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沉默

磊子是我以前十分要好的朋友。所謂的要好,就是你要我的好東西我要你的好東西。我覺得這不是酒肉朋友的象徵,否則一旦成了好朋友就彷彿踏入空門,不准喝酒吃肉。磊子長得很有人樣,但他覺得自己跟人已經沒有什麼好交流的,每日抱著電腦上網。那時剛有一些搜索引擎,上網的人也不多,檢索出的成人網站很少。磊子一旦登錄就會招呼全寢室的人觀賞,這是磊子惟一跟大伙說話的時候。磊子一召喚,包括我在內的一幫子人立即會扔掉什麼周作人、曹聚仁的研究工作,把電腦圍得密不透風。此時,磊子就會大叫:「散開啦,CPU溫度太高了。」於是我們知道磊子要下網打遊戲了。我們稱那壯觀的景象叫「英雄本色」,說明英雄本來就是好色的。而每當好久不見那種圖片時,我們會強烈要求磊子交出筆記本電腦。
    其餘時間磊子不和人說話,除了我。我是個十分平庸的人,但磊子非常信任我。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不值得信任的多是傑出的人。在通常情況下,三個男人會談足球,兩個男人會談女人,而一個男人只能談政治。我和磊子就屬於這樣的人。磊子說他不想談戀愛了,因為他曾受過傷。其受傷的過程是這樣的:磊子本來和一個女孩極為要好——那「要好」不是上文的「要好」——那女孩屬黑道人物,但磊子經過努力使其痛改前非並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此,磊子被十幾個流氓群毆,所幸磊子耐打,只不過多了幾個瘀塊少了幾個大牙而已,但在大街上被十幾個人踩畢竟是很令人難忘的事情。這是肉體創傷,而我們的磊子正愛那女孩愛得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時候,那女孩負心拋棄磊子而去,並和隔壁班的體育委員自由組合。磊子苦苦哀求都沒用,這使磊子「當夜狂飲十瓶啤酒並醉在街上」。引號內是磊子的話,這話和他的「CPU要燒掉」一樣誇張,估計是喝了些酒並醉在自家床上。可磊子所使用的這一修辭手法充分體現了磊子精神創傷之深。
    上了一年大學,只有磊子在我們寢室是單身的。磊子對我們的評價是,有了異性沒了人性。我也找到了一個女朋友。但我依然蕩漾著人性的魅力。我發現在大一找女朋友最困難。因為女孩認為男人一定要比自己大才看著順眼懂得體貼。所以我們只能在同年級找,範圍很小,不像大四的男人,尋覓對像時打擊面很大,基本覆蓋了整個大學除了考研考博的。不過照他們的話,跟女博士談戀愛不如跟博士帽談戀愛。我們寢室的哥們都在大一找到了女朋友,而那些女人都不太優質,因為質量好的都給大三大四的男人選拔掉了。我的女友是搞生命科學的,對年齡這東西的認識比較透徹。她說她愛我的程度就像她愛她的學科一樣。但她並不愛她的學科——這是我後來知道的。人生的大悲哀就是把一句壞話聽成了好話。
    磊子見過我的女朋友,他那天把我的女朋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使我女友不寒而慄兼令我毛骨悚然。我當時以為磊子要和我奪食,不料磊子冷冷地說:「你們不會超過一年的。」這句悲觀的話,讓我覺得磊子並沒有對當年的分手釋懷。我們謝過磊子的箴言佳句後飛逃了出去,因為我們無法面對他的語氣和眼神。我們雖然沒有經歷,但我們清楚分手和分娩一樣痛苦。只是我不明白磊子怎麼會痛苦這麼久。
    這是一個為喝醉酒而去喝酒的年紀。一天晚上,我醉後問磊子怎麼去吻一個女孩子,磊子不語了好久,我以為他睡著了,但磊子的回答終於姍姍而至,說:「要先說『來,我們一起沉默』,再說『沉默時順便閉上眼睛』,再說『你沉默時美極了,我可以近一點看嗎?』然後就可以了。」這招帶有心理暗示的接近接吻法,後來成為我敲山震虎的絕招,並屢試不爽,可惜不是跟我最初的女友,這是後話。
    磊子很有口才,只是懷才不遇。其實懷才好比懷孕,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被人發現。磊子的改變在於遇上伯樂以後。一開始是磊子的論文登於《校園研究》上,後傳出消息這篇論文差點把中文系的一個老教授氣得暴斃。磊子因此名氣大振,被稱為文化反叛者、自由思想者、獨立研究者。其實,這篇關於屈原這個人不存在於歷史的考證的觀點,復旦的朱東潤教授早提過。
    然後學校電台電視台都盛邀磊子去露聲露面。幾個禮拜後,磊子的名字連躲在實驗樓裡只會解剖青蛙的人都知道。我的女友也對磊子大起敬意,並向我要了一張磊子的簽名照。為此我大吃其醋,但最終挑了一張磊子最醜的照片交上去。
    以後的磊子開始笑得燦爛,我們寢室也成了美女招待室。當磊子和一幫女生在房間裡笑談文學時,我覺得有些悲哀。但磊子的確說要找個女朋友了。
    事實證明磊子找女朋友彷彿買水果,不是以「個」而是用「斤」來計算。磊子學會了打領帶並有了四個女朋友。這四個女朋友涵蓋了社會的許多科技領域,但沒有一個是中文系的。這是因為磊子認為中文系和中文系的人在一起只能談文學,而和其他系的在一起便可談愛情。
    磊子的四個女朋友都很漂亮。其實一個人有四個情人並不難,最難的是安排好這四個情人,以免她們發生口角械鬥。磊子開始是春風滿面的,過了幾天覺得時間不夠用了,便和其中兩個分了手,分手的原因不外乎「我們現在正是搞研究為建設祖國『四化』而努力的時候」,這種土得掉渣的理由讓磊子的兩個女友傷心不止。後來,磊子說那時看著她們哭自己心裡挺快樂。不知那是不是變態心理。
    磊子的另外兩個女友,我都見過。一個叫做玲,是體育系的。磊子和她是在球場上認識的。當時是我妙傳給磊子一個球,磊子發揚國奧隊風格,一腳歪射竟然打中遠在邊線外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應聲倒地。磊子大吃一驚,以為自己過失殺人了,忙趕過去收屍。那女孩堅強地站了起來,剛想復仇,一見磊子便大叫「久仰久仰」。人有名氣到底好辦事,一腳把人踹得久仰了,人家反而要倒過來說久仰。磊子對我說,他之所以愛上玲是因為他從沒見過眼睫毛比頭髮長的女孩。我要說明的是,玲幾乎沒有頭髮,但這個獨特的個性絲毫不能掩飾住玲的美麗。玲是學校體育部部長,十分健壯,其他女子難以望其項背。但玲說話十分溫柔,舉止更加是三十分文雅。這些都令我覬覦萬分。他們幾乎每天都去學校外面的鋪滿落葉的在萬家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淒清的大街上漫步。磊子是為了防止別人看到,而玲一定覺得踏著落葉倚在磊子身上十分地浪漫。而我向我的女友提出去街上散步時,她總會拒絕。但我並不怨她,因為我知道天越來越冷,黑得越來越早了,這樣子受凍我會心疼她。
    第二個女友是磊子在圖書館認識的,搞哲學研究的。她的一頭長髮很令磊子心動。其實我也心動。那女孩叫萍,長得十分弱小。磊子一站在她面前,頓時偉岸三分,有了男人的感覺。據磊子說,他倆見面對視的一剎那,磊子覺得她的眼神十分迷人,是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眼神」,磊子當場就被吸引住了。
    以後的每個早晨,磊子都要陪她晨跑,以增強她的體質讓她免受壞蛋的欺侮。而磊子在玲面前絕沒這個義務。因為壞蛋非但欺侮不了玲,弄不好還會被玲反欺侮。磊子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甦醒,掙扎幾下大叫一聲就跳下床。此時天正微亮,磊子要完成穿襪子、戴手套等一系列程序。在黑燈瞎火中,磊子常逮住一隻手套就往腳上撂。磊子說愛情的力量就是讓人變成動物,既然變成了動物就手腳不分家了。然後,磊子摸出常備的兩樣寶物——酒和香煙。煙是用來提神的,酒是用來討女友喜歡的。因為萍說她甚為喜歡磊子的酒味。磊子弄得酒氣沖天後把我叫醒,問形象如何。每每此時,我總是處在一個夢做到柳暗花明時來運轉的關鍵時刻,對此十分痛苦。之後,磊子大模大樣地破門而去,再把門重重一摔。整個大學校園都知道大名人要跑步去了。
    接下去的事,磊子對我警告過許多次不准說,其實我覺得說了也無妨,那便是磊子去偷花。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偷花,感覺自己賊途無量。磊子總是只折一朵玫瑰,然後醉醺醺地對花說:「留得青柴在,不怕沒山燒。」
    再然後,磊子會跟萍狂奔去操場。那時操場上人煙罕至,可以做一些跑步之外的事情。兩人一直跑到萍的臉紅撲撲的才打道回府。之間過程我並不清楚。磊子有一件跑完步後必做之事,就是拿信。磊子名聲大噪以後,總有許多清純少女或不清純少女向其討教怎樣才能登上神聖的文學殿堂。磊子從來不屑於這些信,還說這年頭文學殿堂已經沒有了,只剩下文學澡堂。然後把信往床上一丟。托了這些信的福,我們寢室一個多月沒買草紙。
    但整個大轉折發生在一個深冬的早上。那天,磊子拿到信後粗閱,不出意外磊子從拆信到看完信只消10秒,而這次他捧著一封天藍的信看了足足10分鐘,幾乎變成望信石。看完之後,他把信往大衣口袋裡一塞,匆匆忙忙出門,而且竟然忘了摔門。磊子的神奇行動引起了我們大討論。我們興高采烈猜想出二十個假設。畢竟我們對這個人很感興趣。對這封神秘來信,磊子緘口不談。時間流逝,我們也慢慢淡忘了。
    這些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那封神秘來信來自於磊子最懷恨在心的、令他被群毆的女人那裡。我知道磊子不願見到她的名字,在此稱她為C小姐,因為磊子即便在醉酒時都會罵她cheat。
    事情大致是這樣的:那天C小姐來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悔意和回歸的決心。澳門被人家搶了這麼多年也能回祖國懷抱,何況C小姐乎?而當時磊子用10分鐘去思考這個問題如何解決,結果是磊子跑了出去和玲和萍分手。
    分手的過程,磊子告訴了我。那時萍剛跑完步,臉上的紅潤並未褪去,見磊子急匆匆去找她,以為磊子要說些什麼好話,頓時紅暈又加深一層,像剛從油鍋裡撈出來。磊子喃喃道:「萍兒,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希望你聽了不要生氣。」萍攏一下長髮道:「哪會呀?」
    磊子又說:「你不要殺了我。」
    萍微笑說:「你今天有病啊?」
    磊子見情況不對,這樣的氣氛不利分手,便猛沉下臉,作沮喪狀。萍給他扮了個鬼臉,磊子料定這樣下去非但分不了手反而會加深一層感情,便下決心說:「我對不起你。」
    萍一聽頓感趨勢不妙,鬼臉做到一半還來不及收回,半人半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磊子一咬牙說:「從今以後別來找我。」然後扭身就走。這樣,萍的表情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此時的磊子是痛苦的,但磊子執意要給自己兩個打擊。隨後他又一個電話叫起睡意正濃的玲。與玲分手,磊子是要做好準備的,因為兩者打起架來難分伯仲。最主要的是,一男一女打架,男人勢必吃虧,因為女方打男方一下,男方不能還她一下,只好暗自承受。這是中國惟一不講究禮尚往來的地方。不過,和玲分手要比和萍分手好受一點,因為活潑型的女孩是用來相處的,而溫柔型的女孩是用來相愛的。這點是磊子的愛情理論。
    據說和玲的分手是快刀斬亂麻式的,磊子直抒胸臆,10秒鐘就完事。接下來磊子去喝酒,那天晚上大霧漫漫,磊子在天地茫茫間尋覓廁所,後來醉倒在操場上。
    第二天,磊子大生一病。高燒直衝40度,那幫想取暖的小子都把冰冷的手放在磊子額上說要給磊子降溫。磊子馬上就精神大爽,說要上廁所,並大叫拿酒來,之後病倒床榻。我們大驚失色,因為磊子剛才太像迴光返照,於是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學校的醫院。
    我們圍在磊子的床邊,磊子的右鋪說:「磊子啊,你還有什麼話就說吧?」話音落下來,這小子就被我們罵一頓,說這種時候怎麼能說這些晦氣的話,要說一些生機勃勃的話,比如「磊子,快快好,我們一起建設『四化』去」。可磊子始終胡話連篇,先背一首《滿江紅》,再大呼「秦檜你這廝」。我們湊上去說,小磊子你安心地去吧,秦檜由我來幫你擺平。磊子說不用,大哥我親自出馬。我們陪磊子說了一會兒胡話,磊子就睡著了。
    我們相信醫生的話,磊子不會有事。到了午夜,我們都回了寢室。在以往我們的寢室磊子在和不在一個樣,但自從磊子功成名就之後就和我們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打成一片,沒了磊子頓時不大習慣。
    時值半夜,突然一個電話響起。電話是我接的,那頭柔情似水的一個「喂」,然後問磊子在否。我說磊子在醫院裡躺著。那頭十分急切,說要趕來。我說你不要急,女孩子家的半夜不方便,那頭就掛斷了。
    第二天,我們去學校外邊買了磊子最為之魂牽夢繞的烘山芋去看望。推開門大吃一驚,磊子的床邊正有一個女孩在餵他吃烘山芋。更令我們生氣的是,她那只烘山芋不論在哪方面都優我們的一等。憑著直覺,我就猜出她是C小姐。
    以後我們的磊子康復得很快,並和C小姐快樂地在一起。小說至此應該結尾了。可事情並不是這樣。那個冬天很漫長,我和我的女友感情日益冷淡。假使你的女友在你說話的時候不看你的眼睛,那你就時刻準備著失戀。她嫌我是無名小輩,無法給她轟轟烈烈的生活而她的另一半該是有名大輩,所以這種巨大的反差使她覺得自己的日子十分平淡庸碌。她說這些話時,連逗號都不給我一個。
    她說愛應該是浪漫的而我從不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只說什麼朱自清方志敏冰心巴金丁玲康朗英蕭軍柯靈姚雪垠艾青阮章競袁靜梁斌張天民劉厚明而不說一些玫瑰百合康乃馨。這話給我的啟示是,怎麼近代文人的名字這麼押韻。她甚至說我怎麼可以沒有說過帶她去私奔。我怒說,你想轟轟烈烈,別把我拖進去,私奔你一個人到街上裸奔去吧。
    然後我們大吵一架。吵架的結果是,我們以後再也不可能吵架了。這天,我拎了兩瓶酒回寢室,見磊子已經在那裡開喝了。
    我問他C小姐呢?
    他說他媽的別提她。我們喝酒!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戀愛,只求同年同月同日失戀。
    我寫這篇東西來懷念我們曾經愛過和失去的人。在此我有義務告訴你們,磊子和C小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後來C小姐是如何離開的,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磊子也緘口不談。生活就是如此,有些事是永遠說不清的。我們知道結局,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結局。
    那夜我和磊子喝了很多酒。磊子說老子明白了,女朋友就像牙刷,要三個月一換,老子要堅決貫徹!
    後來,磊子似乎再也沒有過女朋友,至今未婚,在郵電局工作。已經沒有人記得他曾有過一篇紅極一時的論文。畢業時,我砸了吉他,他砸了筆記本電腦。磊子沒能因為論文而留校。臨走時,他說他的論文其實是互聯網上抄的。我問他那玲和萍怎麼辦,不去敘舊?磊子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之後他北上我南下。
    其實我們都不是好馬,因為我們都在回憶。

《零下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