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終於進入了每年最難熬的日子——梅雨時節。
這樣的時節,並不像冬季來臨那般明顯。上海冬天的到來必定伴隨著大片大片彷彿災難般墜毀的落葉,鮮紅的梧桐葉和深綠色的香樟片會像飛蛾般鋪滿所有靜謐的柏油馬路,雨水將它們濕淋淋地貼在路面上,隨著高溫腐爛成清醒的草本木香。還有彷彿香灰般一束一束的枯萎針葉,密密麻麻地在地上鋪出厚厚的一層,那是在上海高級街區或者市中心的花園裡密集種植的加拿大細芒針葉松。
冬日無邊無際的白霧,整日整夜地籠罩著這個城市,人們的呼吸、汽車的白煙、空調轟隆運轉的廢氣,都和天地間的白霧融為一體。冬天的上海寒冷、漠然、鋒利、寂靜,同時具有一種末世來臨前竭盡所能的狂歡氣息。人們互相說著「MerryChristmas」,然後在party散場後裹緊黑色的大衣,在冷雨裡獨自攔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回家。
而梅雨季節就來得溫和得多,它緩慢、潮濕、黏膩,不易察覺。
彷彿高中下午第二節的化學課。空曠的校園在無邊無際的水蒸氣裡發出朦朧的毛茸茸輪廓,眼皮上跳動著讓人思維混沌的熱度,太陽化成水,淋在地球上。
這一切的來臨,只需要幾場溫熱的大雨,幾次在傍晚時分將天空裡的碎片紅霞吹散成硃砂的季風,幾聲從遙遠的海邊傳來的長長潮汐聲,春末夏初的愉悅季節就過去了。
隨之而來的——睡覺的時候不再能期望入夜後的涼意會如期而至,悶熱的黑暗裡,只能打開空調,卻又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在僵硬的冷風裡輕輕地給自己披一條細羊毛的毯子,或者抱緊身邊那個人的胳膊。而剛剛洗好的頭髮,不能再指望在換好衣服、穿好襪子之後,它就已經自然地在初夏明亮的陽光裡蓬鬆乾透,它依然濕漉漉地貼在脖子上,你必須拉開抽屜找出吹風機來。
這樣的日子,整個上海都浸泡在雨水裡,雨滴打在摩天大樓玻璃外牆上的聲音,在深夜裡聽起來,像是舊電影裡的鋼琴曲。而所有人的心跳聲,都在雨水裡變得混沌起來,彷彿漸漸溶解在了巨大的氣泡裡。天空翻滾過的巨大烏雲,被季風吹動著,彷彿奔走著的黑色綢緞。
我望著落地玻璃外的黑色天幕,感覺到頭皮持續發麻,彷彿無數把看不見的剪刀,此刻正懸在我的頭頂。
會議室一片死寂。
只有頭頂的中央空調噴氣口持續呼呼發響。
所有人都彷彿把氣管紮了個死結——誰都不想發出第一聲「打破寂靜」的響動。
宮洺坐在會議桌的次席位置,目光低低地自然垂落在桌面上,睫毛柔軟得彷彿能被風吹動一樣。他的表情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失落;看不出沮喪,也看不出慶幸——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一種情緒。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像一個在時裝秀後台無所事事趁著空當在看一本小說的模特。
我小心地抬起眼睛,正好對上葉傳萍的臉。她坐在會議桌主席的位置,目光裡潛伏著一隻金屬豹子。我看完她,又看看坐在我對面的顧源,不愧是親生母子,他們兩個的眼睛裡,都沉睡著一種安穩的凶狠,這和顧裡那種彷彿耗子精般齜牙咧嘴、雷聲大雨點兒小的尖酸刻薄有著本質的區別。如果作一個比喻的話,那就是顧裡頂多腳踩著一雙匕首般的GUCCI短靴子在對手臉上跳一圈華爾茲,但是葉傳萍卻能夠在吃完晚餐的鵝肝醬之後,從她那個只能放進一隻手機大小的蛇皮晚宴袋裡,拎出一把槍來對著你的太陽穴冷靜地扣下扳機。
「我調查了《M.E》這三年來的所有財務支出和收入情況,也研究了每一年廣告商在雜誌頁面上的投放情況,以及三年來舉行各種活動和公關投入的費用,調查完的結果,我只能說,我很失望。」葉傳萍一邊翻著助理遞過來的一個黑色文件夾,一邊平靜地望著會議室裡所有的人。
「那你研究了三年來《M.E》雜誌的變化麼?從最開始雜誌還只能邀請到國內二線明星作採訪,到上一個月我們邀請到了剛剛代言Dior香水的奧斯卡影后查理茲?塞隆作了整整12P的採訪,從拍照到採訪文字,全部是來自團隊內部的力量,葉女士,你是在失望什麼呢?」顧裡的嘴唇翕動著,在日光燈下,她的唇彩看起來彷彿春天的花朵一樣,有一種危險的艷麗。她的後背挺得筆直,那身EmporioArmani職業套裝極其貼合地裝裹著她曼妙的身材,彷彿一身黑色的性感戰鎧,她自信而又內斂,妖冶而又鋒利。
但我很清楚,葉傳萍一直是她的噩夢,是她上完廁所後摸到的一圈用光了的黃色紙筒,是她鞋底永遠黏著的那一塊口香糖,是她百發百中的「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顧裡此刻只是一隻紙老虎,一隻充氣玩偶,她的憤怒和自卑在她體內膨脹著,將她撐得像模像樣珠圓玉潤,但如果目光可以變成鋼針,我一定在她的後背狠狠地扎出幾個氣眼兒來,這樣,她那虛張聲勢的德行就能迅速地在吱吱作響的漏氣聲裡,化成一堆皺巴巴的走投無路。
「我想你並沒有聽懂我剛剛說的話。我關心公司的財務收支情況,關心廣告投放情況,我也關心公司的形象推廣。但是,我真的不關心,也不應該關心每一期雜誌到底印了什麼內容,是范冰冰又被人偷拍到了一張八卦辣照,還是喬布斯又推出了某種讓人彷彿吃了致幻劑般失去理智通宵排隊的玩意兒,哪個內容能讓廣告商心甘情願地掏錢買版面,那就做哪個。我說得夠明白了麼?」葉傳萍把手肘放到桌子上,身子朝前輕輕地探了探,她把自己和顧裡之間的距離縮短——多麼精彩的談判案例啊,打破和對手的安全距離,讓其產生失去安全距離後的不安全感,在對方還沒重新調整好適應距離時,繼續進攻——「我想作為廣告部總監的你,顧總監,你也應該和我一樣,只需要關心自己權限範圍內的事情就可以了。清楚了麼?」
顧裡沒有回答。雖然她的後背依然筆挺,套裝上也沒有一絲褶皺,但是我很清楚,她已經開始漏氣了,看不見的針眼,一定在她身體的某個地方恥笑她。她的面容依然是冷靜的,她看著辦公桌對面的顧源,彷彿他的臉是不存在的,她直直地透過他,看向空氣裡某一處地方,乍看起來她依然是一座冷金屬的雕塑——但是她顫抖的眼睫毛出賣了她。
「顧總監,清楚了麼?」葉傳萍看著沉默的顧裡,笑了,她輕輕地把身體的重心移回座椅裡,臉上帶著一種微妙的表情,這種表情無聲地說著——「你太嫩。」
辦公室的空氣凝固著,葉傳萍篤定地看著顧裡,這種對峙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就連我這樣的人,也能看出這是一本輸贏早就寫在第一頁第一行的判決書,看完整本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哦不,更像是一個流於形式的過程。沉默的時間越久,帶來的恥辱越大。顧裡看著對面的顧源,他的雙眼像兩口散發著悲傷氣息的泉,他的目光裡是有一種急促的,但他的表情卻紋絲不動。
「清楚了。」顧裡低著頭,把目光輕輕地一掩,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知道,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今天這個會議,只是我接手這家公司的開始。接下來,我會根據需要來進行適當的人事調動。如果今天各位有什麼建議,也可以告訴我。」葉傳萍的目光彷彿一羽淬毒的孔雀翎,在我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清了清喉嚨,充滿尊敬地看著葉傳萍的臉。我知道自己不敢看向顧裡或者宮洺,我會在接觸到他們目光的瞬間失去現在我擁有的這種同歸於盡的狠勁兒,我說:「如果說有建議的話,其實我認為,對一個公司而言,廣告部和財務部之間的關係非常敏感,我想各位多少都知道顧源和顧裡是情侶關係,在大多數企業裡,辦公室戀情都是極力避免的,更何況是這兩個直接對口、出賬入賬的部門。我想,是否應該重新考慮他們的位置?」
我把這番剛剛一直在腦海裡反覆練習的話說完之後,才意識過來,它需要的能量遠遠超過我的預料。當我像是缺氧一般從嘴裡吐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宮洺和顧裡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用看他們,我也能感受到空氣裡那種冰冷的扭曲感。我的雙手放在桌子下面的膝蓋上,我知道它們在發抖。我覺得,說這番話,其實和拿一把剪刀插自己的喉嚨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且後者其實更容易些。
「很有意思。」葉傳萍用手撐著她的太陽穴,望著我的目光裡閃爍著極其複雜的光芒,「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我笑了。我看向顧裡,我想要看到她崩潰的樣子,我想要看到她那張精鋼鑄造的臉上寫滿了挫敗、失落、屈辱……寫滿了剛剛南湘臉上的所有情緒。但是,她沒有。她的表情依然平靜,和剛剛一樣,她的目光依然低低地順著,看向會議桌的桌面,我從她的臉上看不到其他,唯獨看到一種悲憫和惋惜。更讓我驚訝的是,宮洺的臉上,也寫滿了這種高高在上的憐憫。我感覺像是一個在半空的鋼絲上的雜耍藝人,我滿心期待的震耳欲聾的掌聲沒有出現,我在隨之而來的寂靜裡一腳踩空。
「不過,你是?」葉傳萍看著我。
「林……林蕭。我是宮洺先生的助理。」我把目光從顧裡臉上拉回來,有點兒慌了。
「哦,那你以後不用參加這種級別的會議了。其他的助理也一樣。以後任何我召開的會議,參與者就到總監和主管級別為止。」葉傳萍把目光從我臉上收回去,似笑非笑的,那種表情彷彿一個游刃有餘的公關高手的面具,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出錯,可以作出一百種解讀。我尷尬地愣在原地,臉頰迅速地發燙,剛剛因為復仇而帶來的得意揚揚的快感此刻濕淋淋地貼在我的臉上,潮濕而熱辣,彷彿我自作聰明地在自己臉上撒了一泡尿。
「《M.E》雜誌即將面臨各個方面的調整和改版,眾所周知,當下的紙質雜誌已經面臨電子出版的巨大衝擊,Kindle燒了第一把火,iPad來潑了一桶油,然後全世界的出版集團都被推進了這座嶄新開業隆重迎賓的焚化爐。Constanly先生在此之前已經收購了一家出版文藝圖書的機構和一家影視製作公司,未來,《M.E》將起到產業源頭的作用,不僅僅出版雜誌,還要出版小說,再將小說變為劇本,然後拍成電影、電視劇,未來將進一步擴大周邊產品的開發。接下來,我會根據這些業態的改變,來對現在的團隊進行重新編製。」葉傳萍重新坐回椅子靠背,「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希望你們全神貫注地聽。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很有必要,請不要打斷我的發言。」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會議在我混亂的思緒裡結束了。我完全沒有聽到接下來的會議內容,我腦海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冷笑聲和歎息聲。窗外翻湧的烏雲似乎已經被風吹碎了,雨也已經停了下來。窗外的陽光透過冰藍色的Low-E中空玻璃幕牆照進會議室,本應該熾烈的紅日,變得冰冷而淒惶,被藍色滲染後的夕陽,彷彿女孩子哭花了的眼妝。
我的聽覺消失在這樣一片冰藍色的落日餘暉裡,我覺得我沉進了一片寂靜的深海。眼前每一個人的嘴巴都在張張合合,他們揮舞著手勢加重自己的語氣強化自己的觀點,他們翻動著文件像風吹動滿地的落葉,但是這些都在我面前消失了聲音。
我看著宮洺、顧裡、顧源的臉,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和葉傳萍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他們都維持著一種似笑非笑、似拘謹又從容的鎮定,他們低著頭,輕輕地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著各種各樣的備忘,這樣的表情讓他們看起來彷彿在簽署一份遺囑,也像是在寫惡毒的咒語,又像是在給自己最愛的人寫一封溫柔的情書——我羨慕他們可以做出這樣的表情,我是真的忌妒。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當一個人能夠在臉上做出這種可以將情緒無限解讀的表情時,他才真正進入了雲端的那個陣營。我以為自己終於報復了顧裡,我以為自己將她充氣的皮囊扎出了針眼,但實際上,他們都在離我很遙遠的山頂,衝著山下手舞足蹈歇斯底里的我,露出居於上帝高度才能發出的憐憫表情。
我無法懂得他們的世界。但這並不是最悲哀的事情。
最悲哀的事情是,我之前並不知道這一點,但他們卻非常清楚地知道。
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葉傳萍拿出了上一期的《M.E》雜誌,她把雜誌立在桌面上,手輕輕地撐在雜誌的頂端,封面衝著每一個人:「上一期的雜誌,比預計上市時間晚了整整七天,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
「那是因為……」宮洺剛要開口。
「我不關心。」葉傳萍的手指在封面上敲了敲,打斷了宮洺,「我只知道這會讓廣告商非常生氣,他們投放到市場的廣告時間是經過精確計算的,這和他們產品的上市週期緊密相關。所以,我希望,下一期,你在『主編手記』裡,寫一封道歉信,同時,把這封道歉信抄送到所有廣告商的郵箱。」
「但是,雜誌雖然晚了七天,卻引發了所有讀者的飢渴情緒,因為這個原因,也導致了上一期的雜誌一面市就飛速售空,引發了大量的期待和關注。對雜誌來說,偶爾的一次這樣的話題,不也挺好的麼?」宮洺的目光像一面鏡子,冷靜而又深不可測。
「寫道歉信。」葉傳萍沖宮洺輕輕一笑,「別忘記抄送。」
宮洺深呼吸一下,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字,不置可否。
「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目前我們還沒有接到廣告商的投訴,主動寫一封道歉信,反倒是在提醒他們,讓我們的失誤擴散到更大的關注範圍,有點兒得不償失。」顧裡看著低頭不語的宮洺,忍不住說道。
「我正要說到你,顧裡,」葉傳萍輕輕地站起來,「作為廣告部的總監,所有的廣告客戶都是你的上帝,雜誌晚上市一天,你都應該在第一天零一個小時內,打電話給所有人道歉。就算主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你也應該意識到這個問題。宮洺抄送給所有廣告商的郵件,你在下面聯合署名。」
顧裡沉默著,終於點了點頭。
葉傳萍站起來,宣佈會議結束:「最後,我糾正一點,我僅僅只是出任這個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M.E》雜誌的主編,依然由宮洺擔任,我也說了,我不關心紙上面印的到底是什麼,我只關心,印的東西能給公司帶來些什麼。還有就是,既然宮洺繼續出任主編,那麼他的辦公室就不需要移動,反正那個房間的風格也不是我喜歡的樣式。公司負責行政後勤的人,在這個會議結束之後,把這個房間清空,以後這裡就是我的辦公室。」
葉傳萍的雙眼閃爍在被玻璃過濾之後冰冷的日光裡,臉上依然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會議室的人陸陸續續地離開,每一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
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宮洺站起來,走到正在用手機檢查行程安排的葉傳萍身邊,說:「如果接下來我依然繼續出任主編的話,那我希望以後如果工作上出現問題,你可以私下裡和我說,盡量避免在所有人面前公開指責。這樣對我的威信會有影響,也不方便團隊管理和建設。」
葉傳萍鎖掉手機屏幕,抬起頭,微笑著說:「你知道應該怎麼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麼?」
宮洺揚了揚眉毛:「如何避免?」
「不要再出現這種情況。」葉傳萍把手機放回自己的包裡,離開的時候,她轉過頭看著宮洺,「明天你有什麼安排?」但她並沒有等宮洺回答,因為她並不是在詢問,而是告知,「無論你有什麼安排,cancel掉,我中午和晚上分別約了兩家影視機構談戰略合作,你和我一起。」
她走過Kitty身邊的時候,又丟下了一句:「記得幫宮先生準備兩套不同的西裝。襯衣記得戴袖扣。」
此刻六點未到,但空氣裡就彷彿被潑進了墨水,黑影子烏泱泱地擴散開來。南湘透過公交車的車窗往外看,車子正開過繁華的淮海西路,巨大而嶄新的Cartier的LED玻璃幕牆,在十字路口散發著藍色的光芒,每一個路人經過這裡時,他們的臉上都被無可抗拒地塗抹上了這種勾魂奪魄的藍——他們看起來也正是如此。
對面一整片曾經的法租界洋房,此刻已經被一圈白色的圍牆包了起來,圍牆上是隨性而寫意的馬車圖案,配合著連綿不絕的印著HERMES字樣的緞帶——一年後,這裡將變成亞洲最大的愛馬仕之家。
這個城市日復一日地將所有的財富集中在一起,越來越多的慾望和物質,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上空旋轉著凝聚,最後沉甸甸地從人們的頭頂上壓下來。沒有人可以逃避得了。
公交車上的廣播裡,一直預報著「圓規」颱風即將登陸的警報。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末日般淒惶的氛圍裡,廣播裡那個陰森森的女聲肆無忌憚地散播著讓市民們崩潰的訊息:「東海上掀起九米高的巨浪!」「全上海的中小學全部停課避難!」各種危言聳聽的預警從公交車的喇叭裡尖銳地扎進耳膜裡。一車人在死氣沉沉的黃昏裡朝前開,車窗外滿街的燈紅酒綠,映照在人們的臉上,每一張臉都寫著倦怠。
南湘頭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漆黑的睫毛貼在眼瞼下方,彷彿幾片被淋濕了的黑色羽毛。
剛剛打開家的大門,南湘還沒有走進客廳,就聽見了唐宛如那做作的聲音——對,就是她每次看見帥哥,都會本能啟動的那種聲音。顧裡對此形容得非常精準:「把林志玲全身塗滿咖喱醬,然後放到微波爐裡轉三分鐘,從裡面發出的尖叫聲,就和你現在說話的聲音差不多。」
南湘換好拖鞋,把包放在玄關的櫃子上,她走進客廳,就看見了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褲和白色襯衣的顧准。他本應該是一個無業遊民,但是卻穿得比誰都像一個商務精英。此刻,他正站在唐宛如對面,唐宛如雙手各拿著一張照片舉在他面前,而顧准抱著雙手,沉思著。南湘看了看他被西裝褲薄薄的面料包裹住的渾圓而結實的屁股,歎了口氣,她非常理解唐宛如此刻激動的心情,光是這個背影就足以讓自己臉頰發燙荷爾蒙分泌加速,更何況唐宛如此刻是直面著他那張刀削斧鑿的精緻面容。南湘抬起眼睛看了看唐宛如,胃疼。
此刻的如如,在舉著兩張照片的同時,一直企圖將顧准的目光從畫面上吸引到自己身上來,於是她挺起胸膛,不時甩動著頭髮,從左肩膀,嘩啦一下,甩過右肩膀,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臉上,然後幾秒鐘後,再用力地甩回來,看起來比革命電影裡慢鏡頭下那些慷慨就義的女烈士們都還要悲壯。她的嘴唇上一直黏著幾縷黑髮,她此刻肯定自我感覺異常性感。
聽到有人進來,顧准回過頭,看見南湘,輕輕地揚了揚手,他的嘴角斜斜的,半寸整齊的白牙齒好像一排小貝殼:「喲,回來了。」他襯衣的領口開著兩枚扣子,露出一小片結實的小麥色胸膛。南湘歎了口氣,他和他姐姐顧裡一樣,都是上帝的寵兒。誰說上帝是公平的?把顧裡宮洺顧源這些人擺出去列隊站好,就能讓所有人都閉嘴(然後衝他們扔番茄)。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南湘從櫃子裡拿出個杯子,彎腰在飲水機前倒了一杯水,坐到沙發上,看著披頭散髮一臉潮紅的唐宛如,又看了看滿臉看熱鬧的顧准,問道。
「我在研究,這兩幅畫,哪幅比較好。」顧准說到這兒,想起什麼,轉頭看著南湘,眼睛裡倒映著天花板上水晶燈的光芒,璀璨極了,「哎,我忘記了你是美術專業的啊,你幫我挑挑吧。」
「挑選來幹嗎?」南湘站起來,走到顧准身邊,目光落在那兩張打印紙上,身邊的顧准身上,散發出陣陣年輕男孩兒的健康味道,不是娘娘腔的香水味,而是那種肌膚上最原始的氣息。
「外灘3號樓上的那個畫廊,正在展出這個畫家的畫作,其中一部分是公開發售的,這兩張是其中我喜歡的兩張,只是沒決定買哪張好。」顧准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冷漠的金屬感,但又透著一種安靜的熱烈。
「作者是黃乘遠吧?我們唸書的時候還看過他的油畫展呢。最近這兩年漸漸開始熱門兒起來了。」南湘一邊喝水,一邊看著兩幅畫說,「就大眾而言,左邊這幅肯定最具有代表性,因為黃乘遠的大部分畫作,都是這樣的水岸靜物。但是,這樣的畫作太多,就沒有了稀缺性,升值空間也小。倒是右邊這幅,乍看上去不太像他的風格,他的畫作裡,很少有這樣的逆光人物,但是,正因為如此,反倒有更多的可能性。」
「Cool!」顧准抬了抬他那雙濃眉毛,沖南湘吹了個口哨,南湘倒是微微有些驚訝,平時彷彿一個隨時準備將人的靈魂收走的年輕死神,此刻卻帶著一種少年頑皮的譏誚感。他的笑容看起來似曾相識,只是有點兒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那你能陪我去那個畫展麼?正好我自己一個人,也還沒有女伴。我等一下就出發。」顧准把手插在口袋裡,用一種隨性但好看的姿勢站著。
「外灘3號?我不去。我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一身能順利走進那棟樓而不被保安攔下來的小裙子。七浦路3號我倒是可以。」南湘在沙發上倒下來,一整天的奔走,讓她也顯得特別慵懶,她把腿蜷縮到沙發上,解開紮在腦後的髮髻,一大把漆黑濃密的長髮,彷彿水藻般蓬鬆捲曲地披散下來。她初雪般白皙的肌膚,在黑髮的襯托下,顯出一種強烈的黑白對比。
「顧裡的衣櫃敞開著,你只要進去隨便拿一件已經剪掉吊牌的小禮服裙就可以了,她光是把那些新買的還沒來得及穿的衣服穿完,夏天就已經過了。相信我。」顧准走到沙發前面,彎下腰,那張英俊的面孔在逆光裡只剩下一圈高高低低的輪廓,「幫我個忙吧。」
「沒問題!」唐宛如從沙發上一躍而起。
顧准倒吸一口冷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唐宛如就如同一陣旋風一樣,捲進了顧裡的衣帽間。顧准那張小臉煞白煞白的,他之前精光四射的迷人狹長雙眼,此刻瞪得滾圓,濕漉漉的,彷彿一隻受驚的麋鹿,他指著南湘說:「你如果讓唐宛如單獨陪我去的話,我就用領帶在這個房間的水晶燈上上吊。」
南湘歎了口氣,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邊把披散的頭髮紮起來,一邊說:「我去可以,但是我不想化妝了,太累,你別嫌棄我丟人。」
「你不化妝就很美。」顧准站直身子,光線一瞬間打亮了他的五官,他的笑容像一朵迷人的雲。
顧准一邊坐在客廳裡翻雜誌,一邊聽著浴室裡丁零噹啷各種倒騰,如果只從聲音來判斷的話,要麼就是裡面在裝修,要麼就是有七個老太太擠在裡面跳秧歌。但實際上,顧准知道,那只是唐宛如在化妝。有一次顧准推開衛生間的門,看見唐宛如以一種近乎三角倒立般的姿勢驚悚地矗立在洗衣機上,顧准嚇了一跳,以為唐宛如看見蟑螂驚嚇過度跳上洗衣機,但結果只是——
「哦,我在塗粉底。」
「爬到洗衣機上塗?」
「對啊,光線好。這個角度看得更立體。」
「……」
雜誌頁面上的光線被遮去一半,顧准抬起頭,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南湘。她簡單地挑了一件黑紗的抹胸小禮服裙,頭髮鬆散地在脖子後面綰了個慵懶的髮髻,她的臉上不施脂粉,透著一種大雨過後的清新,彷彿剛剛綻放的白玉蘭花瓣,裙子很短,她那雙修長白皙的大腿,足以讓很多男人的視線膨脹起來——也許膨脹的不僅僅是視線而已。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根細細的銀鏈子,鏈子上墜著一顆粉紅色的水晶,正好在她若隱若現的乳溝位置。
顧准雙眼直直地看著南湘,沒有說話。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南湘對一直盯著自己胸部看的顧准翻了個白眼兒,伸出手指著自己的臉,「我的眼睛在這裡。」
「你那根項鏈的墜子放在那裡,不就是為了指引人過去看麼?就像個指示牌一樣,就差在寶石上刻三個字,『看這裡』了。」顧准抬起雙手抱著後腦勺,輕輕聳了聳肩膀(這個動作他做出來格外迷人),「況且我坐著,眼睛正好在這個高度,你自己要站到面前來用胸口擋住我的目光,就跟黃繼光堵碉堡的槍眼兒一樣。我就是那個碉堡,碉堡能說什麼呀,也只能默默地被堵了呀。」
南湘:「……」
三分鐘之後,唐宛如也好了。她光噹一聲拉開衛生間的門,南湘清晰地感覺到一陣迎面而來的氣旋,像是衝自己開來了一列地鐵。
唐宛如站在顧准面前,把披散著的頭髮用力從左肩膀甩過右肩膀,製造出風中凌亂的美。
顧准一雙瞳孔微微顫抖著,認真地說:「很美!」
「你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唐宛如對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看的顧准嬌嗔一聲,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胸部,「我擠了老半天呢!」
南湘:「……」
顧准歎了口氣,「……我去找一條領帶。」
南湘:「你是要在水晶燈上吊死麼?」
顧准:「……」
顧准翻了一條顧源的寶藍色DOLCE&GABBANA絨面領帶出來,繫在他的襯衣領口上。「我就不戴袖扣了吧。」一邊說著,他一邊把襯衣的袖子隨意地挽起一截,露出肌肉線條清晰的小臂。整個人顯得非常時髦,但又沒有過於正式而帶來的拘謹感。
三個人剛要出門的時候,門鈴響了。
南湘走過去拉開門,一隻手把一個快遞的信封舉到她面前來。
南湘撕開信封,發現是一疊打印文件,剛看了幾行字,她就倒吸一口冷氣。
就算是霍格沃茲學院的哈利·波特用鵝毛筆寫的信,也沒有眼前這封來得嚇人。南湘看著手裡《M.E》雜誌社專用的信紙,以及上面的內容,有點兒暈。她反覆看了兩遍,確認真的是設計部發來的關於自己的聘用通知。她看了看信紙最下面一行手寫的內容:「南湘你好,收到這封信,請打我的電話,我是《M.E》設計部的葉倩。」
南湘掏出手機,照著上面留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電話嘟嘟兩聲之後接通了。
「你好,我是南湘,我剛剛收到你給我的信,但是我不是很明白……」
「哦,南湘啊,你好你好。是這樣的,之前顧總監,就是你的好朋友顧裡,委託我幫你在設計部找一份工作,她上周發了一份你的資料給我,非常詳細,你的專業和能力我們都非常欣賞。她本來想把你安排在她的部門,或者安排在她負責的招聘項目裡。但是後來她覺得會引起別人的非議,對你不好,所以,她就讓我安排一下,因為我的部門和她沒有關係,這樣別人也不會認為你是通過走後門進來的了。我和顧裡啊,是大學同班同學呢,你應該也是我們一個學校的吧,呵呵,她為這事兒找了我三次……」
顧准看著眼前拿著手機不出聲的南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人群散去後的會議室顯得更大了。我環顧著空蕩蕩的房間,難以想像這將變成一間只供一個人使用的辦公室。它看起來太大了,大得能在這裡發射神舟五號。
顧源、顧裡、宮洺、Kitty、我,只剩下我們五個人,依然沉默地坐在這裡,彼此沒有說話,長長短短的呼吸聲在空氣裡聽得很清晰。
窗外的夕陽已經墜進了樓宇交錯的天際線,潮水般的黑暗從玻璃窗外流瀉進來,我們幾個像是坐在夜海裡的沉睡者般無聲無息,不知道過了多久,Kitty站起來,按亮了會議室的燈。慘白的燈光閃了幾下,然後撕破了黑暗和寂靜。
我的目光從他們幾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去,然後又掃向空曠的房間。我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想像,從今天之後,這裡就將變成葉傳萍的辦公室。她的寫字檯,她會客用的沙發,她的冰箱,她的衣架……三年前,當我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和顧裡曾經用談論著白雪公主的後媽般的語氣,同仇敵愾地談論著她,那個時候,我們倆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少女,儘管我們倆天不怕地不怕的理由各不相同,我純粹是因為無知,而她純粹是因為她是一個富二代。而一轉眼,我們就彼此沉默地坐在冰冷的會議室裡,之前那個白雪公主的後媽,現在變成了白雪公主。而我和她,變成了什麼?我找不到答案。
「顧裡,走,去吃飯吧,我想和你談談。」顧源的臉在白晃晃的螢光燈管下,顯出一種易碎品般的質感。
「可以啊,你先和藍訣約時間吧。」顧裡坐在他的對面,臉上依然掛著剛剛開會時的那種表情,那種可以被以一千種方式解讀的表情。
顧源沒有說話,沉默地拉開椅子站起來,轉身走了出去。在我的這個角度和光線裡看去,他的背影彷彿一面灰色的牆,我相信,很多東西,從這個時候開始,就隔絕在了圍牆的另外一邊。
人又少了一個。
我看向宮洺,他正好坐在一片陰影裡,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讓他的身體顯得單薄,也顯得冰涼。頭頂強勁的冷風幾乎快要把他吹成一塊冰。
「林蕭,你剛剛什麼意思?」顧裡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眼睛在光線下紅了一圈。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錯覺,她怎麼可能感傷?她怎麼可能激動?她怎麼可能眼眶發紅?這些是人類的情緒,她怎麼可能有?我心裡翻湧著的暗色物質,激烈地衝擊著我的大腦,帶來一種歇斯底里的快感,就像是撕扯傷口時的感覺,混合了痛苦和快樂的,所謂的痛快。
「我沒什麼意思。我只是終於明白了,我們都是住在小山丘上,而你住在雲層裡。」我平靜而冷漠地說著。我心裡明白我早就失去理智了,因為我的上司也坐在這裡,我還坐在公司的會議室裡,無論如何解讀,當下的場景都是絕對嚴肅的工作場合,但是我卻把它當做了發生在自家客廳裡的、我和顧裡的撕扯。
顧裡慢慢地站起來,她的姿勢和動作都非常緩慢,彷彿坐久了腿就失去知覺,她彷彿忍受著某種痛苦般地離開了會議桌。但是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靜的,只是她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和她冷酷精英的樣子太不相稱,顯得太丟人。
她看著我,準確地說,只是低低地看著我所在的方向,她並沒有看向我的眼睛,她瞄準著我膝蓋或者腳腕處的某個位置,反正大概就在那附近吧。她的聲音裡彷彿塞著柔軟的棉絮:「我曾經以為你懂得住在雲層裡,意味著什麼。」說完,她轉身走了。顯然,她也是失敗的。她也完全忘記了當下的工作氛圍,她將她的感性赤裸裸地暴露在夏天冰涼的冷氣裡,彷彿一棵樹,將自己的根系扯出了地面。她走過來,站在我的面前,顯然她有點兒激動了,我甚至隱約地覺得她會失控——我意識到,我會這麼想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情啊,她是顧裡,她怎麼可能失控?能冷靜地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看遺囑的人,怎麼可能失控?
我的手機此刻在會議室的桌面上悄悄地閃爍著來電的燈光,南湘的名字閃爍在手機屏幕上,但是我關了靜音,沒有察覺。
顧裡看著我,衝我說:「住在小山丘上的人,失足滾下去,只會被樹木刮傷,或者摔腫腳踝,但他們會活下去,會好起來,會再不怕死地爬上小山丘去。但是住在雲朵裡的人,摔下去,就只有死。沒人會給他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兩顆滾圓的眼淚,從我的眼眶裡滾出來,沒有溫度,一瞬間就被冷氣吹得冰涼。我胸腔裡是彷彿被燒滾的沸水,無數的話語失序般湧向我的喉嚨,而最後衝出我的嘴巴的,只有輕輕的三個字:「你活該。」
我覺得我一定發了瘋。
我說完這三個字後,顧裡二話沒說,毫不遲疑地轉身推開門,從走道獨自離去。走廊的頂燈沒有亮起,只有牆角暗紅色的安全燈發著光,大理石上氾濫出一片猩紅,彷彿滿地的鮮血。她的高跟鞋留下一地的血腳印,消失在電梯的門後面。
我看著對面的宮洺,他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看了看我,最終還是選擇什麼都沒說,走了。他的臉上再一次出現了之前的那種神色,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種悲憫,那種同情,彷彿隔著玻璃窗在看一個被隔離了的精神病病人。
Kitty也轉身離開了,她走之前轉過頭衝我說了一句:「你有病。」
——多年以後,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接起了南湘的電話,那我們幾個還會不會走到如今的局面?如果當時,我跟隨著顧裡走出去,看到她坐在消防通道樓梯上疲憊的背影,我會不會走過去在她身旁,安靜地坐下來擁抱她,就像我們曾經青春的歲月裡,無數次擁抱彼此時一樣。
——但是上帝從來都不會給我們,「如果」一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