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遲遲不肯來臨,而冬季,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綿延成催城的烈火。我總是在一抬頭一低頭的間隙裡就感受到冬天如同火焰一樣無孔不入的放肆的寒冷。
時為2004年1月。上海沒有下雪。汽車依然很多。我在冷空氣裡打了了噴嚏。
一條狗突兀地穿過街道,在馬路的中央,在我以為它馬上會被如洪流般的車輛撞得四分五裂的時候,它突然消失了。
連日來我總是產生錯覺,我是一個遠古的獵人,遺忘了我的弓與箭,走在了錯誤的森林。頭上的鷹張開蒼色的翼,一扇,就是七個輪迴。卻總是沉默不語。沒來由地想起死去的海子,他說,當田野還有百合,天空還有鳥群/當你還有一張大弓、滿袋好箭/該忘記的早就忘記/該留下的永遠留下/當獵人和眾神/或起或坐,時而相視,時而相忘。
我想海子當時肯定很孤獨,風破空而來又遁地而去。
在2003年的最後一個月裡,我經歷了我一生中最強烈的忙碌,喝咖啡已經沒用了,不停地喝咖啡喝到最後會變成不停地上廁所。我在這一段時間裡不停地在不同城市的機場起落,在每個散漫的清晨和每個悠長的黃昏看著飛機玻璃窗外那些起起落落的鳥群,白鷗的白,鴿子灰的灰,一起沒入沒有風的森林。而那個森林裡,我曾經腳踏烈焰地穿越了一個又一個無常的四季,我用粗糙的黑色繩索紮起我凌亂的頭髮,在噴薄的落日裡引弓,將每一個黃昏拉得格外地綿長。
我在不同風景卻同樣陌生的城市停留,拉開飯店的窗簾安靜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在我的腳下繁衍生息。我總是看到整個城市運動的脈搏,那些匆忙的車,那些麻木的人。落日其實就在不遠處,可是卻沒人看得見。我看見很多孩子背著雙肩包,像我當年一樣沿著牆壁飛快地奔跑,我聽見風把他們的影子拉長的聲音,我知道他們會在很快的時間裡,在短得不能再短的一個時光裂縫裡,突然地就長大,手足無措,心如曠野。我都不知道他們會在哪年的哪一天,突然在某個街角就停下來,然後回過頭,就看到一地倉皇的落葉。也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身後沒有被他們注意到的黃昏到底有多麼長,沒有被他們守望的落日到底有多麼寬廣,可是獵人知道。獵人在森林裡穿行了幾千年,他看過了每個四季的日落,守望,成為他生命裡的最高信仰。而在幾百幾千年後,那個獵人身上,早就帶上了落日瀰漫的氣息。還有他頭頂上空鷹的悲鳴,傷,傷,傷。
時為2004年1月末。四川的高草已經全部消失在冬天寒冷而倏忽的風裡。我站在那些枯萎的繁榮裡面,在殘梗枯葉裡,聽到上海的朋友告訴我,四,這邊下雪了。她說她貼在公交車的高大的玻璃窗上開外面的世界,一下子覺得好乾淨。
我站在那些枯黃的高草裡,突然想起曾經的蓮見,他也是蹲在秋天收割之後枯黃的麥田里,躲在高大的草垛之間。落日從他的背後升起來,他帶著耳機沒有說話,我閉著眼睛也可以聽到他內心的轟鳴。他說,莉莉啊莉莉啊莉莉啊。他戴著耳機蹲下來,聽著《呼吸》,沒有呼吸,而天地世界依然那麼安靜那麼大。
風空空洞洞地吹過。一年又這麼過去。而來年,還要這麼過去。我不知道是安穩的背後隱藏著沮喪,還是沮喪裡終歸有安穩。只是我們,無法找到。
我越來越害怕人群卻越來越渴望接近人群,我總是企圖從那些冷漠的面容上找到曾經地老天荒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條河,從翠綠的青春,浩浩蕩蕩地穿越而來,然後無聲無息地滾滾而去。沿路席捲流沙,枯葉,化石,經文,恢弘的寺廟與青色的鎮。最後彙集成一條龐大而無懈可擊的記憶,轟然作響著消失在虛空裡。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哀傷的魂,寂寞的靈。
是誰在大漠高揚著無面的琵琶,一揮手,一作別,點破西天終年的晦澀。城市總是在每個有風沙的黃昏甦醒,誰記得,誰看過,帶著弓的落拓獵人和騎著馬的無聲刀客。無魄硃砂,點水紅袖,都是沒有輪迴的潮汐。
誰從誰的背後抱住誰,誰從誰的正面親吻誰,誰在誰的懸崖上悼念誰,誰在誰的羅衫裡埋葬誰。
突然開始眷戀家鄉這個毫不繁華的城市,我喜歡這裡庸俗的生活氣息。每天和朋友在這個城市裡橫衝直撞,在午夜的天橋上唱歌,在下雨的大街上凝望。我依然是兩年前那個背著書包穿著沾滿灰塵的牛仔褲,偶爾留長頭髮都會被老師罵的中學生。在熟悉的超市掏出錢包買美年達,在陌生的街道抬頭看公交車的站牌。在長途汽車站等著接同學的時候無聊地蹲下來和一隻流浪狗大眼瞪小眼。
我總是會在冬天裡想起以前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一閉眼,一睜眼,已是十年過。而我依然活得這麼頑固。爆破說,我早就死了,而你們依然還活著。
海子說,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沒有任何淚水使我成為花朵/沒有任何國王使我成為王座。
海子是我疆域裡永遠照耀的國王,而我卻是森林裡永遠孤獨的獵人。
總有飛鳥會在熔岩裡印染,流世再見,無法再破啼。