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夏至·蘆葦·短松岡(1)

    那些盛開在記憶裡的夏天,
    在年華里撒落了一整片的花朵。
    所有的歌聲都在一瞬間失去音符,世界從此喪失聽覺。
    所有的色彩都在一瞬間褪去光澤,世界從此失去視覺。
    而你依然站立在安靜的黑白映畫。
    那些匆忙跑遠的歲月,
    它們又重新回來了。
    可是匆忙跑遠的你,
    卻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他們說的那些傳奇,
    是你麼?
    他們講的那些故事,
    是你麼?
    那些香樟的陰影裡銘記的眼淚和年華,
    是年少而衝動的我們麼?
    咖啡吧裡,七七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靠著街邊的落地窗。看到立夏走進來,她站起來朝立夏揮手。
    眼前的七七年輕漂亮,而立夏在坐下來的時候,甚至都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腦子裡還是迴盪著電話裡她最後的那句"我現在肚子裡,有傅小司的孩子"。這句話像是魔咒一樣,瞬間將立夏的聲帶剝奪,張著口,卻無聲發出任何聲音。
    在張了好多次口之後,那一句"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突兀地出現在空氣裡。立夏自己聽到都覺得可笑,完全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這句話仔細想來都讓立夏覺得骯髒。
    "就是在《嶼》的第三本畫集首髮式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提前去了武漢,那天晚上正好我找小司喝酒。他因為正在為抄襲的事情煩心,所以就喝多了,"七七低著頭,也聽不出話裡是什麼口氣,"而那天……我也喝多了,所以,後來就一起去了酒店……"
    "夠了。"不想再聽下去。心裡湧起一陣一陣的噁心。
    "立夏你恨我嗎?"七七抬起頭,眼裡已經有了淚水。
    立夏看著她,心裡一片空白。恨七七嗎?還是應該恨傅小司?或者誰都不恨?又或者,應該恨自己?
    "那……孩子,你準備怎麼辦?打掉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夏突然對自己極度厭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的,那一瞬間立夏討厭極了這樣的自己。可是要自己平靜地說出"生下來嗎"這樣的句子,那不是太殘忍了嗎?
    "立夏,"七七的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是冰涼的溫度,"我可以生下來嗎?可能你一直不知道,我,喜歡傅小司七年了。"
    立夏在那一刻聽到有什麼東西從高處摔下來,掉落在自己的心裡摔得粉碎的聲音。滿心房的玻璃碎片,琳琅滿目,反射著雜亂的光芒。而之後,又像是誰在手在自己的心臟上用力地捏了一把,於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深深地插進心臟裡面去。
    是痛嗎?連痛字都覺得形容不了。
    這已經不是什麼酒後性的事情了。這也不再是單純的肉體出軌的事情了。立夏望著七七,心裡絕望地想,你現在告訴我你喜歡了他七年,又算什麼呢?而我,又算什麼呢?
    "立夏,求你了,"七七的手像冰一樣的冷,"讓我生下來吧,我喜歡小司的程度,一點都不比你少。如果你願意讓給我的話,我發誓一定給他幸福。如果你不願意,也沒有關係,我會悄悄地把孩子養大,就當是小司給我的禮物吧……"
    "別說了,"立夏突然站起來,指著淚流滿面的七七,"程七七,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可是,你如果要繼續說下去的話,我會覺得很噁心。"
    連立夏都很奇怪自己竟然會如此平靜地講出這些話,對面淚流滿面的七七和自己,到底誰才是被傷害的角色呢?連立夏自己都有點糊塗了。
    "對不起,你別生氣,"七七有點慌,拉著立夏坐下來,"我沒有要炫耀什麼的意思。"
    立夏看著眼前的七七,是啊,你從來沒有想過要炫耀什麼,那是因為你從小到大什麼東西都比別人好,根本不需要炫耀。
    擦了擦眼淚,七七坐直了一些,她看著立夏,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句地說,立夏,你想過小司現在的情況麼?我可以幫他度過現在的困境。比如我可以叫公司找小司和我一起代言一兩個公益廣告,我可以讓公司配合立通傳媒封殺關於小司的負面新聞,誰都知道立通傳媒最大的敵人就是我的公司華力唱片啊。立夏,我可以做的事情,比起你能幫他做的事情,要多太多了。
    立夏站起來,摔開七七的手。她說,你讓我考慮一下吧。然後轉身走出了咖啡廳。
    看著立夏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面,七七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劉醫生,我上次約的墮胎手術幫我安排在下周做吧。麻煩你了。
    走出咖啡廳,眼淚在瞬間就流下來。
    七七,我以前從來沒有討厭過你,現在也沒有。我討厭的是自己。我討厭這個什麼都不能做的自己。
    那些各種各樣的事情紛亂地在腦海裡出現,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甚至連一些具體的氣味都出現在立夏的腦海裡,立夏差點蹲在路邊吐起來。胃疼得難受,坐在馬路上,春天的風還是很冷。立夏突然想到嘔吐不是現在七七應該做的事情嗎,於景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帶著滾滾而下的淚水的笑容,是這一生裡最難忘的笑容吧。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傅小司已經從浴室裡出來了。新換的衣服散發著乾淨的洗衣粉味道。
    可是,現在的小司還乾淨嗎?
    立夏看著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小司,眼睛裡湧起的淚水在黑暗裡沒有人看到。以前一直覺得小司像是一個天使一樣,甚至連自己和他接吻,都會格外緊張,甚至覺得這樣會弄髒這個乾淨漂亮的男孩子,可是現在,自己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告訴自己她有了面前這個自己曾經以為是天使的男人的孩子。
    立夏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小司和七七親熱的鏡頭,可是,那些畫面源源不斷地從腦海裡冒出來,傅小司身上的味道,七七女生光滑的皮膚,傅小司從來不讓人隨便摸的頭髮,七七精心護理的手……所有的東西都糾纏在一起,甚至可以聽到傅小司低沉的呼吸和七七的呻吟,胃裡噁心的感覺越來越濃。立夏緊閉著嘴,怕自己忍不住吐出來。
    小司,我去武漢的時候,你和七七去喝酒了吧。
    嗯。
    一個字。很平常的語氣。自己從高中開始就習慣了他的這個"嗯"字。可是在現在,還是只能得到這個字而已。似乎這麼多年的感情,並沒有讓他對自己改變一樣。從前是一個嗯字,現在依然是。
    然後七七帶你去的酒店?
    對,你問這些過去的事情幹什麼!
    不耐煩的語氣,厭惡的神色,這些東西像是撒在心上的圖釘,被人一顆一顆地用力踩進心臟裡去。沒什麼……我就是剛和七七聊了一下,隨便問問……你還在擔心,陸之昂的事麼?
    我現在不想講話!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我不會。再來煩你了。
    流了一晚上的眼淚,也已經流到盡頭了。現在眼睛幹得流不出任何東西。立夏收拾著行李,把工作室裡那些自己用習慣了的東西順便放進包裡。
    用習慣了的那支鋼筆,是小司高中的鋼筆。
    有習慣了的那個計算器,是小司陪著一起去買的。
    用習慣了的那個白色的杯子,和小司的藍色的杯子是一對。
    用習慣了的那個坐椅靠墊,上面有小司最喜歡的音速小子。
    好想帶走所有可以帶走的東西,可是我的包不夠大。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要這樣默默地離開,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你會對我說"不要再來煩我",我就會買一個很大很大的包,大得可以裝下所有的回憶,裝下桌子椅子,甚至大床。像一個蝸牛一樣,背著自己的房子去別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帶著自己的家。
    立夏悄悄打開傅小司的門,月光正好照在傅小司熟睡的臉上。兩條淚痕依然掛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
    立夏看著傅小司熟睡的臉上。兩條淚痕依然掛在他英俊而瘦削的面容上。立夏看著傅小司熟睡的面容,眼淚又流下來。本來以為眼睛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流了,可是現在,淚水又重新漫上眼底。
    小司,我好想認真地和你道別。我好想抱著你大哭一場,然後再離開,哪怕以後的人生裡,再也沒有傅小司三個我曾以為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字,讓我在離開前趴在你的肩膀上痛哭一場也好啊。那些電影裡,小說裡,故事裡,所有認真相愛過的人,都會有著最傷感的別離。可是,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最後的一句話,竟然是你對我說的"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我每次想到這裡,都會止不住地傷心。
    小司,你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沒有覺得我會難過嗎?我以前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會想,我這樣做,小司會不開心嗎?因為我以前在生命裡,我真覺得,傅小司,就是眼前的你,就是這樣站在我面前的那個英俊而面容冷落的人,就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直到現在,我依然這麼想,只是,前面需要加上一個"曾經"了。曾經是我全部的唯一的世界——
    2005年·立夏

《1995-2005夏至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