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莉莉夢見了阿朗在跳峽谷。飛起來的時候阿朗還轉過臉對她調皮地笑了一下。然後莉莉就醒來了,發現阿朗不在身邊。莉莉找遍了整個原野,那幾天所有的動物們都見過一隻不知疲倦地狂奔著的母獅子。野兔們疑惑地說:「也許她是瘋了。」最終她停了下來,轉向了那個她一直逃避著的方向。
她以為她將在峽谷的下面看到阿朗的屍體。可是阿朗不在那裡。那裡除了峭壁跟激流之外,沒有一點點別的痕跡。水的聲音是很暴虐的,至少它不能給莉莉任何意義上的撫慰。就像慶典上人們的歡呼聲一樣危機四伏。當你經歷過離散之後,你就可以在周圍的空氣中嗅出永訣的味道來。莉莉緩緩地臥在了峽谷的旁邊,她看見楓葉紅了,她知道阿朗不會再回來了。
她不知道阿朗為什麼要丟棄她。她並沒有多想。原因並不重要。或者原因本就不是她該追問的東西。她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阿朗對她說:「問為什麼是人類的習慣,莉莉,你不該養成這種習慣,因為那會冒犯神靈。」她甜蜜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那個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時候的阿朗那麼沉穩跟驕傲,眼睛裡總有種可以控制一切的霸氣。可是在成為他的新娘之後才發現,其實阿朗還是個孩子。她幸福地回憶著,幸福得忘記了她已經像失去獵人那樣失去了阿朗。
你好像總是在最最珍惜一樣的東西的時候失去它。這似乎是個規律。也因此,總結出這個規律的莉莉反而對此泰然自若。如果一定要這樣,那就隨它去吧。一種灼熱的飢餓在她體內瘋長著,似乎要把她的內臟燒成灰燼。她想也不想就衝著一頭遠方的鹿衝了過去,熟練地咬斷了它的脖子。死去的鹿冰冷的血液可以暫時撲滅她體內那團火,還有深不見底的寂寞。狼吞虎嚥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她不慌不忙地轉過頭,唇邊帶著一縷血跡。
「莉莉。真的是你。」巴特說。
那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該使用什麼樣的表情。她慌亂地想,自己這樣冷漠地一言不發,巴特說不定會生氣的。她不知道巴特心裡在想:莉莉真的一點都沒有變,你看,吃東西的時候還是那種又狠又無助的眼神。
然後莉莉就看見了獵人。他朝著他們走過來,走得很慢,甚至有一點蹣跚。他居然沒有帶那支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的獵槍。那個時候莉莉不知道自己該留下還是該掉頭就跑。獵人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他的那雙舊靴子離她這樣近。那上面散發著小木屋裡的氣息。可是獵人卻說:「巴特,走吧,我們該回家了。」
然後巴特憂傷地看了莉莉一眼,沒有做聲。獵人往前跨了一大步,腿碰到了莉莉的脊背。他將信將疑地蹲下身子,手慢慢地撫摸著她,他說:「莉莉,是你嗎?真的是莉莉嗎?」巴特在一邊輕輕地吠了一聲,算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莉莉,乖女孩。」他的掌心摩挲著莉莉的小腦袋,「我現在已經看不見你了。」這麼說的時候他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依舊是他臉上最精彩的部分。像個暗夜中比夜晚本身還幽深的湖泊。可是它們不能再幫他看東西了。獵人的視線現在就像一隻翅膀被折斷的鳥,看似停留在天地間的某個點上,其實與這個世界早已沒有任何關係。莉莉閉上了眼睛,用力地在他的掌心中蹭自己的臉,「看不見就看不見吧。」她對自己說:我還以為你死了。你活著就好。無論如何,你和阿朗之間,要有一個能活下來呀。他溫暖的手撫摸著她的全身,脊背,爪子,尾巴,肚子。摸到她的肚子的時候獵人愣了一下,他說:「莉莉,你自己知道嗎?你要做媽媽了。」
那天晚上莉莉又回到了她的澡盆裡。溫暖的水浸泡著她,混合著松木香。爐火把獵人的臉龐映襯得有些醉意。他似乎變了。莉莉覺得。可能因為是失明的關係,跟黑夜朝夕相對,心就慢慢變得溫柔了,混沌了,對很多事情不求甚解卻能夠明白了。不像過去那樣,因著一份近乎殘酷的自信,無論如何都堅守著清晰的標準。「莉莉,」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把小木屋變成了一個清澈的游泳池。在獵人熟悉的呼吸聲中,莉莉的小腦袋輕輕地在門上一頂,門開了,當前爪已經踩在外面的月光裡的時候她突然又轉過了身,因為她想再看他一眼。
「莉莉。」原來巴特沒有睡著,他從那塊他們的毯子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莉莉,你別走。」
「巴特。我有孩子了啊。我得去把我孩子的爸爸找回來。」
「莉莉,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很想你。你回來了,他真的很高興。求你了,留下來。」
「可是巴特,我現在已經不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你會習慣,莉莉。你就是這樣長大的,你怎麼可能不習慣?你慢慢就會發現的,莉莉,他變了太多了。自從他眼睛看不見以後。我們需要你。」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眼睛?」
「槍走火了。」巴特的眼睛在月光下面清亮得很,「打到了他的腦袋裡面。大家都以為他活不成了。可是他還是撐了過來,不過眼睛看不見了。」
「祭祀的時候,我沒看見你們。我還以為他死了。」
「那個時候我們在醫院裡面。」
「醫院,是在鎮上嗎?」莉莉歪著頭。
「不。不是鎮上。是城裡。比鎮上大多了。」巴特的言語間有一點驕傲,畢竟,跟莉莉相比,他算是見過了大世面。
然後他們都聽到橡木床上傳來了獵人愉快的聲音:「莉莉,巴特。你們這兩個壞孩子要是還不睡覺的話,當心我揍你們。」
他總是用這樣的語氣跟莉莉說話。莉莉微笑地回憶著。「多漂亮的小姑娘,我要叫她莉莉。」「莉莉,喝牛奶了。」「莉莉,幹掉那隻鹿。」「莉莉,我們去鎮上。」「莉莉,走吧,別再回來了。」他總是這樣短促,這樣果斷,這樣毋庸置疑地主宰著莉莉的命運。現在他依然如此,儘管他已經失明,儘管他已經脆弱。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從現在起,輪到莉莉來保護他了。
莉莉就這樣留下來了。日復一日,莉莉的身體越來越臃腫,路走得越來越慢。可是孕育讓她臉上散發一種悠遠的味道。莉莉五歲了,正是一隻母獅子最成熟最嫵媚的年紀。沒有人告訴她,她傾國傾城。阿朗走了,獵人看不見了,巴特不好意思說這個。
獵人現在有大把空閒的時間。他總是沉默不語,臉朝著一個虛無的方向。村子裡的人們都是好人,因為他們並沒有忘記獵人。他們還是定期把食物堆在獵人的家門口。每個月鎮上還會有人來,把鎮上發給獵人的救濟金從門縫裡塞進屋子。莉莉發現,每到這個時候,獵人就會帶著莉莉跟巴特去林子裡散步。他想要避開這些心懷善意的人們。莉莉懂得。所以當看見鎮上的吉普車遠遠地開來的時候,她就會走上去輕輕咬著獵人的褲腳。那意思是「我想出去走走了」。然後在出門的時候興高采烈地跟巴特交換一個微笑。
獵人變得喜歡回憶往事。他總是說起他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也並不在乎莉莉跟巴特有沒有用心聽。莉莉認為這是因為獵人老了。獵人其實剛剛三十歲而已,一點都不老,只不過是心裡有了滄桑。但是,莉莉對人類的年齡一點概念都沒有。
那一天,村裡的木匠還有很多的小孩子們來到了他們的小木屋。木匠要帶著孩子們去鎮上看馬戲。問獵人願不願意一起去。獵人微笑:「要不是因為我們已經認識這麼多年的話,我會以為你是來搗亂的。」木匠的鼻頭頓時更紅了:「喂,我的意思是,這是馬戲團啊,我打聽過了,她在裡面。」獵人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要帶著巴特和莉莉。」木匠說:「不然就讓莉莉看家吧。她的身子現在不方便……」獵人不耐煩地甩了甩頭,木匠好脾氣地笑了:「真是沒有辦法,莉莉,巴特,他現在一刻都離不開你們倆。」
後來,莉莉常常想:要是那天她真的沒有去鎮上的話,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但是她知道,她是不可能不去的,就像木匠說的,如今的獵人就像一個孩子那樣時刻需要著她和巴特。所以,莉莉對自己說,誰都沒有犯錯,所有的災禍,只不過是因為眷戀。
鎮上還是喧鬧。因為馬戲團的到來,更鬧了。孩子們激動得鼻尖冒汗,他們一邊舔著彩色的棒棒糖,一邊衝著正在搭帳篷的馬戲團員們尖叫。這讓他們覺得忙不過來,因為吃糖和尖叫這兩件事不好同時進行。於是他們的鼻尖因為這種忙亂而更加勤快地出汗了。還有什麼比看到馬戲團的後台更讓人激動的呢?懷裡抱著綴滿亮片的裙子的空中飛人,剛剛畫好臉但是還沒換衣服的小丑,大象不慌不忙地馱著一箱行頭走過去了,還有馴獸師正在給會做算術的小狗們系蝴蝶結,還有鴿子們從魔術師的盒子裡面飛進飛出,還有會鑽火圈的獅子被鎖在鐵籠子裡。
會鑽火圈的獅子被鎖在鐵籠子裡。
會鑽火圈的獅子是阿朗。
莉莉躲在一群孩子身後,靜靜地看著他。他好像是瘦了,臉緊緊地抵在籠子的鐵欄杆上邊。離得太遠了,她沒有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黃昏,獵人和木匠坐在小酒館裡等著馬戲開場。性急的孩子們已經坐到觀眾席上去了。獵人自嘲地說:「聽聽這些孩子們歡呼的聲音,也是好的。」莉莉悄悄地溜了出來,繞到大帳篷的後面去,阿朗在籠子裡不緊不慢地逡巡著。
他是真的瘦了。他的眼睛裡好像有種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他的身上有幾道紅得刺目的鞭痕。他一聲不響地看著莉莉的臉,莉莉自己也沒有想到,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阿朗。他們,打你了?」
阿朗微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阿朗。」莉莉抬起了身體,爪子搭在鐵欄杆上,「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掉進陷阱裡了。受了傷。」阿朗靜靜地說,「我本來想去峽谷。然後就碰上了他們。他們把我帶走,要我鑽火圈。」
「阿朗,我懷孕了你知道嗎?」莉莉伸出舌頭,隔著鐵欄杆,她舌尖的那一點點剛好能夠著阿朗的臉,「阿朗,那是咱們倆的孩子。你要做爸爸了阿朗。」
「莉莉。」阿朗的語氣毋庸置疑,「聽我說莉莉。我剛才看見你是跟著獵人來的,還有那隻狗。獵人既然沒有死,那你就應該回去,回到他身邊去。然後,等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咬死他。明白了嗎?」
「你說什麼呀阿朗。」莉莉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是咱們倆的孩子。」
「莉莉,」阿朗搖著頭,「這完全是人的慈悲,而且假惺惺的。沒有我,你怎麼養大他?碰到我的那群敵人,你們兩個怎麼活得下來?」
「阿朗。就算有你,碰到你的那群敵人的話,你以為我們就真的可以打敗他們嗎?」
「你是說,你瞧不起我。」
「我沒有。我只是想說,你永遠都在做當君王的夢,我願意永遠都陪著你做這個夢。可是你沒道理把我的孩子也賠進去。」
「說來說去你還是瞧不起我。」阿朗激動地一躍,沉悶的吼聲在空氣中滾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浪。然後不遠處響起一個清脆又放肆的聲音:「那頭獅子又怎麼了?真是傷腦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