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夏至·遇見·燕尾蝶(1)

    如果十年前無法遇見。是否永遠無法遇見。
    在大霧喧囂了城市每一個角落的歲月裡。蘆葦循序萌發然後漸進死亡。
    翅膀匆忙地覆蓋了天空。剩下無法啟齒的猜想。沿路撒下海潮的陰影。
    黑髮染上白色。白雪染上黑色。
    白天染成黑色。黑夜染成白色。世界顛倒前後左右上下黑白。
    於是我就成為你的倒影。
    永遠地活在與你完全不同的世界。
    埋葬了晨昏。
    埋葬了一群絢麗華貴的燕尾蝶。
    你是我的夢。
    立夏也不知道是如何走下舞台的。只覺得腳下像是突然變成了沼澤,軟綿綿地使不上任何的力氣。整個世界突然像是被抽空了聲音,剩下所有的鏡頭像是無聲的電影在眼前播放。立夏看見七七對著台下揮手,笑容像是春天開滿整個山谷的白色花樹。而陸之昂從鋼琴後面站起來,裝模做樣地對著舞台下面的學生鞠了一躬,感覺突然變成個成熟的紳士一樣,只可惜依然是一張17歲稚氣未脫的稜角銳利的臉。而傅小司呢,立夏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傅小司,只能聽見他在自己的前面捲著袖子叮叮噹噹地收拾東西,畫板,顏料,畫筆,畫架。然後立夏跟著唏裡糊塗地下了台。走下舞台邊緣的時候,立夏本來想抬起頭問問傅小司的,可是一抬頭就看到李嫣然漂亮的臉,她拿著一瓶礦泉水等在那裡,小司抬起眼和她低聲說了什麼,李嫣然笑容很燦爛地掛在臉上,於是立夏所有的話都消失不見了。
    在後台的時候立夏的眼睛一直跟著傅小司,幾次話都要出口了,可是都因為李嫣然在他的旁邊,而變得什麼都不敢問。可是目光還是粘在他身上拉不回來。立夏想,這就是自己一直喜歡了整整兩年的畫家麼?眉毛,眼睛,鼻子,頭髮。黑色的頭髮。兩個人的影子全部重疊起來。感覺變得奇怪而且微妙。
    晚上立夏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儘管已經三月過半,可是窗外夜色的寒冷依然沒有退去,立夏眼前反覆出現傅小司在後台的情景。她幾次都要開口詢問了,可是話到嘴邊就被李嫣然的笑容逼了回去。
    翻過身,眼前是過道裡走過的同學拍拍傅小司的肩膀,傅小司抬起頭一雙大霧瀰漫的眼睛,然後禮貌地笑了一笑。再翻一下就看到到祭祀站在畫板前面拿著筆停了一秒,嘴角浮現淺淺的笑容。
    睡在左側就看到傅小司蹲下來收拾折疊的木頭畫架,淺黃色的木頭架子自己也曾經借來用過一個禮拜,頭髮垂在眼睛前面留下了細碎的影子。睡到右側畫面跳轉到祭祀在深夜裡穿過畫室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可樂,然後抬起腳避開散落在地上的畫稿走回客廳。
    眼睛盯著天花板的時候傅小司把顏料一支一支地按照順序放進顏料盒裡,臉上還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李嫣然在旁邊要幫忙,他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凳子叫她休息就行。閉上眼睛卻又看到祭祀走在大雨裡,沒有撐傘,雨水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衣服,大滴大滴的雨水沿著黑色的頭髮往下滴。世界潮濕一片。
    傅小司走過來,祭祀走過來,兩個人疊在一起走過來,最後變成傅小司的臉,眉毛眼睛
    頭髮全部黑色,像是濃重的夜色一樣的黑色。
    ——喂,表演完了,還不走,傻了麼?
    那麼多的感覺一起湧上來堵在喉嚨裡,這差點讓立夏哭出來,眼淚留在眼睛裡,哽咽得難受。立夏不得不捂上了嘴。
    黑夜變得很安靜,可是立夏覺得有很多的東西都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深夜裡甦醒。所有的所有全部甦醒。
    甦醒的是什麼呢?
    「小司,如果那個時候你停下一秒鐘,也許我的問題就能出口了。你……是祭祀麼?是我一直喜歡了兩年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人麼?」
    ——1998年·立夏
    三月緩慢地過去,立夏一直沒有再問,到後來也變得很淡然了,立夏想,其實傅小司是誰都無所謂的,他依然是那個不愛說話眼神白內障的小混混!儘管他成績全校第一美術全校第一面容乾淨衣著光鮮艷,可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種懶洋洋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所以立夏總是覺得只有混混這樣的稱呼比較適合他。
    氣溫開始慢慢地回升,只是不太明顯,在淺川這樣深北方的城市裡春天來臨得格外緩慢。小司和陸之昂開始脫下大衣,從冬裝慢慢穿回春裝,只是陸之昂還是很怕冷,偶而還要帶個絨線帽子,而且形狀很搞怪,耳朵兩邊有兩個小辮子,像是小姑娘一樣。每次傅小司都會給他白眼,立夏和七七也跟著起哄,不過陸之昂總是捂著耳朵哇啦哇啦地耍無賴,一副「你能把我怎麼著」的表情。好在他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笑容燦爛,討人喜歡不讓人討厭。反倒露出一股孩子氣。
    三月末的時候立夏寢室的一個女生轉學去了深圳,走的時候立夏並沒有覺得多麼傷心。其實也就才相處一年都不到的時光,而且平時也不怎麼熟。倒是對老師口中說的要轉來的插班生立夏很感興趣。在班上的那些女生口中一直流傳著轉過來的是個問題學生的說法,這讓立夏更加地好奇。因為一個問題學生都可以轉進淺川一中甚至是轉進三班,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呢。看著自己身邊空掉的座位立夏就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和自己坐在一起呢。
    那天早上立夏去上課的時候,剛進教室就聽見整個教室嗡嗡的聲音像是被炸了巢的蜜蜂窩。立夏轉過頭去看到班主任站在窗戶邊上,另外一個女生站在他的前面低著頭。因為窗戶光線太強,所以立夏只能看到那個女生的剪影,到肩的頭髮,剪得比較凌亂所以感覺只有齊耳那麼短。
    立夏想,這應該就是那個女孩子了吧。
    很久之後,立夏所能記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紹時的語氣和表情,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是,「我叫遇見」。然後就走下講台坐到了立夏身邊。然後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天早晨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可是立夏依然可以回憶起遇見說話的神態語速以及動作。像是另外一個傅小司一樣,不發一言,全身冒著森然的冷氣。還真有些怕人呢。
    之後的一個星期裡遇見都沒有和立夏怎麼說過話。只是偶爾老師上課提問的時候立夏會悄悄地把答案寫在紙上給她看。然後她就照著念出來。坐下來之後也沒說聲謝謝,只是朝立夏望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遇見的穿著在淺川一中裡面算得上很另類的了。而且仔細看看還會發現遇見打了耳洞的。果然是問題學生吧,立夏心裡想。
    那個週六中午吃過飯後,立夏從學校外面的書店回來,正好看到遇見在學校的大門口,身邊站著一幫染著黃頭髮穿著流氣的男生。遇見和他們爭執著什麼,而且到後來還拉扯了起來。立夏跑過去,拉著遇見就往學校裡面跑,一邊跑一邊用最大的聲音說,你還在這裡啊,老師正找你呢快跟我走。其實立夏的心跳得很厲害,生怕背後的人叫自己站住。不過遇見卻自己站住了,她甩開立夏的手,很疑惑的表情看著立夏,像是在說,你管我的事情幹嘛。然後遇見身後的兩個小痞子就開始逗立夏,那些嘲諷的語氣像是粘在身上的荊棘的種子,伸出刺人的根朝著皮膚裡面狠狠地扎進去。畢竟立夏從小是乖孩子長大的,沒怎麼見過這種場面,所以臉燙得像要燒起來。遇見回過頭去吼了他們一聲,然後他們也不敢做聲了,回過頭來遇見對立夏說,你回去上你的課,不要管我。立夏一瞬間覺得尷尬得要死,因為看起來的確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人的背影突然擋在立夏前面,立夏不用抬起頭也知道是誰,淺草的香味從白色外套上傳過來。傅小司轉過頭來對立夏說,幹嘛在這裡,回去上課。立夏抬起頭看到傅小司臉上有著微微的怒氣。
    然後他拉著立夏走了。
    遇見抬起頭望了望立夏,她的背影顯得很瘦小也很單薄。遇見也很奇怪,是什麼力量讓她能夠對著自己這樣的問題學生說話呢。想不明白。
    一整個下午立夏都覺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機會對遇見說聲對不起卻怎麼都說不出口,這讓她覺得特別的懊惱。於是一整個下午的課都沒怎麼聽進去。然後昏昏沉沉地捱到了放學。
    班上所有的人幾乎都走了,因為今天是週六,明天不用上課。所以很多人都回家去了。立夏收拾好書包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她走出教室,剛好想要下樓梯的時候,走廊盡頭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立夏抬起頭望過去,遇見坐在走廊盡頭的那個窗台上,書包放在腳邊。在那個黃昏裡面,遇見的頭髮泛出夕陽的金黃色澤。
    立夏忘記了那個下午對話是如何發生,如何結束的,立夏只是記得了遇見的笑容,那是立夏從小到大看到過的最乾淨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陸之昂的笑容還要讓人覺得乾淨。也許是黃昏的溫暖氛圍醞釀了無聲的毛茸茸的溫暖,使得一切都變得充滿幸福的甜膩香味。
    ——你,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個時候只是想,總應該和你熟悉起來呀,無論如何,哪怕畢業分開之後再也不會相見,哪怕以後看到畢業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無論如何遇見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無論以後各自如何的境遇,我們會遇見各種不同的人,與他們會發生各種不同的關係,可是,高中同學,一輩子就這麼66個,而高中同桌,一輩子就只有遇見一個呢……我這樣說,肯定顯得很矯情吧……
    「立夏,你知道麼,那個時候我在淺川一中沒有朋友,在認識你之前,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所以,有人關心的感覺第一次讓我覺得很溫暖,那是像夕陽一樣的熱度。你相信麼,即使很多年之後的現在,我依然這麼認為。」
    ——2002年·遇見
    春天是個潮濕的季節。有時候整個星期整個星期都在下雨。儘管因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體育課,可是那種陰冷的濕漉漉的感覺還是讓人不太好受。棉被都有一種冰涼的感覺,睡下去要半個小時才會覺得有溫度。
    遇見每天晚上都沒有上晚自習,每次老師點好名之後一轉身,遇見就跑出去了。然後一直到晚自習結束都不會回來。經常是立夏打著手電趴在床上演算著草稿或者重複地劃著英文單詞或者化學方程的時候,會聽到樓道響起很輕微的腳步聲,去打開門就看到遇見,因為經常下雨的緣故,她每次都是濕淋淋的回來的。
    本來立夏也想問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幹嘛,但一想想上次發生的事情就果斷地閉了嘴。她不想讓遇見覺得自己是個多事的三八長舌婦女。儘管自己的確有時候也比較像長舌婦,跟盈盈她們一起討論某某明星的花邊以及二年7班的某某某是否愛上了一年5班的某某。
    立夏記得第一次自己去給遇見開門的時候還著實嚇了一跳,一打開門看見一個頭髮滴水披頭散髮的女人站在門口差點把舌頭咬下來吐出去。張開嘴想要尖叫就被遇見一把摀住了嘴巴。然後到後來立夏就習慣了,差不多每天晚上11點半就要去幫遇見開門。碰到下雨的天氣還會準備好乾毛巾,立夏總是奇怪為什麼遇見總不喜歡打傘呢,但是又不好意思問。到後來立夏還會泡好一杯熱牛奶然後坐在寫字檯前等遇見回來。這種習慣越來越長久持續,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躡手躡腳的小心翼翼,玻璃杯裡牛奶的熱度,遇見小聲的一句「謝謝你」,午夜嘎吱打開的門,這些成為了立夏的習慣。到後來立夏都覺得沒什麼奇怪了,遇見理所當然應該在11點半出現,然後濕淋淋地回來。
    遇見習慣性地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擦頭髮,然後看著立夏穿著睡衣黑著眼圈咬牙切齒地背外語。有時候是紮起發,有時候還會貼一點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來太難看。功課太難的時候
    也會嗚嗚嗚地抱怨,並且會罵一兩句傅小司陸之昂王八蛋憑什麼不下功夫成績都那麼好之類的話。遇見覺得立夏是這麼體貼而又真實的一個人,牛奶的溫度從喉嚨一直向下來到心臟。
    遇見有時候也問她說,幹嘛那麼拼呢。立夏瞪大眼睛看回來,說,不能讓傅小司和陸之昂看不起呢。
    於是遇見就瞇著眼睛笑笑。
    ——立夏……
    ——恩?
    ——謝謝你……每天晚上都等我。
    ——啊……別這麼說啊遇見,我晚上都要熬夜溫書的,正好有你陪我,我還想謝謝你呢。以前自己一個人在寢室裡看書寫日記的時候還會害怕的。
    立夏,也許你從來都不知道吧,就是因為你每天晚上都會等我,所以在回來的漆黑的路上,我都不覺得害怕,在那些雨水淋在身上的時候,我也不覺得冷,也許知道前面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時候,人就會變得格外勇敢吧。
    ——1996年·遇見
    ——小司,陪我去剪頭髮。
    ——自己不會去麼?
    ——……你什麼態度,不管的,陪我去。
    ——你頭髮不是很好麼,剪什麼剪。
    ——哎呀少廢話。高興剪了就剪。對了,下午的課曠掉吧,去山坡玩會,然後等放學了就去剪頭髮。
    ——不會被抓麼,又曠。
    ——不會的,下午老師不在,學習委員我早就打好招呼了,她一直暗戀我的呀,哈哈。
    ——……去死。
    ——小司,這是嫉妒不來的,你認了吧。
    山坡的草已經從冬天的枯黃一片變成了現在淺色的綠,而深色的綠一個轉身席捲上樹梢。而更加深色的綠在樹幹上鋪展著章節。
    傅小司把衣服蒙在頭上睡覺,陸之昂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低下頭去看看蒙頭大睡的小司,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反覆地張了很多次口,終於說了話。
    ——小司,你說人和人的感情會很持久麼?還是說彼此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開心,而一旦分開又會很快忘記,有新的夥伴,開始為新的事情哈哈大笑。一年半載都不會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說會這樣麼?
    ——應該會吧。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呢。
    ——喜歡不喜歡輪不到你說笨蛋,你以為你是誰?世界因為你而轉的麼?
    ——小司……你想過分科的事情麼?
    ——想過的啊。我念什麼都一樣的。要麼做個藝術家,要麼做個工程師。我媽媽都覺得好,所以我也感覺無所謂了。
    ——我還沒決定呢。念理科很累的啊,要麼乾脆做個藝術生,分科後去七七的班,念文科,整天看小說,畫畫,和漂亮女生開玩笑……不過好像這樣也是很空虛的人生啊……
    然後就是沉默。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小司覺得脖子裡有草一直癢癢,動了幾次都還是覺得癢。他歎了口氣,閉著眼睛對著天光大亮的藍天。眼睛裡血紅色的一片,有種毛茸茸的熱度。春天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想著想著就想到了青海,以前小司在電視裡看到過介紹,一到春天那裡的景色就特別的美。那裡的草海一片一片,旅人說,架車穿越山脈的時候,經常半日半日地看不見人,然後半路會遇見一大片花海,整片花海一望無際,裡面飛滿了成千上萬的手掌一樣大的蝴蝶。
    小司拿掉蒙在眼睛上的衣服,然後告訴了陸之昂剛才自己想到的那些很遙遠的風景。
    陸之昂哈哈大笑,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司你不知道呢,晚上我在檯燈前做試卷的時候,我就覺得很累,有時候我就突發其想地想要去旅行,我還想如果小司那傢伙要去的話我就帶上他,然後再帶上我家的那只高大的牧羊犬宙斯,然後什麼考試什麼升學什麼漂亮女生帥氣衣服都見鬼去咯,我們兩個就那麼去流浪了。流浪這個字眼真的很酷吧。說完他就大聲笑起來,頭髮在風裡亂得像獅子一樣。笑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因為傅小司那傢伙一聲不吭,於是轉過去望了望他,然後看到他睜著一雙白內障眼睛,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地說,你解釋一下,什麼叫帶,上,傅,小,司,和,你,家,的,狗。
    不可避免地兩人打了一架,中間夾雜著陸之昂嗷嗷地鬼叫的聲音。打到後來兩個人頭髮上都是草。夕陽沿著山坡的輪廓落下去。
    ——陪我去剪頭髮啦。
    ——不了,已經陪你浪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了白癡。我答應了立夏幫她講化學的,女孩子上了高中好像理科都不怎麼好,她好像對那些方程式一直搞不清楚的樣子。得幫幫她呢。
    ——啊要老婆不要兄弟。
    ——你又想被打麼?
    ——……那我就改天去剪頭髮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恩。好。
    似乎已經很多天了吧。下午五點半的太陽,太陽下一半金黃色一半陰影的課桌。外面無聲漸次長出新葉的香樟。立夏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很多不相干的事物從腦海裡一一過去。剛剛用完的筆記本,1塊錢一支的中性筆,傅小司黑色的化學筆記,陸之昂長著辮子的小帽子……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一張不動聲色的側臉,手握著鋼筆在演算紙上寫寫劃劃,那些沙沙的聲音想是在深沉的睡夢中聽到的雨聲,恍惚地蕩在窗外。
    ——這個麼是2mol的硫酸與它反應,但是在這種溫度下它們是不反應的,需要催化劑和加熱,而且……喂,你有在聽麼?
    立夏被傅小司的最後一句話打斷,匆忙地回過神來,然後看見傅小司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和拿著筆要敲自己的頭的揚起的手,手指骨節分明。
    時間在窗外緩慢地踱步,日子就這樣過去。
    立夏莫名其妙地想起這樣的一句話來。這樣的日子好像已經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學後,傅小司就從後面一排上來坐到自己旁邊,攤開筆記本開始幫立夏補習,陸之昂在後面的座位把兩張椅子拼起來睡覺,頭髮遮住大半張稜角分明的臉。周圍的同學陸續地離開,喧囂聲漸次地小下去,日落時分的陽光在三個人的身上緩慢地照耀,世界是安靜的,只有傅小司的鋼筆在紙上摩擦出的聲響。
    全世界唯一的聲響。
    有幾次李嫣然來教室找傅小司,應該是叫他一起回家的,不過每次傅小司都是走到門口去,低下頭和她說一會兒話,因為隔得太遠,而且傅小司聲音太小,立夏感覺就想是在看電影裡無聲的鏡頭,夕陽從他們兩個人的背後打過來,一片金黃色,每次都是傅小司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李嫣然就笑笑轉身走了。然後他依然面無表情地坐下來繼續幫立夏講題。立夏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兩個像是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充滿了默契,這個想像讓她覺得心裡莫名其妙的難過。一般這個時候陸之昂是裝做沒看見李嫣然的,繼續蒙頭大睡。
    這天立夏本來也是以為傅小司會留下來幫自己講一會兒化學再回家的,因為今天剛好發了上星期考試的試卷,立夏的成績又是中等。可是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立夏回過頭去就發現後面兩個人都沒了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翹掉了。於是放學的時候立夏就和遇見回公寓去了。
    拿了飯盒去食堂打飯,人群依然格外地多。磨蹭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走出來,立夏捧著飯盒往公寓走。剛好來到公寓大門口的台階上時,立夏一抬頭就僵在那裡,李嫣然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禮貌地笑。立夏覺得手裡的灰鐵飯盒微微地發燙,一直燙到耳根上去。
    小司這一個月都在幫你補習吧?
    ……恩。
    怪不得呢,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還要照顧你的學業,他每天好像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真讓人擔心呢。
    那,很對不起。本來我……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要誤會。只是,自己的事情總歸應該自己做吧。小司對每個人都很好的,但你這樣老是麻煩別人也沒意思的啊。何況你家和小司家的情況又那麼不同,在別人眼裡,也不知道會想成什麼樣子呢。李嫣然講到這裡的時候微微地有些驕傲,並且帶著點憐憫的眼神看著立夏。這讓立夏突然就慌了手腳,張著嘴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覺得眼眶酸得難受。
    我又不是為了……
    不管你為了什麼,這個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沒關係,我要去接小司放學了。再見。
    請等一下……立夏下意識地就拉了李嫣然的袖子,就像是對身邊的同學那樣,比如遇見,比如盈盈,立夏是那種喜歡親暱感的女生,遇見在和她熟絡了之後就說立夏其實是隻貓,
    粘人粘得要死,所以當立夏拉了她的袖子之後才覺得突兀,於是手就尷尬地停在那裡。
    李嫣然匆忙地甩開立夏的手,眼神多少帶著厭惡,可是還是教養很好地維持著禮貌。可是這種禮貌在緊接著就完全消失了。因為她的一甩手,也因為立夏的尷尬茫然不知所措,於是立夏手裡的飯盒就突然從手上翻下來,裡面的菜汁濺上了李嫣然的那件白色外套。李嫣然不高不低的一聲尖叫讓周圍的學生都看了過來,這讓立夏立刻無地自容。
    而立夏一抬頭,就看到李嫣然身後傅小司和陸之昂的臉,傅小司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讓立夏覺得不那麼慌亂,並且當時立夏心裡突然沒有來由地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她想還好小司來了。
    有些感覺曾經不經意地就出沒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比如正在擔心風箏下落,突然就來了陣剛好的和煦春風。比如剛好在擔心陰霾閉日,突然就看見陽光普照。比如一直擔心的化學考試,最後三道大題剛好前一天晚上黑著眼圈熬夜的時候全部看過。比如我在害怕的時候,而你剛好從我身邊經過。比如怕鳳凰花凋落一地,而突然夏天就變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陽光燦爛充滿整個世界。立夏心裡在念,傅小司。傅。小。司。
    不過傅小司卻並沒有看立夏一眼。他把李嫣然往他身後拉了拉,然後低下頭看了看李嫣然衣服上的菜汁,低聲地說了句,衣服沒問題麼?應該很貴吧,要麼我買一件送給你。
    那一刻,整個世界是無聲的寂靜。
    遇見,如果你那天不在,如果你不是及時地出現在我的背後,如果不是你從小到大都那麼堅強,如果……有一千萬個如果,可是,還好你在……我想那天如果沒有你,我肯定會像舞檯燈光下一個手足無措的流淚小丑。眼淚除了懦弱之外什麼都不能代表。我突然明白了你對我說過的話。無論在人前我是多麼驕傲並且冷漠。可是,我真的是個懦弱的人。我無數次地想像你一樣勇敢,像只美麗而驕傲的燕尾蝶。可是我還是會為很多小事流很多很多的眼淚。即使是現在,我還是沒有學會堅強。
    ——1997·立夏
    立夏重新抬起頭的時候傅小司依然沒有望著她,倒是李嫣然一副很寬容大量的樣子對著傅小司很好看地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呢。立夏覺得喉嚨像被人掐著一樣難受,張了嘴也不知道說什麼,倒是陸之昂在小司後面望著她一臉關切,但是到後來也因為不敢面對立夏的目光而把臉轉向了別處。
    立夏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張了張口說:「對不起……這件衣服很貴吧,我,我……」本來是想說「我買一件賠給你」,可是這句話卻怎麼都不敢說出口,立夏看了看衣服心裡還不知道能不能買得起,即使是問媽媽要錢,也不一定順利呢,說不定就是家裡半個月的生活費。於是「我……我……」地聲音就逐漸小了下去,心裡又難過又覺得羞恥。說到後來聲音低下去,之後就安靜了。立夏想,我就這麼站會兒吧,看看他們能怎麼說呢,也許他們不在乎就不要我賠了呢。本來是安慰自己的一句話,卻差點讓自己哭出來。
    「有必要這麼看不起人麼?」
    立夏突然被人用力地往後扯,抬起頭是遇見,拿著裝滿剛剛洗好的衣服的盆子背對著自己站在前面。
    「不就是一件破衣服麼,需要這麼假惺惺地噓寒問暖裝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麼,多少錢我賠給你,你們三個可以滾了。」
    陸之昂嗷了一聲很委屈地叫起來,不關我的事情呀,我一個字都沒說呢。
    遇見一眼瞪過去,說,不關你的事就別放屁,閉嘴!
    陸之昂像是突然吞下了一個雞蛋,堵得漲紅了臉。抬起頭向傅小司求助。
    傅小司看著遇見,兩個人的目光都冷冰冰地。他說,這個不關你的事情吧。
    的確是不關我的事情,可是我看見瘋狗亂咬人我就想踢死那隻狗。不就是仗著家裡有點錢麼,一件破衣服搞得像別人抄了你們家祖墳一樣。衣服穿不髒麼?髒了不能洗麼?實在不能洗他媽的重新買一件呀,家裡不是很有錢的麼?有必要用件衣服來為難別人麼?
    傅小司沒有說話,陸之昂在後面小聲地嘀咕:啊……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啊……
    「管你們是什麼意思,少噁心了。至於你,喂,說你呢,到處看什麼看,你的衣服我會賠給你的,少裝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了。你比他們兩個更噁心。」一句話說得李嫣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本來很小鳥依人地靠著傅小司,現在也把手從傅小司手臂上放了下來。
    然後遇見拉著立夏回公寓去了,傅小司張了很多次口終於在喉嚨裡低沉地喚了一聲「立夏!」,立夏的背影在傅小司的聲音裡顫抖了一下,然後繼續被遇見拖著往前走。傅小司看到立夏一隻手被遇見拉著,一隻手捂著臉,於是心裡恍惚地想,她是哭了麼?
    回到寢室立夏小聲說,我先去洗澡吧。遇見看見立夏低著頭兩隻手搓來搓去的,仔細看頭髮上還有衣服前面都有菜汁,真是狼狽呢……於是忍住了心疼的語氣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好。
    這個時候大家都還在吃飯,澡堂幾乎沒有什麼人。立夏拿著水龍頭站著茫然地發呆。剛剛的事情全部在腦子裡回放過去,無聲的臉無聲的表情無聲的動作。立夏看見傅小司大霧一樣的眼神,看到陸之昂欲言又止的樣子,花灑噴出的水嘩啦啦地流淌到地上變得髒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白色的瓷磚上。立夏突然很恍惚地想,什麼時候,夏天可以提前到來呢?
    遇見站在窗戶邊上,黃昏已經快要結束了,夜色像潮水一樣在窗外越積越高。甚至可以聽到類似潮汛的聲音。遇見轉過頭去看著坐在床邊的立夏也不知道怎麼安慰。自己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既沒有安慰過人,也沒有人安慰過自己。所以面對著低著頭肩膀微微抽動的立夏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應該是哭了吧。遇見心裡想。
    「立夏……」剛一開口後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因為遇見看見立夏抬起頭,整張臉都是
    淚水,而且在抬起頭的一瞬間又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來,遇見立刻慌了手腳。低聲地說,有這麼難過麼……
    儘管聲音很低,可是立夏還是聽到了,她用力咬著嘴唇才制止自己不對遇見大吼大叫,後來下嘴唇被咬得生生地疼起來才鬆開口,帶著哽咽的聲音說,遇見,你家裡情況和我不一樣,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沒有錢而帶來的恥辱是什麼感覺。我也希望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我賠你一件衣服,我也知道打翻了飯盒是我不對,我也希望自己很有教養的樣子,可是我開不了口,我怕她的衣服太貴我沒錢,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麼?什麼感覺啊?!在你們眼裡我就是鄉下人,粗魯!低俗!沒品位!沒教養!不懂禮貌……
    講到這裡立夏的喉嚨像是被人活生生掐住一樣疼,張著口都說不出話了。只是眼淚依然流著,立夏想自己臉上現在一定很髒。
    遇見任由立夏說著,直到她停了下來才緩慢地走到她面前,遇見蹲下來抬起頭望著立夏,很慢可是很清楚地說,我要是像你說的那樣我就會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笑話了。
    立夏望著遇見,眼前的遇見是冷靜的,堅強的一張臉,於是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遇見,睡著了麼?
    ——還沒。
    ——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到你床上去行麼?
    ——過來吧。
    立夏鑽進遇見的被子,碰到遇見的皮膚冰涼冰涼的。
    ——你怎麼冷得跟條蛇似的?
    ——你怎麼燙得跟發春似的?
    ——……
    ——噯,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還在想下午的事情麼?
    ——恩……我躺在床上一直跟自己說不要在意不要在意,為這種事難過不值得。可是還是難過。遇見你知道麼,我一直以為傅小司和陸之昂像我對他們一樣把我當作好朋友的,在以前一直到今天下午之前,我都沒有那麼明顯地認識到自己和他們的世界其實並不一樣。我總是在和他們兩個一起上課一起畫畫一起逃課去看美術展甚至在陸之昂用掃把敲我的頭傅小司笑得彎下腰去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我今天真的很難過的……一開口就是詢問衣服有事麼……可是我是個人啊,至少該先問問我吧……很丟臉啊,連件衣服都不如呢……
    遇見覺得肩膀上冰涼一片,伸出手去就摸到一手的淚水。
    ——哭了?
    ——恩。真是沒用啊。
    ——是很沒用啊,要是我就給他們三個一人一拳。
    ——如果我家裡和遇見家一樣的話我也會這樣的呢。其實當時我想我不說話不頂嘴,也許李嫣然覺得沒關係就不會和我計較了。我當時就是這麼沒出息的想法,什麼自尊啊什麼驕傲啊都沒有了。其實自己身上也有菜湯的,頭髮上也有的,那些菜汁沿著頭髮往下流到臉上,很狼狽的……遇見,你說傅小司和陸之昂他們真的就看不見麼……
    話語因為哽咽而硬生生地斷在空氣裡。
    春天過得很快,一瞬間就朝尾聲奔走過去。夏日什麼時候才會到來呢?等到夏日的末尾,在淺川的日子就是一年了吧?
    立夏翻了個身,似乎想起以前的詩人寫過的話,他說,一生就是一年,一年就是一天,朝陽和夕陽,都是你不動聲色的茫然的側臉。
    早上起來精神好多了,立夏刷牙洗臉之後打開櫃子拿出媽媽昨天寄過來的甜點,春草餅。這個是室縣的特產,立夏從小吃到大的,每到春天那種叫做春草植物就會在室縣的各個地方蓬勃地生長,整個室縣都會變得格外的綠,像是綠色顏料突然就淹沒了一整個縣城。而春草有著很強的生命力,無論是多麼惡劣的環境,只要春天來臨,就會萌發新苗。立夏記得小時候媽媽就說過,如果長大後能像春草一樣堅強,那一定是個很勇敢的人。
    立夏本來習慣地拿出一小包準備帶到教室裡去的,這已經成為她這一大半年來的習慣。從夏天家裡帶過來的糖水罐頭,到秋天的紅松果仁,到冬天的凍獅果干,立夏每次看到傅小司吃著這些從家鄉帶來的小吃時微微皺起眉頭認真的表情,看到陸之昂歡天喜地手舞足蹈死命搶著往口袋裡放不給傅小司的樣子,立夏就覺得周圍的溫度一瞬間重回春末夏初,一切溫暖而帶有微微的水氣。
    可是現在呢。立夏想了想只拿了兩塊出來,塞了一塊到遇見手裡,然後就背上書包拉著立夏上課去了。下樓梯的時候因為怕遲到而跑得太快,心裡突然冒出傅小司陸之昂兩個人三步跳下樓梯的樣子。一瞬間心裡有著微微的酸楚感。那一切儘管只過去了一天,可是竟然像過去好幾年一樣讓人心裡生出了滄海桑田的感覺。
    噯,別等了吧,要遲到了……
    少廢話。
    立夏這丫頭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我們一樣愛趕著最後一秒進教室了?
    不知道。
    小司……我問你個問題你別生氣啊,你昨天為什麼那樣呢……多少有點過分呢……
    懶得說。反正等下也要解釋一遍的,你想聽就聽好了。
    7點55分,離上課還有5分鐘,從公寓去教室用跑的話6分鐘,拼了命像跑800米考試一樣的話4分鐘,這些立夏都是知道的。所以她和遇見兩個人鬼叫著從公寓樓上往下面衝,遇見拉著立夏的手,兩個人的笑容像是這個春天裡面盛開的那些嬌艷的花朵一樣,年輕的女孩子臉上有著的耀眼的美麗光芒。
    遇見,拉著你的手,無論是在哪裡,我都感覺像是朝天堂奔跑,你相信麼?
    ——1999·立夏
    因為穿著兩件一模一樣的CK外套,小司和陸之昂看上去格外像雙胞胎兄弟的樣子,所以來來往往的人都會往他們兩個看過去。在淺川一中,大部分人都是認識他們兩個的,而且在這種時候不趕著去上課而是悠閒地坐在公寓大門口,多少有些奇怪呢,所以每個匆忙跑過他們身邊的人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這讓傅小司很不自在。陸之昂倒是沒什麼,不安分地晃著腦袋吹著不著調的口哨,不時地拉拉傅小司指給他看他口中的某某可愛女生。並且無一例外的是這些女生在他口中都是「默默地喜歡著我」的。
    而之後的相遇,像極了電影中慣用的那種慢鏡頭。傅小司看到立夏和遇見奔跑過來,於是起身走過去,那一個匆忙的照面短暫得使傅小司只來得及說出一個「立……」字,然後遇見和立夏的臉像是模糊的影像從自己面前奔跑過去。
    立夏在跑過傅小司身邊的一剎那,有根神經突然斷在胸腔深處,思維跳空一段空白,那張熟悉的臉竟然帶不出任何生動的敘述,於是只是倉皇的一瞥,即使他叫了自己名字的一個字。可是,還有什麼用呢。立夏被遇見拉著朝前面跑過去,傅小司陸之昂頂著一張英俊的側臉,從開始的艱難開口到吃驚再到不動聲色,一切像是熟悉的電影情節,所有曾經看過的膠片全部燃燒起來。在他的那個「立」字出口的剎那全部燒成灰燼。
    立夏帶著一種被悲哀的情緒想,不就是這樣麼,再壞還能怎樣呢。
    一直到立夏和遇見跑了很遠了,傅小司還是站在他剛剛開口說那個「立」字的地方。陸之昂站在旁邊搓著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歎了口氣攤開兩條長腿坐在台階上,抬起頭望著傅小司表情痛苦。
    其實他很瞭解小司呢,從小到大,一旦他生氣的時候就是一言不發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和一雙白茫茫沒有焦點的眼睛,平靜地看書畫畫,要麼就是帶著耳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而現在他又是這個樣子。站在公寓前面一動不動,像是一棵早晨的樹。是什麼樹呢?陸之昂瞇著眼睛在想,本來自己這個時候該擔心小司是不是開心是不是難過的,可是卻無來由地想要去想他究竟是一棵什麼樣的樹。也許是木棉吧,不張揚,又也許是玉蘭有著無比的香氣,又或者是香樟呢,這些頭頂上終年不凋零的香樟。
    嘿,傅香樟,該去上課了。
    傅小司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走了兩三步就開始朝教室跑過去,越跑越快。到後來都有點田徑隊訓練的架勢了。這讓陸之昂慌了手腳,「嗷」地一聲跳起來追過去,一邊跑一邊覺得自己委實很笨,說不定最後遲到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呢。媽的狡猾的傅香樟算你狠。
    一整天是怎麼過去的呢?傅小司瞇起眼睛也想不起來,只是當自己突然意識到的時候太陽就已經沉到了學校圍牆的爬山虎後面。已經漸漸逼近夏天了呢,日照開始逐漸延長,日落的時間由五點,五點一刻,五點四十逐漸向後逼近,傅小司看看表才發現已經快六點了。一整天都很忙碌,抄了整整5頁的化學筆記,去學校教導處拿了兩份美術大賽的推薦表,另外一份是給陸之昂的,然後學生會主席找他說是自己快畢業了希望小司能接替他的位置,中午去畫室幫美術老師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石膏像,下午的時候英語老師臨時考試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痛苦,然後放學陸之昂值日,現在他正在掃地而自己坐在窗台上看著太陽,教室裡除了他們兩個已經沒有人了。
    而在這些事情與事情之間的空隙裡,傅小司無數次無數次地看到立夏與遇見微笑的臉,語氣調侃誇張,帶著女孩子的吵鬧和明快,而自己不動聲色的側臉無數次地經過她的側臉,那一次一次的時刻世界是無聲的。而在那一刻短暫的無聲寂靜之後世界又重新喧鬧起來。於是寂靜喧鬧寂靜喧鬧,像是晝夜一樣緩慢來回。
    似乎沒有自己的世界,立夏依然過得很好呢。傅小司靠在窗戶的木框上想。以前就覺得立夏很堅強,像是那種無論在哪裡都會生長的野草,而自己和之昂似乎就是活在自己家庭的溫室裡,沒有見過雨雪也沒有遇過狂風,只是在一個有著安全的玻璃外牆的世界裡迸發出別人覺得耀眼的光芒。可是,這些真的是值得驕傲的事情麼?
    多少還是有些氣惱呢。本來是一副好心腸,可是卻沒有解釋清楚。平時也對別人的事情不會有興趣,難得的一次為別人著想卻變成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傅小司抬頭看了看正在俯著身子掃地的陸之昂想,難道真的像陸之昂以前說過的那樣我有一套自己的世界別人都聽不懂我的語言麼?又不是外星人呢。傅小司心裡煩,順手就拿過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折了個飛機朝窗戶外面飛出去。
    噯,發什麼呆呢,我掃完了,回家麼?抬起頭陸之昂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前面,頭髮亂糟糟的,臉上還有點灰。「哎,做值日真是件麻煩的事情,我寧願去畫靜物。」
    我不回去,你先回去吧。
    ……你要幹嘛?
    不能這麼窩囊啊。總歸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好像我欠她什麼一樣。我也不是像她想的那麼差勁的人呢。
    哦,那我陪你去呀。
    ……幹嘛要你陪……你回去洗澡啊,全身的灰,做你媽真辛苦。
    做我家洗衣機比較辛苦吧。
    ……你廢話越來越多了。說完傅小司就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拿起桌子上的書包甩到肩膀上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陸之昂把掃把一丟,然後拿起書包也朝教室外面跑。
    傅小司回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眉頭皺起來於是加快了兩步。身後那個人也加快兩步。
    傅小司開始跑了起來。後面那個人也跑了起來。
    最後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停在公寓樓下面,傅小司大口地呼著氣,沖陸之昂說,你神經病。陸之昂彎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因為呼吸太急促而說不出話來,於是只能用手衝著傅小司指來指去的。
    等休息好才反映過來,寄宿制學生都是要上晚自修的,於是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死人一樣白。傅小司說,我現在格外地想和你打架。
    陸之昂攤開雙手雙腳朝地上一坐,一副隨便你我破罐子破摔了的架勢。
    夜色開始變濃了,傅小司坐在公寓大門口的那張椅子上。他從包裡拿出耳機開始聽歌。中途陸之昂離開了一下,等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拿著兩罐加熱過的牛奶了。他對小司說,我去超市買的,先喝吧,等下肚子要餓了。我打電話給你家和我家了,我跟他們講今天學校有活動要到很晚,不回家吃飯了。

《1995-2005夏至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