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有很多很多的人能夠看見太陽初升時破曉的晨景。
比如馬路上穿著藍色工作服拿著掃帚的環衛工人,他們在每一個清晨埋頭清掃著這個城市,他們麻木的面容掩蓋在寬大的口罩之下。那些寸土寸金的地段在他們一掃帚一掃帚的掃拭下,從疲憊灰蒙的黑夜裡甦醒過來,重新變得咄咄逼人。
比如那些被這個光速時代拋下的老人們,他們在每一個清晨從被窩裡爬起,尋找著這個水泥積木般的城市中不多的綠地和樹木,他們緊緊擁抱著樹幹呼吸、冥想,你只要看過此時他們閉著眼睛輕輕皺眉的面容,你一定會對未來充滿畏懼。這些沉默不語的樹木,是這個城市裡他們唯一還能擁抱的東西。旋轉的霓虹不屬於他們,水晶酒杯不屬於他們,蘋果手機和IMAX電影不屬於他們,他們是被這個城市拋下的一群遺老,他們在比他們還要古老更多的樹木面前,變成了一群遺孤。
還有徹夜不眠的出租車司機。他們睜著疲憊的雙眼,搜尋著路上隨時有可能伸出手的行人。然而,在這種時間點趕去上班的人,都是睡眼惺忪地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拿著杯豆漿,匆忙地衝向公交車站或者地鐵入口的工薪族,日益上漲的出租車價格不僅讓他們怨聲載道,也讓馬路上亮著紅色「空車」標誌的出租車越來越多。能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著計價器上的數字翻跟斗的人,他們不需要趕這麼早的時間上班,他們的名片上地址電話雖然都不相同,但是差不多都印著同樣的兩個詞語:總監,或者主管。但也不會再往上了。再往上級別的人,要麼自己開車,要麼別人幫他開車。要麼就住在公司馬路對面,走路上班。
還有剛剛從錢櫃裡走出來的雙眼一抹黑的年輕女孩子。她們暈開的眼妝在清澈的晨曦裡看起來更加骯髒不堪,她們的喉嚨裡是昨夜的酒氣,酸的,苦的,腥的,臭的,混合起來就是一款名為「失敗者」的香水。香料配方則是五味名叫虛榮、貪婪、懶惰、倒霉、愚蠢的奇珍異草。
但還有另外一群人。他們卻彷彿眼前的晨曦一樣,乾淨,清澈,規律,健康。
比如顧源和南湘。
我在半夢半醒中聽見客廳裡有人說話的聲音。我睜開眼睛,還沒回過神來,突然一陣風就從沒有關緊的窗戶縫隙裡吹進來,窗簾被猛地掀開,強烈的光線照進屋子,把房間裡的昏暗瞬間撕碎,我發出一聲慘叫,感覺像有人拿檸檬水擠進了我的眼睛裡。
可能我叫得太過用力,同時混合著昨晚的宿醉,我耳朵裡立刻開始嗡嗡嗡地叫個不停,整個房間在我的視線裡像洗衣機的甩干桶一樣旋轉起來。
我的慘叫聲同時也驚醒了睡在我邊上的崇光。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那些電視裡床墊廣告中金髮碧眼的肌肉模特,他們千篇一律地裸著上身,側躺著甜美入夢,同時還要露出一副厚實的肩膀和一雙讓人流口水的肌肉胳膊在白色床單外面吸引消費者的眼球。他的頭髮蓬鬆乾淨,散發著洗髮水的香味,他的皮膚在清晨的光線裡顯得清爽而透徹。他明顯是洗過澡洗過頭,刷好牙換好睡衣再上床的。他看起來像一份烘焙得剛剛好的早餐點心。
而我呢?我從床上掙扎著直起身子,就從牆上的鏡子裡看見了我的尊容,我那巨大的眼袋垂下來,快要掛到人中邊上了,睫毛膏花得一塌糊塗,讓我看起來像被唐宛如揍過一樣。(也有可能確實如此,說實話,昨晚殘留的記憶裡,有幾個鏡頭讓我覺得唐宛如很有可能揍了我,比如,我記得自己恍惚中把一個哈密瓜當做抱枕朝著唐宛如腦袋上砸了過去。)而我的頭髮看起來就更驚悚了,感覺像是在東風大卡車的排氣管下面吹了三個鐘頭一樣。
我要嘔了。
崇光顯然也被我嚇住了,他瞪圓了那雙毛茸茸的性感眼睛,同時深呼吸了一大口氣,然後果斷地閉緊了雙眼倒頭繼續呼呼大睡。我想,他應該是覺得自己做了個噩夢。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臥室,擰開洗手台的水龍頭,然後把腦袋塞到水柱下面去。我一邊被嘩啦啦的自來水沖刷著,一邊繼續睡。要不是我把水池的塞子拔了起來的話,我想我真的有可能把自己淹死在蓄滿水的洗手池裡。我相信看到這種詭異的犯罪現場,就連福爾摩斯也破不了這個命案。
我在夢裡卸了妝,洗了頭,刷了牙,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到客廳裡,就看到了容光煥發,衣著光鮮的顧源和南湘——此時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兩個人。
俗話怎麼說來著,瑞雪紛紛辭舊歲,新仇舊恨一起來。是的,顧源就是我的舊恨,他恨了我大半年了,我沒差。而南湘呢,則是我幾個小時之前的新仇。
南湘看見我,衝我打了個招呼,看起來人畜無害,喜怒不摻的樣子。
而顧源呢,不出我所料,依然是那副無視我的德行,他繼續悠哉地品味著他杯子裡熱氣飄香的咖啡,和南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的出現對他來說就像是馬路對面飛過了一隻塑料袋,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要是換了以前,我多少還是會因為曾經的內疚而對他稍微帶點歉意,他無視也就無視吧。然而此刻,我一夜酗酒之後的宿醉像一個緊箍咒一樣卡在我的腦袋上,之前哭哭啼啼,嘻嘻哈哈,神經病一樣的酒後瘋狂所帶來的後果就是此刻堵滿整個胸口的沮喪和煩躁,所以,顧源臉上那副「白眼狼大頭蒜,二逼青年靠邊站」的表情,立刻讓我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我像一台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一樣吭吭吭吭地衝到餐桌邊上,從顧源手邊拿過咖啡壺,把餐桌上倒扣著的一個咖啡杯翻過來,嘩啦啦地倒了一滿杯,我宿醉未醒,理所當然灑了一桌子。我的挑釁立刻讓深有潔癖的顧源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呲——」的一聲聳起了肩膀,他的眉眼露出極其厭惡的表情,但他忍了忍沒對我口出惡言。我其實有點失落,我已經做好了浴血奮戰的準備了,結果對方只是輕輕地繞過了我,大搖大擺揮著鞭子揚長而去,只留給我一個馬屁股。
南湘看我們兩個劍拔弩張的架勢,於是出來解圍,她看了看我,歎口氣說:「你們昨天什麼事兒啊,需要喝成這樣?」
「喝成這樣?喝成哪樣了啊請問?」她以為她是在解圍,但真抱歉,她只是又點燃了另一堆柴而已,「洗漱完畢了你都還能從我臉上解讀出那麼多信息啊?我是喝得少了個眼珠子還是人中頂到腦門心上去了啊?」我的起床氣加上宿醉頭疼,再加上昨天在思南公館的恥辱,讓我一秒鐘變成一條喪心病狂的中華田園犬,俗稱,土狗。
「你只有一個眼睛戴著黑色美瞳。」南湘看著我,淡定地說。
「……」我轉身窩火地朝衛生間走去,要不是剛剛我洗臉洗頭,把酒勁兒洗去了大半的話,我想我有可能自剜雙目。
我把眼睛裡那枚美瞳摘下來丟進垃圾桶裡,從鏡櫃裡拿出框架眼鏡戴上,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非常好,我頃刻間又把南湘嘴裡「喝成這樣」的「這樣」二字刷新到了一個更驚人的高度。
我走回客廳繼續喝咖啡,南湘和顧源都沒再說話,我經過剛剛的自取其辱之後,氣焰也沒有那麼囂張了。我在咖啡的濃郁香味下,頭痛漸漸緩和了些。
我看著坐在對面的南湘,她姣好的面容在清晨柔和的光線裡,看起來和幾年前大學時代的她沒有任何區別。而我呢,蓬頭垢面,眼泡浮腫,戴著副黑框眼鏡,我看起來和幾年前大學時代的訓導主任沒有任何區別。
這個時候,從我身後傳來一陣轟鳴,彷彿一輛推土機正在朝我開過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唐宛如起床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爬上餐桌邊的吧凳,然後就像一隻無骨醉雞一樣癱軟在了桌面上,她穿著一套白色泡泡袖的蕾絲睡裙,圓滾滾,白乎乎,看起來彷彿一隻奶油蛋糕從摩托車後座上翻下來摔在馬路上。
她的眼珠子有一半懸停在眼眶中,上面一半則翻進了腦門兒裡,這讓她看起來前衛極了,像一個思考者。當然,她說出來的話也能讓人瞬間變成一個思考者,比如我,我就沒能立刻理解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說:「我靠,我的頭彷彿戴著一個奶罩一樣疼。」我思考了半天,沒整明白。
南湘拿起桌子上的礦泉水,倒了一杯遞給她:「你也喝啦?是為了慶祝什麼?」
「為了慶祝我搬家。」唐宛如打了一個飽嗝,空氣裡突然多了一股葡萄酒兌醋的味道。顧源皺著眉頭,不動聲色地抬起他的手腕放到鼻子邊上。不用問也知道,他手腕上肯定噴了一毫升夠我吃一頓午飯的奢侈香水。
「原來昨天你們聚在一起,是因為你搬家啊。」南湘點點頭,垂下眼睛又喝了一口咖啡,「那你怎麼沒叫我過來幫忙呢?」
唐宛如臉上瞬間一陣尷尬,她轉過臉來看著我,向我求助。她哪兒繞得過南湘啊,她的心思只有下水道那麼淺,掀開蓋子就湯湯水水,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藏不住事兒。
而南湘呢,她是百慕大,她是大海溝,她是《垂直極限》3D版。她能在一汪剪水雙瞳裡藏下一口花斑大鱷。唐宛如和她交鋒,感覺就像派林黛玉去打牛魔王。
「你應該最清楚為什麼沒叫你啊。」我挺身而出,大義滅妖,「衛海也在,你也去的話,像話麼?」
「有什麼不像話的,分個手而已,又不是挖了他們家的祖墳。」門口傳來一個帶著低沉磁性,卻又聽起來冷漠無比的聲音。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顧准來了,因為只有他,才會讓人有一種背後突然開了扇冰箱門一樣,脊椎發涼的感覺。這和唐宛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特點是一個道理,所謂的辨識度。
顧准拿著一杯星巴克外賣拿鐵,在南湘身邊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後用他那雙冷漠的深灰色眼睛看著我,彷彿一頭狼在驅逐著企圖靠近它領土的入侵者。我明白,他守護的領土就是他身邊的這個美艷不可方物的絕代佳麗。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南湘,她眼睛裡湧動著的默默情愫,和當初她望著衛海時一模一樣。
我胃裡一陣噁心,像喝了一杯鮮搾蒼蠅汁。
難道姦夫淫婦還有理了不成,我被顧准這麼激了一下之後,更加燃起了熊熊鬥志。我唯一遺憾的就是顧裡還沒醒,我缺少火力支援,否則就憑你們倆,加起來口若懸河連比帶劃四個鐘頭,也比不過顧裡對你們的驚魂一擊,十秒鐘之內保證讓你們形神俱滅。
我看著南湘,把嗓門兒提高了些,這樣我聽起來就更加陰陽怪氣兒了,我說:「而且你昨天那麼忙,又是思南公館晚宴,又是外灘羅斯福露台party,你飛簷走壁,翻山越嶺的,哪兒顧得上過來幫唐宛如搬家啊。這種小事,何足掛齒,千萬別耽誤了你的遠大前程。你看你忙得昨天晚上都沒回來呢。」
「昨晚結束後,我回了一趟自己家,我要拿些東西。」南湘看著我,盡量壓抑著她的怒氣,她眼裡對我有一種容忍,但她卻並不知道,我此刻與一隻眼睛面前被蒙了一塊紅布的公牛沒什麼區別。我眼裡的紅血絲就是我獵獵作響的戰旗。
「自己家?是回顧准家吧?」我瞭解南湘,她那個家早就空蕩蕩的了,她媽現在在戒毒所住著,那個弄堂屋子裡家徒四壁,回去拿東西?拿什麼?拿個屁!「不過也說得過去,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顧准家對你來說確實就是『自己家』,我懂。」
「南湘回哪兒住,關你什麼事!」可能是我太咄咄逼人,又或者是我和他宿怨已久,旁邊的顧源有點聽不下去了,他把杯子朝木頭桌面上一放,抬起眼睛瞪我。
「那我和南湘聊天,又關你什麼事?!」我把杯子朝桌子上更加用力地一摔,瞬間咖啡四濺。說實話,我不是傻子,我能感覺到空氣裡的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別說是我,就連一向藝高人膽大的唐宛如,此刻也嘴角抽搐,臉色發白。她的眼珠子四下轉動著,彷彿此刻她正待在一個充滿了煤氣的密閉屋子裡,任何電光火石,都能讓眼前立刻一片火海,所有人都逃不過魂飛魄散、玉石俱焚的命。
但是我心裡像是被人放進了一管催化劑,我的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都在朝著一個無法收場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的情緒經過一整夜的眼淚醞釀,經過一整晚的酒精發酵,早就嗷嗷待哺地等待著這個撩起膀子就開干的時刻了。
而這個時候,Neil從樓上赤著膀子下來了。用赤著膀子來形容他此刻的穿著,真的是太過保守,準確地說來,應該是「只穿著內褲」。
不知道是不是美國人都這麼開放,起碼他這個假洋鬼子,此刻幾乎全裸地站在我們面前,非常鎮定地拿起咖啡壺倒了杯咖啡給自己,一點都不彆扭,他一邊喝著,還一邊興致勃勃地問我們:「你們在聊什麼呢,聊得這麼起勁?」他袒胸露乳,雙腿大開,看起來各種豁達。
從他這句話,可以知道,他的酒還沒醒。至少他完全沒有看出來我和顧源彼此臉上的殺氣,我們此刻的表情如果走在大街上,一定二話不說就被警察攔下來刑拘。
唐宛如就像是一條看見了狗罐頭的拉布拉多一樣,嘩啦啦流著口水,目光就粘在Neil身上扯不回來了。她熾熱的眼神像兩把油刷子一樣在Neil這塊鮮肉上來回塗抹,只差恨不得把他翻個面兒了,如果此刻燃起一堆炭火,她就能立即在街邊賣起羊肉串來了。唐宛如的目光是那麼地直接而狂熱,我感覺Neil身上唯一的那一條白色緊身內褲都快要被她的目光給舔下來了。
但唐宛如的嘴出賣了她的心,她一把摀住眼睛(但指縫撐得簡直能游過幾條錦鯉),嬌喘著:「哎呀你要不要臉啊Neil,大白天的就耍流氓!」她的眼珠子在她撐開的手掌後面炯炯有神,「人家還沒刷牙呢!」我再一次沒有弄懂這最後一句,但我確實被這句話的字面意思震撼了。要麼就是我想得太下流,要麼就是唐宛如太生猛。
但我沒想到,她生猛的還在後面。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盯著Neil結實的小蠻腰(接下來,當她說出她心中的疑惑之後,我才意識到,她盯著的地方並不是小蠻腰),說:「哎?不對啊,之前我和衛海被關在體育館裡的時候,他早上起來就『那樣』了。你們男孩子早上起床不是都會『那樣』的嗎?你怎麼沒有『那樣』?」她每說一個「那樣」,就用手配合著比劃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手勢——她用食指比了一個數字「1」。
我:「……」
Neil:「……」
南湘:「……」
顧准明顯一口咖啡嗆到了喉管裡,咳得滿臉通紅。
「你趕緊把褲子穿起來,這裡還有男的呢,你別把大家搞得不自在!」南湘衝著Neil哭笑不得地說,她明顯想把剛剛火藥味濃烈的話題轉開,此刻,Neil就是一把及時遞到手上的滅火器。
「顧源有什麼好不自在的啊,」Neil很快就把杯子裡的咖啡喝光了,他伸了個懶腰,胸膛和胳膊上的肌肉線條扭來扭去,好看極了,「之前我還看過他和簡溪兩個人在浴室裡光著身子,彼此幫對方剪手指甲呢。」
我和唐宛如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時候,我做了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我輕輕地抬起眼睛看向了南湘,而出乎意料的,南湘也正好抬起目光看向了我。
我本來完全結冰,硬如鋼鐵的心臟,此刻,有一塊小小的部分瞬間融化了。我和南湘依然延續著我們多年以來形成的默契,無論何時,我們兩個腦海裡的豆腐渣雷達,總是同時啟動,同時收工。每當我們倆捕捉到顧源和簡溪兩個之間的任何風吹草動、蛛絲馬跡,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心懷鬼胎地彼此交換一個猥瑣的眼神,我們用神識交流著三個字「你懂的」。
我感覺到自己臉上不銹鋼般冷硬的神色緩和了下來,一方面我與南湘之間的這種默契撼動了一下我對她的怨恨,另一方面,也許是聽到了簡溪的名字,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就像是一枚貼在殭屍腦門上的金剛符一樣,我立刻不再蹦躂,原地休戰了。
「今天禮拜一啊,你們怎麼都不去上班,反而在這裡這麼悠閒地聊天?」Neil拿起沙發上的一件不知道是誰的T恤套到身上,然後又不知道從哪兒順了一條短褲穿了起來。他立刻從之前CK的內褲模特,變成了AussieBum泳褲廣告頁面上的沙灘男孩兒。但穿起來之後,卻更增加了一種別樣的性感。俗話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一隻孔雀拔光了翎毛之後,看起來也就是一隻大一點的雞而已,沒啥意思。
「我想等顧裡起床後,問她借一條裙子。今天我需要陪宮洺去一個針對小範圍的拍賣會,我的衣服不太能出入那種場合。」南湘說。
我身體裡剛剛柔軟起來的那一小塊地方,又二話不說地變成了腎結石。
「你昨天晚上去羅斯福喝酒的那條裙子,不是很高貴麼?Neil回來給我們描述得天花亂墜,感覺穿上去就能直接奔月了,灰姑娘的水晶鞋都沒那麼牛逼,灰姑娘只是一秒鐘變公主,而你似乎是一秒鐘變嫦娥。」我酸溜溜地說。
「那條裙子是Kitty拿給我的,她從公司借的樣衣,我怎麼可能有那麼貴的衣服。」
「你現在和Kitty也走得這麼近啊?下個月你應該差不多就要和宮洺他爸爸一起坐公交車去外環高架下面吃雞公煲了吧。」我說話絕對不是笑裡藏刀,我的刀太明顯了,什麼笑都藏不住,就算安吉麗娜·朱莉或者姚晨那麼大的嘴,也一樣。我只是在明晃晃的刀尖上掛著一丁點兒笑而已,就像屠夫的殺豬刀上掛著的零星肉末,那代表著我依然殘留的一點兒人性。
「宮洺讓南湘陪他出席酒會,她如果丟臉,那就是宮洺丟臉。宮洺丟臉的話,Kitty就得丟命。你難道還不瞭解宮洺的脾氣麼?」顧源在旁邊冷哼了一聲,眼睛裡淡淡嘲諷的表情。
我噎了一下,也不知道該接什麼。我也只能同樣冷笑了一聲之後就轉開臉去。畢竟我再怎麼喪心病狂,我也不敢把火燒到宮洺頭上去。我沉默不代表我認輸,我內心的忌妒之火又被澆了一瓢汽油,它現在悶在我的心房裡燃燒著,我的內膽在持續加溫,但我的表面還維持著瓷器的溫潤和光滑。但放心,我隨時能變成海膽,把大家刺得鮮血淋淋。
可是,我在期待著自己變成海膽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前方還有一個燃燒彈在等著我。我以為自己夠狠夠烈夠血腥,然而,我錯了,我低估了上帝對我們這群人的眷顧。他像是一個拿著遙控器遲遲不肯鬆手的人,他抱著爆米花坐在沙發上,期待著一波又一波高潮迭起的崩壞大戲。
「我去叫她起來吧。十一點還有一個會議呢。」顧源看了看南湘,拉開椅子站起來。南湘點點頭,也隨著顧源朝顧裡臥室走去,她轉過頭叫上了顧准:「你要來幫我參考一下麼?」
顧准薄薄的嘴唇邊上含著一個曖昧的微笑,他點點頭,三個人一起朝顧裡臥室走去。我看著他們三個親密無間彷彿《老友記》一樣的神情,感覺又一次喝了一杯鮮搾蒼蠅汁。
我繼續在桌子邊上喝咖啡,唐宛如在邊上依然在糾纏著Neil詢問那個關於早晨「那樣」的問題,她那根食指頑強地豎立著,彷彿一面錦旗——上面書寫著幾個毛筆大字「下流之王,猥瑣冠軍」。
我把臉埋在杯子裡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顧源打開顧裡臥室的聲音,但在開門聲之後就又重新變成一片安靜了。我冷笑一聲,因為我知道沒人敢吵醒顧裡,否則她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手起刀落,百步穿楊般的把你搞定。我一直懷疑她在枕頭下面放的那包用絲綢裹起來的玩意兒根本不是她說的什麼薰衣草香料,我覺得要麼是把槍,要麼是顆手榴彈。
「那看來衛海比你身體好呀!」唐宛如的聲音越來越淫蕩了,她得寸進尺地在Neil的胸肌上揉捏了起來,「衛海的肌肉也比你厲害!」
就在那一秒鐘,我突然腦海裡電光火石般地閃過幾絲莫名其妙的念頭,「衛海」兩個字像一個密碼一樣,啟動了一連串的信號,我眼前彷彿閃動著儀表盤上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燈粒,腦子裡浮現出的卻是一連串的工程符號,我看不懂,但我卻覺得害怕。
我肯定是潛意識地感覺到了什麼東西,但我說不出來。
「衛海人呢?」我突然醍醐灌頂了。
「不知道啊,昨晚他喝成那樣,應該沒回家吧?」唐宛如轉過頭看著Neil,「不會你把他迷姦了吧?他那一身腱子肉,在你眼裡就是活生生一包催情劑呀!」
「得了吧,我睡的南湘房間。」Neil朝唐宛如翻了個白眼,「真要迷姦衛海的話,那個人也只能是你。」
我猛地推開椅子,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站起來,我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衝向顧裡的臥室,就聽見裡面一陣劇烈的聲響,彷彿摔碎了一盞檯燈或者打翻了一個茶壺,隨後聽見顧源彷彿一隻獅子般的怒吼:「衛海我操你媽!」
窗外的陽光已經漸漸明亮了起來,隔著小區一片綠化帶,愈漸嘈雜的車水馬龍聲朝這邊湧來,無數噪音在撞上真空隔音玻璃之後就像被寂靜之海吞噬了一樣,我腦海裡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很多飛蛾鎮定自若地飛進火海的畫面。
這個城市已經徹底地甦醒了過來,但我們的房間裡卻是一片死寂。
顧裡,顧源,顧准,Neil,唐宛如,我,我們幾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彼此都沒有說話。崇光被我們外面的動靜吵醒了之後,也悄無聲息地從臥室裡走了出來。他在我身邊坐著,和我們一起沉默。我覺得真是難為他了,他可能不太習慣我們這群人的精彩演出,我們最擅長的戲碼就是彼此撕扯對方頭髮、吐口水、詛咒對方下地獄,然後下一瞬間再彼此熱淚盈眶地擁抱在一起。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棚搭得有點大,我不確定最後垮了棚之後能不能再搭起來。
我想我此刻輕微的發抖,就是因為這個。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會兒,南湘走下來了,她不知道從誰衣櫃裡拿出來一件襯衣,她走到衛海面前,丟到他膝蓋上:「你先穿上吧。」
我坐在顧裡邊上,沒敢抬起頭看她。說實在的,當我衝進顧裡臥室的時候,我是真的被眼前的場景嚇蒙了,那兩三秒的時間裡,我是真的在質疑自己的眼睛。但別人身上也長了眼睛。在眾目睽睽之下,顧裡和衛海躺在被子裡。衛海穿沒穿褲子我不知道,但他絕對沒穿衣服。而顧裡倒是穿了衣服的,但穿了等於沒穿。那件真絲蕾絲睡衣與其說是用來遮羞,不如說是用來挑逗,真的,情趣商店櫥窗裡的模特也就穿得這樣了吧。我衝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顧源一拳結結實實地揍在衛海的臉上。
顧裡把手邊的垃圾桶拿過來,放到衛海腳邊上:「嘴裡有血就往裡面吐,別弄髒我的地毯。」衛海拿手捂著腫起來的半邊臉,吱唔著點點頭。
顧源猛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到衛海身邊,抬起腳把那個垃圾桶用力地踢出去好遠,幾個空可樂罐和一堆雜物垃圾撒落在地毯上。
「你有病啊?你弄這麼髒,誰收拾?」顧裡抬起眼睛看顧源,冷冰冰地說。
「你有臉嫌地毯髒?你怎麼不先看看你自己有多髒?你把自己弄這麼髒,誰收拾?」顧源的眼睛一片血紅,看起來像要殺人。
我悄悄地把茶几上的水果刀拿過來,塞到了沙發墊子下面。然後我輕輕地扯了扯顧裡的衣角,我想暗示她別迎著刀口上。我雖然心裡對顧源有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不樂意,但此時此刻,我的良知和我的道德,都讓我不得不站在顧源那邊——曾經的我,只是看了手機上簡溪和林泉親吻的照片就彷彿五雷轟頂,所以,我能夠體會這種被背叛的心情,誰他媽看到自己的愛人和第三者赤身裸體地裹在被子裡,都不可能冷靜地坐下來擺事實講道理,最後彼此握手簽署停戰協議或者賠款條約。
只是我卑微的友誼,依然支撐著我,讓我堅定地站在顧裡的身後——站在她的身後不是支持她,而是得用盡全力拉住她。她前面已經是一個萬丈懸崖了,但她還在歡快地揮舞著鞭子朝前猛衝。
「顧源,你先冷靜一下吧,沒必要把話越說越難聽……」Neil囁嚅地說著,聲音也不大,有一種如履薄冰的謹慎,這真不像他。不過此時,也只有他,還敢說上兩句了,其他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本應發聲的立場。在這個漩渦裡面,誰都不乾淨,誰背後都多多少少藏著掖著點兒什麼,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誰都傷不起,此時此刻,沒別的,閉嘴才是硬道理。
我只是隔Neil有點遠,否則我也伸出手拉他的T恤了。
但有個人明顯不這麼想。
南湘扔完襯衣之後,在沙發上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她把那頭濃密閃亮的秀髮捋了捋順,接過顧源的話,不冷不熱地對Neil說:「話說得難聽,是因為事兒做得難看。不想被人嚼舌根就別做虧心事。」誰都能聽出來她在隔山打牛,Neil就是那山,而顧裡就是那頭倒霉的牛。
我立刻就被惹毛了。
就算在座的所有人都有資格站出來罵顧裡是個騷貨,是個蕩婦,但是惟獨你,真的,惟獨你,南湘,你連放屁的資格都沒有。我心裡在冷笑。
我非常明白她的怒火來源於哪兒,她是不是真的愛顧准我不知道,顧准身上吸引人的東西太多了,他的家世,他的錢,他的股份,他的地位,還有他的神秘他的性感他的外貌他黑色死神一樣咄咄逼人的霸氣。他就像馬路旁邊那盞巨亮無比的路燈,無數的妙齡少女和成年少婦,都會像悶頭悶腦的飛蛾一樣前赴後繼地撞死在他的玻璃罩子上。但我知道南湘是真的愛衛海,退一萬步講,她曾經愛過衛海。因為衛海什麼都沒有。
但南湘啊南湘,你可別忘了,和衛海分手的人是你,和顧准攪和在一起的人也是你,你現在站出來想要披一件袍子就演神父把人打下地獄,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有你什麼事兒啊?」我挑了南湘一眼,音調比她高了兩個key,「人家說話難聽好聽,做事兒好看難看,那是人家兩口子的事兒,你算哪根蔥,輪得到你來砸法官錘麼?」我挪過一個沙發靠墊塞到自己的腰後面,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我要坐著說話也不腰疼。
「林蕭,那又有你什麼事兒呢?」南湘立刻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丟回給我。我知道,我終於磨光了她忍耐的外殼,她那副優雅而文藝的迷人皮囊,終於被我胡攪蠻纏地撕碎了,我真得意啊,我抬起眼睛看她,目光裡燃燒著戰爭英雄般的驕傲。她轉過臉來看著我,「從昨天在思南公館開始一直到剛才,你持續不停地拿話噎我,拿刺兒扎我,你以為我是瞎子是聾子是傻子麼?你那點三腳貓功夫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只是不想和你計較罷了。我沒招你沒惹你,沒睡你男朋友,你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和我過不去?」
「那誰又睡了你男朋友?你男朋友顧準不是好好的一大早和你坐在客廳裡喝咖啡麼?」我立馬抓著她話裡的缺口,嘩啦啦往裡面灌敵敵畏,「至於衛海,是你把他瀟灑地甩了,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勾搭上了顧准。衛海現在是單身,想和誰睡還需要你批准啊?怎麼了?你不要的東西,還不能讓別人要啊?」
我永遠是這樣,只要一憤怒,立馬智商拉低到和唐宛如一個級別。我說完這句話,才發現,我一箭四雕,除了靶子正中間的南湘之外,顧准、衛海、顧裡,同時中槍,特別是顧裡,我算是把她徹底拉下水了。
衛海看著我欲言又止,滿臉通紅。我知道,此刻最痛苦的人就是他,最無辜的人也是他。我想他現在肯定對人生充滿了迷茫,上一個畫面還是所有人一起喝酒舉杯為他餞行,而當他睜開眼,迎面而來的就是自己好兄弟的一記左勾拳。崇光在旁邊悄悄伸出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但沒用,我身體裡醞釀著的那些熊熊大火已經燒到我的嗓子眼兒了。
「林蕭,你不要在這裡借題發揮,我知道你在彆扭個什麼勁兒。不就是宮洺多讓我辦了幾件事兒,和我走得比你近了麼?你在這裡吃哪門子的醋?宮洺是你親爹還是你老公啊,你需要這麼霸著護著,別人碰都碰不得嗎?不怕說出來刺著你,宮洺最近交代我的事兒,你還真的辦不了。你懂拍賣行裡哪幅油畫最值錢麼?你能看著一個雕塑就能說出它背後的故事和年代背景麼?你不能。你也就只能勉強記住咖啡裡面多加兩包糖,然後一路小跑去乾洗店拿衣服而已。說實話,林蕭,你笨鳥先飛,飛到今天這麼高都沒摔死你已經不容易了你,你連宮洺的弟弟都睡到手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你難道指望著全世界的男人都圍著你那蒼白膚淺的靈魂和你那平庸至極的皮囊轉麼?有崇光這麼一個審美另類口味獨特的男人,你就應該謝天謝地,燒著高香去拜祖墳了好嗎!」
崇光從沙發上站起來,顯然,他已經聽不下去了。這個客廳裡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地發瘋。他拉著我的胳膊,把我從沙發上拖起來,他雖然光火,但他的修養讓他沒辦法像我們一樣悍婦一般吐著唾沫星子罵街:「你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林蕭,走了。」
「要走你自己走!」我一把甩開崇光的手,我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被燒燙了,像兩顆亮紅色的鐵球。我伸出手指著南湘,居高臨下地對著她的鼻子,「我平庸,我蒼白,我承認。你多漂亮啊,你多優雅啊,你穿上衣服就是貞潔的修女,脫下衣服就是貝隆夫人,那些男人能不愛你麼?你天生一副狐狸精的皮囊,誰能和你比?你把衛海從唐宛如手上搶過來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當初唐宛如掐著你的手腕時我就不該去幫你,我就應該眼睜睜看著她把你的手給擰斷了。但你的能耐當然不止這點,你三個月就玩膩了,一腳踢開之後你就找上了顧裡的親弟弟。顧裡招你惹你了?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的是老百姓,他們活潑又聰明,他們調皮又伶俐,你找誰不好,非要從自己身邊的人下手?」
「林蕭,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麼?你懂個屁!你怎麼不自己問問衛海,到底誰甩了誰?」南湘的臉色鐵青,我從來沒看過她這麼生氣。我從她自信而又傲慢的語氣裡,可以得出的結論就是提出分手的人是衛海。但是,我卻沒有對她產生任何愧疚,相反,我立刻產生了難以抑制的幸災樂禍,我忍不住猙獰地笑了幾聲:「甩你怎麼了?你活該啊你!你應該慶幸自己沒有生在舊社會!沒讓你浸豬籠就算不錯的了!」
南湘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本來就比我高,而且還踩著一雙黑色的細高跟鞋,而我穿著一雙棉拖鞋站在她的面前,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又滑稽又可悲,她把眼簾垂下來,濃密的睫毛後面透著譏諷的光:「林蕭,要浸豬籠,也應該先浸你。和你比,我差遠了。我頂多也就是屍骨未寒就改作人婦而已,而你呢,你是一床被子還沒涼,就鑽進另一床被子,一女共侍二夫這種事兒,我可幹不出來,還是你本事大。」
「放你媽的屁!你明明知道那個時候我以為崇光他……他……」我說到這裡卡了殼,我當著崇光的面說不出「他死了」三個字來,我的憤怒堵在我的扁桃體那裡,我感覺就像一個時刻都會爆炸的暖水瓶。我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我知道自己快要哭了。我不能哭,我一哭就表示我輸了。
「你以為你比她好到哪裡去麼?」顧裡從我身後走過來,和我並肩站在一起。她和南湘的身高差不多,看起來勢均力敵,彷彿兩頭瞳孔都在發光的母獅子,「你和衛海分手也就才一個月吧?但是一個月之前,你可早就已經勾搭上顧准了不是麼?在我們一起去浦東剪頭髮的時候,你們不就已經互相勾搭起來了麼?你自己一床被子外面不也披著一條毛巾被麼?你有臉說別人?」
「你偷看我手機?!」南湘顯然沒有料到顧裡會為我挺身而出,她愕然片刻之後,難以抑制地憤怒了。
「抱歉,我還真沒那個雅興。你別忘了,是你自己把手機遞給我的,你裝模作樣地告訴我有人騷擾你,你當時演得那麼過癮,現在卻忘了?」顧裡冷冰冰的面容上依然維持著邪惡的笑容,她已經穿上了雅典娜的鎧甲,她金光燦燦殺鬼驅魔。當年的美杜莎美艷無敵,連海神波塞冬都能勾引,結果呢?還不是得罪了雅典娜,立刻就被變成了一個滿頭蛇蟲的妖怪。
「沒你想得那麼噁心,我當時打個電話問她關於上海外灘畫廊的一些事情而已。」顧准把南湘拉回到沙發上坐著,自己站起來,擋在顧裡面前。
「她不把林蕭說得那麼噁心,我也就不會把她說得那麼噁心。她也不看看這是在誰家裡,打狗也要看主人。」顧裡冷笑著。
事實證明,任何人在吵架的過程裡,智商都只配去餵雞,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衝著南湘扣動扳機的同時,老娘在她背後躺著也中槍。我忍不住伸手在她腰子上掐了一下。
「你還有臉說別人噁心?南湘如果真的這麼噁心的話,你幹嗎還連這種女人的男人也要睡?」顧源莫名其妙地插進來,在濃煙滾滾的戰場上,又燒了一把火。
「你把嘴巴放乾淨點兒,這種女人?我南湘是哪種女人輪不到你來說!顧裡睡了我男人,我沒生氣已經不錯了。你自己受不了顧裡給你戴上的這頂綠帽子,那是你的事兒,要發脾氣你衝著自己女人去,不要把髒水潑到我身上來。」南湘一臉狠勁兒,她的腮幫子用力地繃緊著,看起來像一頭時刻準備撲過去咬斷顧源的脖子的母狼。
「剛剛是誰說衛海把她甩了的?這會兒又說我睡了你男人,我沒聽錯吧?」顧裡冷笑著。
我看見南湘眼裡有那麼一兩秒鐘,迅速閃過了一絲極其陰冷的亮光,彷彿巫婆鐵鍋裡黑色毒液被煮沸時,泛起的漣漪,她像是一個耐心的獵人,冷靜地等待著那只狡猾的狐狸自己把腿伸進生銹的捕獸夾。
她眼神裡的寒光隱去後,她嬌艷的嘴唇翕動起來:「衛海?我說了衛海麼?我說的是席城。你不會不記得,曾經在我和他談戀愛的時候,你們倆睡過了吧?」
我剛剛聽到「席城」二字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了,我沒等她把話說完,就操起桌子上的涼水玻璃壺,揭開蓋子,朝南湘臉上用力地潑過去:「那你記得當年你就是這麼潑顧裡的嗎?」
玻璃壺裡的水還沒潑出來,顧准就伸出手擰過了我的胳膊,嘩啦啦的水全部潑到了顧裡的臉上。
「我記得,我想顧裡肯定也記得,就算不記得,」南湘看著濕淋淋彷彿落水狗一樣的顧裡,「我想現在也該想起來了吧!」
我的手腕被顧准狠狠地鉗住,動彈不得,他那雙手力氣真大,我彷彿被一雙燒紅的鐵鉗夾著一樣,我在劇痛下手一鬆,玻璃壺光噹一聲砸碎在茶几上。
我對南湘的恨意,在那一瞬間爆炸了。
我震驚於她原來從來都沒有真正對顧裡和席城感到釋懷,這麼多年她就像是豌豆公主似的,眾人眼裡她睡在厚厚的七層天鵝絨棉被上,所有人都覺得她夜夜甜美入夢,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每晚輾轉難眠,被那一粒小小的豌豆弄得痛不欲生。席城就是放在她棉被下的那顆豌豆。
但是,她應該知道,三年前她那一杯紅酒從顧裡頭上淋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洗掉了顧裡身上一半的驕傲,而今天,她借花獻佛,哦不,是借刀殺人,用我手上的水,把顧裡僅剩下的自尊,沖了個精光。
我不敢抬起頭看濕淋淋的顧裡,無論她此刻是什麼表情,憤怒或者悲傷,冷靜或者絕望,失落或者仇恨,都會讓我痛不欲生。我難以遏制地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我的喉嚨裡發出一陣一陣難聽的哭號,像一台破了的鼓風機。我明白,我哭不是因為手腕上的痛。
後來,我模糊的視線裡,就只看到幾個人扭打在一起,我分不清楚是崇光還是顧准先動的手,淚水揉碎了我的視線,讓我分不清他們誰是誰。耳朵裡是男人們憤怒的吼聲和女人刺耳的尖叫,有杯子砸碎的聲音,有椅子摔倒的聲音,有拳頭砸到骨頭上的聲音。
他們的爭吵結束在巨大的一聲砰響裡,我用力眨了眨眼,眼淚滾出眼眶後,我的視線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們幾個停止了廝打,目光都牢牢地盯著此刻正趴倒在茶几上的唐宛如。她一動不動,就像昨天晚上喝醉後的樣子。
過了會兒,她才緩慢地站起來,她撩了撩頭髮,轉過頭來看著我和顧裡,她的目光有點渙散,表情有一種如夢初醒般的恍惚。
那塊玻璃殘片,深深地紮在她的臉頰上。
過了好一會兒,暗紅色的血才開始一股一股地從玻璃邊緣流出來,流過她的下巴,流進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