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路過易遙家的時候,會看到她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
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
齊銘從廚房窗口把筆記本遞進去,“給,幫你抄好了。”
易遙抬起頭,擦擦額頭的汗水,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手髒,你給我媽吧。
齊銘將筆記本遞給易遙她媽時,她母親每次都是拿過去,然後朝房間裡一扔。齊銘聽到房間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
往前再走兩步,就是自己的家。
鑰匙還沒插進孔裡,母親就會立刻開門,接下自己的書包,拉著自己趕快去吃飯。
吃到一半的時候,差不多會聽到隔壁傳來易遙“媽,飯做好了”的聲音。
有段時間每天吃飯的時候,電視台在放台灣的連續劇《媽媽再愛我一次》,聽說是根據當年轟動一時的電影改編的,母親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一邊吃一邊長吁短歎,沉浸在被無私的母愛感動的世界。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會擦一擦眼角幾乎看不見的淚水,然後告訴齊銘母親的偉大。
齊銘總是沉默地吃飯,偶爾應一聲。
就像是橫亙在血管裡的棉絮,阻礙著血液的流動。“都快凝結成血塊了。”心裡是這樣滿滿噹噹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一天會從血管裡探出一根刺來,扎出皮膚,暴露在空氣裡。
每當母親裝腔作勢地擦一次眼淚,血管裡就多刺痛一點。
也只是稍微有一點這樣的念頭,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面對自己對母親的嫌惡。這是違反倫常和道德的。所以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偶爾如氣泡從心底冒出來,然後瞬間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點兒的水花。
不像是易遙。
易遙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
十三歲的時候,偶爾的一次聊天。
齊銘說:“我媽是老師,總是愛說道理,很煩。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易遙回過頭,說:“你說林華鳳啊,她是個妓女,是個很爛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易遙十三歲的臉,平靜地曝曬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妓女。爛女人。這些字眼在十三歲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蓋住年輕的生命。
像是在齊銘十三歲的心臟裡,撒下了一大把荊棘的種子。
吃完飯。齊銘站起來剛要收碗,母親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趕緊進房間溫書,說“你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說實在的,齊銘頂不喜歡母親這樣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從沙發上提起書包,朝自己房間走去。臨進門,回頭的罅隙裡,看見母親心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著剩飯剩菜,朝廚房走。
剛關上門,隔壁傳來易遙的聲音。
“媽,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話就別讓我做得這麼辛苦……”
還沒說完,就傳來盤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你辛苦?!你做個飯就辛苦?你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啊?”
“你最好別摔盤子,”易遙的聲音聽不出語氣,“摔了還得買,家裡沒那麼多錢。”
“你和我談錢?!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錢!……”
齊銘起身關了窗戶,後面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只能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持續地爆發著。過了一會兒對面廚房的燈亮起來。昏黃的燈下是易遙的背影。齊銘重新打開窗,聽見對面廚房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過了很久,又是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摔了盤子。
齊銘擰亮寫字檯上的檯燈,用筆在演算紙上飛速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密密麻麻的。填滿在心裡。
就像填滿一整張演算紙。沒有一絲的空隙。
像要喘不過氣來。
對面低低地傳進來一聲“你怎麼不早點去死啊你!”
一切又歸於安靜。
06
擁有兩個端點的是線段。
擁有一個端點的是射線。
直線沒有端點。
齊銘和易遙就像是同一個端點放出去的線,卻朝向了不同的方向。於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每一天,都變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樣。生命被書寫成潦草和工整兩個版本。再被時間刷得褪去顏色。難以辨認。
十二歲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個相同的點。
在同樣逼仄狹長的弄堂裡成長。在同一年帶上紅領巾。喜歡在晚飯的時候看機器貓。那個時候齊銘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親也沒有賺夠兩百萬去買一套高檔的公寓。陽光都用同樣的角度照射著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二歲那一年,生命朝著兩個方向,發出迅速的射線。
齊銘的記憶裡,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易遙的父親拖著口沉重的箱子離開這個弄堂。走的時候他蹲下來抱著易遙,齊銘趴在窗戶上,看到她父親眼眶裡滾出的熱淚。
十三歲的時候,他聽到易遙說,我的媽媽是個妓女。她是個很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