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躺在床上,在腦海中反覆播放的是陸之昂最後抬頭看天深吸進一口氣的神情,以及那一句「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傅小司踢掉鞋子,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來像是蒼穹那麼遠。傅小司覺得屋頂上一直在掉落著灰塵,細小的白色的灰塵,落在臉上,眼睫毛上,身上,腳上,一點一點把自己掩埋起來。
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進同一所幼兒園。自己連續三年拿了大紅花,學會了很多的漢字,能看連環畫。而他只是一個調皮搗蛋,經常被老師罰站的頑劣男孩,喜歡爭糖果,喜歡捏女生的臉。
七歲的時候和他一起念小學。自己連續六年都是班長。成績全校第一。那個時候以為自己是個小大人,所以裝出一副大小的樣子語重心長地對整天迷戀彈珠和紙牌的他說,你再不認真學習,就不能跟我念同一個初中了,因為我成績最好,我要念的學校你會考不進去。他聽得張大了嘴,然後哇地哭出聲,手中的玻璃彈珠撒了一地。
十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考進淺川一中的初中部。他拼了命才考中,而且成績剛擦過錄取線。他開始跟著自己學畫畫,雖然依然不會在上課的時候抄筆記,可是會在放學後拿自己的筆記回空認真地重新整理一遍,參加了體育隊,進入了學校跳高隊。開始有很多的女生暗戀他,他還改不掉幼兒園養成的喜歡逗女孩子的習慣。
十六歲的時候,和他一起直升淺川一中高中部,學習成績與藝術類專業成績和自己不相上下。高二選擇了理科,和自己相反,從此開始連續成為學校理科第一名。高三畢業選擇留學日本。
朝窗外望去,儘管淚水模糊了視線,依然可以看到,暑假再一次來臨時,整個世界氾濫出的綠色。那是無窮無盡的香樟,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點題。可是曾經看香樟的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那個人走了,剩下的那個人還在看著。
十九歲的夏天。畫上的那個安靜的句點。
手中中央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泛出金色的光澤,那些昏黃的落日光澤從手中的燙金字體上反射出去,帶著一圈一圈毛茸茸的光暈。
本來待在家裡等通知單的日子裡,自己還一直在考慮當初和傅小司填報同一所大學的行為是不是理智。因為畢竟小司是美術生,藝術類考生會容易很多,而自己美術加試肯定比小司弱,好在現在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打電話告訴小司的時候,聽到他開心的聲音。電話背景聲裡還有狗叫,立夏忍不住問,你家養狗麼?
哦,不是,是陸之昂的宙斯,借過來養幾天玩玩。聲音低下去,似乎是因為想起了離開的陸之昂而稍微有些難過吧。不過小司馬上又換了高興的語氣說,祝賀你呀,真高興啊,可以和你一個大學。
黃昏時分,立夏站在學校大門口,高二的學生剛剛放學,蜂擁而出,而自己站在人流的中心就顯得有點礙事。於是不好意思地讓到一邊,最後乾脆就在學校主幹道邊的花壇上坐下來。
看了一會兒,人漸漸少了。立夏起身朝教室走去。高三七班的教室人去樓空,經過一個暑假,看上去多了很多滄桑感。
應該都蒙了一層灰塵了吧,這麼久都沒有人用過。立夏貼著窗戶朝裡看,只能依稀地分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黑板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字跡。高考前最後一天上課的內容已經無從想起了。黑板擦安靜地放在黑板槽裡,還有一些用過的大小不同的粉筆頭陪伴著它。講台上有一把三角尺,一個圓規。講台下的桌椅擺放得不太整齊。
在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高二七班的學生應該就會搬進來吧,那麼自己和自己的同學曾經生活在這裡的痕跡就會全部消失麼?
立夏想起暑假裡聽說的學弟學妹們所做的瘋狂事情。傅小司放在桌子裡忘記帶走的草稿紙和用過的書,都被分搶一空,他隨手在桌面上畫下的花紋被那些小女生用透明的防氧化漆塗了一層,好保留更長久的時間。甚至教室後面貼出來的傅小司的標準試卷,也被全部撕了下來。立夏當時還在電話裡哈哈大笑,而現在,竟然有說不出的酸楚,慢慢地,慢慢地,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自己,竟然沒有任何一件,屬於傅小司的東西。
看了一會兒,覺得累了,於是離開教室。
真的一切就要結束了吧。立夏在離開學校的時候回過頭去,這個曾經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在最後的黃昏裡顯得格外的傷感。
曾經在這裡第一次遇到傅小司,弄髒他的衣服,第一次看見他大霧瀰漫的眼睛。
第一次被陸之昂取笑。第一次取笑他的長著小辮子的帽子。
這裡有傅小司和陸之昂很愛光顧的小賣部,裡面有傅小司最喜歡買的可樂和陸之昂最喜歡買的餅乾。
這裡有立夏喜歡的高大的香樟和香樟投下的帶著濕漉漉香味的樹陰。
這裡有傅小司和陸之昂一起打過球的羽毛球場。
這裡的籃球場在雨天裡也會有男生獨自練習投籃,雨水打濕了衣服緊緊地貼在年輕男生線條分明的背。
這裡有那個永遠爬滿籐蔓的畫室。老舊的木質結構,四處散落的石膏像。學生沒有收走的畫架,牆上貼的示範素描。
這裡有後山的一塊長滿柔軟青草的山坡,自己在那裡哭過。
這裡有男生女生合住的奇怪公寓。
這裡的鐵門遇見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去。
這裡的鳳凰花在自己畢業的這個夏天終天燦爛地開了,燒紅了整個校園,最後凋落了一地。
這裡每年都有新的人睜著大眼睛走進來,如同三年前年輕而幼稚的自己一樣。而每一年都有人帶著各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離開,在最後的回望裡,掉落下滾燙淚。
夕陽沉落。永遠地關上了那道門。那道隔開了青春和塵世的大門,在十九歲的夏天,轟然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