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個民間故事,講的是一隻為了報答一個小伙子的救命之恩而變成個美女的仙鶴。小伙子很窮,沒有錢還債,姑娘關上了門叮囑他不要進來,幾天以後交給他一匹美輪美奐的錦緞。但是小伙子不知道,姑娘變回仙鶴的原形,用長長的喙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鮮血淋漓地把它們放在織布機上才織成那匹錦緞。
33
如果孟藍不是一個罪犯,那本來該是個類似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之類的故事。
長大對於孟藍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因為她生活在一個糟糕的街區。那條街風水不好,至少老人們這麼說,從解放前就因為治安奇亂而出名。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貧窮讓這條街變得墮落,還是因為墮落這條街才永遠是一副貧窮蕭條的樣子。貧窮並不能成為墮落的理由,但是卻常常是墮落的最好的契機和借口。
孟藍從童年起,就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墮落。比方說,油膩膩的小方桌邊圍著的四個「爛賭」,就有一個是她的表姐,兩個是她從小到大的朋友,從清晨到深夜再到黎明,身邊觀戰的人已經換了一撥又一撥,這四個人倒是泰山壓頂巋然不動。下注下得越來越大,一種瀕死的,不要命的貪婪席捲他們的眼睛,用另外一種方式點亮了齷齪的日子。再比方說,孟藍自己的弟弟孟彬,他在騷動的年紀自然而然地迷死了《古惑仔》,可惜他不能像別的男孩子一樣,在順利地長大成人之後笑著回憶自己渴望成為陳浩南的燃情歲月,因為他真的那麼做了,並且在他還是最不起眼的「小弟」的時候為了自己的朋友死在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面。
給彬彬守靈的那天晚上,孟藍一個人坐在陰影裡悄悄地哭了。並不是在哭她的弟弟,至少不全是。她只是累了,經年累月的,生活就是一場掙扎。一場讓自己不要像這條街一樣墮落的掙扎。她努力地讀書,努力地學習,那是她唯一的出路。在街巷的盡頭迴盪著淫聲浪笑的夜晚啃著那些解析幾何跟英語單詞;每天的清晨,她穿著整潔的校服路過曾經暗戀過的鄰居家英俊的小哥哥開的檯球案子--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邋遢而臃腫的男子,身後他面無表情的老婆用粗暴的動作換著嬰兒的尿布。
對於一個小姑娘來說,那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跋涉。她期待著過上一種清白和乾淨的生活,她期待著終有一天她可以不要再見到那種不顧死活的腐爛的表情。她從沒有多大的野心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健康並且相對柔軟地長大,不去賭,不去搶,不去賣淫,不去吸毒。沒有人幫她,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做,因此她小小的夢想變得異常地艱難,要知道,讓自己和周圍所有人不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很快就要成功了,她考了三次高考,才拿到了理工大的錄取通知書,但是弟弟死了。不要責怪他,他只不過是做不到他姐姐咬緊牙關做到了的事情。
那個晚上,二十歲的女孩孟藍撫摸著弟弟冰冷的手,安靜地流光了所有的眼淚。
遇上陸羽平是在一年以後。那個時候孟藍不再恪守自己關於清白的原則,她在一個很著名的歌城陪酒。因為她需要錢,需要靠自己賺錢來讀完大學。但是孟藍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她堅持著只坐台而從不出台,雖然這樣讓她收入有限,但是夠了,她本來就沒有太多奢望。好在她並不是個太出眾的女孩子,在眾多的三陪小姐裡面她唯一的王牌就是她的大學生的身份。也因此,她沒遇上過因為她不肯出台而找她的麻煩的客人。所以有段時間她幾乎是感謝著她所擁有的一切。
那一天她喝得多了些,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上撞到了陸羽平。陸羽平那天是跟著一大群同學來給人過生日的,當這個走路有些踉蹌的「小姐」一頭栽倒他懷裡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習慣性地想著她就算是真的有什麼病這麼一撞估計還不會傳染。但陸羽平畢竟是個善良的人,他抓住了搖搖欲墜的她的肩膀,對她說:「你不要緊吧?」如果孟藍知道此時此刻這個友善的陌生人心裡其實在想她有沒有病以及會不會傳染的話,也許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可惜她不知道。醉眼矇矓的時候她只記得自己是一個從沒嘗過戀愛的滋味的小女孩,忘了自己在這個人眼裡是一個「小姐」。
「你不要緊吧?」多溫柔的聲音,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他拾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順便拾起從這外套的口袋裡掉出來的理工大學的校徽。孟藍無地自容地看著他眼睛裡的那一絲驚訝,但是陸羽平很快抬起頭,對她微笑著:「我是生化系的,你呢?」她愣愣地回答:「建築。」他笑了,他說:「你多喝點茶,茶是醒酒的。」她忘記了自己那天有沒有說謝謝。
陸羽平只不過不想讓面前的這個女孩尷尬,所以他才會很自然地說「我是生化系的,你呢?」那是他的習慣,看見別人尷尬他自己就會很難受。只是他沒有想到,對於面前的這個女孩子來說,這句話代表著一種相知的溫暖,還有帶著期許的尊重。他更沒有想到,他一貫的善解人意竟然也會帶給他一場滅頂的災難。
孟藍知道自己戀愛了。
從那一天起,她想盡一切辦法打聽他的消息。「我是生化系的,你呢?」那句讓她回味了一百回一千回的話同時也是她唯一的線索。陷入暗戀的人們各個都是名偵探柯南,因為他們善於捕捉所有的蛛絲馬跡。沒有人知道她認識陸羽平,就連陸羽平自己都不大知道。這也是後來警方沒有查到孟藍跟夏芳然之間的交集的原因。她悄悄地站在生化系的大樓前面大海撈針地一般等著他出來,她偷偷到生化系的圖書館去從他剛剛還的一本書裡面抽出了借書卡,於是她終於知道了他叫陸羽平,真感謝生化系落後的圖書館啊。像個說話囉嗦但心地善良的老爺爺一樣猜中了小女孩的心事。陸羽平,多好聽的名字。後來她用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知道了他住哪一間宿舍,他的家在什麼地方,他的功課好不好,他參不參加社團,以及最重要的--他有沒有女朋友。她每一頓飯都跑到離她上課的地方很遠的生化系的食堂去吃,坐在一個角落裡癡迷地看著他掰開衛生筷的動作。滿意地發現他從來不跟女孩子一起來吃飯。有時候她也嘲笑自己,這哪像是一個「小姐」的所作所為呢?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這樣告訴自己:耐心一點啊。她還需要再做一段時間的「小姐」,還需要再存一點錢來付明年的學費。之後她就要辭職了,她就要跟那種生活告別了。她就可以清清白白地站在陸羽平面前,羞澀地跟他說:「陸羽平,這個週末你有空嗎?」她小心翼翼地,羞澀地,含苞待放地期待著這一天。她一點沒有想到對於陸羽平來說無論她有沒有「出台」她都是一個「小姐」。她歷盡滄桑,卻依然天真。如果她把她的戀情向任何一個朋友吐露過恐怕都會有人來提醒她這件事,但是她固執地把它放在心裡,她不能想像自己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她含著「陸羽平」這個名字就像一隻牡蠣含著她的珍珠。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渴望著一個奇跡,一個完完全全靠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寓言式的奇跡。長久以來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孤軍奮戰。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這真像是張學友唱過的一首歌,在那首名叫《情書》的歌裡,他說「激情」是這樣一種東西:「把人變得盲目,而奮不顧身,忘了愛,要兩個同樣用心的人。」
秋天的時候她發現他常常會去一家名字叫「何日君再來」的咖啡館。這可讓她有點傷腦筋。要知道她是多想能常常過去坐著等待著他來發現她,或者是顧作驚訝地走上去對他說:「嗨,這麼巧。」但是她不能那麼做,那間店子的waiter居然是她熟悉的小睦,而且那裡的老闆居然是她初中時候最討厭的一個女生,他們的班花夏芳然--記憶中那個女人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欠扁的模樣。她不願意被他們認出來。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沒有必要更沒有資格在她和陸羽平的故事裡扮演任何角色。
被沖昏了頭的小女孩孟藍絲毫沒有想到:幾乎沒有朋友的陸羽平為什麼會突然間如此頻繁地出入一間咖啡館;她更不會將這件事和咖啡館裡的那個美艷如花的夏芳然聯繫起來。那段日子裡她只是神經質地為自己辭職的日子倒計時,快了,就快了,陽光一般清澈和燦爛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那段時間她容光煥發,眼睛明亮,說話的聲音和語調也莫名其妙的柔軟了起來。那段時間她的客人們都打趣她:「藍藍小姐最近保養得很好噢。」她嫵媚地一笑,回答說:「人逢喜事精神爽。」
快了,就快了。我是說結局就在她渾然不覺並且充滿希冀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接近她。後來,很後來,當她穿著囚服替自己數還有多少天可以活的時候,她突然想:那個時候,在她滿懷喜悅地迎接末日的時候,她的弟弟--彬彬會不會在天上憂傷而愛莫能助地看著她?或者說,他會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淘氣地,緊張地像是看電影一樣等待懸念揭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女主角踩到了那個所有觀眾都知道她一定會踩到的地雷之後會是怎樣一副絕望的表情。說不定這個一向入戲的孩子還會失望地說這個導演真是爛,暫時忘了那個女主角是他的姐姐。想到這兒孟藍蒼白地,朦朧地微笑了。她寧願他這樣。
那一天終於來了。那是冬天,可是陽光明媚。她陪著兩個在歌城認識的女孩子逛街,她們逛了很多家店之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學院路。一個女孩子指著「何日君再來」的招牌說:我們進去坐坐吧,我早就聽說這家的咖啡不錯,人家還說這兒的老闆是個大美女,我老早就想見識見識了。另外一個女孩子打趣她:你是不是跟男人玩膩了想嘗嘗「蕾絲」的滋味啊。她們就這樣笑鬧著走了進去,小睦熱情地迎上來,說三位美女想坐靠窗戶的位置還是坐裡面?她趁著這熱鬧悄悄地走進了洗手間,還好小睦沒有認出她。她的夥伴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得到吧檯裡那個寧靜的女老闆。她像往常那樣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一副男人們很喜歡的略帶單純的孤傲勁兒。她端莊地坐在那兒,梳著一個風騷的髮型。暗紅色的唇膏很適合她,她幽深的大眼睛慢慢地從孟藍臉上掃過去--她也沒有認出孟藍。孟藍微笑著搖搖頭,想這個女人居然還是老樣子。就在這時候她撞上了另外一個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孟藍慌亂地想要趕緊坐下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是用不著緊張的。他的眼光根本就沒有落到她身上,他坐在角落裡,他不管不顧地注視著吧檯裡面的那個女人。往後發生過什麼,孟藍就不記得了。她只知道她是熟悉陸羽平的那種眼神的,因為當她看到他的眼神時她恍惚間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面鏡子,一面照得出躲在生化系的食堂的角落裡的自己的鏡子。再然後呢?再然後她看見他從筆記本上撕了一張紙,用力地寫了些什麼。寫完他把小睦叫過來。再再然後,夏芳然優雅地打開那張紙的時候,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可是孟藍知道那種動人是她自己設計出來的,根本不是什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那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她計劃好了的,她心裡知道什麼樣的尺度最能讓男人們以為她是朵讓他們無計可施的曼陀羅,原先,在舞蹈隊裡,這個女人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搶盡所有人的風頭。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陸羽平你真傻你怎麼是她的對手呵。她已經開始玩弄你於股掌之間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一瞬間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立場。當她看見陸羽平深深地低下頭,似乎要把漲紅的臉埋在面前的小小的咖啡杯裡,一種很深很劇烈的疼痛突然間侵襲,帶著羞恥,憤怒,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絢爛的力量。大概,原子彈爆炸的時候就是這樣吧。美麗的蘑菇雲像晚霞般燃燒,留下的是或者永遠都沒法抹去的關於廢墟關於滅絕的記憶。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是陸羽平永遠不會忘的。像夢境一般不可思議,但是所有的細節都無比真實。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甚至每一聲略微異樣的呼吸。陸羽平非常喜歡那條通往他們宿舍的長長的甬道。兩邊全是樹,每一棵樹旁邊都有一盞路燈。可是那些路燈簡直可以說是奇特的。一個個都是球狀的,卻是只照得亮自己,絲毫照不亮周圍的任何景物。因此站在路的盡頭看過去,長長的甬道仍舊漆黑一片,只看見每一棵樹上都結著一個果實一樣的,散發著月亮清冷和孤獨的氣息的燈。
孟藍就站在那無數的燈中的某一盞下面。當他經過她時突然聽見這個陌生的女孩子非常熟稔地叫他:「陸羽平,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他猶疑地看著這個女孩子,他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了。她有一副帶著些稚氣的嗓子,但是又有一身的風塵氣。他不記得他認識過這樣一類人。
「你忘了嗎?我是--」她微笑一下,「我是建築系的,那天,在--」
「噢。」他也笑笑,「你找我,有事?」
「陸羽平。」她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我跟夏芳然以前是同班同學。我很瞭解她。你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否則你會後悔。」
「你--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陸羽平張口結舌地問,驚愕壓倒了惱怒,「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認識你,陸羽平。」她停頓了一下,「你住508宿舍的三號床,你的學生證號碼是20015452,你在你們系的圖書館的借書證號碼是01358,你在理工大學的圖書館的借書證弄丟了正在補辦。你家在潞陽,那個城市從咱們這裡坐火車要六個小時。你大一的時候是你們宿舍的宿舍長,你幫你們系的系刊管過一段時間的錢,你的英語四級是補考才過的,要不是因為這個四級你本來可以拿到一個二等獎學金。……陸羽平,你不記得我了,那天你說你是生化系的,就憑著這一句話,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了這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明白。可是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更糊塗了。他說:「等一下,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更不知道他其實已經掉進了一個傳奇裡。他的表情顯得又滑稽又驚訝。如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面的那個女人,在故事的結尾找到那個男人,把一切說出來,那個男主角保證也會是這樣一副手足無措還以為自己碰上了精神病患者的樣子吧。沒準還會報警。幸虧那個女人死了,幸虧那個男人能發現牆角少了每年都會有的百合花。這就是陌生女人的下場。
她說:「陸羽平。我早就想過無數次,有一天我要站在這兒等你。自己製造出來隨便一個機會,讓你可以認識我,或者說,可以把我認出來。然後如果我們真的可以變成朋友,或者再近一點,我再告訴你我剛才說的話。一般地來講順序應該是這樣的吧。可是陸羽平,」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睛亮得像螢火蟲,「來不及了。我沒有時間了。」
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以便確認這不是夢。「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
「孟藍。」她微微一笑,臉紅了。
「孟藍。我--」他必須裝得一本正經一點,「認識你我很高興。但是,那不可能。」
「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了。是我自己搞砸的。」她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我能作為一個朋友提醒你一句嗎?夏芳然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學校的舞蹈隊裡。有一次演出,本來領舞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可是在練習的時候,夏芳然把那塊墊子踢歪了,她是故意的,我看見了,就在那個女孩要下腰的時候。然後那個女孩的腰扭傷了,領舞就自然變成了夏芳然。這是真的啊你不要不相信,她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她可以不擇手段的……」孟藍像是在辯解什麼似的急切地說著,說著,心漸漸地,漸漸地沉下去:這太傻,她自己也知道,這太傻,太丟人,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他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正在努力地撒一個無論如何都不圓的謊話的孩子,然後他說:「孟藍。我相信你。不過,你說的話對我沒用。現在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一個女孩子,這麼晚了不安全。」
「陸羽平。」她小聲地說,「要是--我說要是,沒有夏芳然,你會給我一個機會嗎?別跟我說你不喜歡假設。我想知道。」
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一種名叫「希望」的東西。那種東西最下賤不過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要斬草除根啊。還有就是,一個像這樣的風塵女子社會關係應該比較雜吧,她會不會找夏芳然的麻煩呢?絕對不行,他寧願給自己惹禍也不能讓夏芳然受一丁點威脅。他的眼神慢慢地變冷,變成了一種效力超強的殺蟲劑,他對自己說來吧蒼天在上我就殘忍這一回。於是他說:「不會。很對不起,這跟夏芳然沒有關係。就算沒有她,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一個坐台小姐。」
她沉默了幾秒鐘。她笑了笑:「我懂了。陸羽平,再見。」
他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裡的某個地方突然重重地一顫。後來他想也許那
是預感。
冬天的夜空很深很深。如果下雪的話你會懷疑這雪到底是經過了多遠的跋涉才能這樣卑微地墜下來。孟藍在這很深的夜空下面慢慢地走著。這麼快就結束了,真是荒謬,就好像看碟的時候按了「快進」一樣,在幾分鐘之內就有了結局。結束了,醒來吧。你曾經在你自己火樹銀花的夜裡給自己安排了一出多奢侈多炫目的盛宴呵。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就是那個醉臥沙場還一廂情願地以為可以回去的人。現在天亮了,你無處可逃。雪亮到殘忍的陽光照亮了你的廢墟,你的殘羹冷炙,你淪陷的城頭上那面破敗羞恥,紅得曖昧污穢的旌旗。眼眶一陣潮濕,可終究沒有眼淚流下來。
日本有個民間故事,講的是一隻為了報答一個小伙子的救命之恩而變成個美女的仙鶴。小伙子很窮,沒有錢還債,姑娘關上了門叮囑他不要進來,幾天以後交給他一匹美輪美奐的錦緞。但是小伙子不知道,姑娘變回仙鶴的原形,用長長的喙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鮮血淋漓地把它們放在織布機上才織成那匹錦緞。孟藍就是那只鶴,她用自己的羽毛鮮血淋漓地鍛造著她從童年起有關「清白」的夢想。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陪酒而有絲毫的自暴自棄,因為她經歷過的掙扎讓她比誰都有資格談論尊嚴。多少次,她和墮落的人擦肩而過,和墮落的機會擦肩而過,和墮落的誘惑擦肩而過,和墮落本身擦肩而過。它們堅硬得就像岩石,擦肩而過的時候讓她潔白細嫩的肩頭傷痕纍纍。有誰能比她更珍惜清白呢?那些天生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清白的「別人」們,他們只知道強調沒有「出過台」的「小姐」也是「小姐」,於是他們用嘲諷譏笑的眼睛挑剔著她鮮血淋漓一根根拔自己羽毛織成的錦緞,挑剔它的花樣如此難看,挑剔它的手感一摸就是廉價貨。
我是生物系的,你呢?
曾經還以為他是知己,可實際上,他只是別人中的一個。你真傻,你為什麼沒有想到呢?
她把那瓶濃硫酸輕輕地舉到眼前,細細地端詳著。透明的液體。像水。她小心地滴了一滴在桌面上,一陣輕微的燒灼的聲音之後,桌面上就留下了一個圓圓的烙印。跟淚滴差不多大小。很好。她滿意地微笑: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我的眼淚。
後來的事情不必多講,我們早已知道了。
再後來,一個叫歐陽婷婷的女警官發表過一個很「柯南」的推理。她提出一個疑問說為什麼孟藍在行兇之後沒有按照計劃走進洗手間?由此她得出了荒謬的結論。
夏芳然淒厲的慘叫聲響起。孟藍知道她如果再不躲到洗手間裡就來不及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眼前觸電般地閃過一個殘破的畫面,太久遠了,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這麼無關緊要的事兒呢?悶熱的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講台上語文老師在講解那篇超級無聊的課文。孟藍歎口氣,托著腮把臉轉向窗戶;正好撞上同樣是百無聊賴地扭過頭的夏芳然,隔著很多張課桌兩個女孩子一起調皮地跟對方微笑了,夏芳然斜瞟了一眼講台,做了個很誇張的鬼臉。語文老師的聲音像是從天而降:「你們要懂得感激。」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前因後果是什麼。不知道了,想不起來了。徹骨的寒冷中孟藍問自己:我幹了什麼,我在幹什麼,我要幹什麼呀?警笛的聲音呼嘯而過,從小到大她聽了太多次警笛的聲音。警車帶走了她的朋友,她的夥伴,她的兄弟,她目睹他們被押上警車就像別人家的孩子目睹火車站飛機場的送別。算了吧,就這樣吧。子彈在她年輕飽滿的身體裡生動自由地奔跑,然後像株向日葵那樣飽滿地綻放。你們會來迎接我嗎?我辛苦的,墮落的,邪惡的,無可救藥的,別來無恙的親人們,我最終還是回到你們身邊了呵。
34
審訊室裡一片窒息的寂靜。徐至笑了一下:「這麼說,那個毀容案,終究還是為情,最簡單最普通的動機,我們兜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
「夏芳然。」李志誠的眼神裡有些猶疑,「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手鏈。」夏芳然輕輕地說,「那個紅手鏈。那天小睦把陸羽平送回來的時候,他醉得很厲害,吐得亂七八糟的。我聽見他說『孟藍你害得我好慘』,我還聽見小睦在廁所裡罵他,說陸羽平你不要胡說八道。當時我沒有在意,我以為他這麼說無非是受不了我了才怪到孟藍頭上。可是大概是一個月以後,有一天,我到『何日君再來』去找小睦,後來發現把鑰匙鎖在家裡了。我就到陸羽平租的那間小屋去找他,我是在他的抽屜裡看見那個紅手鏈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孟藍站在我對面的時候,她的右手往上抬,胳膊上的紅手鏈跟這個一模一樣。」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我這個人很奇怪。唸書的時候,那些課文,單詞,公式什麼的,打死我都記不住。可是對別人穿的衣服,髮型,首飾,化妝品,我通通過目不忘。我爸爸老早就說我沒出息,可能是真的吧。然後,看著那個手鏈,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有一次我們倆不知道為什麼說起來孟藍。他說一定是因為原先孟藍在舞蹈隊裡的時候就很恨我。我說對這有可能。但實際上,我是在聽他這句話之後才想起來原先我和孟藍是一起在舞蹈隊裡。當時我就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了,那天我才發現不對:既然我自己都是聽了他的話之後才想起這件事,那麼他是從哪兒知道的呢?如果不是我,除了孟藍自己還能有誰來告訴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