來越懂得抓住大人們講話時候的氛圍了,不愧是小仙女。陳嫣每天白天隴付給小區裡一個退休的幼兒園園長,下班之後,準時帶著她回來這裡,幫忙準備晚餐—因為吃飯的人多,很多時候有兩個菜是她弄的,再有兩個菜是雪碧放學回家時候從姐姐的店裡帶來的。所以晚餐的菜色經常是奇怪怪的搭配,比如紅燒排骨,清炒芥蘭,再加上黑胡椒意粉,和燻肉煎蛋三文治,最後有一個用超市裡現成湯料弄好的西湖藥菜湯—準確地說,是看上去像西湖藥菜湯而已,喝起來基本都是雞精的味道。但是,我們大家都由衷地覺得,這樣的晚餐很好。
我也和大家一樣,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每天去面對臻臻,面對那個靠著機器呼吸的如同塑像一般的陳醫生,也面對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冰冷複雜的表情。—我告訴自己說,我們家總得有一個人來面對這些的。正因為這件事實在艱難,所以我才創造出來了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他們三個會在那片紅色的荒原上尋找親人,尋求意義,哪怕這一頁的荒涼結束了,翻開下一頁仍舊荒涼。我也希望臻臻能夠喜歡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至少他們可以陪伴著她度過這漫長的祈禱和等待的時期。我希望這個故事能像《一千零一夜》那麼長,然後陳醫生就醒來了。要是你真的能醒來就好了,我注視著那台機器屏幕上那些綠色的波浪線——那標誌著他的生命在一片遙遠的深夜的大海上航行。如果你醒了,我們大家就都得救了。
哥哥,你看看,你的罪孽。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期盼過你能得到原諒。因為我知道,那些所謂的「懲罰」和「寬恕」不可能讓你獲得平靜。若你真的是那麼容易就能和自己和平共處的人,陳醫生也便不會躺在這裡。哥哥我想你是作了決定的,你此生不再需要平靜了。既然「平靜」和「自欺」之間的界限是那麼卑微,那就乾脆連「平靜」也一起打碎——你忘了我需要平靜,我們剩下的人都需要。但是呀,我是如此想念這個不再需要平靜的你。有時候我一想到你的餘生只能是一個異教徒,我就不寒而慄。那種冰冷的瞬間裡我甚至希望陳醫生死去,你上刑場。但是我又怎麼敢把這樣的夢想說給任何人聽?我只能永遠記得我曾經盼望過你死,記著這樣的自己,一點一點地為臻臻寫故事。
外星小孩和小熊猜了很久的拳,最終,小仙女判定:小熊贏了。於是三個人開始一起尋找小熊的姐姐。外星小孩和小熊肩並著肩,走在紅色原野上,小仙女騎著岩石在他們頭頂不高的地方慢慢飛。小仙女是他們三個裡面最有主意的,於是小仙女說:「不然,我們找人問問吧,說不定有人見過你姐姐。」小熊說:「好。」外星小孩看到他們倆達成了一致,於是也跟著用力地點頭—外星小孩來到地球上已經學會了一件事,就是信任他認為值得信任的人。有一塊巨大的,千瘡百孔的岩石矗立在他們的前路上,小熊問小仙女:「岩石知道我姐姐在哪裡嗎?」小仙女猶疑地說:「岩石應該什麼都看見過的,但是也許它不能告訴你。」小熊說:「是因為它不友好麼?」小仙女說:「那倒不是,岩石不一定會說話。我騎著的這塊是能說話的,但是有些岩石,我就不知道了。」小熊決定試試看。於是小熊仰起臉,看著凹凸的岩石—有一小塊天空從岩石的殘缺處透露出來,那個時候外星小孩在想:他們說的那個「天空」,為什麼突然跑進這塊岩石裡來了呢?小熊問:「請問,您看見過我的姐姐嗎?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她是一個黑頭髮的大女孩。」其實岩石知道,岩石看到過大女孩的去向,可是岩石真的不會講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遠古,岩石是會講話的,但是這荒原上沒什麼人能和岩石對話,所以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風化,岩石漸漸忘記要怎麼講話了。岩石只好凝固著自己的眼神,認真地看著小熊。小熊對小仙女說:「它好像是不會講話的。」小仙女又一次燦爛地笑了,她安慰小熊道:「不過你也看見了,岩石其實很友好。」蘇遠智說:「南音,你瘦了。」
我感覺已經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他清早的電話叫醒了我,告訴我他已經抵達火車站。「家裡不知道我回來了。」他的語氣像是個逃課的小孩,「我只想馬上看見你。」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見他。我得承認,最近我並沒有多麼想念他。我腦袋裡面負責「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裝上了一層厚厚的隔音玻璃。沒有了聲音,甚至沒有了鮮活的觸覺。每一種情感從腦子傳遞到心裡的時候,都變成了「應該這樣」,卻不是「就是這樣」。所以,當我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臉,我想我應該高興,我應該辛酸,我應該走過去緊緊地跟他擁抱,應該在這樣的擁抱裡心生蒼涼地覺得我們是相依為命的,應該在這樣脆弱又強大的,同舟共濟的感覺裡流下一點滾燙的眼淚。事實上,我的確是這麼做的,但是,僅僅是「應該」,而已。
他的雙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體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有點不想讓他碰我。我說:「你現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搖頭:「不想看見他們,看見了也是……」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間打住了。其實我知道他想說「看見了也是吵架」之類的話,他不用隱瞞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像。「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著,也許他投想到我眼睛裡會有猶豫。
「不好。」我想起來媽媽現在的樣子,想起來我們家裡每個人強撐出來的生活——只要是律師打夾的電話,爸爸立刻以一種近似粗暴的眼神掃一眼大家,意思是讓所有人保持安靜,然後用一種可以說是「恭順」的樣子把電話拿起來,說得最多的話便是「是的」「對」「您說怎麼辦」……有一回北北在這個時候突然尖叫了一聲,爸爸當時丟過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沒有嚇到北北,總之是嚇到了我—因為那太像童年時候我記憶裡的大伯。我頓時理解了其實一個家裡的暴君心中往往懷著不可思議的屈從和卑微—爸爸過去不是這樣的。至於小叔,上周學校正式通知了他,這個學期暫停他所有的課,不過工資還是照發——說是這個決定只是為了考慮「社會影響」。小叔現在倒是有很多時間跟我們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對爸爸的時候,越來越像個因為惶恐,所以只要周圍的大家開心,他就可以跟著開心的孩子。還有明顯憔悴下去的陳嫣,以及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流露疲態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種一如以往的火熱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壓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語氣,她說話時候的手勢——似乎都在隱隱地暗示我們:誰要是脆弱,誰就滾蛋。
我不想讓他看見所有這些。別對我說什麼我和他現在本應親密無間毫無隔閡,正是因為我愛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恥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釋我覺得羞恥—因為這種解釋本身就很像是撒嬌。所以我只好說:「你要是來我家裡,又不想讓你家裡知道,這樣會讓我爸很為難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媽說你回來了,總是有點不好的。你說對嗎?」
他為難地點點頭:「說得也是。」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裡?我可以告訴姐姐……」然後我突然頓住了,笑笑,「不對,那兒已經被賣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親了一下我的臉:「別擔心我,我去朋友那兒住。我待不了幾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們最終又去了那間小旅館。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做這種事,是不是很壞的。我們纏繞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身體很涼。某個瞬間裡,我想我變成了一條籐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床單裡面。根系很深,穿透床板,彎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並不知道這個。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頸,想把我採摘起來,他不知道這自床單就是我的土壤,離開了,我會死。我似乎是應該為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奮戰,跟他糾纏,在這過程中顧不上在意白己傷痕纍纍,顧不上在乎自己目毗盡裂。不過最後,我好像還是死了,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歸於盡。
他抱緊了我,他的身體悶悶地壓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時常做的噩夢,不過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頭髮,算是回應了。「別害怕,知道嗎?」他說話的時候,如果抬起頭來看看我的臉,就會知道,我在哭。「都會過去的南音。眼下的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會分開,你相信我。」
我輕輕地推開他,赤著腳走下了床。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替言過後,開始期待熟睡降臨。「你去哪兒?」他問。我沒有回頭:「去洗澡。」
那個佈滿裂紋的浴缸冰到了我的腳。滿牆的水演就像是用舊了的牆紙。熱水從頭頂降臨的時候,水箱發出一種錯愕的「吱吸」聲。浴缸漸漸地溫暖了,我的腳終於可以不再做冰冷的鵝卵石。這浴室髒污得讓人不放心赤著身子進來。熱氣蒸騰在對面牆的鏡子上,我變成了一個影子。我突然間就想起了昭昭,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她在那間小飯店的洗手間,認其用力地拿手指去擦鏡子。我快樂地問她:「水池很髒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
然後我躊了下來,讓花灑的熱水柱遇到我的身體後就像噴泉那樣四散炸開來。但是即使是它們,也對一陣陣刺激我脊椎的寒意毫無辦法。眼淚洶湧而出。沒能順利流出來的那部分全部都死死地堵在了我的喉嚨。有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告訴他,我不想說,我說不出口。熱水和呼吸的障礙讓我像個半醉的人那樣想要嘔吐。
我役有告訴他,其實在前些天,他爸爸跟我爸爸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然後我爸爸就到我的房間裡跟我說:「南音,現在我們家是這樣的情祝,如果蘇遠智他們家的人不願意跟我們家再有什麼瓜葛,你也得按受,好嗎?你是個位事的孩子。」
我既沒有告訴他,也沒有告訴我爸爸——其實他爸爸已經跟我見了一面,就在我們大學對面的一間茶館。他爸爸很客氣地間我,哥哥的案子需不需要他托人幫忙,因為他認得很多律師。然後他說,等蘇遠智畢業了,他們家想要送他去英國。他說,要是我真的為蘇遠智好,就應該支持他到那邊去讀書和奮鬥。最後他說,要是我能等蘇遠智回來,那自然是好事,要是我不願意等了,他們家的人也都理解的。
他至今都沒提一句去英國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在等他說出來。他怎麼可以不知道我在等呢?他怎麼可以裝作不知道我在等呢?有一陣涼風突然從背後襲了過來,我能感覺到水蒸氣外面的那個世界粗暴地侵襲了過來。他重重關上了浴室的門,他的聲音裡全是驚慌和小心:「南音,你怎麼了?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毫不猶像地站起來,從身邊的架子上扯下來巨大的浴巾對著他打過去,對準他的臉,還有他的肩膀和胸膛。水珠飛漸了起來。我一邊使勁地砸他,一邊鹼了出來:「你去你的英國啊!你走啊!你現在就走啊!你幹嗎還要裝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我才不需要呢!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已經後悔了,你早就後悔了!你後梅投有一直跟端木芳在一起,這樣你現在就可以什麼都不想地畢業然後出國去,你沒必要非得跟你家裡硬扛的,要不是因為我,你什麼都不用經歷的!你離我遠一點啊,你滾啊,我家裡有殺人犯你趁早躲開啊……」水珠散落在他額前的頭髮上,沾濕了他的T恤,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所有的水珠都有了歡騰起來的機會,它們墜落到浴缸殘舊的邊緣上,墮落到水磨石地板上,墜落在那條被我用做武器的浴巾上——它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了,我終於把它整個丟在地上——它一半扭曲著裡身於地上那小堆積水裡,另一半沒有骨頭地搭在浴缸邊緣。我只好把淋浴噴頭從牆上摘了下來,因為水柱的力量,它脫離我的手的時候像是有生命那般,在半空中魅惑地搖晃著,掙扎了幾秒鐘,然後才正對著蘇遠智跌了下去。砸在白色的瓷面上,像是個剛剛被斬首的新鮮屍體,血都是呈花朵狀噴射出來的。
他穿著衣服跳進了浴缸裡。我錯覺他穿越了噴頭製造出來的水簾。他抱緊了我。雙臂像個水壺的蓋子那樣,盡力地圈住了我所有的沸騰的掙扎跟怨氣。「誰跟你說我要去英國的?」他的聲音在我耳邊環繞著,「那是我爸爸那麼說,我從來沒同意過。我才不會去,南音你要連我都懷疑麼?不管你聽到了什麼,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他似乎是挪出一隻手來關掉了我身後的水龍頭。整個世界立刻靜謐得像是回到了誕生之初。死去的水珠們從我的頭髮上滴落下來,沿著我的脖子滑下去,我感覺到了冷。我仰起臉的時候,有一滴水冷冷地滑進我眼裡,我的眼球卻因為它的到來有種乾澀的疼,我間他:「你介意我哥哥是殺人犯嗎?」
他搖頭道:「鄭老師不可能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說,他是一時衝動,他是好人。」
「如果他不是一時衝動呢?」我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
「不可能不是的。」他斬釘截鐵。
「所以,如果他不是一時衝動,如果他真的是蓄意的,你就會離開我嗎?」我終於問出了自己最想間的問題。
他只是更緊地抱我,不再回答。
「蘇遠智,你回答我呀,要是哥哥最終真的被判了死刑,他是一時衝動,還是蓄意的,你該怎麼區分呢?」
其實我只是希望他能說一句,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哥哥都是一個好人。不過他說的是:「南音,你不要逼我。」於是我知道,是我要得太多了。
江薏姐坐在姐姐的店裡,她笑著跟我打招呼的時候還是像過去那樣,滿臉胸有成竹的明亮。就好像她不過是忙裡偷閒,回到龍城來看看我們。「南音,你越來越漂亮了!」其實她才漂亮,就像一株美好的向日葵。我驚喜地跑過去擁抱她:「江薏姐姐!」
在她離開哥哥的時候,我本來以為找會佳她,司是我沒有。對我而言,她一直都代表一種我也想要,但是得不到,可是我又不會忌妒的人生。她走的時候,我聽到過爸爸媽媽在聊天,爸爸歎了口氣,說:「也不怪她,其實我早就覺得,龍城是關不住她的,這一天早一點來,也好。」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活潑和專注,總能讓我在第一時間聯想到「欣欣向榮」這個詞彙最表層的意思。
因為她的到來,那天我們四個一起在姐姐店裡吃了一頓很愉快的晚餐。我,蘇遠智,姐姐,還有江慧姐。我真感激她見到我們大家的時候那種由衷的開心,她完全沒有提起哥哥,誰都知道這種忽略是刻意的,但是她的刻意又溫暖,又好看。短暫的歡愉融化了我,讓我在說笑間開心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身體倚在了蘇遠智的胳膊上。完全忘記了幾個小時前浴室裡的戰爭。姐姐又說起了她們念高中時候的往事,其實就連我都已經聽過好幾次了,不過—那是姐姐關於學校最後的記憶了。江薏姐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笑出來的淚:「要是陳嫣在這兒就好了,更開心。」姐姐的神色凝固了一下,然後靜靜地開口道:「就是叫她,她也未必來的,小叔被學校停了課以後整個人都很恍惚,她才不會放心把北北交給小叔帶著。」
「鄭老師為什麼要被停課?」江薏姐驚呼著,「西決的事情是西決的,關鄭老師什麼事?」
就這樣,躲不過去的東西來了。
但是江薏姐一點都沒有想要躲避的意思。她說:「我這次回來是來見我一個朋友,他是這邊電視台做法制節目的,現在升成總策劃了。我跟他聊過,說不定能把西決的事情做一期節目。到時候,你們誰願意作為相關人士出鏡說幾句話麼?」她笑著看看姐姐,「東霓我看你很合適的,一般觀眾很難在罪犯家屬裡看見一個美女呢。」
「喂!」姐姐像個小學生那樣,把餐巾紙揉成團衝著對面丟過去,「你……」就在紙團剛剛落地的時候,姐姐眼睛卻突然亮了,「你的意思是說,這樣說不定能幫到西決,對不對?」
「我想試試看。」江薏姐認真地看著姐姐的眼睛,「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總得試試吧。要是那個醫生已經死了,我就不好說這有什麼用;但是既然他沒死,搶在這個時候,盡可能地把這件事清往對西決有利的方向去宣揚,讓更多的人同情他—說不定是管用的。」
「怎麼就算對西決有利?」姐姐怔怔地托住了腮,但是臉龐卻綻放著一種煥然一新的東西,似乎前些日子裡積攢的灰暗都被強大的光線照耀得無所遁形了,「我們去公安局的時候,警察也說了,那個路口有監控錄像,有證人,西決是故意去撞他的,而且……撞完了還去撞了第二次……這麼也不可能開脫的事情吧?」
「所以說,做節目也好,我去寫報道也好,最重要的是,要強調西決是為什麼呀。」我一直都覺得,江慧姐最迷人的時候,就是類似此刻,突如其來地一笑,「我的那個朋友也對這個事情很感興趣,因為首先,的確是醫院沒有及時給那孩子輸血,對不對?」
「對的。」我頓時覺得自己變得重要了起來,因為我全都見證過,「昭昭送進來的時候,有一個多小時都沒有輸到血。所以醫院的人才叫我們過去給昭昭交錢的。」
「有證人麼?」她看著我。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美麗的護士姐姐的側影曾經出現在醫院漾著陽光的玻窗下面,「有是有的。可是我覺得那個人不會願意幫我們證明。她是醫院的護士,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幫著我們的。」
「這倒可以再想辦法。」江慧姐的神情越來越認真,「能讓我跟西決的律師見一面麼?就以朋友的身份……」
「當然沒什麼不可以,我等下就去跟三叔講。」姐姐簡潔地打斷她,「現在還有什麼是你覺得,我們應該去做的,你都告訴我。」
「如果這個節目真的能做成,我會想辦法拜託一切我能拜託的人,讓這件事情盡可能地出現在所有形式的媒體。現在要做到的,是讓大家注意到那個叫昭昭的孩子的死才是導致這件案子發生的源頭。圍繞著這個事情:第一,提醒大家醫院的確是有過失,甚至那個醫生本人至少是有沒盡到責任的地方;第二,當然要強調西決是個多麼好的老師,這點我覺得是最沒問題的吧,採訪學校裡的老師,學生,西決以前教過的學生……他的口碑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有信心。不管這些在法律上有沒有意義,至少可以造成一點社會影響,到那個時候法庭量刑輕一點就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她一下說完這麼多話,終於可以長長地歎一口氣,「當然了,至於大家能不能來關心這個案子,這件事究竟能不能成為熱點話題,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看老天爺肯不肯幫忙了。」
「無論怎樣都得試一試的。」姐姐的口氣簡直有點惡狠狠的,「就算是死馬當成活馬醫好了,那也得試試。」她講得如此自然,以至於我都不好意思對她的修辭手法表示一點異議,比如說,把哥哥比喻成「死馬」。
江薏姐掃了我們大家一眼,很輕柔地說:「應該有人為西決做這件事的。證明他是一個好人。這原本是他活在世上,唯一在乎的東西。必須有人這麼做,他值得。」
姐姐無奈地笑了起來:「好吧,我現在才知道,原來西決認識你一場,是為了今天。」然後她叫了一個服務生說:「麗麗,拿瓶好酒來。」——她的意思當然是指她庫存的那些沒有兌過水的紅酒。
「我們得喝一杯。」面前的杯子裡的紅色靜靜地停泊著,居然在杯子互相碰撞的時候,它們都圓圓地紋絲不動。「來,」姐姐第一個把杯子舉起來,「為了江薏,也為了西決。」
「為了祝我們一切順利。」江惹姐的手腕輕輕地一晃,跟姐姐的杯子撞出「叮噹」一聲脆響。
「為了替西決謝謝你。」姐姐凝視著別人的時候,總有種調情的感覺,哪怕對方只不過是她最要好的閨蜜。
「我願意為西決做任何事。」江慧姐輕輕地笑笑,「我說過的。我說到做倒。還有你們倆,」她轉向了我和蘇遠智,「祝你們幸福。」
「祝你和方靖暉幸福。」姐姐說。
「姐姐你在說什麼呀——」蘇遠智暗暗地拿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提醒我是多麼沒有出息。
江薏姐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間,就矯正了自己滿臉的驚愕和難堪:「你……是他跟你說的嗎?」
「他當然沒跟我說。」姐姐笑容可掬,「他前幾天帶著小傢伙回來的時候,總是在回短信。我就是偷偷拿起來看了一下,沒別的意思,是單純地關心一下。這是對的,其實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
「別講得那麼嚴重。」江薏姐臉上終於有了羞澀,「才剛剛開始而已,以後怎麼樣,天知道呢。反正我什麼都沒有想。」
「我想過了。」姐姐說,「如果你們真的能走到開始計劃未來的那天,告訴我,把鄭成功送回來給我。這樣你們的生活就不會有什麼負擔。」
「拜託,東霓!」江薏姐隔著桌子,輕輕握著拳頭做出了一個要打人的手勢,「別說這些話好麼?這是TVB的台詞。」
「但是你們得做到,每年回到龍城來,看看我。」姐姐喝乾了自己的杯子,清晰的唇線上沽了淺淺的一抹紫紅色,「江薏,我現在知道了,我哪裡也不會去,我會一直留在龍城的。我得等著西決從監獄裡出來。」
那晚,深夜回家的車裡,只有我和姐姐兩個人。江薏姐打開車門跟我們「再見」之後,車裡就一路都很安靜了。
「江薏姐真好。」我打破了沉寂,由衷地歎氣。
「我早說過的。她是最夠朋友的人。」姐姐的笑容裡有點倦意。
「姐?」我偷眼看了看她的側臉。
「說話。」當她言語間做出這麼刻意的不耐煩的時候,往往是有些心虛的。
「江慧姐跟方靖暉在一起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有一點。」她倒還真的是坦白,「不過,也還好。反正,江薏也不算是外人。」
「你想過沒,」我猶豫了一下,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麼,「可能你跟方靖暉分開了以後,你就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當然想過。」如我所料,這個問題並沒激怒她,也許她自己不知道,自從哥哥去四川那段時間之後,她比過去平靜得多,「可是那也得離開他啊。」她笑著搖搖頭,「人生真是苦。」
「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他一定要你把鄭成功生下來,你才恨他麼?」
「不是。」我們停了下來,她以一種癡迷的神情看著遠處的紅燈,「其實我們很早就開始吵架了。後來,有一次,大年三十,跟他的幾個都是留學生的朋友一起包餃子過年。他們留學生都是那樣的,除夕的時候,人家滿城的美國人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聚在一個朋友家裡包餃子,然後喝酒,然後說過年好,最後一定有人醉—叫人又覺得辛酸又看不起他們。就是那個時候,我一邊聽著他那些朋友說話,一邊拌餃子餡兒。然後他突然抬起頭來跟我說:『人家講話你都聽不懂吧?』他的那種表情……我就想都沒想,挑起一筷子生肉餡就塞進他嘴裡去了,一邊拿筷子捅他的嘴一邊說『你嚥下去啊』……他周圍的那些朋友,全都目瞪口呆的。然後他就站起來揪住我的頭髮……那個時候就突然發現,我為什麼那麼像我爸爸呢?我就知道,我們倆,不可能在一起的。他受不了我,我受不了他也受不了我自己。」她衝我調皮地一笑,重新發動了車。
我覺得我應該換個話題,所以我說:「江慧姐跟方靖暉在一起了,我覺得,哥哥其實也不會再遇到比江薏姐更好的。」——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確是換了話題,但是換了個更壞的,可我只能繼續下去了,「姐,哥哥至少也得坐十幾年的牢,你說對不對?這樣,等他出來之後,還會有非常好的女人願意嫁給他嗎?我覺得,沒有了吧。」現在我只有跟姐姐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麼坦白地把心裡想的事情都毫不猶豫地說出來。
姐姐說:「這倒不算什麼大事。沒人願意嫁給他的話,我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