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飛羽箭矢,將我射的千瘡百孔,身體裡的力量隨著射出的洞口,鼓鼓的流失乾淨。
「我男朋友剛剛在我們家吃飯。」我提起身體裡僅剩的所有力氣說,「他今天還來公司找我了。」
崇光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回過頭去看他,湖水倒映在他的瞳孔裡,夜晚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瞳孔裡,會呼吸的草地倒映在他的瞳孔裡,
他深邃的眼神裡透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黑色草漿。
我轉過頭,看著湖面的水紋,繼續說:「你……走了……之後,他回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做。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你用一個葬禮赤裸裸的把我從你生命裡踢開了,像踢走腳邊的汽水瓶子一樣。
你選擇了死亡,你選擇了一種一種讓我連等待都沒辦法的方式離開了,你說我怎麼辦?」
崇光沒有說話,他沉默著,像夜晚裡一隻溫(還是看不清)的獸類,散發著熱量,
散發著野性,但是也散發著眼裡悲傷而熱烈的期望。
「沒事,你決定吧,」他的聲音沙沙的,聽起來動人極了。「我聽你。」
他望著我,眼神裡劃過一道讓人胸口發痛的光芒,彷彿一尾游動的魚一樣,突然消失在黑色的水面之下。
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像關掉的燈一樣,瞬間黑了下去。
我回到家的時候,驚訝的看見了坐在客廳裡的簡溪,「你怎麼來了?」
他點著一盞檯燈,正坐在沙發上翻雜誌。他看著我,溫柔的笑著。
衝我伸出雙手,「你去哪兒了?」
我走到他的身邊,坐下來,將整個人丟盡他滾燙的懷抱裡,「剛看顧裡的生日計劃書,
看的頭痛,出去走了一圈,透透氣。」我聽著簡溪的心跳聲,瞬間被巨大的疲憊打垮了。
「睡吧?」
「嗯。」我閉著眼睛,在他的胸口含糊的回答著。
我緊裹被子,任由空調吹出彷彿冬天的冷氣。我抱著簡溪滾燙的身體,沉沉的睡去。我做了很多個夢。
可能是因為簡溪滾燙的體溫和被子的悶熱,夢裡我們依然圍坐在冬天的火爐旁邊,客廳昏暗一片,
只有爐火裡閃動著的紅色火光照著每一個人的臉,我的,簡溪的,顧源的,顧裡的,南湘的,唐宛如的,Neil,的每一個人都看起來幸福快樂,相親相愛。我們彼此溫暖的擁抱在一起,喝著咖啡裹著羊絨毛毯,窗外飄飛的雨雪看起來也充滿著橙黃色的暖意。我轉過頭,看見窗外凝望我的崇光。
和去年的夢裡一樣,他穿著黑色的大衣,頭髮上是一片灰白色的雪花,他還沒有變成金髮碧眼的外國帥哥,他還有漆黑的瞳孔和漆黑的眉毛,頭髮濃密,睫毛柔軟,他看著我,目光裡閃動著類似燭光的亮點,他好像在對我說話,又好像不是,他只是定定的看著我,用一如既往的那種悲傷和溫暖的目光,彷彿凝望著一整個秋天的凋零,他沒有打傘,在雨雪中看起來冷極了,他在窗外站了很久,最後他緩慢的抬起手,遲疑而不捨得對我輕輕擺了兩下,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我能看見他的口型,他在對我說,BYE,BYE。
夢裡我靠著簡溪的胸膛,毛毯裹著我,我看著窗外雨雪裡的崇光,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覺得悲傷,我甚至微笑著輕輕地抬起了手,對著窗外的他也揮舞了兩下,有一些雪花飄進他的眼裡,化成雨水漫出來,他對我點點頭,然後一言不發的轉頭走進了無邊無際的黑夜裡,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風雪瀰漫的路燈街頭,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拖進了黑暗。
他再一次消失在了我的世界盡頭。
凌晨的上海,透漏著一種讓人不安的靜謐。這種安靜本來不屬於這裡,這種安靜就像是在電影屏幕上突然出現的一塊黑暗,讓人恐懼和不安。
崇光站在靜安公園的水邊上,夜風吹起他金色的頭髮,金色的眉毛,吹起他碧綠的瞳孔,彷彿秋天帶著霜氣的寒風吹動一個遼闊的湖面。
宮洺站在他的身邊,兩個人穿著同樣的黑色修身西服,站在夜色裡像兩個悲憫的死神。
胃裡火燒般的灼熱像瘋狂的帶刺籐蔓捲進腦海裡,崇光瞪著彷彿下過雨般的濕漉漉的眼眶,望著宮洺,他抓緊宮洺西服的下擺,聲音比夏天夜晚還要濕熱,「哥,我不想死。」
宮洺慢慢的抬起胳膊,環抱過崇光的肩膀。他閉上眼睛,一顆眼淚滾出來,掉在崇光肩膀的西服上,化成了一小顆比夜色更深的水漬。他手上的力量越來越大,像要把從崇光抱進自己的身體。一種海嘯般的將他所有的理智和冷漠,衝擊的潰不成軍。
月光從頭頂照下來,那個肅立在公園裡的天使的雕塑,投下漆黑的影子,
看起來彷彿一個拿著鐮刀的死神。死神的黑影溫柔而慈悲的籠罩著崇光,也籠罩著宮洺,籠罩著每一個人。
離他們幾米開外,停著等待他們的高級轎車,司機恭敬的站在車門邊上,車頭燈彷彿呼吸般的一閃一閃,看起來像一雙哭泣的眼睛。
早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簡溪已經不見了。我走出臥室,看了看客廳裡,他也沒在。
顧裡此刻正在浴室裡塗抹她每天必備的各種保養品。
我坐在沙發上茫然的發呆,等待著身體從昨晚漫長渾濁的夢境裡甦醒過來。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我拿起來,Kitty精神抖擻的聲音從電話聽筒裡面傳來,
她告訴我顧裡的生日地點定在了曾經我們陪宮洺去過的外灘茂月頂樓的露台。
我渾渾噩噩的掛掉電話之後,突然想起來幾天前的夢境裡,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高高的露台上慶祝顧裡的生日,而夢境裡唐宛如血淋淋的摔了下去。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我拿起來,kitty精神抖擻的聲音從電話聽筒裡面傳來,她告訴我顧裡的生日地點定在了曾經我們陪宮洺去過的外灘茂悅頂樓的露台。
我渾渾噩噩地掛掉電話之後,突然想起來幾天前的夢境裡,我們就是在一樣一個高高的露台上慶祝顧裡的生日,而夢境裡唐宛如血淋淋地摔了下去。
我突然被胃裡翻湧起來的一陣莫名其妙的血腥氣弄得想嘔。我死命地拍打著衛生間的門,裡面顧裡衝我大吼:「我在用廁所!你去自己臥室的那個!」
我站在門口,身體裡一些我說不出來,卻能清晰感知的恐懼彷彿成千上萬的黑色螞蟥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我身體內壁。它們吸食著我的血液,我的胸口像有一個怪獸快要撕破我的皮膚鑽出來一樣。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從顧裡臥室走過來的顧源。我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我永生難以忘記的眼神,冷漠的、嘲笑的、仇恨的、踐踏的眼神。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看我,知道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來一個信封,遞給我。我看見信封上熟悉的筆記,是簡溪的,信封上寫著:「給:老婆」。
我撕開信封,俊秀硬朗的字體全部變成了黑色的鋼絲,一根一根地勒緊了我的喉嚨。
「給我親愛的老婆: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其實從那天我去宮洺家找你,我看見你和他親吻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的,我不害怕,我只是不捨得……」
我剛剛看了個開頭,眼前就一陣帶著刺痛的黑暗向我襲來,我兩眼一黑地跌坐在地上,胸口像被巨大的石柱壓碎了。
天空灑下萬丈金光。
上海在清晨漸漸升溫的熱度裡緩慢地甦醒了。每一天,每一天,完全一樣。
這個城市永遠不會缺少的,就是不斷地告別,不斷的眼淚,不斷的死亡,不斷的反目成仇。戴著面具的眼睛,沒有眼淚可以流了,只剩下血液,可以濕潤乾涸的瞳孔。
殘忍的齒輪旋轉著,它卡嚓卡嚓地碾過破舊的棚屋、落伍的建築、奄奄一息的小樹叢、曾經的耕田、廢棄的工廠,他碾過失敗者的屍體,碾過軟弱者的殘骸。它將一切跟不上這個城市飛速腳步的東西,碾得粉碎。之後,會有嶄新而冰冷的摩天大樓,矗立在曾經的荒蕪之上,彷彿祭奠過去的墓碑。
怎麼了,你在哭麼?
怎麼了,你現在就開始哭了麼?
還早呢,真的還早呢。
秋風都還沒有到來,不要急著落淚。荒蕪的田野不是最悲壯的畫面,即將到來的大學,會把這一切弄得更加絕望,一望無際的蒼茫,無邊無垠的混沌,最後還有一場大火,將一切化為灰燼。
死神的陰影其實有各種形狀。東方明珠、金茂大廈、環球中心、恆隆廣場……它們不斷投射在這個城市地表的陰影,其實都是死神某一個局部的輪廓,當太陽旋轉到某一個角度,這些陰影就會拼成一個完整的、高舉鐮刀的英雄。
淮海路的高級寫字樓裡,宮洺坐在電腦面前,窗外清晨透亮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容在光線裡像是水晶一樣完美而虛假。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腦屏幕,kitty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
電腦屏幕上,是幾天前的監視錄像。電腦的畫面上,是一身黑衣打扮的顧裡和顧源,他們兩個坐在此刻和宮洺同樣的位置上,一臉死灰地看著宮洺電腦裡的文件。錄像的左上角,辦公室的門口,是我膽怯而哆嗦地小小身影。
「之前讓你放到我車後座上的那個文件,你確定顧裡肯定看到了?」
「放心宮先生,如果她沒發現那個文件,她是不會來你的電腦上找東西的。」kitty微笑著,緩慢但堅定地說。
宮洺的目光像鑽石一樣,除了光彩奪目勾魂奪魄之外,還有堅不可摧冰冷無情。
一片巨大的雲朵投下的陰影,緩慢地劃過大廈。
顧裡坐在馬桶上,心裡不停地盤算著自己生日宴會的各種細節。她起身按動沖水按鈕的時候,突然發現馬桶裡凝聚的一攤不大不小的污血。她很疑惑,難道自己的生理期提前了?但是感覺上又好像沒有。
她覺得有點疑惑,但是也沒有多想,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新的衛生棉換上,然後轉身走出了廁所。她來開門的時候,看見了坐在廁所門口。目光呆滯的我。
「你怎麼了?」她看著我,目光裡帶著一無所知的困惑。
親愛的顧裡,也許你真正應該困惑的,不是我的眼淚,而是剛剛的那些小小的血跡。
在我們荒誕離奇的生命裡,上帝總是以帶血的方式,來讓我們的人生變得更加飽滿而沉重。他在高中的時候給了我們一個跳樓後血淋淋的破碎屍體,他也在一年前給了我一個帶著血光般溫柔的男孩兒,他也在夢裡帶給了我一個跳樓的唐宛如,他現在輕輕地把血紅色的請帖,放到了你的馬桶裡。
你一無所知。
這些血液,都是我們生命分崩離析前的邀請函。
天空遙遠深處,厚重的雲層背後,一個低沉的聲音慈悲地傳來:歡迎光臨。
【《小時代》第二季《虛銅時代》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