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狂歡都與莉莉無關。馬戲團的舞台寂靜得簡直荒涼。現在就剩下了莉莉跟阿朗。不,還有大象。是大象用自己的鼻子吸了水,幫阿朗把身上的火苗撲滅的。然後大象再靜靜地退回到舞台的一角,像是一樣佈景悲憫地注視著飛翔而來的莉莉。大象歎了口氣:這個姑娘,多美,多苦命。
阿朗在流血。莉莉把爪子伸出來放在那個槍眼上,可是沒用的,血還是自顧自地流出來,但是靜靜的。血是一樣比水更聰明的東西,從不喧囂,但是狠,一旦決定了要離開誰就再也不會回頭。
「莉莉,」阿朗的臉依然俊美,「想不到最後,我還是只有你。」
「你說什麼呀阿朗。」莉莉甜蜜地笑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呀,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朗。應該這樣。你是君王,你只能這樣,對不對?」
「莉莉,」阿朗笑了,「你真好。」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莉莉舔著阿朗額頭上流出的血,「就算有一天你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阿朗的聲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世界上既然有我這樣的一個阿朗,就一定會有一個你這樣的莉莉來跟我遇上。可是我說錯了,因為,」阿朗艱難地呼吸著,「因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運的事情。」
然後阿朗就死了。是微笑著死的。死在莉莉的懷抱裡,聽著莉莉肚子裡的小寶貝心跳的聲音。
三天後,獵人的婚禮在鎮上的小酒館舉行。新娘是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她叫嬰舒。阿朗死去的第二天,獵人帶著莉莉和巴特去看她。她靜靜地看著獵人的臉,瀲灩地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獵人說:「我們結婚吧。這些年你已經走得夠遠了。我等了這麼久,不想讓你再逃跑。」
獵人跟嬰舒的婚禮對於鎮上每個人而言,都是一個美麗的通宵達旦。英雄配美人,當然是所有傳奇理所當然的結局。每個人的表情都因為醉意而變得生動。一百個人的醉眼裡,就有一百個千嬌百媚的嬰舒。實際上,她端莊得很,安靜地坐在獵人的身邊。誰都看得出,她就是俠膽英雄的那根隱秘的柔腸。
酒館的老闆娘快要忙瘋了。可是莉莉看得出,這個美麗的女人有一點落寞。她歎著氣,在自己綴滿花邊的圍裙上擦擦手,彎下身子撫摸著莉莉的腦袋,她說:「莉莉,你要當媽媽了,恭喜呵。」
莉莉一個人走到了小酒館的外面。鎮上的街道空蕩蕩的,散發著青石板的香氣。沒有人行走的,古老的街道在夜空下面呈現出跟原野類似的沉靜的表情。空氣真好,因為沒有那麼多的人一起呼吸。然後莉莉抬起頭,她看見了月亮。
「莉莉,」巴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後,一臉的擔心,「那個……馬戲團裡的那隻獅子,是寶貝的爸爸,對不對?」巴特總是管莉莉的孩子叫寶貝,像一個非常稱職的舅舅。
莉莉在滿地的月光裡,回頭嫵媚地凝視著巴特:「巴特。等生下來這個孩子,我就走,帶他一起走。」
「莉莉,你吃了那麼多苦。」巴特安靜地擺了擺尾巴。
「巴特,你告訴我,他殺了我媽媽,又殺了我丈夫,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會原諒他?」
「我不知道,莉莉。」巴特說,「你從小就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問我。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有件事你肯定知道。你得跟我說老實話,巴特。」莉莉突然間淘氣地斜了斜眼睛,「有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可以在一個只有你們倆的時候,跳起來咬斷他的喉嚨的。你想過沒有?」
「沒有。」巴特說,「莉莉你呢?你想過嗎?」
「我不知道。」莉莉誠實地看著巴特的臉。
「其實我敢保證,莉莉,他也想過同樣的事情的。他也想過,他其實可以用他的獵槍打穿我們的腦袋。他愛我們。這是真的。但是,他同時也不會忘記,生殺大權在他的手裡。他可以忽略這個,可以要求自己不去想這個,但是他是不會忘記的。」
「巴特,你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看清楚了。可是你為什麼還留在他身邊?」
「因為我知道他離不開我。因為我也離不開他。」
「我真是糊塗了。阿朗,就是寶貝的爸爸,他以前跟我說過,問為什麼是人的習慣。我不應該有這種習慣。他很霸道的,老是跟我說不准這個不准那個。」莉莉突然間嫣然一笑,「巴特,我好想他。」
深藍色的夜空一瞬間倒轉了過來,靜謐的滿月像顆子彈一樣擊中了莉莉臃腫的腹部。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降臨之前,酒館裡的每個人都聽到巴特焦灼的狂吠聲。
莉莉和阿朗的女兒,取名硃砂。
是獵人給小女孩取的名字。因為她的額頭上奇跡般地有一小塊紅色的胎記,圓圓的。獵人說:「世界上還能有誰像我這麼幸運呢?」莉莉靜靜地躺在爐火邊,甜美地微笑,看著嬰舒撫摸著小女孩的胎記,那正好是擊中阿朗的子彈待過的位置。
莉莉童年時候的澡盆被翻了出來。硃砂睡眼矇矓地在溫暖的水波裡四腳朝天,是跟那時的莉莉一模一樣的姿勢。巴特的舌頭又是長長地伸了出來,伸出前爪護著硃砂的小籃子。獵人說:「巴特,你小心一點啊,不要把口水滴到小寶貝身上。」巴特於是憤怒地盯了獵人一眼。唯一的不同就是:硃砂用不著莉莉小時候的奶瓶。因為莉莉的胸前飽滿得如同深秋的沃野。硃砂吃奶的時候,小小的嘴唇的嚅動微妙地牽扯著她的內臟。她癡癡地看著硃砂乾淨的黑眼睛。她要給硃砂很多很多的愛,讓硃砂像曾經的她一樣,張狂地、橫衝直撞地、不知天高地厚地長大,然後告訴她: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東西。她長的樣子像我,可是性格會像你,阿朗。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時以後發現硃砂的缺陷的。硃砂的一條後腿彎曲得厲害,走路的時候都不能著地。小女孩天真爛漫地用她的三條腿笨笨地蹦跳著,因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觀眾席上那奮不顧身的飛翔,落地的時候肚子裡有種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硃砂是在那個時候受了傷。不過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所有的災難,不過是因為眷戀。還好硃砂現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寵愛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沒有留下關於在母體中時顛簸跟疼痛的記憶。
可是莉莉知道,團聚的日子是短暫的。因為等到硃砂滿十六個月,不用再吃奶的時候,他們就會把硃砂送到動物園去。這是徵得了莉莉同意的決定。硃砂永遠都不會像莉莉那樣奔跑,永遠沒可能追上任何一隻獵物。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動物園」的東西,對於硃砂來說,或者是個好去處。至少在那裡,她可以活下來。對於離散,莉莉早已習慣。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間必然的結局。只是,當硃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無保留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會突然沒命地舔著她小小的臉龐、耳朵,還有小屁股。她說:「寶貝,你長大以後會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邊靜悄悄地看著她們倆,那種溫柔的眼光讓莉莉有一種沐浴其中的溫暖。有好幾次,她都有種錯覺,以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驀然回首,然後不好意思地對硃砂說:「寶貝。是媽媽搞錯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臉上依然有種少女時代的嬌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時候會突然間在他的眼神裡、表情裡看出一種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個英姿颯爽的美少年。但是,獵人看上去並沒有改變很多呀,為什麼只有巴特變樣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為對於獵人和巴特來說,時間這個東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樣的。巴特就在這不一樣的時間裡從莉莉的小哥哥變成了一個寬厚的長者,但是獵人似乎早已不關心這人世間的變遷。他現在總是開心得像一個孩子,喜歡把硃砂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大聲地爽朗地說:「怎麼辦?莉莉?我現在喜歡硃砂超過喜歡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視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這點默契沒有逃過嬰舒的眼睛。在這樣的時候嬰舒臉上總是浮起一種柔軟的表情,那柔軟讓莉莉在不知不覺間就諒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為天生的缺陷,硃砂會讓所有原野上的飛禽走獸明白什麼叫做風華絕代。她安靜的時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嫵媚,像一片慢慢地飄進靜止的湖水裡的、紅得醉人的楓葉。她不肯安靜下來的時候,尤其是當她把小小的腦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脫脫又是一個阿朗,額頭上那粒畫龍點睛的硃砂痣不由分說地戳到你的心裡去。城裡來的動物學家第一次看到硃砂的時候,靜靜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鐘,眼睛閃閃發亮,然後,似乎是有一點慌亂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腦袋:「莉莉,生了一個這麼美的女兒,你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