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轉眼四十四天過去。這四十四天雨翔竭力不去想那些陰差陽錯顛倒過來的事。臨赴校訓練前一天,家裡百廢俱興,給雨翔張羅收拾,又要弄出壯士一去的豪邁,請了許多人吃送別飯。席間,雨翔想起沈溪兒曾說過Susan將來一定會去考也會考取清華,一腔激情又被燃起來,想既然君子報仇,十年都不晚,何況君子相見,三年算什麼。於是站起來要表態道:
    「我一定要考取……」
    話出一半,被微有醉意的林母打斷,說:「考取什麼大學現在不要胡說,好好讀高中三年……」
    正在豪情萬丈時有人唱反調是很能給人打擊的事情,尤其是話未說完被人掐斷,像是關雲長被砍頭般。當年關公被斬,「身」居當陽,「首」埋洛陽,身首兩地,痛苦異常。雨翔的話也是如此,被砍了不算,還被攪得支離破碎,凌雲壯志剎那間消失無蹤。
    林母做了一會兒劊子手,藉著醉意揭露內幕,眾人噓噓作聲。酒席散後,林母操勞疲憊,馬上入睡。雨翔站在陽台上看星星,想明天就要去市南三中,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天一家早起。學校要求一點前去報到,林父一早忙著托人叫車,林母則在檢閱還缺什麼,床上儘是大箱小包,林母心細,生怕有突發情況,每樣東西都有一個備份,牙刷牙膏毛巾無不如此,都像娛樂場所裡的官們,是成雙成對出現的。點一遍不放心,再點一遍,直到確定這幾大包東西可以保證雨翔的基本日常生活。
    漫漫高中求學路就要從此開始。
    東西陸陸續續搬進了車。天空開始飄落細雨,不料這細雨範圍極小,不能跨區縣,到了市南三中,依舊艷陽高照。市南三中的校門威武雄偉,一派復古風格,遠看彷彿去了圓頂的泰姬·瑪哈爾陵,只是門口一道遙控門破壞了古典之美,感覺上像是古人腰裡別個呼機。進了門口即是一條寬路,兩旁樹木茂密,一個轉彎後便是胡適樓。市南三中的建築都是以歷代文人的名字命名的。胡適樓是行政大樓,總共五層,會議室最多,接下去是教師辦公室和廁所。報到後通知是先領東西佈置寢室,然後三點開個會,五點訓練。佈置寢室所需的東西林母均隨車攜帶著,不想市南三中不允許用私人東西,統一要去鍾書樓領。鍾書樓乃是圖書樓,市南三中的介紹上說有藏書十幾萬冊,但為十萬冊書專門造個大樓以顯學校氣魄未免削足適履了點。鍾書樓也是一派古味,龐大無比,十萬冊書分許多館藏著,往往一本書上冊在第二借書室,下冊跑到了第九借書室,不能重逢。鍾書樓是新建的,所以許多書放在走道上無家可歸,像二戰時困在法國敦克爾克的士兵,回撤之日遙不可待。
    體育生的臨時領取生活物品處設在鍾書樓第四層的閱覽室裡。鍾書樓最高不過四層,最令雨翔不懂的是學校何苦去讓人把東西先搬上四層樓只為過兩天再把東西搬下來。看守這些東西的是一個老太,口裡也在抱怨學校的負責人笨,把東西搬在四樓,雨翔尋思這也許是聰明人過分聰明反而變笨的緣故。
    老太發齊了東西,忙著對下一個抱怨,這種設身處地替人著想的抱怨引發了別人的不滿,都一齊怪學校。體育生已經陸陸續續趕到,放水進來的人看來不少,一個短褲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瘦弱少男口稱是鉛球特招,雨翔諒他扔鉛球扔得再遠也超不了他的身高,心裡的罪惡感不禁越縮越小。
    市南三中校園面積是郊縣高中最大的。鍾書樓出來後須懷抱蓆子毯子步行一大段路到寢室。林父林母一開始隨大流走,走半天領頭的體育生家長並不是趕去寢室,而是走到開來的「奧迪」車旁,東西往後一塞,調頭直驅寢室。一路人都罵上當,跟著車跑。寢室在校園的角落裡,三年前蓋起來的,所以還是八成新。男女寢室隔了一扇鐵門,以示男女有別。
    雨翔被暫時分在二號樓的三層。每層樓面四間,每大間裡分兩小間。各享四個廁所,和雨翔暫住一間的是跳高組的,個個手細腳長如蚊子,都忙著收拾床鋪。一屋子父母忙到最後發現寢室裡沒插座,帶來的電風扇沒了動力提供,替孩子叫苦不已。雨翔住在上鋪,他爬上去適應一下,覺得視野開闊,一覽眾山小,只是翻身不便,上面一動下面就地動山搖,真要睡時只好像個死人。
    學校規定父母三點前離校。大限將到,林父塞給雨翔三百塊錢作十五天的生活費。父母走光後,一寢室體育生頓時無話可談,各自沒事找事。
    雨翔走出寢室樓,去熟悉校園。校內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大道,兩旁也是綠樹成蔭,距寢室最近的是試驗樓,掩在一片綠色裡,試驗樓旁一個小潭和一個大花園,景物與其他花園並無二致,但只因它在一個高中校園裡而顯得極不尋常,這花園佔了許多面積,權當為早戀者提供活動場所。而據介紹上說,這花園還將向外擴張,可以見得早戀之多。「人不能光靠愛活下去。」不錯,愛乃是抽像的東西,要活就要吃,又有吃又有愛日子才會精彩。花園旁是一個食堂,三個大字依稀可辨——「雨果堂」,下面三個字該是這個書法家的簽名,可惜這三個字互相纏繞如蛔蟲打結,雨翔實在無法辨認。雨翔想這個名字起得好,把維克多·雨果別解為一種食品,極有創意,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在雨果堂裡買巴金卡斯米,再要一份炒菲爾丁和奧斯汀,外加一隻白斬熱羅姆斯基和烤高爾基,對了,還要烤一隻司空曙,一條努埃曼,已經十分豐富了,消化不了,吃幾粒彭托庇丹。想著想著,自己被自己逗樂,對著軍火庫造型的雨果堂開懷大笑。
    突然雨翔身後有腳步聲,雨翔急收住笑。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雨翔側頭見那隻手血管青凸可數,猜到是室友的,順勢轉身扳開那隻手道:「你們去哪裡?」
    「開會。」
    雨翔猛記起三點要開會,謝過三人提醒後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胡軍。」
    「宋世平。」
    「余雄。」
    雨翔一聽這三個陽剛之名,嚇得自己的名字不敢報。會議室門口已滿是體育生,粗粗一算,至少有四十個,雨翔歎市南三中真是財源廣進。這些體育生一半是假——瘦如鉛絲的是扔鉛球的,矮如板凳的是跳高的,肥如南瓜的是長跑的;還有臉比豆腐白的說練了三年室外體育,人小得像粒感冒通的說是籃球隊中鋒,眼鏡片厚得像南極冰層的說是跳遠的——怕他到時連沙坑也找不到。雨翔擠在當中反倒更像個體育生。
    此時有一人趕到會議室,他剛想說話,大約又思之不妥,因為自己不便介紹:我是你們的副校長。只好去拖一個值班老師來闡明他的身份。
    這人是學校副校長兼政教處主任,自己早日吩咐說在第一會議室開體育生動員大會,結果到時自己忘掉第幾會議室,不好意思問人,胡適樓裡八間會議室都跑一遍,而且偏偏用了降序,找到時已經大汗淋漓,直從額邊淌下來。近四十度的天氣他穿一件長袖襯衫,打了領帶,經此一奔波,衣服全濕濕地貼在肉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他不住地拎衣服,以求降溫。第一會議室有兩隻櫃式的三匹空調,但所放出的冷氣與四五十個人身上的熱氣一比,簡直相形見絀。冷空氣比熱空氣重,所以副校長不可能從頭涼到腳,只能從腳涼到頭。
    他擦把汗說:
    「同學們好!辛苦了!我姓錢,啊。同學們都知道,我們市南三中是一所古校名校。這幾年,為了推動上海市的體育事業,為上海的體育事業輸送後備力量,所以,急需一批有文化有素質的運動員。當然,在座的不一定都是有級別的運動員,但是,我們可以訓練,我們可以臥薪嘗膽,苦練之下出成績。何況市南三中的體育老師都很有訓練經驗,能幫助同學們提高。同學們也很辛苦,為了提高自己的運動成績,都主動放棄暑假的休息時間,啊——」
    錢校長頓了一下,由於天熱,說得太快,後面一句沒來得及跟上來。這一頓台下面都在竊聲議論,胡軍坐在雨翔邊上,掩住嘴巴白錢校長一眼,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罵:放屁,什麼主動放棄,明明是被動放棄!雨翔只見他動嘴不聽見出聲,本想問,一看他滿面凶相,話也哽在喉嚨裡。
    錢校長把領帶放鬆些,繼續說:
    「同學們放棄了休息時間,我代表學校感謝大家!
    「但同學們,我們進市南三中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這裡的同學們都是從大批學生中挑選出來的,既有體育成績,啊,學習成績也不差,哈,這樣,學習體育兩不誤,為將來考取好的大學奠定良好的基礎。
    「可是,我們往往有許多體育生,因為不嚴格要求自己,放鬆了,以為進了市南三中就是進了大學。市南三中只是給你們創造了機會,而真正的成功與否全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裡。我們已經處分過許多體育生,同學們,自重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全市許多好學生共同學習的機會!」
    下面一片寂靜,不是聽得仔細,而是全部靈魂出竅在神遊大地,直到第一個靈魂歸竅者帶頭鼓掌,震醒了眾人,大家才象徵性鼓了掌讓錢校長有台階下去。
    第二個講話的是體育組教研組長劉知章,這人不善言談,上場後呆頭呆腦直衝台下笑:
    「我說些實際的話,成績要靠訓練,過會兒五點鐘訓練,每天早上六點也要訓練,早晚各一次訓練,其他時間自己安排,晚上九點前要回寢室,回寢室點名,早點睡,不要鬧,注意身體,不要亂跑,好了,就這些話,五點鐘集合。」
    這幾句話眾人每句用心聽,漏掉一句上下文就連不起來。站在一旁的錢校長心裡略有不快,稍息式站著,十隻手指插在一起垂於腹下。不快來自於劉知章的卷首語,照他說的推理,自己說的豈不是不實際的話?錢校長堅信自己的話都是實際的話,只是長了點。就彷彿佈雷內斯山脈兩側的巴斯克族人,雖然不愛說謊,卻喜歡說廢話,廢話不是不實際的話。錢校長推理半天,艱難借得外國民族圓了說法,為自己的博識強記折服,心裡為自己高興。他想學生想不了那麼深遠,臉上表情一時難擺,不知要笑還是不笑,弄不好還讓學生以為學校內部鬧矛盾,故大步奔向劉知章與他寒暄,借形體動作來省略表情。
    散會後,雨翔隨胡軍他們回寢室換衣服訓練。一想到要訓練,雨翔不由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寬慰自己道:雨翔別怕,十個裡有五個是假,你一定能跑過他們!這番自我暗示作用極大,雨翔剎那間感到自己天下無敵。
    胡軍是跳遠的,先走了一步。余雄和宋世平約雨翔一起走,雨翔問兩人到底是不是跳遠隊的,余雄大笑,一拍雨翔的肩,拍得雨翔一抖,宋世平見余雄在笑,無暇說話,替余雄說:「我們兩個是長跑隊的。」
    雨翔驚異兩個人腿與身體的比例早已超過青蛙,不去跳高真是可惜,這種腿去長跑,怕跑一圈不用邁幾步,興許余雄一步要抵雨翔三步。這樣一來,雨翔又要退後兩名,真是人不可腿相。
    操場上已聚了一些人。劉知章等在操場上,給體育生指明教練。雨翔的長跑隊教練就是劉知章。劉知章第一天的第一堂課就是原地跳五百次。
    林雨翔數學不佳,跳五百次體力尚能夠支撐,但腦力卻不濟,數到四十後面全部亂套。六十後面是五十。跳過一百,小腿有點僵,再跳一會兒,小腿適應了,倒是頭頸有點酸,雨翔邊跳邊奇怪怎麼酸得不是地方,跳完五百次,長跑隊五個人全癱在地上。雨翔這才發現本屆高一長跑特招生就三個,即他本人,余雄和宋世平。另外兩個是高二的學生,這兩人邊跳邊談英超比賽,以表示對新體育生的蔑視。
    第二個項目是測一個一百米,測完後解散。余雄百米跑了十一秒九,劉知章讚揚不斷,宋世平十二秒八。劉知章對其點幾個點。雨翔看人挑擔不吃力,他看余雄的速度不過如此,不想自己跑時心裡儘是力氣但落實不到腿上,兩隻腿就是加不快頻率,結果跑了十三秒二,臉面全部丟光。劉知章幫雨翔糾正一次跑姿,道:「我是個直話直說的人,出錢進來的吧?不過你的體型挺適合長跑,以後多練練,興許會出點成績,去吧!」
    雨翔聽完,覺得剛從地上拾起來的面子又丟盡了,他原本想保這個秘密三年,不料第一天就被拆穿,嚇得不敢久留,追上往寢室走的余雄和宋世平,還沒開口就被宋世平反將一軍:「怎麼?跑得不夠快,挨罵?」
    雨翔撒個謊,道:「我的腳傷了,跟他說一聲。」
    余雄一笑,把上衣脫了,團在手裡,對雨翔說:「今晚有什麼打算?」
    雨翔一聽到「今晚」,心裡湧上一陣孤寂,「今晚」對雨翔而言是一個壓抑在胸口的未知數,盛夏的校園固然美,但依然像個囚牢,囚牢再美也只是個囚牢,雨果堂要再過半個月才開放,連晚飯都像中世紀的秘密寶藏不知在什麼地方。
    洗完澡余雄要去吃肯德基,宋世平說這種偏遠之地不會把山德士上校引來,還是隨便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寢室走到校門口要十來分鐘,夏日的傍晚是最美的,雨翔在市南三中那條大路上走著,邊看夕陽邊歎它的美,他本想讓宋世平和余雄一起看,可兩人正在爭論李若彤和趙雅芝誰漂亮,惡戰下來,結果仍是沒有結果。雨翔也懶得驚動兩人,遙望北方那片天突發奇想:也許清華園正在雲下。走出市南三中的校門是一條空曠的馬路,馬路邊上小吃店零星有幾家,宋世平餓得像狗撲食,就近挑了一家「夜不眠」餐廳。
    雨翔一看「夜不眠」的招牌,覺得好像見到過,想起時把自己嚇一跳。當初梁梓君就栽在上海「夜不眠」,莫非這黑店生意興隆又開了分店?不及多想,雨翔被宋世平拖了進去。他呆坐在位置上回憶往事——梁梓君也真是,一個暑假電話都不來一個。還有Susan也不知怎樣了,消息都沒有。
    宋世平推幾下雨翔,盯著他笑道:「想你馬子?」
    雨翔對這個詞很厭惡,說:「什麼馬子?」
    宋世平咬幾下牙籤道:「你真是土啊!馬子就是姐夫!」
    雨翔更聽不懂,問:「什麼,『馬子就是……』?」
    宋世平道:「你也真是笨,女朋友英語怎麼念來著?」
    「Bonneamie啊。」
    宋世平一聽揮手說:「你肯定搞錯了,換個。」
    「那只有Girlfriend了。」
    「對了嘛,什麼,『剝拿阿秘』,Girlfriend就是了嘛!」
    「那又——」
    「你又不懂了,Girlfriend由哪兩個詞組成?」
    「Girl和Friend。」
    「對了,取每個字第一個字母呢?」
    「G、F。」
    「念一遍,快一點,像姐夫了嗎?」
    雨翔一念,果然「姐夫」興趣被勾起,笑個不止。宋世平又道:「再教你一個。知道什麼叫『上世界盃』嗎?」
    「什麼——上……」
    「你又不懂了,『世界盃』英語裡怎麼念?」
    「WorldCup啊。」
    「對了,各取一字母。」
    「W……W、C!」
    「對了嘛,上世界盃就是上廁所的意思!」
    雨翔趴在桌上笑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不想英語被砍頭去尾後還有這麼多用處。
    點的冷面很快送了上來,但這冷面比鋼水涼不了多少,三人邊吹氣邊吃。雨翔想起剛才的英語新解,噴了幾次面。宋世平洋洋得意,小調哼個不停。余雄是個少言的人,一心一意在吃麵。朋友相聚最快樂就是飯前,最尷尬是在飯後結賬,各付各的未免太損感情,但往往就這麼憋著等願付賬的救世主出現。雨翔把面吃到大結局時驀地放慢速度,宋世平也在調戲最後幾根面。余雄一拍桌子道:「我請了。」宋世平馬上感激涕零,說大哥真有氣度,小弟自歎不如。店主藉機狂斬,每碗麵收了六塊錢。
    三人同行在校門口的馬路上,而且不敢拐彎,惟恐迷路。
    雨翔笑過後又重新沉默,空蕩的大街助長了隱藏在心裡的孤獨,三人一起走卻沒話說,像三具乾屍。宋世平被余雄所感動,打破沉默,一個勁追問余雄的身世。余雄被問得受不了,透露說他爹幾年前死了,母親再嫁個大款,就這麼簡單。
    宋世平再要問個詳細,問不出來索性在原有事件基礎上續貂,說被後父虐待,每天追著余雄打,才把余雄的速度追得那麼快。
    余雄叫宋世平別說了,宋世平收住嘴轉而打聽雨翔底細,雨翔被逼得無奈,說自己是孤兒,宋世平自討沒趣,不再說話。
    這條路柳暗花明,盡頭竟有一家大百貨店,難怪路上行人稀少,原來都聚於斯!雨翔進門就是一陣撲面而來的涼。找到空位置後,余雄說要喝酒,嚇得雨翔忙要了一杯果汁證明自己清白。宋世平說一個人喝酒易醉,為了表示對余兄的愛護,所以也決定捨身相助,曲線救國,跟他一起喝。
    余雄買來兩聽啤酒,邊喝邊抒心中大志,把雨翔襯得像個姑娘。兩人雖然舉杯邀不到明月,但「對影成三人」的條件是符合的,只是美中不足其中之一正在喝果汁。余雄顯然不善酒,半聽下肚已經眼神亂飄,拉住雨翔的手叫他喝酒,雨翔正在享受「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快樂,推說肚子痛。余雄手一揮說:「不管他,我們喝我們的。」然後一口一口往嘴裡灌酒,但不敢一下子嚥下去,把酒含在口裡讓腸道有個準備,決心下定後方才閉眼吞酒。
    宋世平喝酒像貓咪舔牛奶,每次只用舌尖沾一些,見余雄不行了,湊上去套話:「你的女朋友呢?」
    余雄勾住宋世平道:「我要傳授你一些經驗,這個東西不能全心全意,要……要三分真心,七分退路。」
    宋世平隱隱約約聽出這乃是遭受失戀重創男人的悲觀之話,又要去套其背後的內容,不料余雄推開他,道:「這個我不說,你自己想,媽的,困死了,幾點了?」
    「八點十分。」
    「差不多了,去市南三中睡覺。」余雄揉幾下眼說。宋世平想來日方長,再問不遲。三人一出門,一股熱浪頓時從四面八方包來,又把三人逼了進去。雨翔憂心忡忡地說:「今晚怎麼睡!」宋世平的目光比老鼠更短,道:「今晚的事今晚再說!現在要回去。」三人再憋足力氣,數一二三衝了出去。門外極悶熱,雨翔覺得每根汗毛都在燃燒,問:「怎麼回去?」
    宋世平想出一個飲鴆止渴的辦法:快跑回市南三中,跑的過程中會很涼快。雨翔笑宋世平想問題像遇到危急情況把頭插在沙裡的鴕鳥,顧前不顧尾。討論到最後,三個長跑特招生都懶得跑,路邊叫了一輛機動三輪車。
    雨翔輕聲問宋世平:「這麼小的車坐得下嗎?」這句話被車主聽見,忙一拍三輪摩托車說:「怎麼不行,裡面可大呢!別說三個——」車主本想說哪怕三十個也塞得下,一想這個牛吹得像一個嚏打掉一個克里姆林宮一樣不合實際,改口道:「就算四個,也是綽綽有餘!」雨翔驚歎他會說「綽綽有餘」這個成語,當是一個下崗知識分子,同情心上來,勸宋世平說:「將就將就!一定坐得下!」
    余雄第一個坐進去,就占掉其一半的空間。宋世平馬上爬進去,堵填剩下的另一半。車主見這樣要拉下一個,忙去指揮調度,教宋世平和余雄怎樣節約佔地面積,兩人照車主教的收腹縮腳提腰,竟無中生有省下一塊空地。雨翔貓腰鑽了進去,三個人手腳相繞,彷彿酒精燈的燈芯。車主怕三人反悔,忙把車子發動了,表示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車主問:「要從哪裡走?」宋世平不知道這話的厲害,中計道:「隨便,只要到市南三中就可以了。」
    車主悶聲不響開車。宋世平第一個發現方向不對,偷偷告訴雨翔。雨翔沒想深奧,安慰宋世平條條大路通市南三中。那三輪摩托車幾乎把縣城裡的所有街道都開一遍才慢悠悠找對方向。雨翔直催車主,說只剩十多分鐘,車主道:「保管你夠時間!」嘴邊一笑,邊開邊唱。
    余雄一開始端坐在中央,突然頭往宋世平肩上一靠,宋世平當余雄死了,不住捏余雄的皮,余雄嘴巴動幾下,證明自己還活力猶存。宋世平拍幾下雨翔輕聲說:「你聽他嘴巴動了像在說什麼,聽聽!」
    於是雨翔把耳朵貼在余雄嘴邊,只聽余雄動嘴不出聲,宋世平再拍他幾下,雨翔終於聽出個大概,說:「他在說什麼『小爺』還是『小野』。」這時車子經過一塊磚頭,猛跳一下,余雄睜開眼說:「快到市南三中啦?」這個問題雨翔和宋世平無一能回答。余雄又推開宋世平的手說:「天太熱了,大家分開點。」
    宋世平給余雄一個神秘的笑。問:「小野是誰?」
    余雄一聽,嘴巴本想張大,再問宋世平怎麼知道,一想還是不說好,嘴唇顫一下,反問:「小野是誰?」
    宋世平以為聽錯,擺擺手說算了。
    三輪摩托停下來,車主下車道:「市南三中。」雨翔跳出車吃了一大驚,想明明出來時是向西走的,而這輛三輪車的停姿也是車頭向西。
    車主伸出兩個指頭晃一晃,說:「二十塊。」
    宋世平怒目道:「這麼點路程……」
    車主想既然生米已經不僅煮成了熟飯,而且已煮成了粥,砍幾刀不成問題,理直氣壯道:「你看我跑了這麼多路,油錢就花掉多少?」
    雨翔接話道:「這是你自願多跑的路。」
    車主當市重點學生好騙,頭仰向天說:「你們又沒叫我怎麼走,這麼晚了,你們哪裡還攔得到車?虧得有我,別說了,爽氣點,二十塊摸出來。」
    余雄道:「你——再說一遍。」
    車主道:「有什麼好講,快交二十塊啊,想賴掉?乘不起就別乘,自己跑回來。」
    余雄掏掏耳朵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你幹什麼?」
    余雄瞪車伕一眼,左臂一揮,一拳橫掃在載客的鐵皮廂上,「光」一聲,四個凹印,然後把指關節弄得卡卡作響,笑一聲說:「你——再說一遍。」
    車主嚇一跳,想自己的身體沒有鐵皮硬,今天倒霉,碰上一個更黑的,但又不願馬上放棄讓自己臉丟光,像一個人從十層樓掉下來,自知生還無望,最後要擺幾個動作,使自己不至於死得太難看。車主的語氣馬上像麵條放在沸水裡:「這,你幹什麼要打壞我的車,價錢大家好商量。」
    余雄向前一步,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車主大恐,生怕車上會有八個凹印,把前一句話也刪掉了,再加個稱謂,道:「小兄弟,價錢大家好商量。」
    余雄在口袋裡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兩隻手指捏著在車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裡,對雨翔和宋世平說:「走。」雨翔腦海裡竟有梁梓君的影像掠過,呆滯幾秒後跟余雄進了市南三中的大門,宋世平誇:「好你個余雄,你沒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你手不痛?」
    余雄揉揉他的左手,說:「廢話,當然痛。」
    宋世平說:「你剛才那幾句話就殺了那老禿驢的威風,你不像是混飯吃的。」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人,說:「哼,我當年……」
    宋世平想聽「當年」怎樣,不料下面沒有內容了。雨翔告訴宋世平:「別問了,當年他肯定是老大。」
    市南三中的夜十分恐怖,風吹過後不僅草動,樹木都跟著搖曳,地上千奇百怪的樹影森然欲搏人。但恐怖無法驅散內外的熱氣,雨翔不禁抱怨:「今天熱成這樣,怎麼睡呢!」
    宋世平要回答,突然身體一抖,手指向前方說:「看,人影!」
    余雄林雨翔循指望去,果然五個黑影在向體育室潛伏,手裡都拽著一個長條。余雄一驚,飛奔過去,五個「夜行軍」察覺到了,停下腳步看半天,笑著說:「你扮鬼啊,高一新生怎麼都跑到外面嚇人。喂,朋友,熱成這個樣子你也去寢室,腦子燒壞啦?跟阿拉體育室裡擠一擠,那裡有空調。」
    余雄擺擺手退後說:「謝了,我們再說吧。」
    宋世平要睡體育室裡,余雄道:「你熱昏了,三中的校規多嚴你知道嗎?你想處分?忍一忍,走。」
    宋世平依戀不捨地向體育室門口望幾眼,一個影子正在爬門。雨翔忍住心中俗念,跟余雄一起走向寢室。
    到了寢室門口,十幾個人正帶著席走出來說裡面太熱,聽者有心,宋世平更叨念要去睡體育室。余雄冷冷道:「你忍不住你去睡。」
    雨翔左右為難不知要睡哪裡,最後人本性裡的懦弱戰勝了貪一時之樂的慾望,決定跟余雄去受罪。兩個人像大災難時的救世英雄,逆著大流向前走。宋世平也折回來說好友有難同當,來遮掩自己的膽怯。
    寢室大樓人已散去一大片,只剩幾個人堅守崗位,時不時發出幾聲怪嚎,回聲在大樓裡飄蕩。三人回了寢室,洗刷完後躺在席上,強迫自己睡著。三人連話都不敢說,此時最小的動作都會引發最大的酷熱。宋世平忍不住又去擦了一個身,回來後問:「你們有誰睡著了?」
    「屁話,睡著都被你吵醒了!」
    「余雄,你呢?」
    「你說呢?」
    「你們兩個都沒睡著?」
    「廢話。」
    「那我們一起去體育室睡吧,那裡有空調,想想,空調啊!」
    「你要去你去。」
    「現在去也晚了。」
    「不如你們兩個到陽台上來聊聊天吧。」
    雨翔第一個起床,沖個涼後上了陽台。余雄也英雄難過高溫關,爬起來搬個椅子坐在陽台門口。雨翔望著星空,說:「其實我不想來這裡,我也沒想到會來這裡。」
    宋世平一臉不解,說:「這麼好的人人要進來的學校,你還不想進?」
    雨翔苦笑道:「不過也沒有辦法,既來之則安之,沒爸媽管著,一幫同學住一起也挺開心的。」
    余雄在暗處笑幾聲。雨翔驚異於他在這麼熱的天竟能發出這麼冷的笑,刨根問底要把這個笑解析掉,問:「笑什麼!」
    余雄問他:「你以前沒住過寢室吧?」
    雨翔答沒有。余雄再發一個冷笑,道:「是啊,你剛來,覺得什麼都新鮮。你看著,剛住進去一個禮拜保你每個人禮讓三分寬宏大量。過久了你看著,罵你碰他床的,阻他路的,用他水的,哎喲,這才是對了。」
    雨翔不信,說:「我看學生小說裡的……」
    余雄打斷說:「你連這個也相信?那些淺的文章是淺的人寫出來的,叫『美化』,懂吧。」
    雨翔死守觀點,說:「大家讓一下就沒事了。」
    余雄道:「讓?誰讓?人的本性是自私的。」
    宋世平一個人置身話外,心有不甘,要體現自己的存在,激余雄說:「聽你的話,好像你住過宿舍似的。」宋世平只等余雄歎息道:「其實我也只是想像,被你看出來了!」不想余雄說:「是啊,我住過,小學以後我在體校唸書,住三年了。」宋世平事與願違,本想這話像武俠小說裡的斷龍石,不料被余雄當成踏腳石,一下子熱情被撲滅,眼裡寫滿失望。
    余雄由宋世平幫忙承上啟下後,滔滔不絕道:「我剛去體校那會兒,大家過得挺順。後來就開始大家計較了,用掉別人一點熱水就會拳來腳往的,人是這樣的。」
    雨翔仍對集體生活充滿憧憬,道:「那時候是你們人小,不懂事吧,進了高中也許就不一樣了。」
    余雄搖搖頭道:「也許會,但懂事只是指一種克制,不讓自己的本性露出來,本性終究是本性,過久了就會自己露出來。」
    雨翔為余雄的話一振,想余雄這個人不簡單,看問題已經很有深度,不像美國記者似的宋世平。雨翔對余雄起了興趣,問:「你怎麼會去上體校的?」
    余雄道:「我小的時候喜歡讀書,想當個作家,但同時體育也不錯,被少體校一個老師看中,那時亞運會正熱,我爸媽說搞體育的有出息,以後——可以賺大錢,就把我送去少體校,就這樣了。」
    雨翔拍馬屁道:「難怪你的話都不簡單,現在還要當作家?」
    不等余雄回答,宋世平在一旁拍馬的余屁:「真的很不簡單!」
    余雄思索一會兒,道:「現在難說了,大概不想了吧,不想了。」
    宋世平又是一臉失望,他本想馬屁新拍,無奈余雄說了這麼一句喪氣話,弄得他有力無處拍,只好手掌扇風說:「好熱啊。」
    這話提醒了本來忘卻了熱的余雄和雨翔,頓時覺得一股奇熱襲來。熱不能耐下,雨翔大聲道:「你是看破紅塵了吧!」
    余雄說:「怎麼叫『著破紅塵』,我看不起那種悲觀的人,所謂看破紅塵就是把原本美好的紅塵看成了破爛!」
    雨翔笑著拍手,說:「好,好!」拍幾掌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但肯定不是名人名言,因為名人是說不出這種一語破天機的話的。彷彿以前誰說的就在腦子裡的一個顯眼處,但偏偏又找不到。雨翔用出吃奶的力氣想,但「想」這個東西是加二十分蠻力也無濟於事的。不想時自己會自動跳出來,要想時卻杳無音訊,但正因為曾經「自己自動跳出來」過,所以雨翔不願放棄努力。這種體驗是很痛苦的,要想的東西往往已經到了舌尖卻說不出口,彷彿自來水龍頭口那一滴搖搖欲墜卻又忽長忽短墜不下來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任它懸在那裡。
    正在雨翔的思緒前不著村後不挨店時,突然「想通了」,這種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馬桶突然疏通,聞之也令人心曠神怡。雨翔想起一開始說那句話的人是梁梓君,是梁梓君一次開玩笑時當成語曲解告訴雨翔的。
    雨翔心疾自愈,但一想到梁梓君,臉上就笑不起來。余雄也歎一口氣,那口氣為夜談收了一個尾,三人趴在陽台上不知何時睡著了。
    第二天雨翔第一個被癢醒。陽台外面有些風,這風十分難得,吹散了他心裡的一些憂鬱。雨翔突然想起要訓練,把其餘兩人叫醒,再看時間,佩服自己醒得恰到好處——還差二十分鐘。第一次在異地醒來,雨翔有點落寞的感覺,覺得許多事情無所適從。洗臉的池子太低,彎腰時在家裡習慣了,往往要撞水龍頭;洗臉和洗腳的毛巾也時常放錯地方;走路常和屋子裡的擺設過不去,如入無人之境,撞得桌仰椅翻也已不下兩次,一切都亂了。
    三人出寢室大門時外面已經細雨綿綿,宋世平說:「太棒了,不用訓練了!」余雄白他一眼說:「想得美,下雨照練。」慢跑到操場,劉知章正站在跑道上,手持秒錶道:「昨天熱,辛苦了,我向學校反映,他們終於肯開放體育室。今天記者來採訪,大家照練,採訪到誰,別說空話大話,有什麼說什麼。好,慢跑兩圈!」慢跑到一圈,操場旁殺出一個扛攝像機的人,鏡頭直對雨翔,雨翔渾身不自在,欲笑又不能,只求鏡頭挪開。攝像師瞄準了一會兒後又將鏡頭對著市南三中的建築,虧得胡適樓不會臉紅,讓攝像師從各個角度拍遍。隨後同攝像師一起出現一個記者,那記者像剛出爐的饅頭,但細皮嫩肉很快經不住初升太陽的摧殘,還沒做實際工作就鑽到轎車裡避暑,她在車裡見長跑隊兩圈跑完在休息,伺準時機趕過去採訪。
    宋世平故意坐在最外面,記者跑來第一個問他:「你們對暑假的訓練有什麼看法?」宋世平不假思索,張嘴要說話,記者一看趨勢不對,輕聲對宋世平說:「等等,攝像師說開始就開始。」然後對攝像師打個手勢,自己說:「開始!」宋世平剛才想說的話現在一句也找不到,竟支吾道:「這個——它能提高……我的……體育成績,使我進步。」女記者表示滿意,謝過後走到劉知章面前,問:「老師您好,您也十分辛苦,要冒著酷暑來組織訓練,您有什麼話要對我們的觀眾朋友說嗎?」劉知章用夾生的普通話說:「這個嘛,訓練在於長久,而不在於一時的突擊。今年的體育生質量比往年好,他們也太辛苦啊!」
    女記者放下話筒,思忖這些話好像不對味,咀嚼幾遍後找出問題之根源,對劉知章說:「您可不可以再說一遍,把最後一句『他們……也太辛苦』的『太』字那個,最好不說『太』。可以開始了,謝謝。」
    劉知章搖搖頭,把「太」去掉說一遍。女記者再想一遍,湊上去說:「這個——您最好再加一點,比如結合學生的素質教育和跨世紀的人才培養計劃之類。」
    劉知章表情僵掉,推開話筒道:「我說不來,你們找別人吧。」
    記者也一怔,續以一個笑退下說:「那謝謝您。」收起話筒的線,走出三十米,確定安全後對攝影師說:「他當他是誰,採訪他給他面子,他自己不要臉。要前面那段算了。」攝影師道:「那素質教育和跨……」
    記者道:「跨什麼呀,他不說有人說,台裡面自會寫一段讓主持人讀,叫『觀後小議』,還會說得比那老頭清楚。」說罷熱得受不了,加快步伐向採訪車跑去。
    劉知章讓體育生起來,說:「別去管他們」,然後令每個人跑十圈,林雨翔裝作平靜地繫鞋帶,腿卻平靜不了,抖個不停。跑了一圈,覺得不過如此,加快了速度,但第二圈時就眼睛鼻孔一齊放大,體力卻漸少漸小。劉知章在一邊問情況,帶頭跑的兩個高二男生為顯示其耐久力,搶著答:「可以,沒問題。」據說抗戰時美國A、B、C的著名評論員伊拉克·殺蛙累了(EricSevareiol)採訪重慶行政院孔祥熙博士,孔說那時中國通貨膨脹情況好比一個人從三十樓掉到十五樓,他在空中喊「Sofar,sogood!」(迄今為止,還好!)如果孔祥熙有命活到今天,定會收起那個比喻送給這兩個高二男生。
    果然那兩個男生說話太多,氣接不上來,開始落後。雨翔咬住前面一個,但不敢超,生怕引發了他的潛能,跟了半圈後,覺得速度越來越慢,好勝心上來,像試探水溫一樣在他身邊掠一下再退後,見那男生並無多大反應,只是臉上表示憎恨,無力付諸行動,便放心大膽超了過去。跑過五圈,極限了好幾次,眼看被余雄拉開了大半圈,鬥志全無,幸虧後面還有一個倒霉蛋在增強雨翔僅有的信心,讓雨翔有個精神支柱,不料那根柱子沒支撐多久,就頹然倒地休息,把倒數第一名的位置讓給雨翔。雨翔僅有的可以用作安慰的工具也沒有了,覺得天昏地暗,跑一步要喘兩三口氣,手腳都沒了知覺,胸口奇燙,喉嚨如火燎,吸進去的氣好像沒進肺裡,只在口腔裡繞一圈就出來了,最後的毅力也消失,但不甘心去得像第一個那樣光明正大,用手摀住肚子,用這個動作昭告人們他林雨翔只是肚子痛而不是體力不支,把腿的責任推卸給胃,再轟然倒地。目眩一陣後,從地上半坐起,看其他人的勞累,以減輕心裡的負擔。宋世平原來也構思好摀住肚子裝痛再休息,萬沒想到被林雨翔先用掉,只好拼了老命跑,證明自己體力無限。他面對雨翔時一副悠閒如雲中漫步的神態,一旦背對,壓抑的表情全部釋放出來,嘴巴張得像恐嚇獵物的蛇,眼睛閉起來不忍心看見自己的痛苦。十圈下來,宋世平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以詐死來博人同情,余雄臉上漠然無表情,俯身拍幾下宋世平,再走到雨翔面前說:「你怎麼會這裡痛?一定是跑前水喝得太多了!」
    雨翔道:「是啊,口太渴了!」
    余雄脫下衣服,擠出一地的汗,說:「洗澡去吧。」
    雨翔笑道:「光你擠出的汗也夠我洗個淋浴!你受得了?」
    余雄淡淡一笑,說:「在少體校都是三十圈,一萬二千米一跑的。」
    雨翔嚇一跳,不敢去想,脫掉上衣,撐地站了起來,走幾步,兩腳感覺似懸空點水。三人洗好澡打算去三塔園消暑,到門口見大批大批學生湧進來,吃了一驚,以為剛才跑得太快,超過了光速看見了未來的開學情景,證實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看門口的通知才知道是高一分班的考試。校門口車子停了幾百米,見頭不見尾。宋世平不平道:「我們怎麼沒分班考試?」余雄說:「我們?你也不想想我們是什麼人,像揀剩的肉,隨便搭到哪個班就哪個班。」
    三人相對笑笑,繼續往三塔園去。三塔園據說是古時托塔李天王下凡界鎮妖,拋三塔把妖壓在下面而成。三人進了三塔園,渾身一涼。園裡除了樹還是樹,樹多降溫,但美中不足的是園裡撲面的蟲子,那些蟲進去不用交門票,都聚在園裡發威。園裡遊人稀少,最大的參觀團就是雨翔三人。
    雨翔道:「沒想到人這麼少,而且蟲那麼多——」他做個趕蟲動作,「哪像我們看景色,像是蟲子看我們。」
    三人行至一烈士塑像處,蟲子略少,坐下來休息。雨翔指著烈士塑像下一塊牌子說:「嚴禁攀登」,語氣表示迷惑,想現代人室外攀巖運動已經發展到了這地步。宋世平說:「這牌子有屁用,呆會兒保管有人爬上面去拍照!」三人聊一會兒,興趣索然,沒有雅興去欣賞李靖扔的三座塔,趕回學校去睡覺。此時分班考試第一門已經結束,人往外散開來。余雄見胡軍正跟高二體育生勾肩談天,對雨翔說:「以後你少跟他在一起。」身旁一個家長在給孩子開易拉罐,見後對其說:「喂,聽著,以後不可以和體育生在一道,看他們流里流氣的,進了市南三中也不容易。今後他們跟你說話你就不要去理……」
    宋世平聽了氣不過,要去捍衛自己所屬團體的名譽以捍衛自己,被余雄拉住,說:「何必呢。」
    日子就在早上一次訓練傍晚一次訓練裡飛逝。暑假集訓期已過大半,學校裡的草草木木都熟悉了,不再有新鮮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難捱。晚上一個體育室裡擠了二十幾個體育生,連桌上都睡滿了人,睡不了那麼高的人只好在地上打個鋪,用粉筆畫個圈表示是自己的領土,閒人不得進入,彷彿狗撒尿圈領地,半夜上廁所像是踏著屍體走路。不打呼嚕的人最犯忌睡時有人打呼嚕,因為那很有規律的呼嚕聲會吸引人的注意力去數而忘卻了睡,二十幾個體育生白天訓練疲勞,晚上專靠打呼嚕排遣心裡的不滿,呼嚕聲像十九世紀中期的歐洲資產階級起義一樣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靜了,另一個角落裡再接再厲;先東北角再西南方,這種環繞立體聲似的呼嚕更攪得雨翔一個夢要像章回小說般一段接一段做。
    夢裡有許多初中時的人,使身處異地的雨翔苦悶難耐。
    第二天下午雨翔鼓足勇氣給Susan打個電話,一直沒人接。一想該是去軍訓了,心裡惆悵難言。
    再過三天就是新生報到兼軍訓。今年的炎熱後勁十足,不見有半點消退之勢。該在上海下的雨都跑到武漢那裡湊熱鬧去了,空留一個太陽當頭,偶然也不成氣候地下幾滴雨,體育生都像阿拉伯人,天天求雨,天天無雨。冒著烈日訓練的後果是全身黑得發亮,晚上皮膚竟可反射月光,省去學校不少照明用的電費。

《三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