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沉默的推理科幻小說,在宮洺的咳嗽聲裡啪的一聲被合上了封面。我想他並不願意讓所有人盡情地窺視裡面的秘密和線索。他甚至連封面都不希望被人看到。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他一定會把這部詭譎天書換上一個墨綠色的寫著「新華字典」四個大字的封面。他有太多想要掩蓋的事情了,我是個傻子我也能感受得到。所以我相信,顧裡肯定知道的比我還要多。她的人生哲學第三章第九條: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是閻王不敲門。
宮洺清了清喉嚨,看起來依然很鎮定:「怎麼所有人都一起來了,這麼巧。陸燒先生,很高興見到您,但今天我身體狀況不是很好,而且還有幾個事情沒有處理完。這次就先不談了吧,很抱歉。等我出院後,我第一時間約您。如果能和您合作,我們《M.E》非常榮幸。」
陸燒在他的話語裡,非常配合地點了點頭,沖眾人做了一個禮貌性的示意,就退出了房間。走前,他在餘光裡輕輕地給了我一個眼色。但我沒有讀懂他的暗示,我的腦細胞在幾分鐘前已經死完了。我現在連自己的身份證號碼都背不出來。哦不,別說身份證號碼,搞不好我連身份證上的性別都不一定知道。
崇光的離去讓場面的複雜性大幅度地下降了。但病房裡的氣氛依然沒有緩和,只不過令人頭皮發緊的程度從之前的「太平間」級別下調成了「刑訊室」而已。不大不小的空間裡擺滿了看不見的各種刑具,我感覺隨時都有人會被丟上去五花大綁、口吐真言。
「你找我有事兒?」宮洺在寬大的沙發上坐下來,從他的姿勢來看,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安全範圍——崇光一走,他就完全沒有什麼好擔心了,任何局面他都能控制住。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就算顧裡此刻是一個胸罩裡捆綁著汽油炸彈衝進來想要和他同歸於盡的恐怖分子,我相信宮洺都能鎮定自若地和她在三分鐘內進入談判環節。
只有崇光。
宮洺是金身不敗的戰神阿喀琉斯,崇光就是他身上那個致命的腳踝——當年他母親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他的腳踝將他倒浸在冥河裡的時候,如果她提前知道那唯一沒有沾染到冥河河水的腳踝會成為他將來唯一的弱點的話,我相信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鬆手,將那個幼兒丟進冥河,浸個徹底。
「是的。」顧裡不卑不亢地回答著。我看著她的臉,感覺她和宮洺應該是一條河裡泡大的。
「那你怎麼不先打一個電話?你不覺得直接跑過來找我,很沒有分寸麼?」宮洺身上穿著純棉的條紋病服,頭髮鬆軟地趴在他的額頭,看起來像個有點病態的文藝青年,但他眼睛裡的光亮,卻出賣了他。他的目光像兩把手術刀。
「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就直接來了。電話裡說不清楚,而且,如果你知道我來是為了什麼事情的話,我相信你也不會願意我選擇電話的方式來和你提起。」顧裡並沒有在宮洺無堅不摧的目光裡分崩離析,她在來之前,肯定已經在腦海裡反覆排練過無數遍了。在推開這扇大門之前,她一定又去冥河裡洗了個澡。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宮洺的眼簾半垂著,陽光把他的睫毛照耀得根根分明,像晴朗山谷裡金線草整齊的捲翹絨須。
「哦?」顧裡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但是我建議你找一個比較私人的場合,因為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並不會令你感到愉快,也不會令你的家族增加榮耀。」宮洺的病袍領口輕輕敞著,我隱約能夠聞到從他脖頸胸口的白皙肌膚上傳來的一陣一陣類似手術室的氣味——乾淨到令人不適的無菌消毒水氣味。「我建議,不要有外人。」
顧裡吸了口氣,胸腔微微地大了一圈,她轉過頭對藍訣說:「你先打車回公司吧,車鑰匙留給我就行,等下我自己走。」
藍訣點點頭,悄無聲息地掩門而去。顧裡轉過頭來,看了看宮洺,然後目光轉向了Kitty。
宮洺嘴角微微地翹起,看起來像是在笑,但他的眉毛又稍微有些用力,表情看起來有些複雜。他沖Kitty點了點頭,Kitty心領神會地轉身離開了病房。看得出來,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房間裡只剩下三個人:宮洺、顧裡、我。
複雜的局面瞬間坍塌成一個三角僵局,我腦海裡迅速地琢磨著,我應該找一個什麼樣的借口迅速開溜。我自認和顧裡的關係夠鐵,但只要我們倆不是從一個子宮裡血淋淋地鑽出來的,那麼我就永遠都是「外人」。
雖然我內心有這樣足夠的自我認知,但是我依然還是不想從宮洺嘴裡聽到讓我迴避的字眼,我知道這有一點病態和「你算老幾」,但我寧願自己識相地逃走,也不要被宮洺隔離。我承認我做不到像Kitty一樣全副武裝、職業到頂、一份三塊六毛四的麻辣燙也要開發票。我對宮洺、對崇光,我對他們兩兄弟的感情越來越複雜,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發現這一點的,我只知道,我腦子又進水了。
而且除了害怕宮洺叫我離開之外,其實我更害怕顧裡叫我留下。我的生物自我保護本能告訴我,千萬不要摻和眼前的事情。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樣的道理,有秘密的地方,就有敵敵畏,就看你要不要乾杯。三番五次,成百上千次,無數次,顧裡和我手拉手地迎接著一個又一個手榴彈迎面飛來,從高中時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人跳樓,到大學時候她和我手拉手地看著葉傳萍的汽車尾氣在我們臉上熏出一個大寫的「嗤」字,一路走來,血肉橫飛,心有餘悸。她是渾身鎧甲、披堅執銳的耗子精,但我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狐假虎威的米老鼠。俗話說,輕傷不下火線。但我傷了,我想退下。
我剛想開口,顧裡就說話了。
她沒有轉過眼來看我,她平靜地看著宮洺,但是卻對我說:「林蕭,你先回公司吧。」
我愣住了。
人的仇恨其實分為兩種:一種帶著火焰和沸鐵的熱度,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想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焦躁,碾成渣,燒成灰,尖叫著一起粉身碎骨地化成黑壓壓的粉末吹向這個世界;而另外一種,則帶著秋風和長夜的寒意,沒有喪心病狂的復仇,只有淡然的厭惡,冰涼的生疏,想要忘記他,遠離他,羞於提起他,想要告別他的世界,從此與他再無瓜葛。
我很肯定,我對顧裡的恨意絕對不是第一種。
過了一周左右,宮洺就出院了,那天正好是週末。我打電話問Kitty,是否需要我去辦理出院手續,Kitty在電話裡和我說不用麻煩了,好好享受週末吧。但她最後一句讓我有點不舒服,她說「一切有我呢」。
那種感覺又來了。
這種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有病。
按道理來說,我應該慶幸不用加班的週末,我應該高興不用面對宮洺那張冰山臉時刻提心吊膽,我應該四仰八叉地躺在家裡的軟床墊上一邊看TVB的狗血大劇一邊吃著垃圾快餐的外賣從而度過最有意義的週末。但真這樣了,我又覺得失落。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就像幾天前,在宮洺病房的時候,顧裡叫我先回公司時,我的感覺一樣。人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你越讓他舒服,他就越要自找麻煩。
不過從我離開宮洺的病房之後,顧裡也沒有和我再提起那天的事情。我無從得知在病房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以他們兩個匪夷所思的思維模式來說,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驚訝。他們有可能彼此相依相偎並排坐在病床上一起用一根紅毛線翻著花繩打發掉一天的時間,也有可能在半分鐘內就彼此大打出手,操起紅纓大刀呼呼對砍一個下午。真的,隨機的事兒。就像薛定諤那只舉世聞名的貓,你在沒有打開箱子之前,你是不知道它是生是死的,一隻貓能夠同時處在既是生又是死的狀態,它想不舉世聞名都難。
我連著幾天察言觀色,也沒有發現顧裡有什麼異常的舉動。我的警惕之心也漸漸放鬆了下來。而且因為宮洺住院的關係,公司忙碌的事情也越來越多,我現在早就已經可以像Kitty那樣一邊聊MSN,一邊用QQ發送文件,同時電子郵箱界面上正在上傳一個附件,與此同時能夠準確地將一份傳真發送給客戶,當然,整個過程還可以用耳機打電話,如果需要的話——但Kitty永遠比我略勝一籌,她在同時做和我一樣多的事情時,還能順手把衛生棉條換了。
這些日子裡,我咖啡喝得比以往都要猛,當我把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灌進喉嚨的時候,那感覺其實很像在對一台大型收割機灌柴油。在這樣的速度下,我抽屜裡剛買的那罐烘焙咖啡,迅速地見底了。托咖啡因強大功效的福,我在工作時間內持續保持著目光炯炯的狀態,彷彿兩個大手電筒。中間有幾次葉傳萍路過我們辦公室的時候,我隱約地感覺她在對我微笑。是的,她和宮洺顧裡一樣,他們這些高層,都喜歡看著下面的職員們像匹馬一樣喪心病狂地為公司賺錢。
說起顧裡,有一個比較反常的地方是,自打從宮洺的病房出來之後,她莫名地開始頻繁地出入葉傳萍的辦公室——對,就是用會議室改出來的巨大房間。她總是懷著憂心忡忡的神色進去,然後換一副焦灼難耐的表情出來。
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問她,這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自殺式做法,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不想有一天又突然被通知,有一顆炸彈要在自己耳朵邊上爆炸。但顧裡和我維持著一種極其微妙的距離,這種距離拿捏得簡直太好了——既不會惹毛我,讓我產生一種想要玉石俱焚的憤怒,同時又讓我無法鼓起勇氣,走近她向她詢問,她用這種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涼意,拒人於千里之外。
週五下班之後,我去了久光的超市,為我自己買咖啡——當然,這是次要的,主要是為宮洺買咖啡,否則我就直接去樓下大賣場了。我剛剛打聽到他之前習慣喝的那種加了金箔粉末的日本礦物咖啡,在久光負一層的超市裡就有賣。因此我不用費盡周折地在網上找人國際代購。當然,我們倆的咖啡擺在不同的貨架上,我的在國產商品區域,那裡人流湧動,接踵摩肩,搾菜和尿布齊飛,鵝肝共螃蟹一色。而他喝的那種,則擺在進口食品貨架區域,那裡人跡罕至,呵氣成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我在萬徑人蹤滅裡,遇見了衛海。他站在日本進口家居用品區的貨架邊上,手裡正拿著一個罐頭樣的東西端詳著。
隔著好幾米,我也能看到他那一身結實渾厚的肌肉,就算大學畢業之後他就退役了,不再參加羽毛球隊的專業訓練——這一點和唐宛如一樣,但是他依然維持著唸書時被我們稱作「移動的大衛」的性感身材。
他穿了一件緊身的灰藍色棉布運動背心,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線條清晰分明,肌肉間的陰影像大雨沖刷出的山谷般朦朧而又潤澤。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新鮮,應該是剛剛理了發,濃密的短髮凌亂地簇擁在頭頂上,發量又多又厚實,看起來很精神、健康,有一種年輕男孩子獨有的氣場。他和宮洺崇光那種軟軟的英倫氣息的髮質不同。那兩隻是北方雪地裡的裹著裘皮的傲慢貴族,衛海卻是海邊閃著金色皮膚的逐浪獵人。
我朝他走過去,他抬起頭,發現了我,他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我看清楚了他手上拿著的東西,是一盒用來淨化空氣的活性炭粉末。
「你買這個幹嗎?」我衝他揚了揚眉毛,「家裡剛刷了油漆麼?」
「哦,不是我家,是唐宛如剛剛搬了新家,她房子剛找好,之前她非要把臥室刷成粉紅色,已經晾了一個禮拜了,但是還是有一些味道。她準備明天把東西搬進去,所以我想買些活性炭,多多少少能減少點毒氣。」
「她就不能多等幾天?」我皺了皺眉毛,唐宛如總是喜歡把自己搞得特別悲壯,她無論是看小說還是看電影,只要一聽到「背水一戰」或者「釜底抽薪」「壯士斷腕」抑或「飛蛾撲火」之類的詞語,她就跟打了200毫升雞血一樣渾身哆嗦。她喜歡的中國古典女子形象裡,大多數都是類似孟姜女啊,嫦娥啊,王昭君啊,白素貞啊之類的DRAMAQUEEN。唐宛如和她們之間的區別就在於,這些古往今來的奇女子,都是性格太dramatic,但唐宛如的問題在於她長得也dramatic。
「這段時間她都住在爸媽家裡,她在電話裡和我說,每天早上聽著收音機早起,豆漿油條外加一個水煮蛋,傍晚吃飯準時收看新聞聯播,夜晚九點半準時拉電閘。她說她感覺像回到了改革開放時的歲月一樣,就差腰裡別一個尋呼機了。」衛海笑呵呵的,漆黑的眼睛瞇起來,毛茸茸的。「她說昨天晚上她不小心看到她爸爸買了一本新版的《毛主席語錄》回來,於是她就打給我,說要立刻搬進去。」
「哦是麼?唐宛如沒有和我說啊。她這次怎麼良心發現想要放過我們幾個了……」我話說到一半,電話響了,我拿起手機屏幕,唐宛如那張寫滿中國人民五千年苦難的臉閃爍在我的屏幕上。我接起來:「唐小姐,看來你還是不打算放過我啊。我過於高估了你的道德修養。」
「小姐?你有沒有禮貌啊林蕭,你還不如直接管我叫雞。」唐宛如的聲音在電話裡震耳欲聾。
「雞,你找我幹嗎?」
「……林蕭,明天來幫我搬家,我剛數了下,我靠,十三個紙箱子,就靠我一個人,那得弄到什麼時候我才能住進去啊,全世界都實現共產主義了吧。」
「你是不是在衛海腦門上裝了個攝像頭啊,我和他剛好聊到你搬家的事兒,你在監聽我們吧?」我把手機稍微拿遠一點,她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總感覺我舉了個收音機在耳朵邊上聽。
「什麼堅挺不堅挺的,你在說乳房還是人民幣啊?我聽不清楚,你那邊信號太差了。明天上午十點,準時到哦。我把地址回頭短信發給你。我先掛了,明天見。」唐宛如的聲音漸漸遠去了,但很明顯,她忘記了掛斷電話,只是把手機放下來了而已,因為我還是能隱約地聽到她喪心病狂地在電話那頭低吼,「媽,你不要再把你的潔爾陰放在我的漱口水旁邊了好嗎?!」
我掛了電話,沖衛海攤了攤手,他非常理解地對我報以同情的微笑。我說:「那明天見吧,我明天不用上班,我盡量早點過去。」
衛海:「沒問題。」
我正準備和他告別的時候,隨口說了句:「你叫過南湘了吧?那我明天和南湘一起過來吧。」
說完這句話,衛海的臉色明顯地僵硬了起來,他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上就像是塗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蠟,此刻在颼颼的冷氣裡凝固了起來:「還是……不要叫了吧。」
「怎麼了?小兩口又吵架了?」我就是個豬。
「她沒跟你說?」衛海臉上的蠟變成了玻璃。
「最近我倆都忙得四腳朝天,我沒怎麼和南湘碰頭。不過呢,小兩口吵架很正常,她沒對我說起,就代表不是多大的事兒。你男孩子嘛,就大氣一點。」我就是個腦袋被門擠了的豬,我應該被絞碎了灌進腸子裡一截一截地在屋簷下掛起來準備過年。
「我是說,她沒和你說,我和她已經分手了麼?」衛海的臉色緩和下來,鬆了口氣,但看起來卻不是如釋重負,而是淡淡的失落,彷彿颱風過後寧靜的邊城,零星飛揚的塑料袋襯托下的荒蕪。
我愣住了。
人的欺騙分為兩種:一種是她扭曲了黑白,顛倒了左右。她明明在你臉上蒙了一層紗,但是她卻告訴你只是外面突然刮起了霧;她明明在你的後背上灑了一攤血,但是她卻告訴你只是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這種欺騙是捅進肩胛骨的匕首,是抓進胸口的指甲,是咬在胳膊上的森森白牙。
而另一種欺騙,卻只是隔離了信息的傳遞,彷彿抽取了世界裡所有的聲響。亙古冰涼的浩瀚宇宙裡,一個超新星的爆炸,千萬朵鑽花的飛濺,幾百個新的物種崛起又衰亡,上千個文明誕生了再湮滅,幾百億年或者須臾一秒,所有的聲音都隱匿於暗無天日的謊言之海。而你背對著這個宇宙,你以為身後的世界空無一切,什麼都不曾發生。
我知道,南湘從來不會對我進行第一種欺騙。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發去唐宛如家了,我沒有叫上南湘。
一方面是我故意為之,而另一方面,我也沒有機會。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都還沒有回來。第二天清晨,當我醒來,她又已經出門去了——又或者,她一晚上都沒有回來。我分辨不出。因為她每天起床之後,床被都收拾得異常整齊,完全看不出幾分鐘之前,裡面還裹著一個軟玉溫香的惹火妹子。
我其實不太清楚這段時間她究竟在忙些什麼。但我多少能夠想像,因為當初我作為實習助理的那段時間,我也一直錯覺自己是不是殘疾人,我真心覺得我比別人少了一隻手、兩張嘴、四隻眼睛、八條腿。
但有另外一個人,代替了南湘,和我一起去了唐宛如家,幫她一起收拾東西。
當唐宛如拉開大門時看到我身旁的那個人時,她頭上正綁著一塊白布,看起來彷彿時刻準備著抽出武士刀剖腹自殺的悍婦,但當她尖叫起來的時候,她又瞬間變成了一個來自陝北的民族歌唱家。
和我一起去的人,是崇光。
他戴著黑色的口罩,綠幽幽的眸子露出來,看起來像寂林裡溫柔的狼。
我是真心對崇光感到抱歉,我又一次忘記了和他的約會,我們本來約好去還未開放給公眾的新修整完成的外灘美術館,那裡面正在展覽曾梵志的美術作品。所幸的是他也沒有惱我,只是微皺著眉頭,按住我的肩膀,認真地對我說:「林蕭,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他的語氣低沉而磁性,像一根被無意中撩響的大提琴弦。如果他眼神再輕浮一點,我一定會覺得他是在撩騷我。我本來覺得他一定會拒絕我的邀請,來幫忙唐宛如搬家,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他說過他寧願待在松江屠宰場的冷藏室裡,也不願去人民廣場的來福士一樓。
但出乎意料,他竟然同意了。
不過我想他此刻一定很後悔。
與其說是他和我一起來幫忙唐宛如搬家,不如說是他來接受了一個持續不停的高密度八卦專訪,唐宛如就彷彿一籮筐盛開著艷俗花朵的毒籐一樣牢牢地掛在他的身上,每兩分鐘問一個問題,飢渴得彷彿在撒哈拉中央被暴曬了三天三夜一樣。
就在唐宛如的不停詢問裡,就連衛海這個被我們稱為「肌肉多腦子少」的體育猛男,也恍然大悟面前站著的這個外國人,竟然就是之前名動全國的著名作家周崇光。我用「說來話長」為借口,屢次打斷了他向我詢問的目光。並且我也用「不要引火上身」為理由,叫他不要對外聲張,否則很容易「有可能哪天你只是下個樓買瓶可樂,隔天就在蘇州河上看見一個麻袋順流而下,麻袋裡裝著你」。
——「哦,你說陸燒這個名字啊,是我鬧脾氣隨便取的。當時沒想那麼多,我想應該是潛意識裡想起了我父親的名字吧,他的英文名字是Shaun,所以我就想,那就叫『燒』吧。同歸於盡?沒有沒有,我不想縱火。」
——「最痛的地方是眼睛吧,打麻藥的時候我痛得快暈過去了。我其實所有的五官包括臉部輪廓都有稍微地改動過,雖然不是大動,但是因為改動的地方比較多,所以整體看起來,已經幾乎沒什麼過去的影子了。現在的我,就是一個標準的西方人長相,至少也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混血兒。」
——「我眉毛裡墊高了一塊骨頭,看起來眼窩變得更深,但這樣就會顯得我的眼睛沒有以前大。以前比較男孩兒氣,現在,就更陰鬱一點吧,我想。他們喜歡這種。我嘴唇有稍微動得薄一些,用時尚界標準的喜好來說就是那種『刀鋒樣的薄嘴唇』,他們覺得這樣的嘴唇有一種危險的吸引力。」
——「你說眼睛的顏色麼?我每次出門都戴綠色的瞳片的,我現在摘下隱形眼鏡,我依然是黑色的眼睛。眼珠的顏色確實沒辦法改呢。」
——「我以前在國外長大的,所以英文沒什麼問題。我還會一些德文,但說得不好。」
——「身高還是以前的身高,只是我把肌肉練得壯了一點,看起來就顯得更高大些。」
整個上午,崇光都被唐宛如糾纏著,但難得的是,他竟然從頭到尾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的臉上始終帶著類似冬日暖陽般的和煦笑容,白色的牙齒襯托著他那迷人的笑靨,彷彿他的唇角時刻都含著一個吻。他的嗓音低沉裡透出沙啞,像是精心釀造的絲絨巧克力。這種神色讓我想起之前的他。那時的他是暖的、柔和的,彷彿山羊絨質地的毛毯,隨時都能把你包裹在一團迷幻的芬芳裡。現在的他已經很少顯露溫柔的這一面了,大多數時候他是鋒利的,冰涼的——看起來像宮洺。
是過了很久之後,崇光才告訴我,那天在唐宛如家裡,他其實非常開心。從他變成陸燒之後,每一天,在外面工作的時候,他的身邊都圍繞著一大堆工作人員,彷彿一個帶有劇毒輻射的磁場一樣,將其他人群遠遠地隔離開來。工作結束之後,他回到五星級保安系統監管下的高級公寓裡,連送外賣的人都碰不到面——外賣只能走到大堂,然後有專門的物業服務人員送到住客的房間門口。沒有訪客,沒有聚會,沒有親人。
「有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像是活在一個孤獨的小果殼裡。我像漂浮在灰暗宇宙裡的一顆小小的花生。有時候空虛得發慌,我就自己弄出一些聲響來,音樂聲、電視聲、淋浴花灑的水聲,頻繁挪動傢俱的噪聲。這些聲音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依然存在著。林蕭,你知道嗎,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真的死了。」
「那宮洺呢?宮洺總會去看你吧?」我又彷彿回到了曾經在陰雨連綿的下午,窩在被窩裡看他的小說的日子。
「他倒是經常來看我。他是唯一一個還會來探訪我的人。每次來他都會帶給我很多小說、人物傳記、畫冊。他從來不帶報紙給我,他說報紙上的東西都是狗屁。他連雜誌都很少帶給我。可能他也不太想讓我頻繁地看見那個虛假的自己吧。但是他來我家其實也不太和我交流,我們彼此之間話不多。而且有時候他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哦,倒不是那種大哭。他就是眼睛會變得通紅,彷彿被煙熏到的樣子,他每次落淚的時候,我都不太過問,因為我並不是很清楚他的生活。我只是陪著他安靜地待一會兒。一會兒之後,他就沒事了。但是我知道他其實活得很累。比我更累。」
他淡淡地微笑著,這樣回答我。
衛海用美工刀把一個又一個紙箱上的玻璃膠布劃開,然後將裡面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拿出來,我負責分類,同時拿著一塊抹布和雞毛撣子清理灰塵。可是,儘管唐宛如的那些箱子上都用粗黑的馬克筆寫好了類別,往往衛海一刀下去,嘩啦一聲,總有驚喜。比如那個寫著「工具」的箱子裡,堆滿了拖鞋、牙刷、漱口杯和三顆新鮮的番茄以及兩根生薑。比如那個寫著「書與雜誌」的箱子裡,我們赫然發現了DVD、連衣裙、移動硬盤和兩筒羽毛球。
拆到中途,衛海被一個寫著「少女的祈禱」的箱子嚇住了,在我的反覆鼓勵下,他哆嗦著劃開了那個紙箱,迎面而來的粉紅色蕾絲內褲和肉色胸衣,彷彿無數法力高強的符咒一般,讓衛海渾身發抖嘴唇醬紫,我看著他拿著美工刀的手一直在哆嗦,我忍不住上去把刀奪了下來,我是真怕他受不了眼前的刺激把美工刀插進自己的喉結裡。
其實連我多看了幾眼之後,我都受不了,因為其中有好幾條內褲,明顯是能夠劃進「大褲衩」的範疇,我真心覺得就算Neil穿著去恆隆裡面逛街也不會有保安攔住他。我問唐宛如這幾件匪夷所思的藏品到底是何方妖物,唐宛如一撩頭髮,特別淡然地說:「哦,那兩條啊,沙灘褲啊。」——你見過哪個女的穿沙灘褲麼?就像你聽見一個男的對你說「哦,那兩條啊,比基尼啊」的感覺是一樣的。
當然,「少女的祈禱」裡面,我們也發現了兩盒奧利奧餅乾和三袋麥麗素以及一大瓶隱形眼鏡藥水。我想對於某些推理小說的死忠粉絲而言,這幾樣東西和那些「少女的祈禱」組合在一起,就已經是一部驚悚的《密室殺人故事精選》了。
我和衛海尷尬而沉默地拆著一個又一個箱子,我們的心情其實和《拆彈部隊》裡面那些視死如歸的反恐軍人差不多。特別是當打開一個寫著「沉默的等待」的箱子,看到裡面十幾顆健康茁壯的仙人掌球「沉默地等待」著我和衛海的時候。
而唐宛如和崇光則在廚房裡聊得格外歡暢。我也是在今天,才發現,原來崇光並不是我想像裡的那個衣來伸手的高級廢物,他懂得用不同的洗碗布洗不同質地的盤子,陶瓷盤和玻璃盤會分類堆放晾乾,也會把疊在一起的碗倒扣過來,等水流乾淨了之後,再放進碗櫃裡。他甚至成功地清理掉了煤氣爐灶虎腳上那些黑色的污漬,還測試了下水道的通暢,並且他還懂得用消毒劑清洗飲水機的桶裝入水口——我不時回過頭偷瞄他穿著緊身白色背心,汗水淋漓的背影,他的肌肉明顯比以前健壯,他的氣味明顯比以前強烈。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強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我好幾次錯覺自己在看主題為日本下水管道工人的色情片。
當我們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時候,唐宛如嬌羞地依偎在崇光旁邊,熱切地注視著他,認真地聆聽著他,不時點頭,不時附和:「哦是嗎?」「真的嗎我也是!」「那你是什麼星座的?」「血型呢?」「那小時候你爸打你嗎?」——如果她頭再大一點,身材再消瘦一點,髮型再短一點,我真的以為自己在看《魯豫有約》,因為這些台詞實在是太他媽熟悉了。
崇光就像一個稱職而敬業的嘉賓一樣,有求必應,有問必答,極其配合,如同一個發片期的歌手一樣容光煥發親切感人。但這一切都結束在唐宛如突如其來的一個問題中:「那你為什麼要假裝死了然後還改頭換面呢?當時我們都快嚇死了呢。」
而這一次,他沒有回答。
崇光淡淡地微笑著,水龍頭流出的熱水溫柔地撫摸過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像透明的布匹捆緊了他的手。他仔細而溫柔地擦洗著手裡的碗碟,像在撫摸寵物溫馴的臉龐。房間裡沒人說話,連風聲都從窗戶遁走,只剩下持續不斷的水流聲,它嘩嘩地把時間填滿,把所有尷尬的縫隙填滿,把人與人之間的溝壑填滿。
就像風填滿天空。
像雨水填滿峽谷。
像無盡滋生的秘密填滿森林裡所有的樹洞。
你看,世界上的欺騙,其實分為兩種。
這種讓人躁動不安的靜謐,被一陣更加躁動不安的門鈴打破了。從門鈴歇斯底里持續不停的動靜來猜,一定是顧裡。她在按動熟人家的門鈴時那種氣壯山河的急促感和煩躁感,連當年在雷峰塔前死命拍打門板,大喊著「死和尚你放我娘子出來」的許仙都自愧不如。但她如果是去一個不熟的客人家裡,那她按門鈴就變得萬種風情,而且間隔時間精準劃一,如同嘴裡含著一個計時碼表。
但我並沒有告訴她今天唐宛如搬家。
我轉頭看著唐宛如,很顯然,她的表情告訴我是她邀請的顧裡。她依然綁著白頭巾,風風火火地過去開了門,一拉開防盜鐵門,迎面就是刷刷的毒液噴射過來:「唐宛如,你租的這是什麼小區啊?電梯牆上貼著衛生巾的廣告就算了,我剛剛在樓下綠化叢裡,竟然看見兩隻耗子在曬太陽,天地良心,它們一點都不怕我,我甚至覺得它們衝我眨了眨眼睛算是打過招呼了。不過光從這一點來說,它們比我公司那群實習生有出息多了。那群連高跟鞋都不會穿的女大學生,每次看見我就跟被乾坤圈打了天靈蓋似的,臉色蒼白地尖叫著疏散在樓道裡。我覺得大樓燒起來她們都不會跑那麼快,還有你家那個防盜門,你真的有必要換一換,那門上的鐵欄間隙那麼大,頂多只能防防你這種頭大腰圓的人,像我們這種巴掌臉水蛇腰,要鑽進這扇門對我們來說還不跟玩兒似的……」
這麼長的一段話,她說得快如飛星,就像新聞聯播的播音員看著提字器在朗讀一樣,我真懷疑她在家裡背好了演講稿來的。她說完這堆話時,已經幾分鐘過去了,我耳膜一直嗡嗡地疼,崇光和衛海扶著沙發靠背沉默不語,看起來有點虛弱,唐宛如張著嘴,頭上的白毛巾終於掉了下來……
但顧裡呢,在說這段話的途中,已經行雲流水地把她那個看起來比旅行箱都還要巨大的LOEWE包包放到了玻璃櫃子裡關起來,在關起來之前,她從那個包包裡倒騰出一件看起來像手術醫生用的綠色消毒袍子把她那身駝色的細山羊絨連衣裙裹起來,然後又掏出一頂黃色的建築工地安全帽套腦袋上,最後她優雅地將一副黃色的橡膠手套戴了起來——墨鏡不用說,她從進門就戴著。
「顧裡,唐宛如只是叫你來搬家,不是叫你來分屍。」我看著她這身行頭,胸悶。
顧裡轉過頭來,看著我認真地說:「唐宛如的話你也信?」她巨大的墨鏡配合著她頭上那頂黃色的安全帽,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工地上為無法回家過春節的民工們表演節目的網絡巨星,「上次她叫我們去她家親戚的法式莊園裡面摘草莓、喝紅酒,度過一個愉快的週末下午。結果呢?還不是用一輛拖拉機把我們開到了青浦那邊的一個農場裡給我們一人發了一把鐮刀去鋤草!」
我看著眼前她這副連LadyGaga都會憤然離席的裝束,歎了口氣。但隨即,我意識到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我承認我是被顧裡剛剛進門時風捲殘雲般的氣勢鎮住了,一時間被打散了魂魄,丟了邏輯: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刻,全中國新晉崛起的大紅模特陸燒,站在唐宛如的房間裡洗碗,有多麼地不合理。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但顧裡卻非常鎮定自若,她目光在我們幾個人的臉上來回掃動著,看起來和她往常那副刁鑽的圓規嘴臉沒有什麼區別。她從唐宛如的櫃子裡翻騰出一盒茶葉,揭開蓋子聞了一下,看起來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轉身把茶葉朝我一遞:「林蕭,泡一壺茶吧。」
我永遠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像個蛇精,只要念一句「如意如意,隨我心意」,就能千變萬化,神鬼莫測。
我正考慮著要不要接過她手上的茶葉盒,她就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過身,衝著站在沙發邊上沉默的陸燒說:「哦對,還是說你想喝咖啡呢,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