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軍訓的一個禮拜渾渾沌沌,烈日當頭,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軍訓的試點學校,眾目所矚,所以其他學校的嚴格全彙集在市南三中,十個班級的學生像是誇父,專門追著太陽跑。練三個鐘頭休息十五分鐘,人都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女學生源源不斷倒下去,被扶在路邊休息。雨翔一次癢得忍不住,伸手撓了一下,被教官罵一頓,僅有的十五分鐘都被去掉了。軍訓最後一天是全校的總檢閱。梅萱常在班裡發牢騷說這次要丟臉了,事實證明高一(三)班的學生果然丟臉,正步走時隊伍像歐洲海岸線,主席台上的領導直搖頭。結果這個恥辱沒能保持多久,被後面的幾個班級連續刷新,主席台上的頭搖累了,索性坐看雲起,懶得再搖。
    最後由於其他班的無私幫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獎。歡送走了教官迎接來了各科老師。時間雖然是不能夠退回的,但卻能夠補回。第一個雙休日各科練習卷共有十來份,要彌補軍訓浪費掉的時間。回家時雨翔又乘錯了車,到了家天都暗了,林父林母正四處打電話找人,林母偉大到牌都沒去打,守候著兒子回家,見到了兒子後懸念破除,解不了手饞解眼饞,跑出去看人搓麻將。雨翔正在填那些試卷,林父進門問讀書情況,雨翔嫌煩,兩個人大吵一架,互不搭理。雨翔冷靜後醒悟過來,這樣一吵豈不斷了財路,便去重修舊好,但林父餘怒未息,兩個人差點又吵起來。吃飯時雨翔看見放在碗櫃角落裡的醬菜,心腸一下軟了,給父親挾了一塊肉,兩人終於言歸於好。第二天早上就要出發,林父一路送雨翔到車站,在外面等到車子啟動,雨翔見滿臉滄桑的父親推著一輛破車,心裡一下子難受起來。林父的願望是要雨翔考取重點大學,雨翔這一刻心變得特別堅定,一定要考取清華,這堅定的決心經過公共汽車一路的顛簸,到了市南三中已經所剩無幾。
    寢室裡剩謝景淵一人,仍在看書,雨翔問:「你這麼早來?」
    「我沒有回去。」
    「幹嘛不回去?」
    「為了省錢。」
    雨翔不能再問下去,換個話題:「那,你的作業做好了嗎?」
    「好了!」謝景淵邊答邊把卷子抽出來:「我要問你一個數學題目。」
    雨翔為掩心虛,放大聲音道:「儘管來問。」謝景淵把卷子遞過去,雨翔佯裝看這個題目,眼裡根本沒這題目的影子,只在計劃怎麼敷衍過去。計劃好了驚訝道:「咦,這麼怪的題目,要涉及到許多知識,它說……」雨翔把條件念一遍,只等謝景淵開竅說懂了,然後自己再補上一句「我也是這麼想的」。但謝景淵的竅彷彿保險櫃的門,一時半會兒開不了,急得雨翔沒話說。
    沉默後,謝景淵說:「是不是裡面涉及到了——到了我們沒有教過的內容?」
    雨翔準備用來撤退的話被謝景淵搶先一步說掉了,只好對這個問題進行人身攻擊:「不會的。對了,肯定是出錯了,漏掉一個條件!」
    謝景淵點頭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慶幸逃過一劫,不敢再靠近謝景淵,謝景淵不顧雨翔人在哪裡,問:「我還有一個問題。」雨翔聽著這話一字一字出來,只恨自己不能把話塞回謝景淵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見十米外一隻酒杯墜下來跌碎。這時門「轟」一下開了,錢榮正拎著包進來。雨翔找到個替死鬼,忙說:「謝景淵,你問錢榮。」錢榮搖頭說:「我怎麼行呢?對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說:「還有幾個空著……」「沒關係,讓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遞給錢榮,問:「你是原來——哪個中學的。」
    錢榮擺開抄的架勢道:「一個私立中學,哈,這樣子的試卷也要我來做。」
    雨翔小心地問:「這試卷怎麼了?」
    錢榮不屑道:「我至少讀過一萬本書,我去做這種試卷太浪費我的才氣。」
    雨翔心裡一別,想這種自負是自己初中時曾有的,後來無意間也磨平了。自負這種性格就彷彿一根長了一截的筷子,雖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與眾不同感,但苦於和其他筷子配不起來,最終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樣高,否則就會慘遭摒棄。錢榮這根長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錢榮抄著歷史試卷道:「你看這卷子,說得多淺,一點也不新鮮,聽說過美國的『一無所知黨』美國從前一個黨派,被人捉去一律一問三不知,故稱「一無所知黨」。嗎?沒聽說過吧?聽說過『頑固黨』嗎?歷史書上介紹慈禧卻不說『頑固黨』,編的人水平還沒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話觸動了什麼,開了櫃子翻半天翻出一本書,揚揚,問:「你看過這本書嗎?《俏皮話》,吳趼人的。」
    錢榮作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噢!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麼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咨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麼?」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咨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麼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面「吳趼人」上面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麼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裡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裡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鹹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餘,只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
    念完哈哈大笑。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裡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余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只是雨翔軍訓時在廁所裡看的,上面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只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歎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扎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裡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個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只有一個書房,但裡面書不少,都是努——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啵?」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裡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彷彿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詞彙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裡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裡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麼。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詞彙,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迭。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裡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彷彿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只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抬頭問:「我怎麼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閒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麼這麼說呢?」
    謝景淵連連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師也說過,課內的那幾本書都讀不完,課外的書除了輔導書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這種書心會野,就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錢榮看看雨翔,見雨翔沒有要口誅的意思,想一個人和這種書獃子爭太損顏面,甩一句:「許多人是這樣,自以為是,人性如此。」這話沒有寫地址人名郵編,不知針對著誰。雨翔和謝景淵都不做聲。
    錢榮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們說到哪裡了?」雨翔厭惡錢榮不知從哪本書角落裡找來這麼多不曾見過的成語,來此故意賣弄,冷言說:「我也不知道。」
    錢榮不肯放過,道:「也許——對,是說到我學英語的方式對嗎?」
    雨翔不敢再說下去,怕錢榮又躲在外文裡罵他,和謝景淵說話:「你在看什麼書?」
    「英語。」
    錢榮聽見,說:「你這樣是學不好英語的!我有一本《GonewiththeWind》《飄》。,借給你。?你可不准弄褶了弄皺了,你看通了這本書,英語就會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謝景淵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錢榮一笑說:「Shit!Thats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來這個時代還有人像塊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終於碰上一個自己懂的單詞,不肯放過顯示的機會,說:「什麼像塊石頭,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於人!」
    謝景淵聽見雨翔在捍衛他謝景淵的榮譽,十分感動,又怕兩個人君子動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會兩個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寫東西,見雨翔來了,忙收起來。雨翔劈頭就說:「我們寢室裡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每天看書,就是書獃子兮兮,另一個以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賣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余雄微笑說:「你受不了了?好戲還在後頭。」
    雨翔餘怒未平,說:「他以為自己是誰?」該說的說完了,雨翔心裡的惡氣也全部出了,正面鬥不過,別人背身時踹人家一腳也是快樂的,不同的是,背面踹人一腳,人家會覺得痛,但雨翔這麼說只彷彿隔了一層牆壁打人,抑或說,好比人家生前打不過,待人死後讓人家遺體不安,總之,這是一種鞭屍的快樂。
    雨翔精神上的鞭屍完了,心裡湧上一種無人抵抗大獲全勝後的鬥志,不甘就此放手,繼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屍:「他就仗著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勢。」徹底鞭完後,心裡一陣茫然和空蕩蕩。
    晚自修時雨翔不敢唱歌,軍訓一個禮拜真是滄桑巨變,坐雨翔背後的姚書琴不知如何竟騙來一個紀律委員,專職記錄紀律。人一旦當上了官,腰桿子都能直許多。沒當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職宛如一根鏈條,一旦野狗群裡有人當官,那野狗就儼然變成一隻家狗,有了狂吠幾聲趕其他野狗的資本和身份。姚書琴表面從容,暗地裡不停記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聲喧嘩。倘若論單打獨鬥,野狗與家狗應該實力相當,但野狗往往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有主人。雨翔連鬥的勇氣也沒有,只有在背地裡罵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過一個多星期,雨翔就覺得這種日子難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別的寢室熄燈後比熄燈前更熱鬧,查寢室者的威嚴彷彿光緒的帝位。偶爾實在哪間寢室裡太不像話,就進去干涉一下。學校聞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處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寫檢討,現在學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學生作文尤以套話廢話見長,皆不畏寫檢討。政教處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時按規就寢的學生名字公佈出來,這一招果然有效,此後紀律安穩不少,只是政教處老師走後,寢室裡依舊鬧聲四起,校方不知,還在每週總結裡誇學生紀律意識有所長進。然全校最安靜的寢室莫過205室的2號寢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話,只等在夢裡說給別人聽,而且雨翔的失眠愈來愈厲害,大幸時到十一點鐘睡著,有一天幾乎徹夜無眠,到第二天上課時,囤積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氣憤之後容易睡著,這一夜雨翔睡得特別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報曉讓眾人都起床,但雨翔卻忽然有一種報復心理,恨不得他們全體遲到。
    起早後雨翔沒事幹,出了寢室後撲面一陣涼爽,決定去花園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樹林也似從睡夢裡醒來,清爽可人。花園掩在其中,更能給人享受。雨翔只顧朝一片鳥叫處踱去。花園邊的石凳上有一個女孩子正讀英語,雨翔的腳步也放輕了,怕踏碎了她的寧靜。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園是最純淨的,因為只有此時,沒有校園戀人徜徉在裡面,「愛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過床的誘惑」,這句諺語也可以這麼理解——?一個滿是困意的人也懶得去談情說愛。畢竟,有時候賴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結果還是有人壞了這大好的意境,花園的深處,雨翔看見一個年紀頂多不過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沒有多想,結果不到五分鐘,遠處跑來一個年紀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衝她笑笑,說:「你遲到了。」女孩兩手一攤伸出舌頭說:「對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擱了!」雨翔離兩人一樹之遙,聽到這對白好像特別耳熟,是在言情小說裡用濫掉的,心想莫非這兩個也——不會不會,這麼小的年紀怎會懂情是何物,愛在他們眼裡應該是件不知道的東西。
    結果這兩個男孩女孩像物理學家,喜歡向未知領域挑戰。女孩含羞道:「這裡真美。你約我到這裡來幹嘛?」說完往後一攏頭髮,低頭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慮成熟,說:「我最近心裡好煩,我相信我在作出一個我一生最大的選擇。」
    雨翔臉上的吃驚倒是幾倍於那女孩子,他不相信這種話出自一個小男生之口,聽著彆扭,忍不住要笑,乾咳兩聲暗示那一對還有一個人存在,話不要說得太露。那兩人扭頭發現了雨翔,並沒有驚訝的意思,在那兩人的眼裡,雨翔的存在彷彿物體自由落體時的空氣阻力,可以忽略不計。
    女孩子低頭良久,猛抬頭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你是為了我嗎?」
    男孩彷彿藏了幾千年快修煉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說:「我無法騙自己,我是為了你。」
    雨翔用勁控制自己的笑,又乾咳兩聲。
    女孩子受不了有乾咳破壞浪漫,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男孩不允,說:「走自己的路,不管別人說什麼。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孩臉上迅速一片紅色,擺弄衣角道:「現在嗎?」
    男的道:「現在,對,我已經無法再等待下去了!」這話彷彿一張病危通知單,讓女孩有了個心理準備。
    男的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這是上蒼賜我的幸福,我不願放手,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
    女孩明知故問:「哪句話?」
    「我——喜歡你。」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睛:「可,這太倉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裡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裡,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裡寫的。我該怎麼辦?我無助,我迷惘……」
    雨翔一點要笑的念頭也沒有了,想氾濫的言情電視劇害人何等之深。離開了花園噁心得連吃早飯都沒胃口。教室裡已有幾個人,暑假的練筆作文剛發下來。雨翔的作業故作艱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錐編》裡剽竊的。結果,一看評語,差點氣死。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紅線劃出來,批語曰:「引證較為豐富,但顯牽強,要捨愛。」雨翔沒顧發表評論,揮筆就罵瓊瑤,罵得渾身爽氣。過幾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萱寫些評語表示贊同。本子發下來,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現在甚至有些懷念馬德保,第一次出門讀書,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賞識。腦子裡都是想像,想梅老師一定會誇他目光深遠獨到,筆鋒犀利老到。翻開本子卻只見孤零零一個鉤,而且這鉤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鉤,兩個鉤拼起來才有個鉤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裡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鉤子附近一個字的評語也沒有,雨翔看了十分窩火,彷彿兩個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說話,另一方罵著身心也不會爽快。梅萱抱著清政府對敵的態度,雨翔卻沒有大英帝國的魄力,自認晦氣。掃一眼謝景淵的作業本,見一個料美量足的鉤,那鉤好似領導的年度成績總結,洋洋灑灑漫無邊際。撐足了一頁紙,舒展得彷彿一個人在床上伸懶腰,旁人看了也羨慕。這大鉤把雨翔的鉤襯得無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謝景淵的本子看,見他寫的是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的決心。雨翔鼻子裡出氣,一甩本子說:「這種套話我見得多了。」
    謝景淵緩緩說:「這哪是套話,這是決心的體現。」
    雨翔厭惡道:「寫和不寫還不一個樣。」
    錢榮正在吹牛,身旁圍了十幾個女生前俯後仰地笑,錢榮越吹越有興致:「我十二歲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個去拜訪肖復興——」「哇——」一個知道肖復興的帶頭叫起來。錢榮又道:「我爸帶了我的作文,肖復興一看就斷言我能在文學上極有造就。」
    「哇——,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雨翔替他爸鳴不平,在旁邊豎起耳朵聽。錢榮罵人罵絕,罵成草紙了也不放過:「憑我爸和那裡面人的關係,要發表文章輕而易舉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卻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潑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夠吧。」不料冷水還沒潑到錢榮身上就被女生擋了回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雨翔道:「我至少還發表過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一碗冷飯,可以隨時再炒一遍惹別人眼饞。眾女生裡有人記起來,說:「不是那個——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發表過文章的。」「對對,我記起來了,林雨翔。」
    錢榮急忙說:「你發表過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說六百個字,裝糊塗說:「我也記不清多少。」錢榮說:「怕只有一篇吧。」這句隨口貶低的話歪打正著,雨翔背過身一笑說:「我會嗎?下個禮拜我把文章帶過來。」這話說了自己也後怕。
    錢榮道:「你的隨筆本借我拜讀一下。」他故意把「拜讀」兩字念得像沒睡醒時的眼神般飄忽無力。
    雨翔這次說了真話:「我這個寫得不好。」
    錢榮乘他不備,搶過本子念:「……瓊瑤的文章是一種垃圾,是一種誤導,是……我真不懂,那麼多重複的『兩雙眼四行淚』和乏味的拖沓的無意義的對話……什麼樣的書寫給什麼樣的人看,讀這種書的人水平一定不會很高……」
    這些話犯了眾怒,女生的罵多得來不及記,一句一句疊著:「你憑什麼說瓊瑤,就你一個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麼,瓊瑤的書那麼好,你寫得出來你去寫!」「寫不好就說人家!」……
    雨翔彷彿搶救一個全身大出血的病人,這裡堵住了那裡又噴出來,徒勞一陣,解釋不濟,只好宣佈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這話裡還帶有明顯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麼『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氣!」
    雨翔揮揮手說:「好了,我說不過,我瞎寫的,可以了吧。」
    錢榮最後補一槍,道:「早就該承認了。」
    雨翔無言以對,懷念被馬德保寵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裡真是春風得意,大小比賽參加無數,雖然最後只是襯托別人,但卻磨煉得一身的比賽經驗。到了市南三中,梅萱不賞識,這倒也罷,錢榮這小子又有乾隆的余勇,膽敢和他過不去,一口氣嚥不下去,要重樹威信。可威信這東西不比旗桿,倒下去了扶幾把又可以豎起來;要樹立威信的最好辦法便是屈才去參加學生會的組織,得一身的職位,說起來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恰在搞一個素質教育周,提倡把課餘時間還給學生,往年還的方式就是成立興趣小組,這個興趣小組不是培養學生興趣而是培養教師興趣,並不能想去哪個去哪個,都是老師安排,學生有著古時候結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歡對方,卻要跟對方廝守。今年市南三中大進一步,允許自由報名,雨翔瞄準三個組織——文學社、記者團、廣播電視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設想付諸行動。週六上午各組織招生,雨翔洗頭刮臉,說要用《三十六計》外的一招美男計。到了胡適樓門口見都是報名的學生,鼓足信心向文學社報名點走去,一看負責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禿的老教師負責篩選,那老師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狀。林雨翔苦於沒有用計的對象,只好去靠自己的實力。中國的文學彷彿伍子胥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領,旁邊兩個陪考的年紀加起來可以去看虎門銷煙。挑選形式十分新鮮,一桌十人聚一起,討論對中國作家名著的觀後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靜看第一桌人廝殺。主考者眼睛瞇著,像是在挑蟋蟀,看誰鬥得最猛揀誰。最後一個下口千言離題萬里的人勝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點幾下桌面說:「機會就擺在你們眼前!要爭取。」再提起手晃幾下,彷彿他的手就是「機會」,說:「未來是市場經濟,要從小有競爭意識。」那只獲勝的蟋蟀在後面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議題是讀《紅樓夢》的認識與感想。雨翔沒讀過《紅樓夢》原著,只讀過縮寫本,而且縮得徹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見旁邊一個女的一遍一遍站起來說:「這是中國第一本把女人當人寫的小說!光憑這點,它應該在中國文學史中佔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裡還沒有位置。對面一個男生又站起來開河:「這位同學您錯了!我們在這裡歡聚一堂主要討論這部書的藝術價值而不是藝術地位。」雨翔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面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面是高鶚所寫……」九個人聽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麼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彷彿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麼高鶚。」結果這一跳極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面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曉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麼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裡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入選,暗罵一句,去考記者團,幸好記者團裡不用嘴,只要寫一篇描寫市南三中風景的文章,那幫考記者團的都有小題大作的本能,寫了半個鐘頭還沒收筆。雨翔把市南三中概況寫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子就走,想這次定取了,因為寫新聞報道要簡要切題。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麼醜的人都有。」排在隊伍裡報電視台的人一陣哄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裡罵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麼職業來著……」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麼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無論哪方勝利都不會吃虧,所以心安理得看著。前面的報名點顯然發現一個雨翔性質的人,放話說:「大家聽著,一個人不可以報兩個項目,如果要報電視台的編輯,大家要先去報記者團,我們自會在裡面選。」雨翔一時難以定奪要報哪個,照理說鬼多力量大,但競爭太激烈,怕選不上;想去電視台做學生新聞主持,突然間看到了錢榮也報電視台,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廣播站。
    考場在一間密室裡,先問姓名,俟對方回答,聽到聲音不甜美者當場謝絕。林雨翔命大,第一關竟然闖過去。第二個問題:「你口才好嗎?」
    林雨翔自以為謙虛道:「一般。」這個謙虛像商場裡打折,無論折扣多低,自己還是賺的。
    問:「具體點呢?」
    林雨翔撒個謊道:「晚上熄燈後一寢室的人都聽我說歷史故事。」這個謊有三層深奧的含義,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極好,全寢室的人都聽他說話;二是他林雨翔歷史知識豐富;第三層最妙——假使後面的口試沒發揮好,理由可以是現在不是晚上熄燈後,這點看來,林雨翔的口才彷彿隆冬時的腳,白天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能輕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顯露。
    問者點幾下頭:「那麼你報名廣播台的動機是什麼呢?」
    「證明自己。」
    「那好,請談談你對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時塞住,感悟不出。
    問:「為什麼不說話了呢?」
    雨翔突然聰明了,說:「沉默是金。」這個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對自己肅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聲「說得好」。
    問者也對雨翔肅然起敬,讓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陽春麵》高中語文課本中的文章。,開始念得挺順,後來栽就栽在歎詞裡。日本人對文章裡的歎詞毫不吝嗇,一個接一個,頻繁得像中東的戰事,如「唔——陽春麵。」「好——咧。」「真好吃啊!」「媽媽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來是這樣。」
    林雨翔沒有日本人那種善於狡辯的舌頭,讀起歎詞來不能達到千回百轉的效果,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讀到後來自己為自己搖頭。問者道:「可以了。謝謝您,如果你被錄取,我們會通知的。」
    林雨翔出門見錢榮也邊謝邊出來,笑掛在臉上捨不得抹掉,看見林雨翔就問:「你如何啊?」雨翔的當務之急就是殺掉錢榮臉上的笑,說:「噢,你說那個啊,我會不取嗎?」心裡一個聲音「也許會」,錢榮聽不到林雨翔的心聲,想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穩。
    雨翔問:「你呢,你又如何呢?」錢榮說:「我一般會取。」雨翔氣勢上壓倒對方,終於獲得勝利,開心了一個上午。林雨翔懶得乘車回去,決定留在學校。中午一過,一些過了一夜的寄宿生紛紛回去,偌大一個市南三中裡沒幾個人。雨翔呆呆地望著只剩一個殼的校園,悵然若失。宿舍大樓右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樓,說「失修」是冤枉的,學校每年都修,無奈中國學生厲害,看到了公物有極強的摧毀慾望,前面在修後面跟著一幫子人在破壞。這幢紅樓叫「貝多芬樓」,學生當聾子好欺負,近幾年裡大肆破壞,開門不用手,都用腳和身子,手留著刻字用。校領導只好變成瞎子,說要再造一幢。以前幾屆畢業出去的學生對這幢樓破壞得有了感情,都寫信說要保持古典風格,拆不得。現屆的學生認為這幢樓還有其破壞價值,打出孫中山「物盡其用」的口號,中國學生做事喜歡直奔兩個極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壞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幢樓留著要給後幾屆的學生破壞,也當是大哥哥們留下的一份厚禮。貝多芬樓就留了下來,成為學生學業負擔下的發洩物。
    貝多芬樓裡有一個練琴室,那些鋼琴托了貝多芬樓的福,也被踐踏得尊容大毀。一架鋼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彈琴(談情)要和說愛連在一起」,學校四處追緝這位思想家,最後得到消息,這句話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貝多芬樓練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裡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藝術家都和這幢樓差不多髒,一見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這幢樓也難得看見同黨,每逢藝術家在裡面作畫彈琴都敞門歡迎。藝術是高尚的,但藝術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學生淪為一類,也在門上樑上刻字。今年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所謂的「封閉式」管理就是關門打狗式,不允許外人進入學校。既然是關門打狗,學生當然要有個狗樣,學期伊始交了兩張兩寸照片,一個月後領胸卡。學校可以「閉關」,卻做不到「自守」,幾個熟絡的琴師依舊來練琴,幸虧這些人有點水平,每天彈《秋日的私語》,不再去彈自己譜的曲,整個校園彷彿服了中藥,氣絡通暢不少。今天是週末,依然有人練琴,靜心聆聽,雨翔竟聽出了意境,彷彿看見往事再現,和梁梓君在上海大鬧「好吃來」——應該是看他鬧;戰無不敗的作文詩歌比賽;擦肩而過的Susan;不知是敵是友的羅天誠;趙鎮長,金主任……突然想要寫封信,然而寫信也要一定的文學功底,尤其要衛斯理那種日產萬字的功夫,往往寫前腦子裡的話多得要溢出來,寫時那些話就彷彿西方總統候選人當選前的承諾,沒一句能落實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最近還好嗎」這一句話,方纔的千言萬語已被它概括進去,寫了半天也拼不滿四五行,心裡為朋友沒面子,最主要的是要浪費一張郵票,只為讓對方滿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話後再滿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郵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給Susan寫封信問候一下,不知是時間太少懶得寫了或作業太多寫得懶了,或者都不是,只有一個信念,錯過都錯過了,三年後再說。
    錢榮還躺在床上等他爸派車來接,見林雨翔在發呆,說:「你在想誰?」說完意味深長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說:「沒想誰。」
    錢榮突然跑到雨翔面前說:「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要去追姚書琴!」
    雨翔大驚,說:「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錢榮擺擺手說:「哪,我因為被她記錄的名字太多常被梅萱罵,我決定和她改善關係,用我的博識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說:「你就為這個?」
    錢榮又把主題向下挖掘一層:「哪,我一個人在學校裡閒得無聊,況且她也不錯,又白又嫩的,凶可以改嘛,她這麼凶,肯定沒人追過,說不定還是初戀,有個那個可以打發掉許多寂寞。」
    下面車喇叭響了起來。

《三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